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娘子聽得這話，也顧不得哭了，直接從坡上滾下去，抄小道往大路李那邊去了。大路李這塊地的名字來曆比較奇葩，說以前這塊地突然長了一棵李子樹，又長在大路邊，人們便叫那塊地叫大路李了。

    大路李在肖家莊的東北方向，在王家寨的西北方向。村裏人幾乎都沒想到肖芸娘膽子大到趁著打雷下雨去王家寨點火，隻當她是路上遇到了狂風被吹到樹上去了。

    肖餘糧聽聞肖芸娘找到了，也算是放下心來，看得幾個路上說難聽的鄉鄰一眼，敲打了幾句。裏正等人急匆匆地趕過來，又把肖芸娘的情況同他們說了一番，便商量起村裏頭排水補苗的事兒來。天大地大沒有五髒廟大，可不是填不飽肚子，其他全白瞎了。

    山娘子跌跌撞撞地正打算往大路李去，半道被人截住，說肖芸娘已經被送回家了，讓她趕緊家去。

    急急火火地到了家裏，發現自家院子已是裏三層外三層站滿了人。眾人一看到山娘子，齊齊地道：“前頭，讓讓，山娘子回來了。”

    肖芸娘這會兒正在葡萄架子下麵搭的簡易床上躺著，昏迷不醒。村裏懂點醫道的人，摸了摸幾處要害位置，沒發現什麽問題，可人咋就不醒呢。

    肖芸娘這會兒感覺自己好似被海浪拍到了沙灘上，仿若被天上十七八個太陽炙烤著，五內俱焚，想睜開眼睛卻沒點兒力氣。

    山娘子瞧見她臉上被樹枝劃破了皮，一身的狼狽，又昏睡不醒，原本安定些的心頓時又被提了起來。她跌坐在地上，匍匐在肖芸娘身上，嚎啕大哭起來：“我的兒啊，你咋恁命苦哩。閻王爺啊，你咋不叫我的命收了哩。我的爹，我的娘……”

    鄉下人這種哭唱悲慘的技能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哪怕村裏頭最口吃的媳婦兒遇到悲傷之事，也能唱和出叫人聞之悲泣的哀歌來。

    圍觀的人勸，她也是不聽。有人便建議道：“我看還是叫等三奶奶來給小閨女紮一針。她點穴放血不是挺好的？”

    也有人建議道：“要我說還是叫姓水的那賴貨來。她貪財嘴不好，大家都知道，不過她求神那一套不是還挺有用的？”

    也有人看不慣水二姑那一套，嘀咕道：“叫她來幹啥，別沒事兒又找點事兒。前個西頭肖桂家的小子叫她去跳大神，差點沒死過去。”

    更有人看不上山娘子這等處理事情方式方法的，同人小聲議論道：“這山娘子咋個回事兒，就叫孩子擱地上躺著，想個法子才是啊。不管叫人看大夫，跳大神，總得有個主張不是？”

    旁的人回道：“她就是那種人，遇事兒沒點主意的。你沒看出來啊，她家裏這樣一攤子，裏裏外外都是她家大閨女上下打點周全的。”

    有人附和道：“你可別說，她家這大閨女一個頂倆仨能成事兒。你看看肖麥家以前多囂張，現在擱村裏頭說話就跟放屁差不多。這閨女能忍。”

    還會來事兒，知道好歹。不管窮富，誰不喜歡知恩圖報的？我瞅著這小閨女是個命大的，不會有事兒。”

    但願吧！”

    村裏這些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可山娘子不說個章程出來，旁的人也不好替她家出頭。畢竟不管是請人跳大神，還是找大夫，都不能空手去的。她家如今這情況，誰敢替她家兜著啊？

    被人圍觀的肖芸娘此刻，靈魂正在不停地掙紮著。太陽炙烤的痛感越來越強，她甚至聞到一股肉烤焦的味道，可心底還在不停地念叨著——

    不，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

    強大意誌力，讓她越來越掙紮，而痛感也越來越強。她咬緊牙關，心裏堵著一口氣，打定主意，決不放棄。

    人爭一口氣，她要爭到底。

    她不能死去，不能死，要活著。

    她還沒替爸爸看遍全天下的風景，還沒替奶奶活到一百歲。

    她不能死。

    可是好累，好累！

    不，她不能放棄，不能放棄。

    你們看，她動了!”有人離得近的，觀察的仔細，見她的手動了動，驚呼起來。

    不知誰提議道：“咱們都喊她名字吧？估計這小閨女魂被嚇跑了，這會兒找不到家門。咱們都喊她名字吧。”

    喊啥？”

    得喊生下來起的賤命，那名在老天爺那裏掛了號，在閻王爺那裏也有底。”

    肖芸娘初生下來的時候，叫狗妮。

    別說肖家莊了，整個鎮，女娃子生下來基本都叫這名字，不是狗妮，就是貓妮，反正都不是人。

    這鄉下人給人叫魂還是很講究藝術的，倒不是一窩蜂地叫名字。

    而是一邊人叫：“肖山家的肖狗妮，回家來。”

    另一邊人叫道：“來啊，來啊！”

    反複反複地叫了很多遍後，眾人隻見肖芸娘猛地坐了起來，齊齊地退後一步，獨獨留下山娘子，愣怔地看著肖芸娘。

    肖芸娘感覺快要灰飛煙滅之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求生的意誌總算戰勝了頹敗的情緒。

    她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無論腦海，還是眼前都是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

    旁人看得她如此神情，不由得交頭接耳起來，而山娘子卻是再次嚎啕大哭地唱道：“我的兒啊，你可算醒啦。”

    肖芸娘原本失聰般的耳朵，隱約聽到一些動靜，看到眾人的嘴一張一合的，卻聽不清楚她們在說什麽。她神智還有些恍惚，不太清楚自己如今身處何方，有些茫然，有些無措。

    大約是上輩子跟著她奶跳大神跳多了，人膽子也比較大，倒是沒有嚇得尖叫連連，反而一派從容地掃視著眾人。

    有人看她眼珠子轉了，忙道：“哎呀，有救了。眼珠轉了，魂兒歸位了。山娘子，你叫下你閨女，看她知道不知道應？”

    山娘子還沒叫出聲，肖棉娘和兩個弟弟就衝了進來，撲在她身上，嚎哭道：“大姐，你可醒了，嚇死我們。”

    肖芸娘被抬回來的時候，一臉死灰。村裏的大人說小孩子魂弱，別驚嚇到了，就找人拘了肖棉娘幾個人，不讓他們上前去。

    所謂的魂弱，就是小孩子的神經還不夠粗，很容易乍遇到變故而情緒過於波動，引發後遺症。不過他們不懂這些道理，全都往神神鬼鬼上套。這會兒肖芸娘活了過來，也就沒人攔著他們仨個了。

    肖芸娘還是有些重聽，恍惚了好半天，才能隱約聽清楚他們哭喊的話。她仔細辨認了肖棉娘和肖柏他們的容貌好一會兒，才算是弄清楚自己如今身處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