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靈魂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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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卓婉腫著眼皮意興闌珊走出房門,就見路遙神清氣爽地步上樓梯,兩人相見,他眨眨眼,驚訝地問:“你昨晚做賊去了?”
卓婉嚇一跳,以為自己夜探舒老板的事已經傳到路遙耳中,正心虛地斟酌著辯解的話,路遙卻沒追問,而是轉向卓陽房門,悄聲問:“小久起了嗎?”
“啊?哦還沒吧,他要醒了,全世界都得知道。”
路遙的右拳碰了下自己左掌,尋思著說:“我早起出去溜達一圈,打聽到了一些事。”
卓婉對路遙包打聽的本事早已敬佩得五體投地,聞言忙問:“什麽事?”
“那位舒老板,聽說大學畢業沒兩年就回到這兒,子承父業繼承旅館。鄰居說他過去是學畫畫的,現在也經常在溪邊橋岸寫生,為人溫厚善良,風評優秀,唯一讓人費解的就是他堅持單身,至今未婚,甚少出遠門,父母去世後身邊就沒出現過異性。”路遙哼哼兩聲,好笑道,“有人猜他是同性戀。”
“這都被你打聽出來了?”卓婉身體後仰,拉開距離審視路遙,“到底是路人嘴太鬆,還是你旁敲側擊本領太強大?難不成你有心靈感應?像教授那種的?”
路遙的手指在卓婉腦門上輕輕一彈,“我要有心靈感應,當初還用得著問你名字?”
卓婉想起過往,捂著腦門嘿嘿一頓笑。
路遙也笑,“我想舒老板和咱們曲媽媽的貓膩,可能可以用四個字概括。”
“哪四個字?”
“非你不娶。”
“啊”卓婉仔細回想舒老板說起曲蝶時的溫柔眉眼,沉沉歎息,“可曲蝶結過婚,在法國,據說嫁的是當地富商。如果他真的是為她終身不娶,會不會太不值得?”
“值不值得由他自己衡量,咱們局外人不要妄下評斷。”
卓婉靠在欄杆上,望著土樓環形的屋簷,以及屋簷外清晨的青山與藍天,抿抿嘴,把昨晚自己與舒老板的談話一五一十告知路遙。
路遙沉吟片刻,拉住卓婉的手就往樓下疾走。
卓婉不解,“去哪兒?”
“這事遲早要被曲蝶知道,與其等著曲蝶睡醒後把咱們斬草除根,不如掌握先機。”路遙眉開眼笑,兩個人都沒意識到他們緊緊握住的手,已經許久未曾分離。
下到底樓,土樓其他原住戶正在接水做飯,舒老板也早早醒了,脖子上搭一條毛巾,正蹲在水渠前刷牙洗臉,見到路遙和卓婉,他漱漱口,笑問他們吃過早飯沒。
路遙大清早溜街時已經吃過不少小食零碎,聞聲卻馬上撫著肚子喊餓。卓婉看他一雙眼伶俐地轉來瞟去,想笑又不能笑,便站到一旁看鄰居散養在天井裏的一群母雞。
舒老板收拾臉盆,笑道:“那就過來一起吃,我這有些白粥小菜,味道還行。你們媽媽和弟弟醒了嗎?要不要叫下來一起吃?”
“我媽有起床氣,不能叫,必須等她自然醒。”路遙把觀雞的卓婉拉回身邊,跟著舒老板走前走後,既不礙著他,也絕不落下任何閑聊的機會,“叔叔,聽說你和我媽是高中同學,那你這兒有你們高中時候的相冊嗎?你們以前是一個畫室的嗎?那你們應該很熟吧?其實我也沒那麽餓,早飯的事可以放一放,你也給我講講你們年輕時候的事吧,或者你直接告訴我,我媽小時候是不是也是這臭脾氣?不說話能氣死人,說起話又能氣死一個團。”
舒老板被他求知若渴的眼神逗笑,讓他們去招待室坐下,自己則去臥室翻找相冊。路遙早看出底樓幾間房就是舒老板的家,舒老板前腳出門,他也後腳潛伏出去,半晌後趕在舒老板之前回來,悄聲對卓婉說:“他也有一間畫室。”
舒老板帶著一本老式相冊集回來,攤在茶幾上翻給卓婉和路遙看,“那時候的照片不多,都在這裏麵了。這是我們高中的畫室,這是你們媽媽。”
卓婉對曲蝶的舊模樣毫無興趣,她翻動相冊,終於在其中兩張舊照角落見到了當年的卓錚青那個身穿校服的少年正站在一副畫架後,鏡頭裏,他神情專注,絲毫不受身邊雀躍氣氛感染。
卓婉不由自主撫上那張照片,目光流連,心中萬千感慨。
“這就是卓錚青,”舒老板察覺到卓婉的心神,笑道,“是不是像我說的,看起來很安靜聽話?”
“是很安靜,也很聽話。”卓婉垂著腦袋,悶悶回答。
舒老板翻過那一頁相冊,指著其他照片上不苟言笑的年輕曲蝶,開心道:“這些都是你們媽媽,她那時起已經才華橫溢,現在能有這樣的成就,我一點不驚奇。你們家裏應該有很多獎杯吧?都是她年輕時候拿的獎,我記得有全國青少年美術大賽,還有國際青少年藝術作品展證書”
他侃侃談起曲蝶,提她的名氣,講她的作品,聊她的審美,說她的努力,口若懸河,讚聲不斷,說到興奮處,就差拍案叫絕。
這些話卓婉全沒聽進耳裏,她不知何時又翻回卓錚青的舊照,對著照片上恬靜的少年,怔怔出神。
路遙和舒老板聊了許久,讓這個溫和的半老男人恨不得將他引為知己,立即拐著去村口土廟上一炷香歃血同盟,路遙看表,見時間不早,擔心被曲蝶抓現行,逮住機會拉著卓婉離開,連說好的早飯都忘得一幹二淨。
他們倆往樓梯走,剛拐彎,卓婉嚇得嗷嗚一聲,被路遙迅速捂住嘴。
曲蝶就坐在木頭梯子上,隔著幾堵薄薄的木牆,不知聽了多久。
“你”路遙一出聲,曲蝶便悠悠抬起頭,冷冷說了句,“你們和他聊得挺久。”
路遙清清喉嚨,打算負隅頑抗,“就是問問這附近的風土人情。”
“他在這兒住了二十幾年,確實再了解不過。”
見她沒有陰陽怪氣地說話,卓婉稍稍心安,小聲問:“你在這兒坐了多久?”
“很久。”
卓婉和路遙麵麵相覷,“為什麽坐這麽久?”
曲蝶裹了裹幾乎不離身的披肩,“因為不想上去,也不敢下去,就隻能幹坐著,不知道能幹什麽。”
沒人叫醒,卓陽便理所當然睡到近午才起,他簡單洗漱後跑出旅館,在村子唯一的沿溪主道上來來回回逛了兩圈,才在一家特產店鋪裏找到在買阿婆餅和糯米糍的卓婉與路遙。
卓婉問他餓不餓,掰掉半塊餅遞給他,卓陽狼吞虎咽,連鹹甜都沒吃出來便囫圇吞下肚。
路遙見他是真餓了,便提議去附近飯館吃飯,吃飯時,他和卓婉一人一句,把昨晚和今早的事說了一遍,聽得卓陽暈頭轉向,最後總算理清頭緒,“也就是說,舒老板對曲老妖怪癡心絕對至死不渝,曲老妖怪對他也絕不是啥非分之想都沒有?”
卓婉和路遙一起點頭。
“可那又怎麽樣?咱們是來找老爸的,又不是來當月老牽紅線的。”卓陽說,“更何況,曲老妖怪未必肯讓咱們多管閑事吧。”
他自顧自點頭,喜道:“這趟山路十八彎唯一的價值就在於撇清了咱老爸和曲老妖怪的曖昧,曲老妖怪這假後媽不用變成真後媽,大快人心啊!”
路遙舉著筷子遲疑不定,“可曲蝶為什麽要帶咱們走這一趟呢?”
“為了自證清白唄。”卓陽說。
路遙搖頭,“曲蝶是會在意你想法的人嗎?”
卓婉也陷入思索,“她帶我們來,明明說好是幫咱們找線索的,可線索在哪裏?”
一頓飯又吃得疑慮重重,結過賬,三人沿著小溪並肩往回走,走到一座石拱橋下時,卓陽最先瞧見橋上的舒老板,忙拉住卓婉和路遙。
他們一起走到舒老板身邊,發現這位半老的旅館老板坐在一張剝漆的木頭馬紮上,微微弓著背,正往膝頭繪本上速寫橋下一群拍照的旅途少女。
他聚精會神,根本沒注意到身旁三人,直等勾完最後一筆,輕輕擱下筆,才被斜探過來的三顆腦袋嚇一跳,“哎喲!是你們啊!吃過飯了嗎?這是要回去?”
“叔叔,您畫得真好。”路遙指著蓬鬆的繪本,充滿敬意,“我們能欣賞一下嗎?”
“基礎功不能丟,都是練習之作。”舒老板遞去繪本,起身剛活動兩下腰,就聽到老腰骨骼傳來的細微磨損。
三個人把腦袋抵在一處,往前翻了兩頁,就見到一幅速寫,畫的是他們居住的土樓大門,高高的門檻裏,一個窈窕女人正扶門而出,她沒有五官,隻有清伶伶薄如紙片的一抹身影。
卓婉辨認良久,確定道:“這個人有點像我媽。”
舒老板轉腰的動作當即停下,笑容有些尷尬,“這沒眼沒臉的,就一個側影,怎麽會是你媽?”
卓婉聽他口氣便知自己猜對,揚揚眉毛,揶揄笑道:“這骨骼清奇沒心沒肺的身板,除我那個媽,還能是誰?”
舒老板愕然,隨即板起臉,收回自己的繪本,“不可以這樣說自己的媽媽。”
卓婉微微吐舌,暗中衝卓陽做了個鬼臉,卓陽擠眉弄眼回應,兩姐弟樂不可支地笑。
路遙對他們的幼稚行徑視若無睹,隻問舒老板,“您和我媽是同一所美院畢業的吧?可我聽說您畢業沒兩年就回到這深山村落經營旅館,二十多年甚少離開。我們是昨天上午到的蘭水縣,我媽在長教古鎮兜兜轉轉找了一下午才打聽到您在這兒,您這樣隱居避世,為什麽?”
“她找我?”舒老板難以置信地睜大眼,“你們不是恰好路過嗎?”
路遙衝卓婉卓陽使眼色,那兩個人立即把這趟本就崎嶇的山路添油加醋描述一番,間接把他們被曲蝶扔在長教古鎮大半天自生自滅的罪歸咎到舒老板頭上。
舒老板目瞪口呆,半晌才訥訥吐出一句話,“我不知道我以為”
路遙不去追問他的“知道”和“以為”,隻笑嘻嘻地問:“叔叔,您還沒回答我,您為什麽在這兒清簡度日?是喜歡這兒的山水,還是喜歡這兒的人?可我聽說,您至今未婚啊。”
舒老板愣愣坐回自己的馬紮,不出兩秒又坐立不安地站起身,他轉身麵對橋下奔流不息的溪水,將兩隻長滿厚繭的手掌重重壓在橋欄上,“我選擇來這兒定居,是因為我已經失去心愛的姑娘,不想再失去喜歡的事,隻有經營這家小旅館,我才能好好生活,才能不被打擾地畫我喜歡的畫。”
路遙問:“在城市生活就不能畫畫了嗎?”
“如果生活在那兒,我需要不停地工作,要養家糊口,要與人為伍,經濟和社交壓力太大,畫畫就會變成我的負擔,變成別人的累贅。我不願意自己變成那樣,更不願意我的畫變成那樣。”
“你可以把畫畫當成工作,既能賺錢又是興趣。”卓婉說,“像曲我媽那樣。”
舒老板搖頭苦笑,“她有靈性有能力,還有好的機遇,可一百一千一萬個畫畫的裏頭,能出幾個曲蝶?真要以畫謀生的話,最中規中矩的就是去做一個美術老師,教孩子們畫素描用水彩,或者從事美工,做設計,根據甲方的要求無底線地改變自己,最不濟去畫廠做一個專業的臨摹工人,不斷克隆前人偉作,到最後,連所謂創造的能力都徹底沉淪喪失。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隻是隻是想畫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