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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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木約布應聲也將銀扳指扣緊在石牆一處極不起眼的窟窿裏,兩兩吻合後,輕推三聲,久違的一束日光撒進這處石室,晃暈了眾人的眼。

    一抹紅裙漏下,仿佛石岩邊生出一朵嬌豔的大波斯菊。阿夏半坐在石室的沿邊,晃蕩著扔下軟梯。那紅裙的裙裾隨著軟梯搖把,看得人心動。

    連曜掃了一眼眾人,眼神凝重,嘴角微壓,似乎還在猶豫什麽,阿木約布沉聲急道:“大家快撤,溪火部的人做完祭祀功夫就會衝進來。我們無力反抗。”

    連曜空了一手,慣性的摳了摳頭盔,緩緩道:“舒安,你過來。”

    舒安心裏急的冒火,卻不知連曜為何此時停駐下來。“舒安,我不能走,此時就算逃得性命出去,就算想再調集軍力,隻怕也沒有時機能進來,沒有這件燙手的軍功,我們沒有辦法向朝廷要挾,調回東寧衛一事更是無從說起。這是其一。其二,謝家小廝打得一手好算盤,所有的事情都隨順了他的安排,我還是有些不甘心,但他也提點了我一件事情,若不想真滅了這南安部,我倒突然覺得這是個路子,我心裏有個主意。”

    舒安遂將耳朵附去連曜唇邊,兩人耳語片刻,舒安臉上止不住驚愕,漸漸變為沉重的憂心,寶生在一旁並不知他們說什麽,看到舒安匝著嘴,兩片胡子都快貼到一起去,也覺得不是什麽省心的好事兒。

    連曜清點了一下眾人,共有將員五人,兵士三十一餘人,傷者十五人。連曜朗聲下令道:“傷員馬上跟隨阿木約布出去,餘下之人聽從舒安調遣。”

    說完眼角一轉,溫溫看著寶生,本想脫口而出道:“你隨阿木約布出去。”卻見寶生雙眸清澈,卷著濃濃的依戀,仿佛盛夏溪泉中的盈盈水紋,攪得人心醉,直想伸手拂平。

    連曜避不開寶生的目光,沉吟片刻對餘人道:“你們馬上啟程,我留在這裏還有計較!”話說著,卻緊緊絞了寶生的手,細不可聞的放了一句:“你留於我一處。”

    寶生撇了嘴,轉了臉去眯著眼偷偷笑開。“讓你留下來,說不定還要見著那活死人,你怕不怕。”目送著眾人攀上軟梯,石門又重新閉合,那麽明媚的顏色又被黑暗吞噬,隻剩下厚重的黴氣揮之不去。

    “不怕。怕也沒有用。”寶生想了想,立緊了身板,纖細的脖子繃的挺直,從背後看去,卻讓人有種無法言語的堅韌:“我一個人出去了更怕。”這句話說的連曜心頭一蕩,竟然說不出話,自己終於也成了她心中的與自己相對應的另一個人。

    兩人靜默了很久,隻是手扣著手,並靠在石台之上。

    連曜道:“你不問問我的計較,就這麽篤定的跟我留下來。”這話倒是激起了寶生的好奇,貼了過來,虛著眼睛盯著連曜。兩人相離不過數寸,眉宇相接,呼吸心跳之聲清晰可聞。

    連曜笑道:“別鬧別鬧,癢的很。寶生我問你,你還記得’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的前後句嗎。”

    寶生猛的被問了學問,諾諾的靠著連曜坐了下來:“記不得太清了,我這人背書記得不太牢。好像是什麽芸芸,什麽歸根。”

    連曜朗朗笑道:“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複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寶生吐了吐舌頭道:“這與我們要做的事情有什麽關聯。”

    連曜沉吟片刻:“我在想,這篇經文雖然偏僻,但意義淺顯,是很好做文章的,到底是什麽樣的答卷,讓當時的武宗皇帝閱後龍顏大怒,會失態到當場撕掉儒生的卷子。那個人一定寫了很叛經離道的東西。”

    “父親說,文如其人,你想從這篇卷子入手找準這人的特質?你確定那個活死人就是什麽盧什麽昭?可是如果能上太極殿考試,能夠麵聖,那盧什麽昭也是個有腿有腳,看得過眼的大活人,可那個活死人。”寶生想起那黑衣人的模樣形容,竟然哆嗦起來,連曜默默攬了寶生的頭進自己懷中,體溫相貼,寶生絞著連曜的手不肯放鬆。

    “我不確定,所以才擔心。就想是賭把牌九,看運氣了。”連曜不露聲色的淡淡笑道。

    寶生瞥了他一眼,燈火昏暗,卻看不清他什麽神色。

    石門外漸漸多了很多腳步聲,寶生嘴上說的不怕,此時還是將頭埋進連曜的肩頭,連曜嗅到寶生頭發上重重的油味,不合時宜的想笑出來。

    還是黑布包裹的一具軀體,卻煞有其事的換上些花花綠綠的道袍,頭頂白乎乎的儒生方巾,肩頭垂了兩吊錦帶,乍一看很是不倫不類的滑稽。

    連曜卻笑不出來,剛才說的都是心裏話,現在就是在賭牌九。少年時連曜常在軍中,蹲在火堆旁看老軍棍們摸牌九,摸到好牌,萬事大吉,手氣不好,輸的掉褲子也是平常。此時卻抽中的是什麽貨色,連曜心中沒底。但賭牌還要一點,搶占先機,先發製人。

    “盧傳昭!”連曜運足了中氣,不急不躁,一字一頓的喚出這個名字,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在這十尺見方的石室轉了一個圈兒,又朗朗的傳回各個人的耳朵。

    勝負在此初見。

    黑衣人的木椅卻沒有停滯片刻,也是不急不躁,一輪一步的向連曜寶生兩人前方滾來。狹路相逢,卻不是勇者勝,而是棋逢對手,石室內陰冷安靜,隻有幾隻火把撐著光亮,連曜竟然覺得手心一把汗,輕輕捏了捏寶生的手,她的手卻冰涼小巧,安靜的躺在自己的手掌中。

    賭牌還有第二點,不要賴皮,即使輸的掉了褲子,也不能悔牌,不能賴賬。

    連曜強咽下口水,繼續運氣調侃道:“我倒是告訴你,那天你的卷子出了什麽紕漏,為何惹到武宗皇帝大怒。”黑衣人被一眾土蠻推著壓過來,毫無反應,簡直不像活著的感覺。

    連曜知道現在硬拚並沒有回手的勝算。

    賭牌到最後,隻能脫褲子了。

    連曜尷尬看了看寶生,她似乎也在仔細觀察黑衣人,縮著小小的脖子,像隻冬眠從泥裏爬出來的土撥鼠。連曜湊近她的小耳朵:“看來我押寶壓錯了,你爬道我背上,我們等機會出去。”

    寶生卻沒有依言,突然像隻支起耳朵的土拔鼠,蹦蹦跳跳出了地窩,喧囂起來:“就你這樣子,給你第二次麵對聖上的機會,你也隻會落得免落孫山的窘境,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可是依我看,你的學問離真正的大儒差遠了去了,隻會裝神弄鬼的欺騙這些窮鄉僻壤的蠻人。我是真正見過當世大儒,有本事你去和江西東林黨的黨魁去辯論學問啊,有本事你去和益州的江右學派去辯論學問啊!我告訴你,學問大不是吹出來的,是寫書,寫書你知道嗎,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你寫了什麽東西,就隻會穿儒生的衣服唬人!”

    針落有聲。

    黑衣人揮了揮手,作勢又要壓去木椅上的按鈕。寶生這次警醒了多,嗦的一聲便隱身去連曜背後,埋起了頭,但嘴裏卻不肯停下:“沒有那椅子,你和我一樣是個無用之人!還儒生,我呸。”連曜拿不準黑衣人的心思,暗自摸進了腰間的劍匣子。

    黑衣人頓住了很久,各方俱是無聲戒備,石室裏的黴氣都凝重起來。終於,黑衣人擺了擺手,身邊一眾武士遲疑了片刻,緩緩退出石室。

    連曜卻更繃緊了神經,梨花劍已經出匣子,劍鋒的寒光晃動在石柱之上。

    “看來你們想吃透了我,和我好好聊聊咯。那收起你的劍吧,現在你內力全無,拿起這柄劍也不過和我一樣,裝腔作勢而已。”黑衣人幹幹澀澀的說道,全無煞氣。

    “這麽多年,我常常夢見那年,我穿了緋紅羅圓領袍,長的到腳,內裏穿羅裙,腰束銀色朝帶,五更時分隨著其他的學子一起上太極殿的情景,那天清晨,太陽照在太極殿的琉璃瓦上,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麽美的場景了。”

    “盧傳昭,二十多年沒有人叫我了,我都忘了這名字了,人這輩子叫什麽有什麽關係。”黑衣人緩緩而談,安靜的半攤在木椅上,像一張風幹的樹葉。

    “我這輩子,再也寫不了書了,你看我手,爛掉了。哈哈哈。”說著爆發出一陣駭人的狂笑,像是從幹癟的胸腔擠出的風。

    “如果沒有猜錯,你是中了景泰十五年那場瘟疫。”連曜冷冷道。

    “瘟疫,瘟疫,你知道是什麽瘟疫的話,還會這麽輕鬆嗎。”黑衣人饒有興致的打量連曜,噓著嘴唇道:“是麻風病。”

    “景泰十五年,西南諸州,麻風病盛行,十個郡縣有八個皆染此病,病者不是被燒死就是被趕走。看來你是被族人趕走才能存活下來的。”連曜盡量拖延著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