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會向瑤台月下逢 下(從未後悔用自己換來將後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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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久不曾睡得如此沉酣安寧,一夜竟無夢。

    天明曚曨時,我從潮熱裏慵然醒來,微覺汗出,耳鬢間齊皇的呼吸勻長。他從身後擁著我,徹夜未鬆開雙臂,以肩臂做我的枕。

    昀凰靜靜閉了眼,將手輕覆在他扣在我腰間的手。這雙強有力的,握著至皇權的手,緩緩撫過我身軀時溫柔如掬初雪攫握了我腰肢,將我懸置於他方時,這雙手悍然如鐵,不可動搖愛憎悲歡顛倒刹那,他深邃眼裏的情與欲相織如猛烈漩渦,將落入其中的我絞殺……恍惚如從雲端墜落,敞開了身體,甘願粉身碎骨在這目光裏,忘卻這半生輾轉人世處處抵禦掙紮,忘卻如野獸般時刻警醒蓄勢撲殺,任她的王者,撕去彼此最後的清醒如揮手撕裂衣帛任憑彼此靈魂袒露如軀體,寸縷無著,恣意縱歡。肌膚慰暖,軀體癡纏,愛欲是一個孤寂的魂魄渴盼另一個孤寂魂魄。

    恨夜短,癡癡纏纏,深宵裏竭盡歡好,相擁無間而眠。

    腦海隱隱閃過一個畫麵,在火海中,看不見那個人的臉……

    仿佛方才合了眼,醒來良宵已逝,清清醒醒的白晝如大敵已至,身軀與魂魄,又將穿華服堅甲,去一步步越過世途風霜,蹈過人海血河。

    可否在繾綣一夢裏再躑躅片刻。

    我不願睜開眼,隱隱聽得宮人們細碎輕微的腳步聲從殿外傳來,那是繡履走過玉磚的溫柔動靜,是宮女捧在雙手中的金盆,亦在這輕悄的足音裏,水麵不起一絲波紋,水中漂起的花瓣有清芬四溢……再過一刻,宮女柔軟的聲音就要在鳳帷外問安請起,侍候他穿日月在肩山河滿繡的龍袍,為她穿朱紅華章的翟衣鸞裳,以十二瓔珞鳳冠綰起廣鬢高髻。一帝一妃將攜手走出大殿的正門,同登禦輦,登千梯金殿,接受眾人的朝拜。爾後,她這南齊的最尊貴的女人,後宮的統領者仵貴妃,待幾時日,回那坤定天下的昭台宮去,做回她的中宮皇後。

    帝迎敵國太子和談,前所未有。

    此時此刻,這消息已飛傳回京,遍及四疆。

    行宮中下下已井然就位,隨行的宮人們徹夜未休,整裝待發,隻待帝妃啟駕。

    城中也已積雪掃淨,黃沙鋪道,禦駕所經之處已設下層層守衛,鮮亮如洗的甲胄劍戟凝了清晨的寒霜,年輕將士峻嚴的臉雖被風吹紅,與寒天早起的百姓們一樣,因將瞻仰天顏而激動得忘卻了寒冷。

    然而深宮鳳帷後,已蘇醒的我卻不舍得睜開眼睛。

    “在想什麽?”耳畔,他低沉的聲音帶了晨間的沙啞,原來他也早已醒來。

    “在想,你何時醒來。”我略微舒展身體,腰間他的手,便將我扣緊了一些,令她宛妙光滑的背,與他的身體越發貼合無間,每一寸起凸伏凹都相契。他埋首在我頸項間,下巴抵著鎖骨的微凹,鼻尖摩挲我耳畔,帶了笑意問,“想我遲些醒,才好多貪一刻溫柔鄉?怕是你昨夜雜念,一夜未眠……”我低笑,語聲慵然,“怕你一醒來,我便沒有安寧……”他含住了我的耳垂,輕咬下去,我有意躲開,令他驟然血脈賁張,啞聲笑,“那是自然。”

    自然,往昔每日清晨在昭台宮裏相擁醒來,他都不會令我安寧,總以淺吻輕撫將她喚醒,挑起我如醉的綺意。他的手遊弋在我肌膚,加重了撩撥的力道。我輕喘薄嗔,將指尖抵在他**堅實的胸膛,自下而輕挑淺劃,“時辰不早了,滿城的人都候著陛下呢……”

    “可,朕在候著皇後呢。”他半支起身子將我圈在身下,居高俯視,未束起的頭發慵懶散下,深目微睞,薄唇含笑。他明知我是故意的,他動容地看見了另一個冶烈如女妖,如精魅的我正自他眼底醒來,是那個在江南裏與他共難的至情至性的女子,是自發膚到魂魄都與他勾連糾纏再難解開的女子。

    可我,早已死在那意外。

    我指尖從他胸膛輕撫而,手臂纏了他頸項,驀一仰頭,以唇銜住了他的唇。他低笑出聲……

    侍立在寢殿禦屏外的青蟬,靜候著起身,也聽見了這聲笑。

    深宵裏,青蟬一直值守在外。

    本不該是我值夜,卻惶然不知道除了徹夜在此值守還能做什麽。

    家族大仇,百姓安居樂業,犧牲一點何足矣。

    ……

    回想起來,一身寒意。

    “太子,請。”齊皇招攬著他,他時不時回頭看我。

    我帶著劍青急忙走向偏殿,劍青忙跟,怕我有任何的閃失。

    “是下過雪了麽?”

    她聞聲回過神來,聽見我在問話,忙應了聲是。

    劍青微怔。

    鑲嵌屏風的雲母流轉幽光,我在屏風前止步,冰涼的兩手攏在袖底,屏息片刻,才輕悄將合攏的屏風推開。

    琉璃光,碧煙沉。

    畫案後的月柔婷,一襲素衣曳地,長發披覆兩肩,執了羊脂玉管霜毫,垂首凝神紙,仍在畫那幅畫。

    筆尖凝停紙,素手執筆,手指比玉管更勻皙,膚光比玉色更冷。

    青絲素衣,雪膚黛眉,眸色似點墨墜入秋水染成。

    我的目光,似乎落在畫,又似落在無窮盡的虛空。

    如同懸停紙的玉管霜毫,紙與墨,一白一黑之間,碧落黃泉,遊絲天外。

    屏風合,也不近前,也不出聲,隻哀哀望著自己的畫像,然而心底早已……

    我心裏清楚,這幅畫,一筆一痕,不是畫在紙,而是利刃劃過我心底。

    想著那畫,那畫裏的人,我攏在袖地的雙手不覺發顫。

    “劍青你瞧,像麽?”

    我的聲音,像那碧煙似的輕微。

    劍青走到畫案之側,畫已畫好,卻不忍多看一眼。

    “如今我也不知道,畫得像不像自己了。”

    我的目光語聲,平靜得近乎空茫,不見喜悲起伏。

    劍青沒有回答。

    一點淚,卻從眼角墜下。

    我目光輕掠,仿佛察覺了自己的落淚,似也愴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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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視畫幅良久,我終究擱了筆,將畫幅徐徐卷起擱在案側。

    “快要到變天的時辰了。”

    我拂袖起身離了畫案,徐步走向沁心湖,身後青絲散成一幅墨色長緞。

    “娘娘……”

    劍青卻覺得連指尖也發軟,這一天,這一刻,等了許久,竟然還是怕的。

    我在湖邊駐足,一動不動凝視鏡中,唇角徐徐揚起。

    這笑容如一簇妖紅。

    不可方物的豔光,在鏡中漾開,湖麵前的我,凝望著鏡中的另一個自己,笑意更深,豔光淩厲。

    “兩年了,月柔婷,你可曾見過我流淚?”

    劍青無言以對,引袖拭去淚痕,抬眼望定我,鏡裏鏡外這一抹身影,曆經塵劫,愈發風儀無雙,孤絕如梅傲立,不可摧折。

    淚光下,劍青眼中哀戚之色漸漸斂起,目光堅定如初。

    “是,從今爾後,奴婢不會再落淚。”

    “會的,終有一天,你我都能縱情一笑,或縱聲一哭。那一天不會太遠。”眼前的華昀凰,與湖麵中的自己,四目相對,“成王敗寇,唯有勝者可以流淚,輸盡一切的人隻有血可以流。”

    “你去稟報,我不去宴會了……”

    劍青緩緩退下,身後出來一個背影,之後,眼前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