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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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京的荊北王府位於城北撫山下,出乎意料的大,占地數百畝,雕梁畫棟,羅緯繡櫳,碧瓦朱甍,窮奢極侈。據說是炎帝特意為三皇子封王花了兩年時間所修建。荊北王府的下人總是為自家王爺受皇上如此榮寵而自豪不已,卻隻有少數人知道,那其實是一個華籠。

    眉林住霜林院,同院的還有另外兩個女子,一個叫絳屠,一個叫憐秀,同樣是慕容璟和的女人。反而是與她同來的阿玳,並不住在一起。

    她住進去的那一天,絳屠正坐在她自己的窗前做女紅,抬眼看到她,先是一怔,而後又麵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等一切都安頓下來,她才拉著憐秀過來。她們的態度出奇的友善,憐秀甚至在得知眉林沒什麽換洗衣服的時候,把自己新裁的秋裳拿了出來。

    “附近這幾個院的人連王爺身邊的中等侍女都不如,有什麽好爭的?”絳屠這樣說。

    慕容璟和有很多女人,每隔一段時間宮裏就會賞賜幾個美人下來,其他臣僚也會時不時送些絕色給他,加上他自己在秦樓楚館獵豔所得。算起來,偌大的荊北王府中美人數隻怕不輸皇帝後宮。難怪他總是一副酒色過度的樣子。

    於是眉林知道自己現在離慕容璟和很遠,遠到有可能在這個地方待一輩子也見不上麵。這個可能性讓她在大舒口氣之餘,又有些煩惱。如果不能接近他,她能收集到的情報隻怕有限得很。好在對這事她不是太上心,很快就拋到了一邊。

    絳屠她們沒有待多久就離開了,眉林便在屋裏轉了轉,對這分為內外兩進,一應俱全的敞亮房間極為滿意。這是她第一次擁有專屬於自己的房間,而且是光線充足的。

    臥室的窗外橫伸著幾椏掛著稀稀拉拉半枯葉子的老枝,她認不出是什麽樹,但也許來年春天的時候上麵會長出嬌豔的花苞。

    想著這個可能性,眉林忍不住心中的歡喜,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將門掩上,回轉身撲到床上,在柔軟的褥子上滾了兩滾,便枕著手臂側臥在上麵,笑眯眯地欣賞著朱窗褐枝,想像著花發滿枝的情景,隻覺一切都美好到了極點。

    被褥上有陽光的幹爽味道,似有若無地將人包繞於其中,漸漸地困意便浮了上來。

    朦朦朧朧間恍惚又回到了潮濕陰冷的囚所,黑暗如同寐魘般入侵,周遭充斥著惡臭與壓抑的低歎,還有其他的罵語和笑聲……

    “阿眉,你做噩夢了。”被人略顯粗暴地搖晃,還有關切的話語。

    眉林睜開眼,看到一個綺年玉貌的女子皺著眉撇著嘴站在床前,她有些發愣,一時想不起身處何地,眼前何人。

    “快起來洗把臉吃飯。”女子沒理她,轉身往窗子走去,一邊關窗一邊自顧自地道,“換了個新地方,難免不習慣。睡覺別開著窗,這是桃樹,容易招魘……”

    聽著她絮絮叨叨地念著,眉林怦怦亂跳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這才想起是絳屠。

    “原來是桃樹啊……”她撐著坐起身,低喃,背上一片冷濕。

    那個地方,她想,既然出來了,她就不會再回去。

    在荊北王府的日子很悠閑,吃穿用度一樣不缺,據說宮裏每年都會撥一筆數目不小的銀兩供荊北王揮霍。想起那日炎帝見到慕容璟和時的神情,再對比其所享受到的待遇,著實讓眉林困惑不解。

    不過這些都還輪不到她操心。來這裏的第一天晚上,她就用錦囊裏指示的方法將自己獲取到的各類消息篩選總結之後傳遞了出來,換回的解藥在體內毒性發作之後整整一天才開始起作用。

    最好的解藥是在毒性發作當時便起效用,讓人完全感覺不到痛苦,其次便是兩個時辰起效的,再差的依次是四個時辰,八個時辰,一日。由此可以證明,她的那些耗費了些腦力的東西毫無價值。那一天,她怕嚇倒旁人,隻好找借口把自己關在屋內直到毒性平息。第二天吃飽肚子之後,又變得生龍活虎了,她對於自己敷衍的行為毫無懺悔之意。

    倒不是說她對慕容璟和有好感或者害怕到不敢打他的主意,而是覺得那點痛苦忍忍還是能過去的,沒必要過於冒險。大約是她忍痛能力比較強,所以才會成為不被允許擁有自己思想的死士中的異類。

    眉林以為自己會這樣一直混日子,直到任務結束,又或者組織那邊無法容忍。但現實往往難盡如人意,無論她怎麽循規蹈矩斂聲息氣,終究還是被人惦記上了。

    惦記她的不是別人,而是曾有過一麵之緣的牧野落梅。

    原來自那一日之後兩人沒再見過麵,牧野落梅也就把她忘記了。誰料回京後的一次宴會遇上慕容玄烈,慕容玄烈無意中提及那日之事,她才知道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竟然自己毫發無損地走出了山林,這一下子便挑起了她的興趣。於是她就找了個機會,趁慕容璟和向她獻殷勤的時候開口借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慕容璟和當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當即派清宴去找來。

    說實話,慕容璟和根本想不起牧野落梅要的是誰,反倒是清宴記得清楚,否則隻怕還要花費一番工夫。

    清宴是慕容璟和身邊的紅人,王府裏沒幾個人不認識他。當他走進霜林院的時候,附近幾個院子明顯轟動了,都在猜測他來的目的。

    眉林正躲在自己的房裏,拿著一本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破舊醫書翻得認真。她不能出王府,也沒多餘的銀錢去找人為自己解體內的毒,何況組織的毒也不是一般人能解的,所以隻能依靠自己。她當然知道這對醫術一無所知的人來說基本上是不可能辦到的事,但既然結果不會更壞,不妨試試。

    清宴站在門邊咳了兩聲她才聽到,抬眼看到白淨文秀的青年,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下,而後才露出微笑站起身施禮。

    “見過公公。”對於這個說話刻薄並且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內侍,她其實挺有好感的,隻是有好感不代表喜歡看到他出現。畢竟他是跟在慕容璟和身邊的人,不會無緣無故來看後院一個沒什麽身份地位的女子。

    不得不說,眉林被當成死士訓練了這麽多年,在對周遭事物的感覺上確實有著異於常人的敏銳。

    清宴掃了一眼她手中的書,又看了看樸素幹淨的室內,才慢吞吞地道:“你收拾收拾,這就跟我走吧。”

    眉林一怔,想問,卻在看見他垂著眼不打算多說的表情時又止住。轉回室內,她將兩件換洗的衣服收拾好,書也放進去,留戀不舍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桃枝後,毅然轉開眼,走了出去。

    “宴公公,你這是要帶阿眉去哪裏?”絳屠和憐秀等在外麵,見眉林拿著包袱,忍不住問。

    清宴高揚著下巴,連眼角也沒掃兩人一下,淡淡道:“入府時沒人教過你們,不該問的最好別問嗎?”說話間,人已走到院門。

    兩女被噎了一下,隻能眼巴巴地看向眉林。

    眉林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那邊清宴已經催了起來,不得不緊走兩步跟上。

    一路無話。就在快到地方的時候,清宴終於開口。

    “無論遇上什麽事,都別忘記做奴才的本分。”

    奴才的本分……

    眉林微怔,而後立即反應過來他這是提點自己呢,忙恭敬應是,心中對他的感激不由得又增加了兩分。

    其實近墨者黑,清宴能成為慕容璟和身邊最親近的人,當然也不會是什麽善人,能對一個地位低微的女子提上這麽一句,已算破例,那還是因為以他那由自身缺陷所造成的深沉自卑發展而來的敏感,自始至終都沒能從眉林身上察覺到那種常人隱藏在敬畏下麵的鄙夷。要換成旁人,隻怕他是連一句話也懶得說的。

    清宴將人領到澹月閣北三樓,回稟後便去忙別的事了,眉林獨自一人走進去。

    澹月閣從外麵看是一整棟樸拙厚重的三層木樓,進入裏麵才知道它是由四座彼此相通的木樓所組成,中間圍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天井。唯北樓三層,東、南、西麵皆是兩樓。而南樓二樓整層地麵鋪就紅氍毹,垂金色流蘇,竟是一座戲台。如此,不必猜也知其他三麵的用途。

    此時南樓正上演著一出不知是什麽的戲,一個青衣揮舞著水袖,咿咿呀呀地唱著,在午後的秋陽中,讓人昏昏欲睡。

    北樓三樓也是一整層通間,鋪著厚軟絢麗的織錦毯,沒有任何家具,隻由一層層湖水綠色薄紗繡緯隔出朦朧的空間感。地麵隨意扔著一些柔軟的靠墊,插瓶的秋菊在紗緯後若隱若現,爐香嫋嫋,蒸熏著秋涼。

    慕容璟和背靠著軟墊,一手支在雕花木欄上,另一隻手拿著杯酒,目光越過南樓的屋頂,落在不遠處的碧色湖麵上。湖波漾,山掩翠,藍天空闊,他頗有些沉醉地微眯了眼。陽光沒有絲毫阻隔地照射在身上,暖暖的溫度讓他的臉色看上去似乎好了一些。在他身邊,阿玳屈腿坐在那裏,懷裏抱著一隻火紅色的小貂。與他們隔了一段距離,牧野落梅手拿折扇,青衣儒服,頭紮方巾,一身男裝倚欄負手而立。

    眉林猶豫了一下,然後脫了鞋踏上錦毯,裙擺垂下,將她素色的襪子掩住。

    “奴婢叩見王爺。”她隔著老遠行禮,沒往裏走。

    這一聲立即引來了三人的目光。牧野落梅手中合著的折扇在身前欄杆上無意識地一敲,美眸中流露出興味盎然的光芒。那動作雖然輕微,卻仍然被慕容璟和捕捉到了。他唇角微勾,形成一抹不明意味的笑,然後轉向眉林。

    “到這邊來。”他命令。

    眉林心中很不情願,或許阿玳不會有什麽危害,但另外兩個人就足夠讓她感到危險了。上次的事她可沒忘,如果換成另外一個人,現在恐怕已投胎進入另一個輪回。然而這層明悟並不能讓她拒絕荊北王的命令。

    壓下心中無奈的情緒,她低垂著頭緩緩地走入,再抬起臉時上麵已帶上溫婉的笑。

    慕容璟和仔細地打量了她兩眼,覺得挺眼熟,但再多就想不起了。他看向牧野落梅,道:“人來了,想讓她做什麽盡管吩咐。”

    眉林微愕,茫然地看向身著男裝卻顯得越發嬌俏的牧野落梅,暗忖:她找自己做什麽?就算吃醋,怎麽也不該吃到自己身上啊?

    就見牧野落梅唇角微撇,突然以扇作刀砍向眉林頸項。她速度極快,又是突然出手,不給人任何思考的機會,若換作以前的眉林必然會憑借習武人的本能閃避又或者直接出招相迎,但如今直到她收回扇,眉林仍然混混沌沌地站在原地,渾然不覺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事實上眉林也不是不知道,她武功沒了,眼力其實還在,隻是身手太慢,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對方已經停了下來,她索性裝傻。然而心裏卻大大地不安起來,擔憂自己的身份是不是被懷疑了?

    就在她這邊忐忑不已的時候,牧野落梅“刷”的一下打開扇子,邊搖邊往外走去。

    “我帶她走了。”這話是對著慕容璟和說的,但說話的人卻看也沒看他一眼。

    眉林有些遲疑,不知是該跟著走,還是不走。甚至於說,她到現在都沒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發什麽愣?跟上!”察覺到人沒跟上來,牧野落梅不悅地回頭喝道。

    眉林感覺到背上有冷汗開始往下淌,不由自主地看向慕容璟和,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明確的指示。

    幸好這次慕容璟和沒有像往常那樣陷入沉思中半天不回神,他接收到眉林詢問的眼神,不由得微微而笑,突然伸手握住她藏在裙下的一隻腳踝,往自己懷中拉去。眉林站立不穩,晃了兩晃就要跌倒,卻被他一把接住。

    “我不能讓你帶走她。”他終於開口,仍握著酒杯的那隻手環過眉林的後頸,將裏麵剩下的半杯酒灌進了她嘴裏。

    等他做完這些抬起頭時,正對上牧野落梅燃燒著危險怒火的美眸。

    “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顯然,她覺得自己被戲耍了。

    慕容璟和對她了解甚深,並沒被這樣的怒氣嚇倒,反而低頭吻了吻懷中眉林的眉角,然後突然發現那眉角上竟然有一粒朱紅色的小痣,此時由於仰靠在自己臂彎內,鬢角發絲下滑而完全顯露了出來,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極是可愛。他因為這個發現而有瞬間的分神,不由得伸舌在上麵憐愛地舔了舔。

    “慕容璟和!”牧野落梅咬牙切齒的聲音在空曠的三樓響起,在對麵傳過來的柔婉嫵媚的青衣唱腔映襯下顯得異常生硬憤然。

    慕容璟和回過神,又打量了懷中女人片刻,方才抬起眼,笑道:“父皇所賜之物,璟可不敢相贈旁人,除非……”後麵他的話沒說,但意思再明白不過,自然是除非是他的家眷,那就不能算旁人了。

    聽出話中之意,牧野落梅給氣壞了,卻又知他所言是事實,不由得有些不甘地狠瞪著毫不掩飾自己企圖的男人,恨恨地道:“你做夢去。”

    慕容璟和笑笑,也不惱,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眉林眉角上的那粒小紅痣,慢悠悠地道:“這夢做得夠久了,你還要讓我夢多久?”

    眉林的身體無法控製地僵硬,她很想推開他的手,她不知道自己眉角有什麽,但是被人這樣又親又摸的實在是很奇怪,有點……過於親昵了。此時再聽到他仿佛就靠在耳邊所說的話,即便明知不是對她說的,仍然讓她不由得心中一顫,下意識地偏開了頭。

    感到手指滑離那粒小痣,慕容璟和眉頭微皺,但很快便被牧野落梅轉移開了注意力。

    不知是被那句話觸及了心事,還是被勾起了某些回憶,牧野落梅眼神有一瞬間的柔軟,不過隨即又被冷意所填滿。避開這個問題,她轉身往外走去,同時撂下話。

    “不借也罷,後日去城西鍾山打獵,帶上她。”說話間,背影被層層紗帷越隔越淡。

    慕容璟和看著風將青紗吹得蕩來蕩去,空氣中徒留那人身上特有的幽香,神色間浮起一抹惆悵,低喃:“那就繼續做夢吧。”說著驀然翻身,將仍摟在懷中的女人壓了下來,伸手去撥她微亂的鬢發。

    “讓本王看看,你究竟哪裏勾起了她的興趣……”他不正經地調笑,所有情緒盡收,又是那個醉生夢死的花心王爺。

    眉林無意中對上那雙色兮兮半眯著的眼,卻不想看到的竟是兩束清冷幽光,無情無緒。

    慕容璟和當然看不出眉林是哪裏吸引了牧野落梅,不過卻把她留在了自己的院中,連續兩夜都讓她陪侍在側。睡著的時候手指仍然按在她的眉梢處,仿佛突然之間對她沉迷無比。

    白日的時候,眉林找了個機會照了下鏡子,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眉梢與鬢角間有一粒米粒大的朱砂色平痣。她以前竟從來也沒發現過。當然,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竟會如此迷戀一粒小痣,未免……未免太孩子氣了。

    再然後,她察覺到他的睡眠並不好,每晚都要折騰到筋疲力盡才會睡下。剛開始還以為他是熱衷於男女情事,直到在某一次過程中不經意看到那雙冷靜無波的黑眸之後,留上心,才發現原來自始至終他都沒投入過。似乎,做那些事他隻為了入眠。而入了眠之後,哪怕是一個極細微的呼吸頻率改變,都容易把他驚醒。

    眉林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很可憐。

    她以前也常常這樣,隻因為也許一次的大意,就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等她沒了武功,突然就沒有了這種顧慮,終於能夠安眠至天亮。慕容璟和表麵上看著光鮮放縱,沒想到私底下竟也是如此時時提防,連一個平民百姓都不如。

    當然這種同情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眉林不會忘記自己的小命還攫在人家手中。看得出,牧野落梅對她已有所懷疑,這是當初在山林中選擇回到慕容璟和身邊必須要冒的險。但是她不得不回來,就算拿到的解藥起效再慢,那至少還是解藥。沒有解藥,她會死得很難看,曾經有無數前輩向她證明過這一點。

    定定地看著燈火通明的房間一角,眉林想到次日可能會麵臨的試探,突然覺得自己運氣實在是不太好。明明是同時被他帶回來的,為什麽阿玳就沒她這麽多麻煩?

    難道是不能太順從?她心中疑惑,側躺著的身體卻一動也不敢動。

    男人的胸口貼著她的背心,呼吸平穩悠長,應當是已經睡熟了。有些粗糙的指腹執著地按在她的眉角,因為這個姿勢,她近半張臉都被他溫熱的掌心蓋著。不是很舒服,但也沒到特別難以忍受的程度。隻是整晚亮著的燭光讓她很不適應,無法睡沉。

    不能熄燈,不能與他麵對麵地睡,不能躺在他背後,不能翻身……男人的怪癖很多,多到跟他睡在一起毋庸置疑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同時也證明,男人的戒心很重。

    在明白到這一點之後,眉林不得不承認,自己打算在此地混解藥的想法有多麽幼稚。

    翌晨,當慕容璟和帶著眉林到達與牧野落梅約定的地點時,竟看到旌旗獵獵、鎧甲森寒的肅殺場景。

    慕容璟和挑眉,攬著懷中眉林的腰的手臂一緊,將下巴擱在她肩上,怪聲怪調地自語:“這是要搞哪樣名堂?”

    與他的疑慮中帶著興味不同,眉林心中湧起強烈的不祥,真想就這樣逃開,而不是由著馬蹄徐徐,眼睜睜地看著離那些正在操練的兵士越來越近。

    牧野落梅身著烏黑軟甲,外披淺藍色戰袍策馬而來,身後跟著一個手捧銀色戰甲的隨從。更遠處,讓人意想不到出現在此的人物——慕容玄烈一邊任侍從給他紮緊戰袍的係帶,一邊笑吟吟地向這邊揮了揮手算是招呼。

    “今日便讓牧野看看,曾經威震群夷的戰王是否還風采依舊。”來至近處,牧野落梅淡淡地道,示意仆從將戰甲奉至慕容璟和的馬前。雖然姿態冷傲淡漠,但是她眼中的期待卻是難以掩飾。

    哪知慕容璟和連看也不看那戰甲一眼,一拽韁繩,繞開兩人繼續往前。

    “往事已矣,如今本王佳人在懷,美酒金樽,可不比那枕戈待旦的日子逍遙快活,梅將軍休要讓我再去重溫舊夢。”這是第一次,眉林聽到他用這樣疏離的語氣跟牧野落梅說話,意外之餘也有些吃驚,怎麽也沒想到看上去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他竟然也曾馳騁沙場,號令三軍。

    顯然牧野落梅從來沒被這樣涮過麵子,站在原地臉忽紅忽白,好一會兒才掉轉馬頭追上去,怒道:“璟和,難道你要一直這樣消沉墮落下去?”

    慕容璟和身體微僵,回頭,看到她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痛心,不由得露出一個吊兒郎當的笑,一把勾過眉林的脖子,在那白嫩的臉蛋上不輕不重地啃了一口,滿眼懷念地感歎:“你很久不叫這個名字了。既然你想要,那我就穿吧。要是父皇降罪下來,我隻好承認懼內了。”

    要不是臉被啃得又疼又麻,加上自己身份不對,眉林隻怕就要笑出聲來。

    “要穿就快穿,哪來那麽多廢話。”牧野落梅沒好氣地道,但並沒因為在口頭上被占便宜而生氣,顯然因為他的妥協而心情大好。

    “璟和不必擔心父皇,梅將軍已經請示過了。”慕容玄烈已穿好戰袍,一邊調整腰上長劍,一邊走過來。

    慕容璟和無奈,隻好抱著眉林跳下馬,先讓眉林見過禮,自己才開口問:“大皇兄怎的也來了?”

    慕容玄烈一笑,親自上前取過侍者手中的戰甲抖開,助他穿上,同時笑道:“梅將軍要玩一個極有趣的遊戲,為兄怎能錯過?”

    遊戲……一直安靜待在旁邊,盡量縮小自己存在感的眉林聽到這兩個字,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直覺這個遊戲少不了自己的戲份。

    慕容璟和看向她,不悅地道:“傻愣著做什麽?還不過來給本王更衣!”

    慕容玄烈淡笑依舊,微微退開,讓出了位置。

    “如果沒有大殿下進言,陛下又怎會答允將戰俘全權交予微臣處理。”牧野落梅道。

    隨著她的話,眉林才注意到現場除了著裝整齊的士兵外,還有另外一群衣衫襤褸,神色惶惶的人。他們手腳都被縛串在一起,圈在空地上。密密麻麻的,看上去總有三四百人。

    慕容璟和掃了那邊一眼,皺眉問:“到底是什麽遊戲,值得你們恭維來恭維去的?”話中滿滿的酸意,讓人知道他心情很不好。隻有接替慕容玄烈在給他係腰帶的眉林留意到那半垂的眼中,其實沒有任何情緒。

    牧野落梅看他差不多已經穿戴妥當,不由得仔細端詳起來,企圖從戎裝打扮的他身上尋找到一絲半毫當年的影子。然而慕容璟和精神萎靡,氣色不佳,被銀光熠熠的戰甲一襯,反而把那一點英俊的感覺也給淹沒了,更顯得平庸猥瑣。

    美眸裏浮起濃濃的失望,她別開頭,淡淡道:“與其留著戰俘浪費糧食,不如用之來練軍。”說到這,她終究沒忍住滿心的怨氣,責備道,“酒色已磨光了你的誌氣!”

    說完這句,她泄憤似的在馬臀上抽了一鞭,如風般卷往排列整齊的士兵隊伍。

    慕容玄烈搖頭,“梅將軍如此烈性,想要抱得美人歸,璟和你可得加把勁了。”丟下這一句,他也悠然地往那邊走去。

    慕容璟和抬起頭,眯眼看向正在向士兵訓話的女子,朝陽越過綠色的山林照在她的身上,讓她耀眼得像是整個人都在發著光。

    他自嘲地一笑,驀地抱住仍站在麵前的眉林,在她唇上狠狠地吻了下,一臉的委屈,“本王被嫌棄了呀,怎麽辦怎麽辦……”一邊說一邊埋頭在她頸間又蹭又拱,占足便宜。

    眉林必須努力才能讓自己站穩,知他並不需要自己的回應,於是沉默地越過他的肩膀看著不遠處的樹林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