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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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把卓錚青的身份給了自己父母,很快,他們找到了他。
卓錚青在四處轉了一圈後,其實又回到了起點。
據說他早早就回家了,目前就居住在省城大學城周邊的簡陋出租屋裏,和附近美院的學生同吃同睡。
這天餘暉未盡的時候,姚小夢帶著卓婉和卓陽,驅車半小時來到偏郊大學城,在一帶幾十年舊建築裏找到了那棟最寒酸的小房子。
門口有個光膀子擦鞋的半百男人,見到他們這一行,問何來意。
姚小夢拿出卓錚青的照片,問那男人見沒見過照片裏的男人。
“見過,他很特別。”男人說,“這附近住的都是美院的學生,就他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每天天亮出門天黑回來,除了和學生討論畫畫的事,誰也沒聽他開過口。”
“那他還住這兒嗎?”卓陽問。
男人說:“住啊,他不住了我肯定知道啊,我是房東嘛。”
在了解到姚小夢是卓錚青的妻子,卓婉和卓陽分別是他的孩子後,這男人毫無警惕心地幫他們打開了卓錚青租住的房間,那是位於二樓背陰處的一間隔板房,牆體是薄薄的舊木板,木門打開後,逼仄的室內除去一扇窗和一張塑料床外,就是滿地堆放的畫本和顏料,以及靠窗豎著的一張老畫架。
房間裏沒有空調,盛夏的天,三個人一進屋便被積攢的暑氣悶到一陣心慌。
房東站在門口說:“他一般傍晚才回來,差不多也快了。”
於是,在分別了將近一個月後,卓婉和卓陽終於見到了他們的父親。
他們母子三人就站在小房子的正前方,午後天將晚時,形形s色的年輕學生開始路過這條其貌不揚的小巷子,他們翹首等了又等,終於在巷子前見到踽踽而來的卓錚青。
低頭往出租屋走的卓錚青身上穿著的還是離開時的那套藍襯衫和黑褲子,隻不過這兩件衣服如今都已皺巴縮水,手肘和褲腳還有不少破口與裂縫。他整個人都不具備活人的生氣,暗沉沉像肩負了一座山,每踏行一步,身上的骨骼就會被壓迫下一點碎屑。
這不是卓婉想象中離家追求夢想的卓錚青,她以為找到了精神寄托的卓錚青,他的靈魂至少該是輕鬆愉悅的。
卓錚青始終垂著頭,故而沒看見屋子入口處的那三個人,直到邊上看熱鬧的房東忍不住喚了句,“嘿!你也不看看誰來了!”
卓錚青聽到聲音,慢悠悠抬起頭,這才見到他們母子三人,比起房東的促狹,他麵上反倒平靜如常,無驚無喜,似是對此結局早有預料,“來了?”
“爸”卓婉張口,幾欲落淚。
卓錚青卻說:“上樓說吧。”
久違的一家四口踩著嘎吱作響的舊樓梯沉默上行,直到重新進入那間悶不透氣的陋室,這四個人才同時鬆了口氣。
姚小夢走上前,想伸手碰碰卓錚青的臉,卻恍惚物是人非,不敢觸碰。
“這是為什麽?就非要躲到這麽個與我們隔絕的地方嗎?不就是畫畫嗎,你想做什麽都行”姚小夢剛說沒兩句,語調裏已然帶上哭腔,“我再也不會阻止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想畫畫,那就回家畫吧?咱們可以收拾收拾,把你的書房變成畫室,隻要你高興,都沒問題。”
卓錚青怔怔看她兩眼,良久之後卻隻是搖搖頭,“我不回去。”
“為什麽?”
“”卓錚青並未多做解釋,隻淡淡說,“你們見過我了,現在回去吧。”
此後,他再沒多說一個字,隻背對著那三個人,坐在簡陋的床鋪上,呆呆地看向窗外被樓房遮蔽的零落晚霞。
姚小夢在卓錚青麵前強勢慣了,她盯著卓錚青的背影看上良久,真真切切感到失望,“我幾次三番想和你談,你總是這樣你是鐵了心要離婚,不要我們了嗎?”
卓錚青沒回話,像是沒聽見,又像是無動於衷。
天氣很熱,在這房裏不過站了片刻,姚小夢脖子上的汗已經要潤濕衣領,她失望地最後看一眼卓錚青固執的背影,心寒地轉身離開。
她一走,卓婉和卓陽麵麵相覷,一時無計可施,便也追著姚小夢下樓。
疾步走下布滿蛛與塵垢的樓梯,來到屋外的天日下,房東見他們神情,突然狡黠一笑,“我就猜到他不會和你們走的,你們啊,都沒搞明白他為什麽不回家。”
“為什麽?”卓婉不解地看著他。
房東指指自己肝的位置,同情道:“你們的爸爸,活不久了,這兒,肝癌。”
卓陽驚呼,“什麽?”
姚小夢也瞪大眼,“你說什麽?”
房東得意洋洋道:“我也是聽學生說的,學生們和他比較聊得來,偶爾一次他說漏嘴了,學生們才知道。他啊,體檢查出肝癌了,我原本以為他是沒錢治療才離家出走,可今天看你們這模樣,家裏也不像治不起病的吧?隻能說,藝術家的想法和我們俗人不一樣,我們隻想著能活一天是一天,他想的卻是,用剩下的天數,去了結最後的心願吧。”
那個房東往後嘮嘮叨叨說的話卓婉再也聽不見,她想起先前幾次有人談起卓錚青臉色不好,還形容他忍痛捂著肚子她也終於明白路遙那句意味深長的“不太好”是何含義。
她和卓陽想過那麽多種卓錚青離家出走的理由,從他出軌、被殺到犯罪逃逸,卻從沒想過卓錚青的離家根本不是拋棄,而是對自己生命最後一次無可奈何的主宰。
一個人,一生,能活多少個日夜呢?
卓婉已經二十一歲了,可卓錚青,也真正進入暮年了。
她轉身,不顧腳底剛拆的線,砰砰砰跑回樓上小隔間。
房間裏,卓錚青仍舊坐在n上望著窗外發呆,聽到卓婉去而複返,他雖回頭看她,卻半晌沒說話。
卓婉一步步走向他,看著他瘦削邋遢的臉,一陣悲從中來,“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卓錚青沉默。
卓婉難過道:“生病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房門外,卓陽和姚小夢也前後跑回來了,那兩人都是熱汗淋漓,一起難以置信地看向卓錚青。
卓錚青看著他們,終於扶著膝蓋緩緩站起身,沙啞道:“其實我不是非畫畫不可我隻是隻是”
姚小夢輕聲問:“隻是什麽?”
卓錚青頓了頓,“我不想讓你們看著我一點點死掉,重病和死亡,是最沒用處的經曆,也是最不該被分擔的痛苦,我這一生都沒反抗過,他們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就這一次,我想自己做出選擇怎麽死。”
無人開口。
卓陽低下頭,泣不成聲。
卓婉走近卓錚青,拉住他粗糙的手,“爸爸”
卓錚青的拇指在她的虎口處微微摩挲,“婉婉,生日快樂。”
卓婉淚眼朦朧,“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說要給我準備的禮物,是什麽禮物啊?”
卓錚青眼裏光芒一閃,他緩緩俯身,從枕頭下抽出一截小口徑的白色塑料水管,又顫著手從水管裏抽出一張卷好的油畫,在卓婉麵前徐徐展開。
畫上是二十一歲意氣風發的卓婉,她大笑著,頭發飛揚起來,眼裏有說不盡的快意灑脫。
“我喜歡畫畫,畫著畫,也沒那麽難受了。”卓錚青看著卓婉,這樣說。
姚小夢發起脾氣無人能擋,最終,固執的卓錚青被她強行帶回了家。
回到家,卓陽去放洗澡水,卓婉去準備吃的,姚小夢親自動手幫卓錚青洗澡理發刮須,修修剪剪,把這個野人似的卓錚青變回了大家熟悉的卓錚青。
卓錚青瘦了許多,腰上的肋排都能透出形來,他雖然氣色不好,眼神卻還明亮。
卓婉不敢貿然給他吃魚肉高湯的,便用米粥青菜小心翼翼監督他喝下。
因為怕卓錚青再次跑走,卓陽自告奮勇守夜,揣著手機坐在大門玄關,說什麽也要等到第二天天亮送他去醫院。
卓婉自己也是心思煩亂到深夜才勉強躺在n上,也不知睜著眼胡思亂想到幾點,房門被推開,昏暗中,卓錚青悄悄走了進來。
“爸爸?”
卓錚青摸黑坐在床邊,“還沒睡?”
“睡不著。”
“你的事你媽媽都告訴我了”卓錚青拍拍卓婉的被角,“是我對不起你。”
“那已經過去了。”卓婉握住他的手,“爸爸,你累嗎?”
卓錚青沒有回答。
卓婉握緊他的手,“爸爸,我和小久長大了,以後換我們照顧你和媽媽。我們雖然做不到重新生養你們一遍,對你們過去的人生經曆無法改變,但至少,我們可以保證你們的未來,可能我和小久沒辦法像你和媽媽那麽厲害,但我們一定會盡我們所能保護你們,所以所以你們可以做你們想做的事,可以做真實的你們,不要犧牲,不要壓抑,隻要咱們在一起,一切都可以改變,一切都還來得及。”
卓錚青沉默良久,最後拍拍卓婉的手,輕聲說:“爸爸看著你睡,像小時候那樣。”
卓婉癟癟嘴,想哭不敢哭,“好。”
第二天,姚小夢為首,卓婉卓陽充當左右護法,一起把卓錚青送進了醫院。
膽戰心驚的一整套檢查做下來,肝膽外科主任拿著檢驗單哭笑不得道:“卓先生,你知不知道不均勻脂肪肝在體檢中有一部分概率被誤診為肝癌,因此通常在體檢後,醫生會要求你進行複診判斷,你當時去複診了嗎?”
卓錚青一臉茫然。
姚小夢最先明白過來,“您的意思是”
“這是誤診。”主任篤定道,“很典型的一起誤診案例。”
卓婉和卓陽同時歡呼,扭頭就抱在一起互相安慰,卓錚青自己也沒搞明白狀況,懵懵懂被那兩姐弟簇擁著往外走。
姚小夢雖然也想仰天大笑出門去,卻還保留理智和主任談論起後續治療,主任在自己專業領域交代一番後,對姚小夢額外囑咐了一句,“我看你先生精神不對,處理疾病的態度也很消極,鑒於你和我提過他的情況,我建議你帶他去一趟精神科。”
全然沒想到這一層的姚小夢醍醐灌頂,帶著卓錚青便轉去精神科。
最終,醫生給出結論,卓錚青是長期抑鬱,誤診癌症算是導火索,需要長期係統的治療。
在此之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精神健康。
暑假的最後一天,卓婉和全家人告別,登上返校的飛機。
在熟悉的機場降落時,她沒想過會在出口處,見到久別重逢的路遙。
這家夥可從沒說過會來接機!
路遙還是那個路遙,穿著最簡單的恤短褲運動鞋,一頭深咖的短發被抓得神采奕奕,即便半邊胳膊被吊著,也減不去他的花容月貌和陽光燦爛。
他遠遠衝卓婉招手,就差蹦起來搖旗呐喊,卓婉丟下行李箱飛撲而去,在即將掛到他身上前懸崖勒馬,警醒地問了句,“你的傷都好了嗎?”
“都好啦!”路遙哈哈大笑,單手用力抱住卓婉,“從現在開始,我保證咱們再也不會分開!”
卓婉摟住他的脖子,十分開心,“路遙!在想你和愛你之間,我要先告訴你哪件事?”
“這太難了!”
“你爸爸怎麽樣了?”
“一直在治療,我媽媽聘請了職業經理人,把公司打理得很好,她就陪我爸四處遊山玩水畫畫去了,我媽自己也迷上攝影,我們都說水平太差,就我爸覺得還行。”
“小久呢?他什麽時候去大學報到?”
“他比我晚兩天!他在他們學校論壇看到不少漂亮女生,打定主意要去談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臭不要臉!他還說等他安頓下來,叫你去找他玩。”
“不去!”
“為什麽?”
“我要先和你玩。”
“臭不要臉!”
後記
寫這個文的三個初衷,最後一個初衷就是我之前看到一篇文章,是說普遍被忽視的中老年群體的心理健康的,城市裏還好,偏僻貧窮點的地方,老年人的自殺現象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關注過。
我們年輕一輩,普遍知道點抑鬱症狂躁症之類,以至到現在,咱們出了些事,還能拿這當個小避風港,理直氣壯要求別人的諒解和尊重,可老一輩的人,他們可能根本沒聽說過這類科普,活上大半輩子,痛苦就是痛苦,絕望就是絕望,不知道原來這世上已經有了連“思想”都能治療的藥。
卓錚青這個甚少正麵出場過的線索人物,卻被我濃縮了最多的東西,也是我在寫這個故事大綱時,覺得最沉重的部分。我一直希望男女能夠平權,不單單是要為女性爭取利益,也是希望真正的公平可以降臨到我們每個人身上,男女不平等,受到迫的不僅僅是女性,還有相當一部分的男性,但這個問題太大太深,我又是個不擅長辯論的人,隻能通過寫故事寫人物,讓大家看到表麵上的一點點東西。
卓錚青的一生都是“身為男人”被逼出來的,父母妻子孩子都成了他的牢籠,毫無自由可言,不被理解,不被接納,他對家人的愛也常常被忽視,到最後,就連“尋夢”這條路,似乎也是被逼出來的。
就像最後說的,從沒人發現過他的精神問題,就連他自己也隻知道自己有病的是身體。
姚小夢和卓錚青不一樣,她逼人,也逼自己,看起來比卓錚青強勢厲害許多,可她走的這條路,不也是被所謂社會現實逼出來的嗎?隻不過她是個能做主的,看起來便沒那麽弱勢。
毫無疑問,卓家是個有問題的家庭,壓抑,片麵,缺乏溝通,彼此有誤解,但至少他們有愛,也有足夠的成長和心懷去糾正自己接納別人,而有的家庭,有的父母,有的孩子,可能連這點耐心都沒有。
“父親”、“母親”這些我們耳熟能詳的社會角色所背負的壓力其實真的很大。就像姚小夢最開始的理念,想成為人上人?想讓孩子贏在起跑線上?想要帶領家庭更上一層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那就拚搏奮鬥吧,忘記自己的理想與追求,放棄自己的自由與健康,拚命掙紮向上吧。
但我們大部分讀者都還是“卓婉”和“卓陽”,因此我們看到的,也成了卓婉和卓陽一開始看到的。所以,我真切希望父母們在努力奮鬥的過程中,千萬別忘了你的孩子,他們可能還不理解大人的執拗與艱難,他們還需要愛。
不要覺得一切的愛都是理所當然被理解的。
愛是需要被表達的。
希望大家都像路遙一樣,即便長途跋涉,最後終能找到理想的家。也希望大家像卓婉,對守護自己的家,矢誌不渝。
最後,謝謝大家的陪伴,下一個故事走回長篇正劇,到時候再見。
花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