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進退(不忍送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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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光殿憑水而立,殿閣玲瓏,碧簷金闌倒映流光,入夜燈影與水中倒映的點點星輝相交融,迷離搖曳,恍如瓊苑瑤台。茜紗宮燈沿殿閣回廊蜿蜒高掛,珠翠環繞的嬌嫋宮婢擎著千枝巨大明燭,每隔五步,侍立左右,照得大殿明華如晝。龍涎沉香膏的馥鬱香氣,縹緲縈繞,行過九曲回廊,熏得人履襪生香。
琉璃杯,琥珀盞,金玉盤,滿座王孫親貴,錦衣華章,蘭麝幽香遍傳遠近,環佩之聲入耳旖旎。殿鍾樂悠揚,宛轉絲竹響遏行雲。殿前龍椅空置,水晶簾卷,簾後錦榻的太後,早已昏昏睡去。小公主由我抱至殿前接受眾臣朝拜,稍後便讓奶娘抱了回去。
冀北王踞坐首席,席前迎奉祝酒之人絡繹不絕。我矜然含笑,隨著他一次次舉杯,仰首飲盡的刹那,目光掠過杯沿,斜斜落至對麵。
對麵子澹神色恍惚地端起白玉杯,獨自倚坐案後,蒼白容顏染一抹微醺的紅。他以冀北郡之尊同樣位列首席,席前卻是冷冷清清,素日交好的名門親貴紛紛避之惟恐不及。我握緊手中水晶杯,心底微微的痛,齊亦琛的話一遍遍盤旋心頭,那甘醇美酒入喉盡化作苦澀。
不經意間,阿申回眸迎我的目光,神色淡淡,隱有一絲纏綿掠過眼底,我手一顫,杯中瓊漿灑出,濺衣袖。侍立在側的宮女慌忙前,幫我拭去衣酒漬。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正在看著我,看著他,看著冀北王…;…;我們都不能有本分行差踏錯。我靜靜望著他,企盼他能看懂我眼中的擔憂與歉疚。他卻移開了目光,唇畔牽起一抹飄忽的笑,徑直斟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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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黯然垂眸,恍惚的瞬間,忽又有人趨前祝酒,“微臣感謝冀北王救駕。”
救駕,這話好生唐突大膽。我微微蹙了眉,卻見眼前這人眉目清朗,風儀雅致,身穿禦史大夫服色,原來是他——父親的侄孫,仵氏這一輩裏僅存的男兒,當日與冀北王交遊甚密的風流名士仵笛。我淡淡一笑,轉眸看向他身後的少女,那少女娉婷紫衣,臻首低垂,依稀窺得相貌不俗。
“仵大人請。”冀北王神情倨傲,微微頷首舉杯,顯然並不欣賞這句唐突的奉承。仵笛有些尷尬,旋即微笑側身,引出身後的少女,“舍妹仵幽,素仰仵後風華,今日初次入宮,特來拜見王妃。”紫衣少女盈盈下拜,纖腰款款,我見猶憐。曾聽說這是父親弟弟的女兒、仵作的嫡孫女,是以工詩善畫而聞名京華的美人,我凝眸看去,柔聲笑道,“原來是仵幽,我亦久聞你的才名。”
仵幽緩緩抬起頭來,明眸似水,綠鬢如雲,好一個出塵的麗人。見我打量她,她亦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眼中掠過欽羨之色,垂眸柔聲道,“仵後龍章鳳姿,天人之質,仵幽心向往之。”她態度謙恭,言語卻是不卑不亢,令我多了幾分好感。我含笑點頭,卻見仵笛麵露得色,悄然窺看冀北王,諂笑道,“舍妹對冀北王英名亦是欽慕久矣。”仵幽垂眸斂眉,聞言更是深深低頭,頰生紅暈。而冀北王聽了此話,仍是倨傲慵然,隻淡淡“嗯”了一聲,目光掃過眼前麗人,並無停留之意。
可歎堂堂仵氏竟淪落到如此地步,自父親被人殺故,昔日名門公子非但趨炎附勢,更無恥到以美色討好權臣。我心下雪亮,不由冷冷一笑,再看這仵幽頓覺可憐可惜。她卻似鬆了口氣,抬眸望向我,目光閃閃動人。
“仵氏門庭鍾毓,果然人才輩出。”我不忍見她難堪,便溫言笑道,“聽聞你善畫,不知師從何人?”仵幽粉頸低垂,頰紅暈更甚,輕聲道,“仵幽曾受南齊仵太尉指點。”仵太尉,我一怔,旋即粲然笑歎,“原來是家父收的好弟子,難得難得。”
“舍妹蒲柳之姿,蒙仵後謬讚,實在惶恐之至。”仵笛神色尷尬,似不肯死心,抬頭卻觸我冷冷目光,隻得訕訕領了仵幽退下。
我回眸看向冀北王,見他似笑非笑瞧著我,眼底大有狡黠得意之色。
酒至半酣,宴到隆時,眾人都已醺然,冀北王起身,抬手罷了樂舞,滿殿笑語歌樂頓時歸於沉寂。
他負手立於玉階之前,環視四下,神色冷肅,“蒙天祚之佑,吾皇隆恩,今日得與諸公共慶良宵,安享盛世升平,乃予之幸也。然江南之亂未平,予等朝夕不能安寢。所幸今日仵後回朝,吾皇得肱股之助,實乃天下蒼生之幸。”
眾臣頓了頓,相互看了看,心領意會。
群臣頓首,齊頌吾皇萬歲。
“我南征前鋒已至江左,萬事俱備,三軍待發。此番伐逆任重道遠,非皇室高望之人,不足以當主帥之任。”我的目光掃過群臣,滿殿鴉雀無聲,冀北王垂眸端坐,臉不辨喜悲。我的目光終於落在他身,“而今放眼滿朝文武,唯冀北王眾望所歸。”
冀北王不語不動,蒼白的臉毫無波瀾,似早已預見了這一刻的來臨。他是永遠不懂得反抗的人,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刻,也隻是以沉默來抗拒,而這沉默之下,卻已懷了為我赴死的決心,殿外夜風吹動水晶簾,簌簌的清冷聲音,一下下敲擊在心頭。
殿很靜,死一般的寂靜。蕭綦冷冷負手,一言不發,靜候著子澹的回答。
我望著他,默然咬唇隱忍心中焦急,卻恨不得奔前去將他搖醒——阿申,沒有用的!即使你以沉默抗拒,也挽回不了這定局。聖旨早已經擬好,猩紅的玉璽也已加蓋去。此刻眾大臣還有耐心,還肯給你一線生機,隻要你能順從,他便答應我不會奪你性命…;…;阿申,求你開口,求你接受這旨意!
仵笛的目光一分分陰冷下去,殺機迸現。
再不能拖延,我顧不得多想,霍然站起。一時間滿殿皆驚,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子澹終於抬眸,靜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動波瀾,淡無血色的唇微微翕張,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我端了酒杯,徐步行至冀北王麵前,眼角瞥見一道焦慮關切的目光,是仵笛。
此刻滿殿的人都在等著看,看我如何為昔日愛侶求情。
我雙手舉杯,直視冀北王,微微含笑道,“得冀北王之助,是我社稷之福,百姓之福,芷蝶恭祝皇叔旗開得勝,平安歸朝!”
冀北王定定望著我,麵孔在瞬間褪盡血色。我對他驚痛目光視若無睹,隻將酒杯雙手奉至他眼前,不留半分退讓的餘地。
短短片刻的僵持,於他是生死相懸,於我卻是愛恨之隔。冀北王終於伸出手,接過酒杯,指尖與我微微相觸,隻頓了一頓,驟然仰頭,杯傾酒盡。
眾人齊聲高頌,“恭祝冀北王旗開得勝,平安歸朝!”
我靜靜垂目而立,不看仵笛,不看他,亦不管任何人的目光。
就讓世人皆當我涼薄無情,就讓他從此恨我…;…;阿申,我隻要你懂得,與其愚蠢的死去,不如堅強的活著。從前是你告訴我,世間隻有生命最為可貴,也是你告訴我,人要惜福,更要惜命——你教我的,請你一定要做到。
翌日,聖旨下。冀北王被拜為平南大元帥,仵笛為副帥,領軍二十萬,征討江南逆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