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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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狻猊離開之後,白姬匆匆走向後院,去找鴕鳥。

    紅櫻之珠已經長到回廊了,藤蔓交錯纏雜,幽碧森森,一串一串的果實紅如滴血。

    元曜望著滿地的蒼藤和紅珠,十分擔心。

    “白姬,這紅櫻之珠的生命力太旺盛了,它們不會長滿整個縹緲閣吧?”

    白姬也有些擔心,道:“可能是符陣被破壞了的關係,它們反而開始肆虐了。按照這個長勢,軒之今晚得睡在紅櫻之珠上了。”

    元曜苦著臉道:“你趕緊想一個辦法,讓它們不要再長了。”

    “覆水難收,長勢難遏,我也沒有辦法。”白姬攤手,她樂觀地道:“等它們把地下的養分汲取光了,也許就會枯萎了。而且,往好的方麵想,這麽多紅櫻之珠,做一年份的蜜餞都綽綽有餘了。”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他十分擔心紅櫻之珠繼續生長,萬一吞噬了縹緲閣,他們就得搬出去睡大街了。

    白姬走入庭院中,撥開重重蒼藤,尋找鴕鳥。

    “嗝啊——嗝啊——”鴕鳥仿佛知道白姬在找它,倏地從藤蔓中探出頭,模仿仙鶴的叫聲。

    “你在這裏呀。”白姬笑著在鴕鳥身邊蹲下,小聲地和它說了一句什麽。

    鴕鳥仿佛能夠聽懂白姬的話語,它“嗝啊——嗝啊——”地回應。

    白姬和鴕鳥一人一句地對話,元曜隔得太遠,白姬的聲音又小,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元曜很好奇白姬和鴕鳥說了什麽,但也不敢多問。最後,白姬站起身,望向蒼茫的天空。

    鴕鳥也抬頭望向天空,它圓潤而清澈的眸子中倒映了整片天空。

    約莫傍晚時,離奴從翠華山回來了,帶著一身傷痕。元曜用腳趾頭也猜得出來,它又和胡十三郎起了衝突,打架了。但是,當白姬問離奴怎麽受傷了時,離奴卻說:“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那隻臭狐狸說它明天來。”

    白姬也沒追根問底,隻道:“裏間的貨架上有菩提露,治療傷筋動骨效果很好。離奴,明天晚上我要出遠門,你也跟我一起去,我不放心把你和十三郎一起留在縹緲閣。”

    每次,黑貓和紅狐狸撞在一起,就會發生激鬥,縹緲閣也會被毀滅一次。

    “再好不過了。離奴也不想整天看著九尾狐那張臭臉。”離奴也不問白姬要去哪裏,就答應了。

    “同是九尾,相煎何太急?離奴老弟,你應該和十三郎好好相處。”元曜在裏間給黑貓塗抹菩提露時,這麽勸道。

    黑貓白了小書生一眼,道:“除非日月星辰都在腳下,瀑布倒著流,火在水中燒,爺才有可能和臭狐狸好好相處。”

    “唔。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元曜嘀咕道。

    “所以,爺不可能和臭狐狸好好相處!”黑貓生氣地道。

    元曜被噎住了。

    白姬用白紙剪了八串鈴鐺,她用朱砂筆在每一串鈴鐺上都寫下了“兔鈴”兩個字。她將八串紙鈴鐺燒了,紙灰被風吹散之後,灰燼中露出了八串精巧的銅鈴。

    白姬吩咐元曜將銅鈴分別掛在縹緲閣的八個方位,元曜一一掛好了鈴鐺。他覺得有些奇怪,春風吹過時,銅鈴在風中搖曳,但卻沒有聲響。

    元曜問白姬道:“這些鈴鐺怎麽不響?”

    白姬悠閑地喝茶,道:“因為兔子沒來呀。明晚,我們去白玉京之後,必須請十三郎幫著捉兔子呢。”

    “我們?!小生也要去白玉京嗎?”

    “當然。難得去天上一次,軒之不想去開一開眼界嗎?白玉京是一個非常神奇美麗的地方呢。”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有些心動。白玉京,聽名字都很美。

    白姬又笑眯眯地道:“如果時間充足,我們還可以去月宮一遊,見一見嫦娥仙子。嫦娥仙子是一位絕色大美人,連月光下盛開的雪色木樨花也比不上她的美麗。”

    元曜更動心了。從小,他就聽說月宮裏住著美麗的嫦娥仙子,一直十分神往。

    “好。小生去。”元曜答應了。

    見元曜一臉神往,白姬促狹地笑了,“現在,月宮中正缺一位搗藥郎,軒之如果能夠吃苦,倒是可以去頂替一下。這樣,就可以天天看見嫦娥仙子了。”

    “小生不會搗藥,也認不全藥材……不對!小生沒有想天天看見嫦娥仙子!小生對仙子絕無不敬的念想!!”

    看見麵紅耳赤,努力爭辯的小書生,白姬哈哈大笑,心滿意足地飄走了。——捉弄小書生,是這條龍妖的三大樂趣之一。它的其餘兩大樂趣,一是宰客,二是奴役小書生。

    離奴今晚做了紅櫻之魚,味道很詭異。白姬、元曜隻吃了一口,就都不肯再吃第二口了。離奴隻好自己吃掉了大半盆紅櫻之魚。

    鴕鳥的晚飯是一大盤紅櫻之珠,還有三壇蒲萄酒。——白姬對鴕鳥很慷慨,竟把自己珍藏著準備夏天喝的西域蒲萄酒也拿出來給它喝。

    元曜不明白白姬為什麽對鴕鳥這麽慷慨,心中很迷惑。

    月亮升起,清輝滿地。

    今晚的圓月還差一角缺口,明晚才是滿月。紅櫻之珠已經蔓延到大廳了,元曜十分驚恐,白姬也沒有辦法,隻勸元曜忍耐一下。

    元曜沒辦法睡在大廳了,白姬讓他和離奴一起睡裏間,離奴不願意,但又不能違逆白姬,隻好勉強同意了。

    元曜、離奴鋪好各自的寢具,並排躺在裏間中。

    吹熄燈火之後,離奴很快就睡著了,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元曜無法入睡,在安靜的黑暗中,他似乎能夠聽見紅櫻之珠的藤蔓正在瘋狂生長的聲音。不過,漸漸地,元曜也困了,墜入了夢鄉。

    第二天,元曜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琥珀色的陽光透過蒼翠的藤蔓和木葉的縫隙灑落,變成了一種略暗的金綠色。

    元曜的頭腦還不清醒,對撲麵而來的大片金綠色還無法適應。他怔怔地望著爬滿綠色藤蔓的窗戶和房梁,頭腦中一片空白。

    離奴睜著眼睛平躺在元曜旁邊,它早已經醒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沒有起床。

    離奴瞥了一眼元曜,道:“書呆子,你醒了?”

    元曜如夢初醒,答道:“醒了。”

    “那,繼續躺著吧。”

    “為什麽要繼續躺著?”元曜不解。

    離奴歎了一口氣,道:“因為,我們都被藤蔓綁在地上了。”

    元曜低頭,這才發現自己和離奴都被蔓延到裏間的紅櫻之珠纏得結結實實。他試著掙紮了一下,完全沒有辦法掙開束縛,隻好也和離奴一起睜著眼睛躺著。

    日上三竿時,白姬披散著頭發打著嗬欠走下爬滿藤蔓的樓梯,她的頭發上還掛著幾串紅櫻之珠。白姬一邊走,一邊愁道:“紅櫻之珠已經長到我的枕邊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咦,軒之,離奴,你們怎麽還沒起床?”

    元曜、離奴已經被藤蔓淹沒,隻剩兩顆腦袋留在外麵。

    元曜苦著臉道:“一覺醒來,藤蔓就把小生給纏住了,沒辦法起床。”

    離奴也道:“主人,離奴快被勒死了。”

    白姬從纏著藤蔓的貨架上取下胡刀,割斷元曜和離奴身上的藤蔓。元曜、離奴才坐起身,開始活動手腳。

    放眼望去,縹緲閣幾乎已經被紅櫻之珠覆蓋了,連貨架和櫃台上都是青藤。

    白姬有些憂鬱,元曜十分驚恐,離奴也不太習慣。

    元曜勸白姬把紅櫻之珠拔了。

    白姬道:“先忍耐一下,等找到兔子再拔吧。況且,也不知道能不能拔掉。”

    中午,胡十三郎來拜訪了。雖然身上有幾處抓傷,但是小紅狐狸還是很有精神,它端正地坐在白姬麵前,禮貌地道:“因為昨天突然受傷,某來遲了一天,真是十分抱歉。”

    說著,小狐狸剜了黑貓一眼,它昨天受傷是因為它們打架了。

    白姬笑道:“十三郎能來就已經很好了。貨架上有菩提露,對外傷很好。離奴,去拿菩提露給十三郎。”

    黑貓很不樂意,但又不能違逆主人的話,它不高興地取來菩提露,沒好氣地放在胡十三郎跟前。

    小狐狸別過了頭,不去看黑貓。

    “多謝白姬。”

    白姬笑道:“其實,除了做蜜餞,我還想請十三郎幫著照看縹緲閣幾天,以及捉一隻白兔。”

    小狐狸的耳朵豎了起來,道:“照看縹緲閣?捉白兔?”

    “沒錯。”白姬對小狐狸低聲說了幾句話。

    小狐狸神色嚴肅地點頭,道:“某一定盡力而為,不負白姬所托。”

    冰輪東升,圓月如盤,長安城中清輝遍地。

    縹緲閣已經被紅櫻之珠徹底覆蓋,森森鬱鬱。

    因為沒有地方睡覺,小狐狸在回廊中用藤蔓做了一個吊床,它還細心地用鮮花做裝飾,十分漂亮。

    元曜誇獎小狐狸手巧,白姬誇獎小狐狸心細,小狐狸十分高興。

    黑貓見了,挖苦道:“跟女人似的,也不嫌丟人。紅紅綠綠的,品味也俗氣。”

    小狐狸很生氣,但忍住了。

    “算了。元公子說,大丈夫應當心胸寬廣,某不和你這種小肚雞腸的人計較。”

    離奴十分生氣,想去撲咬小狐狸,但因為白姬在,它不敢放肆。它眼珠一轉,拿藤條做了一隻小狐狸,用爪子撓它解氣。

    小狐狸見了,氣得臉色發綠。但想到離奴今晚就要出遠門,它忍下了這口氣。

    元曜望著浩渺的夜空,苦著臉道:“白姬,小生有些害怕,能不能不去?”

    “不行。”白姬斬釘截鐵地笑道。

    鴕鳥坐在元曜旁邊,它“嗝啊——”地叫了一聲,用小腦袋蹭元曜的臉,似乎在安慰它不要擔心。

    元曜對鴕鳥道:“你又不去天上,你不會明白小生的憂焚。”

    鴕鳥又“嗝啊——”一聲,似乎在反駁。

    白姬笑道:“誰說它不去?它也會和我們一起去天上。如果沒有它,我們去不了白玉京。”

    元曜疑惑不解。

    白姬神秘一笑,也不為元曜解惑。

    子夜時分,圓月變得如透明一般虛幻。

    白姬從衣袖中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玉瓶,她打開瓶塞,對玉瓶中吹了一口氣。一道似有似無的煙從玉瓶中盤旋上升,直上夜空。

    元曜望著夜空,什麽也看不清。

    不過,似乎,隻是似乎,圓月變得更虛渺了。一縷半透明的五色雲霧緩緩下降,落在縹緲閣的後院中。

    鴕鳥踱步到月光下,仰頭將五色雲霧吞入了口中。

    當五色雲霧都被吸入鴕鳥的腹中時,鴕鳥開始如仙鶴一般翩翩起舞。

    白姬將玉瓶收入衣袖中,笑眯眯地望著鴕鳥。

    元曜窘道:“它居然還把自己當仙鶴。”

    白姬笑道:“它本來就是仙鶴。不僅是仙鶴,它曾經還是天上的鶴仙。”

    隨著白姬的話音落下,一道五彩光芒閃過,肥笨的鴕鳥不見了,在鴕鳥翩翩起舞的地方,站著一隻體型優美,羽毛潔白的仙鶴。

    仙鶴的頭頂有一點王冠般的赤色,它睜著靈動而水潤的眼睛注視著白姬和元曜,口吐人言:“吾能恢複鶴仙之身,再上青天,實在很高興。”

    白姬笑道:“這隻是您的一次小劫數,已經度過了,就安然無事了。時間不早了,請鶴仙如約帶我們去白玉京。”

    仙鶴道:“等吾召喚同伴。人間太險惡了,吾要將人間所有的鶴都帶上三十六重天。”

    白姬剛要阻止,仙鶴已經飛走了。

    元曜吃驚,道:“白姬,這是怎麽回事?”

    白姬道:“這隻鴕鳥是天上的鶴仙,它因為喝醉酒,犯了天規,被仙人懲罰變成鴕鳥,來人間受劫。隻有吃到月宮中的五彩雲,它才能恢複鶴仙之身。我和它定下了約定,我讓它吃到五彩雲,它帶我們去白玉京。”

    “啊,原來,它真的是仙鶴!”元曜舌撟不下。他想起眾人嘲笑鴕鳥,老翁抽打鴕鳥的情形,心中有些酸澀,沒有人相信它是仙鶴,也沒有人寬容地對待它,它在人間一定吃了很多苦,也一定對人間很失望。

    白姬憂愁地道:“鶴仙如果真把鶴都帶去天上,人間就沒有鶴了。”

    約莫一炷香時間之後,遠方傳來“嗝啊——嗝啊——”的鶴鳴,一點一點白色的光芒在夜空中浮現,漸漸地擴大成一片。

    當白色光點接近縹緲閣時,元曜才看清那是成百上千隻仙鶴。仙鶴們在縹緲閣上空盤旋,為首的一隻正是鶴仙。

    “嗝啊——”鶴仙長鳴一聲,帶著幾隻仙鶴飛落下地,其餘的仙鶴仍在天空盤旋。

    鶴仙站在滿地蒼藤之中,對白姬道:“去白玉京吧。”

    白姬對元曜笑道:“軒之,準備去白玉京了喲。”

    元曜有些害怕,咽了一口唾沫,顫聲問道:“怎麽去?”

    白姬笑道:“騎鶴去。”

    白姬選了一隻毛色雪白的仙鶴,騎在它的背上。仙鶴用頭蹭了蹭白姬的手,展翅飛向夜空。

    離奴挑了一隻看上去很驕傲、很神氣的仙鶴,騎在它的背上,仙鶴不願意馱離奴,閉上眼睛,不肯展翅。離奴隻好重新挑了一隻眼神溫柔的仙鶴,這隻仙鶴不介意馱離奴,它展開豐盈的翅膀,飛向夜空。

    元曜不知道挑選哪一隻仙鶴好,正猶豫不決時,鶴仙走到元曜身邊,口吐人語:“吾從不馱人,但你對吾有恩,吾願意破例馱你去白玉京。”

    元曜受寵若驚,道:“這……這怎麽好意思勞駕鶴仙……”

    鶴仙溫和地道:“吾被罰做鴕鳥的三百年裏,你是唯一一個善良地對待吾的人類。吾願意馱你上天宮,請不要拒絕。”

    “那……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鶴仙。”元曜作了一揖,才騎上鶴仙。

    鶴仙展開雙翅,馱著小書生飛上夜空。

    “嗝啊——嗝啊——”鶴仙一聲嘹亮的長鳴,帶著成百上千隻仙鶴一起在月光下飛翔。

    小狐狸坐在縹緲閣的院子裏,仰頭望著白姬、元曜、離奴和仙鶴們漸漸飛遠,默默地祈禱他們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