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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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茫無邊的夜色中,行軍布陣能依靠的隻有過硬的判斷,其次便是直覺。

    連曜天生對自己的判斷甚是自信,阿牛山,這座橫斷東西的山脈,山麓的東麵接著荒涼的茫茫大漠,漠北便是潛入荒漠的柔然部族。而山麓的西北部向安慶草壩展開,地勢北高南低,河穀向南敞開,碧水深切峽穀。四周濃鬱的原始森林,氣候溫潤,確是一片鳥語花香的江南做派。

    阿牛山是聖神的屏障,保護著山麓西北的各部各族不受柔然部族的覬覦。

    連曜在腦中又將沙盤的各處地形細節紮紮實實的品味了一次,沒錯了,如果南安部要憑空轉移,隻有向東北穿過安寧河穀底部的溶洞,向中線的阿牛山麓躲避。這是行軍路線的判據之其一。

    若是其二,謝睿躲在阿牛山的南部山麓的深穀中,對外圍的挑戰能夠心安理得的避而不見,那麽一定是算計出並規避了最危險的存在。這個隱晦的佐證,連曜越是不想細想,在心中便越是茂盛,仿佛荊棘般生出了枝枝蔓蔓的倒刺,勾在了心頭肉上,細細微微的刺兒想捋出來都不行。

    連曜顛簸在馬上,微微的有些失神,她現在是在歡天喜地的準備著梳妝吧,她那個性子遇上高興的事兒收到收不住。她真的願意不計較名分,不嫉恨與他人共伺一夫,終生躲在深山雪穀,心裏該是有多愛那個人。

    有那麽一刻,自己曾經偷偷打量著她,想象著給她穿上喜服的樣子,她的膚色瑩白,喜服無須用太老氣的妃紅壓製,非得用小桃紅的襯托著輕盈勁兒出來。

    這些現在都無須自己費心了。連曜苦笑半聲,也罷,自己一介武夫粗人,還想什麽妃紅、桃紅的,等收拾了眼前這些爛攤子回京前若是有機會,再去向她道聲祝賀也是好的,免得現在巴巴的湊了過去讓她尷尬。

    想到此處,情不自已,又有些心動,她會尷尬認定自己拆台,還是隻當自己是個湊熱鬧的閑人。如果是前者,她對自己有沒有那麽一絲絲的意思,這個直突突的想法讓連曜竟有了些活過來的生氣,神思突變間停駐了馬韁。

    左右副將一見上峰如此,以為情況有變,揮了揮信號旗,快馬營素來整飭有方,嘩啦啦幾千人馬,十幾裏的隊形便入定般停滯下來。連曜意識道自己失誤,定了定心神,揚了揚手中的馬鞭道:“從這裏便是進入阿牛山東麓,是安慶草壩的盡頭,剩下便是進入地方的營盤,各職各位務必打起十二分精神。”

    各將領命,連曜心頭又是苦笑,自己肩頭扛起的手下將士的性命安衛,是連家老少的榮華平安,唯獨沒有自己的悲喜春華。連曜不敢再做胡思亂想,腳上夾緊馬肚,在薄雪中催快了行軍的程序。

    越往上行,氣候越是稀薄,四周開始圍著些堅挺的杉林叢,層層落落,向山下望去,隻見安慶草壩仿佛一襲灰白的厚重地毯漫漫鋪開,不見得任何人煙,隻聽得鬆果跌下枝頭,埋入雪中的噗噗聲。

    突然間,四周響起了輕微的嗚咽聲,初始隻是單音,細細微微的,慢慢的,此起彼伏的嗚咽聲在雪夜中撲開。

    連曜對這個聲音極其敏感,其他各隊將領也是睜大眼睛似乎不解為何在此處聽到這種嗚咽。

    連曜心頭一震,轉頭對舒安和左副將黃金福道:“你們也聽到了,為何柔然部的狼哨在此處響起!”

    連曜自十四歲起便隨東寧衛駐守山海關,一直與柔然部對峙。柔然部是百年前在天池山腳興盛起來的蒙古後裔,性情野蠻,崇兵尚武,信奉狼圖騰,更以馴養野生狼群為狼部作為先鋒,配合主力大軍推進。

    狼部以受命於訓狼人,而訓狼人以狼哨為媒控製狼群。狼部雖然隻是配合前鋒,一支狼部由百隻公狼組成,專門於夜裏行動,若是人數不多的步兵遇上,糾纏下來,也絕對占不到任何優勢。而騎兵大軍,馬匹都害怕狼哨,聽到狼音往往四處奔突,脫離大隊而險情百出。

    當初在草海穀之役,便是一支巡查營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被狼部誘入土穀城後被埋伏的柔然大部殲滅。所以此時連曜和眾將此時此刻聽到了此種聲音,不由的神情遽變,但久違敵部,大家都是行伍間廝混命的人,此時又隱藏不住的嗜血的興頭。

    此處已經脫離安慶草壩兩個時辰,漸漸處於上坡的勢頭,四周的林間也茂盛起來,不時遇到冰封的川流,此種地勢,若是遇到狼部十分凶險。

    連曜揮了揮手,信號旗便將變陣的命令層層傳遞下去,轉眼之間,這支數千人的隊伍便從長方陣型變換成鴛鴦雙環陣,狼群凶殘勇猛,隻能糾纏逶迤,鴛鴦雙環陣防太極兩儀之勢態,團圓莫測,是連曜和東寧衛眾將士在危機之時共同摸索創想出來的兵陣。隻是名字取得俗落,但實則威力巨大。

    忽忽北風薄雪中,將士們手足相靠,火銅隊在前,步兵在下,騎兵在後,團團圓圓,若遇猛獸,便由火銅手發單威懾,步兵手刃在前,騎兵撲殺在後,配合交錯。

    大家凝神等候一炷香的功夫,卻不見周圍有何物進攻。連曜望去左側的副將郭大明,大家眼神交錯間也覺得情況甚為稀罕。

    突然一騎絕塵,白幟在寒風中烈烈揮舞,直衝進快馬營的側翼。後麵被一群約莫二十隻狼群驅逐追趕,再遠處還有一對騎兵跟隨。

    右翼副將不知是來者何人,縱馬指揮擺出陣法團團圍了上去。連曜等人居於中正,距離側翼約約十丈的的距離,視野更加清晰,見有一隊騎兵不遠不近的跟著,卻不上前對峙,便欲抽出徐斯函的縱隊去探個究竟。

    那隊騎兵離了大約五十碼的樣子,隻是跟著,既不上前也不緊追,而前麵的狼群卻步步逼近揮舞白幟的人。

    徐斯函請示道:“這人要救嗎?”連曜眯著眼睛想了會:“等等,別急著救他,不知此人是不是對方的細作,騙了我們信任,待他靠近了圍進陣內,在做考察。”

    待得那人近了,連曜用銅鏡筒瞄見馬背馱著一狹長黑布裹單,隨著馬臀上下顛簸甩拋,不知何物。連曜揮了揮手,向下傳令道:“圍了”。

    隻見右翼鴛鴦單環微微開啟,成了個有缺的齒環,那人一馬當先,插身之間便從齒間縮馬進去,右翼陣隊瞬間便合攏成形,火砼隊早已半蹲準備,此時便在這回圓的一瞬間,齊聲發彈,火銅半刻鍾隻有一發,但發出後火石劇烈,那狼群畢竟是牲畜,受了驚嚇齊齊向後退縮。

    騎兵隊看得沒有機會再下手,忽而奏起狼哨子,嗚嗚咽咽的飄忽過來,竟指揮著狼群向東麵的山腳退去。

    從馬上躍下一位中年漢子,連曜迷著眼睛不動聲色打量此人,短小精幹的身材,穿的甚是破爛臃腫,灰色襖子腰眼上的麵子都刮破了,棉花擠出了絮絨,腳上套著脫了幫子的長布鞋,隻見他身手極其利落颯爽,視四周亮晃晃的兵器於無物,手掌前伸翻轉間便抓起副將的領口,拎到麵前,動作一氣嗬成如行雲流水,有種禦風而行的風骨,卻啐了口水粗聲粗氣道:“這是何人帶的營,哪個番號的。”副將當眾被侮辱,血氣上來,揮手欲招人偷襲。

    這人卻不懼,黧黑的老臉上調皮一笑,身形閃避,仿佛黑燕在驟雨中翱翔般瀟灑,又如楓葉在秋風中扶風般飄逸,足足躲開了十幾人的圍攻,半腳之間撤回了馬旁,解下了馬背上的黑布包裹,小心扛著上了肩頭,嚷嚷道:“我不是來打架的,這裏有傷者受了火傷,趕緊的要醫官來治,這傷者是我朝的官員!”

    連曜聽得如此說話,見騎兵隊已經跑遠,示意徐斯函的縱隊停止追蹤回來匯合。

    那人急急忙忙飛步近了連曜,連曜還是不動聲色,隻見此人步伐清奇,肩上打橫扛著一人還是不見身形絲毫淩亂蹣跚,心中暗歎,位於馬上冷冷問道:“請問這位兄台怎麽稱呼?”

    那人抬頭間瞥了一眼連曜,微微一怔,眼中露出半絲奇異的迷茫,隨手抹了抹吹亂的發髻,舉手投足之間卻有些掩飾不住的淡淡雅致。

    連曜見得奇怪,又仔仔細細打量了此人,確定自己從未見得。兩人對峙片刻,倒是那人瞬間鎮定下來,也不答話,隻是低頭小心翼翼將肩上布包輕緩置於平整的地上,一層一層掀開黑麻布,撕卻最後一層時候,眾人皆吸了一口冷氣。

    隨軍的醫官聽了召喚,已經急急從後首的副營趕了上來。軍中士兵槍傷刀傷極是尋常,燒傷也不少見,這醫官是服役東寧衛多年的老醫生,隨身的藥囊中也帶了不少醫治燙傷的草藥膏子,早早聽得“火傷”,本以為是為火銅之類的擊中,此時卻見黑布上的人已經遍身焦灼,失去意識,衣衫脆裂,全身無一寸完好肌膚,血水滲出傷口,浸濕了身下的黑麻布,形成一個人形印子。

    眾人都是行伍出身,於生死慘狀都看得多了,但此時猛一見火傷如此嚴重的病患,也是心有戚戚。連曜又打量了兩眼,卻越發現傷者麵容輪廓有些熟悉,燒焦的外衣邊角還有些紅色的官袍的痕跡。

    那人見醫官開始就地診治,方抬頭對連曜道:“暫時不要再向前追擊,馬上退後三十裏先紮駐軍寨,傷患需要救治的地方。”帶著一絲傲慢的淩人氣勢,聲音冷靜而清晰,有種讓人信服的魔力。

    連曜素來指揮有方,此刻被人指使起來,眾人不由得一愣。那人微微而笑向著連曜說了一句:“你若再向上走,他們便會鑿開堰塞的冰川,瞬間灌滿河道吞掉你的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