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言語間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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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跟我說“實話”:

    “我現在做的一切,就是奔兩個目標,一是要活得舒坦點,二就是減刑,減刑是最終目的。”

    “要是不看到那點陽光,我絕不摸這個勞改活兒,實在逼急了,疤瘌五後麵跳下去的就是我。”

    老三也越來越把我當知音了。除了我,他還要發展更多的“知音”,比如其他幾個組長,比如跟雜役或者管教說得上話的老犯兒。他跟林子、二龍搭不上界,隻能爭取不被任何一方無情地打擊或者拋棄,他要讓他們的外圍布滿他的朋友。跟著老三是真的能學到好多學問。

    其實老三這個人脾氣不正,他看誰好,就跟你無微不至地玩溫暖,他要看誰不順眼了,那黑臉一翻,嘴一張也是什麽難聽罵什麽,把你家裏老的少的一網打盡。這一點,他自己也承認,並且引以為“可愛的缺點”。

    但他不敢跟比他權利大的雜役來脾氣,他背後強調:“要不是被那張減刑票釣著,看你三哥含糊誰?”

    他看不起林子:“我在外麵風光的時候,他還是液體呢。”

    他也看不起二龍:“他也就一輩子混小流氓道了,除了黑吃黑,象我老三一樣放下屠刀,他還未必掙得來一口幹淨飯吃。”

    有時候,被二龍他們耍笑得太窩囊了的時候,他也看不起自己:“看你三哥還象個爺們嗎?不就幾年刑期,不就一個腦袋嘛,豁出這個刑不減了,折騰起來看又怎麽樣?”

    我不很明白他怎麽這樣相信我,敢把這些大不諱的話說給我聽,可能他相信自己的察人能力,並且可能他的確需要一個可靠的聽眾,把自己心裏的壓抑釋放一些出來吧。並且我也願意做他的傾聽者。

    接見時和吳猛談了耿大隊,我也說了這裏關係複雜,到處是陷阱,也不想往上爭了,就塌實幹活吧。他倒很支持,並一再囑咐我要“順其自然”,不要強出頭,有什麽困難首先要依靠自己其次想到我。

    帶了兩本書給郎隊送過去了,一本是尼克鬆的《領袖們》,一本是領袖講演集。郎隊當然高興。當時樸主任正好撞見,臉色有些不太舒服,我就受了傳染,覺得心裏也不舒服起來,樸主任會怎樣想?他會思量:是郎隊要的書,還是陳威主動送的?

    如果他知道是郎隊主動要的,可能會在心裏嘲笑一番,如果他以為是我主動巴結郎隊,似乎就不妙了。

    別扭。又是不能主動解釋的別扭。

    不過轉天居然讓我逮著一個變相表白的機會。

    樸主任喊我到工區外麵去。當時庫房邊上正在建一間新的臨時辦公室,過一些時候,樸主任他們可能在工區裏要有個落腳的地方了。

    樸主任先問了一下我最近的情況,生產上、生活上有什麽困難沒有,思想上有什麽想法沒有?我說:“謝謝主任關心,都挺好的,大家對我也不錯,活兒也不累。”

    “那是你手快,不然也不輕鬆啊。”樸主任笑道:“最近可能有一些小調動。以後廠家給咱的花線都是毛頭兒的了,要單獨分出幾個人去燙線頭兒,這個活兒預計比較簡單,也相對輕鬆些,我準備把你安排過去。”

    我心裏美,知道是耿大隊開始發揮作用了。

    “不過跟雜役們一商量,他們說你是頭道工序的主力,一下線兒,怕得亂一陣子,後來我想,你還是在灰網那組。”

    “破,這不等於沒放這個屁嗎?”我心裏罵道。

    “不過燙花線那邊的幾個人還得歸你管理,這樣你的負擔就更加重啦。”

    “那是主任信任我。”我幾乎帶著哭腔說。

    樸主任笑笑,繼續說:“所以嘛,得跟你的灰網減點數,先少減點,看看新來的幾個裏麵能不能培養出快手來,到時候把你減下來的定量安排下去,也讓他們能承受才行。”

    主任是大喘氣,還是懂得講話的藝術不得而知,反正最後這結果讓我歡喜。

    現在,凡是沒有失聰失明的,都知道耿大隊是我“姐夫”了。或許,樸主任的新動作,未必是耿大隊的吩咐或暗示,而是他的主動出擊吧,不然,這樣的生產調節,根本不會提前跟當事者打招呼,直接辦理就是了。

    我剛要回去,看樸主任臉色好看,不禁靈機一動,半開玩笑地問:“郎隊是不是要升官啦?”

    樸主任當即很在意的緊張了一下:“誰說的?”

    “要不他幹嘛讓我給他進書,還淨是領導藝術一類的?”

    樸主任笑了起來:“那是郎隊追求進步呢。”

    有了和樸主任的一席談,順便又把誤會解釋清楚了,心情舒暢地回了工區,灰網穿得更加順手起來。

    何永在一旁愣愣看了我一會兒,終於說:“陳威你也太狠點兒了吧?”

    我笑道:“看我快了?現在又不是搞競賽能者多勞,是定量勞動,早完早歇,我有毛病啊,能早休息非跟這兒耗著?”

    何永環顧一遭,恨恨地笑道:“行,哥幾個都夠拽,就棍兒哥還夠意思,傻柱子跟老門就甭提啦,我不完活兒他們堅決陪著。”

    門三太笑道:“這就叫階級感情。”

    “我要能快幹,孫子等你!”傻柱子話一出口,惹得大夥都笑起來。

    何永衝縫合線兒那邊喊:“廣瀾哥,弟弟快撐不住了,拉兄弟一把呀!”

    鄧廣瀾正拿縫合線編什麽手工玩意,回頭笑著鼓勵道:“永弟,哥哥相信你,堅持吧!”

    小石頭過來衝何永吼了兩嗓子,何永唉聲歎氣地抄起網子穿起來。小石頭一走,他就問龔小可:“這傻小子在你們中隊行麽?”

    龔小可笑道:“湊合事兒,二把刀,一直讓我們大雜役壓著,懷才不遇似的,哭著喊著過這裏來了,不還是老二?不過比在三中時候能咋呼多了。”

    “等我抽個空,提訊提訊他。”何永剛說完,周攜就笑起來:“嗬,真是我徒弟啊,嘴也夠臭,逮什麽吹什麽。”

    “哎喲喂,你算個鳥啊?”何永不屑地白了周攜一眼。

    “我沒教你穿灰網?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要不怎麽叫‘師父’哪?”

    倆人言來語往一番,最後動起手腳來,並沒有真急,還是玩笑著,都試圖把對方製服。小石頭遠遠看見了,罵著走過來,我趕緊叫兩個家夥住手。

    小石頭到跟前時,二人已經平靜下來,隻是還不服氣地拿眼神互相挑逗著,小石頭就近踢了何永一腳:“你要是不服說是嗎?非得等我動你不成?”

    何永回頭笑道:“別呀石頭哥,我就怕挨揍,從小讓胡同裏那幫孩子給嚇大的。”

    周圍傳來幾聲笑,那邊還有人誇張地“哈哈”了兩下,廣瀾也回頭看著,無聲地咧開了嘴。

    小石頭的臉板得更生硬了,大叫一聲:“站起來!”

    何永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一副委瑣的可憐樣:“石頭哥,我真的好怕,我錯啦。”大家又開始笑。

    小石頭憤怒地扇了他一個嘴巴,何永正投入地表演著,被打了個冷不防,當時臉上一熱:“你娃娃的,跟我玩出奇製勝是嘛!”說著,一把揪住小石頭的脖領子,揮拳就打。小石頭也是沒有想到他敢還手,腮幫子上挨個結實。當下兩人滾在一起。

    後來何永占了上風,把小石頭騎在身下,正暴睜著眼揚拳要打,被林子在庫房那邊一聲喝住,小石頭也算機靈,乘機翻身,撲撲兩拳把何永打得抱起了頭,林子大罵著喊停,招呼他們兩個一起過去。

    兩個人起來撲打了兩下身上的土,向庫房走去。二龍也從裏麵走了出來。

    到近前,林子並不搭話,先一拳端在何永肚子上,遠遠看何永貓下腰去。

    “炸毛兒是吧?有心氣我陪你單練!我看咱是缺乏交流!”何永聲音很小,似乎在跟林子謙虛著,林子一腳把何永踹趴下了,反手從牆邊抄起一根木棍,輪圓了打在何永背上,何永叫一聲,沒有反抗的意思。

    二龍隻說一聲:“一次管夠!”就反身進去了,“小老頭兒”還在門口扒著頭,咧著嘴笑。

    何永剛站起來,林子手裏的木棍“啪啪”又是兩下,何永“哎呦”了兩聲,剛掙紮要起,被林子當時踹倒,照屁股上打得瘋狂,何永終於叫喊著讓林哥“饒命”了。

    林子把木棍一扔,喊他起來,一個滿分的勾拳又打倒:“在別處耍慣了是吧!剛才那是給你熱身,晚上回去再見,滾!幹活去!”

    何永一瘸一拐地回來坐下,咬牙切齒地說:“林子咱服,那個小石頭!走著瞧!”

    鄧廣瀾回頭笑道:“傻弟弟,你就省點事兒吧,來日方長,現在折騰,不淨看你吃虧了嗎?”

    何永忿忿地埋頭幹活,手有些哆嗦,鼻孔裏滲出些血來,也不去擦,久了,在那裏結了個痂,日本武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