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字數:4768   加入書籤

A+A-


    五月初夏,已是端午後。

    寶生和江城子先是去了江西豫章府將父親和母親合葬,又避開各路眼線繞到鄂州府,在山水中遊曆了大半年,才慢慢轉回淮南。

    一路上,由冬到夏,江城子手把手倒是教授了不少武功法門,練功辛苦,寶生再沒有什麽精神想自己的心事兒,不知真是身心勞累了,還是刻意壓製自己的想念,心情也漸漸平複了許多。

    不出小半年,寶生的輕功卻慢慢有些樣子了,走幾十裏山路也不會喘息的不成氣。

    朝元女觀還是老樣子,或者說更老的樣子,道觀年久失修,顯得殘破不堪,外牆還有坍塌下去的地方,原來那幾間廂房也是掛滿了蛛網,但陳設家具都沒有變化,時光仿佛在此停滯不前,隻是物是人非。寶生含淚輕輕喚道:“爹,娘,我回來了。”

    除了練功,寶生還要兼做夥食衛生,有時候還要招呼不多的香客。一天天就在這忙的腿抽筋的日子中過去了,歲月靜好。

    有時候出山購置各樣物品的,寶生也聽到了外麵的事情,什麽聖公主與謝少保大婚,皇太後親自主婚。什麽連曜大將軍在西南中了蠱毒,傷了肺脈,被賦了閑職。都是衙役們嘩啦啦將皇榜貼在山下的小鎮裏村口的告示欄,鄉人們最喜歡看這些皇榜,看完了還不過癮,聚在茶館還要細細品味一番。

    “那婚事置辦的大,比當今皇上的大婚還要氣派,聽說那謝大官人也是一霸,朝廷也巴結的緊呢。”

    “可不是呢,我大姑子的小丫頭在金陵給謝府裏當洗刷的差遣,聽說月錢都好幾百錢,大婚當天所有仆役都賞了一錠銀子,說是同喜。早知道,我讓我那丫頭也去當使喚的。”

    “你拿丫頭就算了吧,長的五大三粗的。當喂馬的丫頭都嫌粗。你們聽說了嗎,那連曜大將軍被賦閑在家,就躲著不出來,聽說到什麽山裏去靜養了。這麽後生就要靜養,想來也是不中用了。”

    寶生飲著茶默默的聽著,覺得很恍惚,又很遙遠。罷罷罷,他中不中用和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可是心裏,竟然還是有絲絲鬧人的掛念,這是師父說的放不下的執念吧。

    其他無事。

    隻是一樣,兩人手頭總是不寬裕。江城子好賭好酒。

    寶生現在才知道江城子不時躲去梅姑洞打坐的事由,以前若是推說躲避朝廷和武林中人的查找,現在則是躲著山下聚賢莊的人追債。她堵的手筆大,喝了酒就更加豪賭,逢盤必上,輸贏都有,但輸的居多,輸了就想聚賢莊的人借利滾利。

    兩人本還有些積蓄,之前在連曜營中盤來了一百兩銀錢,後來回了豫章府又討了些韓雲謙的祖業錢,加七加八也有個兩百餘兩。

    現在已經被江城子賭中散去大半,剩下的寶生盤算著要置辦磚瓦修葺道觀廂房,也是不夠了。隻能招攬多些香客來,搞些算命打蘸之類的偏門。

    這天江城子吃早飯的時候倒是露了個臉。

    寶生自己熬了鍋黃米粥,正端了上桌,卻見江城子坐了八仙桌上首,也不客氣,便接了寶生的碗自吃起來。

    一口氣喝完,方道:“那個,那個,寶生啊,師父手頭有點緊,你手上若還有剩餘,不若先借我些周轉,你看。”

    寶生又盛了碗粥不說話,心裏暗歎,想起以前父母談起江城子的話真是十分恰當,隻是獨剩自己一個,竟不能用傷心來說了,隻是堵著各種酸楚咽下了口粥。

    江城子見說著說著寶生眼圈竟然紅了,便打了個哈哈道:“那個,你要是實在盤不開,我再想辦法。”

    頓了頓:“還有件事情,那個,我今早去茅房,看見那間給香客用的那間挺肮髒,你叫山下莊子的彥胡三過來拉走糞水。”

    寶生聽得一愣,滿口粥就吐了出來:“師父,你能不能讓人好好吃飯!”

    江城子笑了笑:“日子長著呢,好好過吧,別去想那麽多不堪的事情。”說著又遞了大碗過來:“好多天沒進食了,再來碗吧。”寶生有些失神,方知自己多心,誤解了師父,是啊,日子總要過下去。

    吃過早飯,江城子就回梅仙洞睡回籠覺了,寶生依江城子所言下了山來,找了彥胡三。這彥胡三有個女兒,喚作彥玲雲,身材高大像個男子,英氣逼人,平日與寶生交好。可惜今日不在家。

    “什麽,拉糞水也要車馬費?那得多少?”“十五錢。”彥胡三抽了煙鬥,不急不躁道。

    待上了山,彥胡三又開始扯皮了:“那個,那個,弄幹淨要三十錢。”

    寶生氣的跳起:“你這算什麽,坐地起價。”彥胡三也是個穩當人,又吐了口煙:“不急不急,不如就不弄幹淨,你自己弄,我隻是拉走便是。”

    寶生氣了起來:“我還就自己弄幹淨了。”說著拉起長杆勺子,臉上裹上厚布巾,隻露出兩眼。

    連曜隻一人輕輕便便上了山,

    心中竟有些忐忑,雖然這半年來寶生的生活大致都得知,但若是真的見麵如何相對,不知真的見了麵說些什麽。連曜想起她,心裏湧起難言的思念,仿佛一**潮起潮落,撞擊著心坎兒,回響起無法自持的心悸。

    朝元女觀在深山裏,一路心事也到了山門,連曜清了清嗓子敲了敲門,無人應答,門卻是半掩著。

    連曜微微一笑便自己進去了,馬上呆住,整個山樓彌漫著股糞水臭味,實在不堪,便掩住鼻子喚道:“有人嗎。”

    寶生在後院遠遠聽得有人喚,想著是上山的香客,說不定進香算卦也能賺個小錢,剛才一時賭氣才自己勺糞水,才幾勺子,就實在惡心不忍,若是整的幾個小錢打發了彥胡三,也就算了。想著高興,扔了勺子,整理了下衣物,便急急向前堂跑去:“來了來了。客人是要上香俸神還是要算……”話沒說完,卻見一人挺直負手於孫思邈藥師的畫像下,一襲冰藍薄布棉紗長袍微微一動。

    “這麽巧,怎麽,是你?”寶生竟有些諾諾退縮,頭腦嗡的一聲,就想逃跑。

    “不巧,我來找你,”連曜頓了頓又加了句“找你為家人上香俸神。”

    寶生總算沒有讓自己跑掉,依著平日練功的法門,深深吸了口氣,強作淡定道:“今日我觀齋戒,沒有上香俸神的。香客請回吧。”

    連曜淡淡看著她,個子似乎長高了,套了件粗布道裙,頭發用竹簪子挽了個道姑髻,發式顯得老氣,臉也曬了點點細細的雀斑,襯在鼻尖上,說不出的可愛。“那我是聽錯了。看在我一早上山走了十幾裏山路的份上,還是勉強開個戒吧。我有急事。”

    兩人正說著,聽得院子後麵彥胡三在喊:“小道長,你還弄不弄糞水啊,不弄的話,給我十五錢車馬錢,我回去好了,家裏的地還要種呢。”

    糞水兩字脫的尤其響亮,就像一個大耳光打在寶生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終於咬了嘴唇,走進後院,硬生生甩了十五錢,輕輕嗬斥:“滾!”

    彥胡三是本地村民,平日彥玲雲與寶生相熟,從來沒見這個小道姑發過脾氣,今天見她紅了臉,還道是自己要價高了惱了,便不急不慢道:“小道長你別氣,咱們說好價錢的,你可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傷了我們的和氣不是。”嘮嘮叨叨的說了許久。

    連曜在前門聽到了,強忍著笑,跟了進去,看見一老漢蹲在花壇上,旁邊拴著一輛馬車,拖著糞桶。

    老漢一眼瞅見連曜頭頂束著一支白玉發簪,身著貴氣的衣物,腰間係著一柄青潤潤的玉環,氣度軒昂,衣飾講究,如不是臉上有道長疤從額頭拉到眼角,破了相,一定是哪位金陵的嬌嫩公子哥兒。便趕緊道:“這位公子,來的好啊,這女觀可是靈著呢,若是求姻緣那就更妙了,這裏供奉的太陰娘娘那可是出名的靈驗。這位小道長算命也是一絕,福禍前程,紅線姻緣都能算出來。我們這裏十裏八鄉紅白喜事都請她來算。”

    連曜認真點點頭,道:“我過來就是找這位小道長來算姻緣。”

    寶生被兩人擠兌的要哭了出來,苦著臉向彥胡三道:“老爹,我這裏有三十錢,你拿著趕緊走吧。”

    誰知這彥胡三最喜歡看熱鬧,鄉間能見到連曜這樣的人物那還是一件談資,便嘻嘻笑道:“不礙事不礙事,我在這裏抽袋煙才好,你們說你們說。”

    連曜便點點頭,徑直走到前麵的太陰娘娘的神堂,留下一句話:“我先去拜拜,你過來給我解簽。”

    寶生定了定心神,也跟了過去,見他捧了簽筒,拜了之後口中念念有詞便甩動起來,一支竹簽掉出。

    兩人幾乎同時俯身去拾,手心相抵,寶生瞬間抽手而去,連曜虛虛覆手由她跳到一邊。

    “還請小道長解簽,求,姻緣。”

    寶生心裏狂跳,半年來拚得所有力氣壓製到心底的東西突然蘇醒,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