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窮極生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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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然如此,還差兩千。”朱棣輕輕歎了口氣。

    地宮中一時沉寂,人人麵露憂愁。道衍想了想,忽地開口:“王爺,我有一個念頭,隻是不合常例。”

    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朱棣點頭,“大師隻管說來。”

    王爺可知,北平方圓百裏,鹽幫弟子,足有三千之眾。”

    朱棣愣了愣,雙眼一亮:“大師的意思?”

    塞北有鹽沼,出產沼鹽,數量極豐,價格極賤,鹽幫從韃子手裏買來,偷運過境,賣到北方諸省。然而邊軍守關,過境不易,沒有過人之能,不敢攜鹽闖關,故而這支鹽梟剽悍亡命,精整有序,稍加引導,便可自成一軍。”

    朱棣拈須點頭,意似沉思,朱高熾奇道:“大師怎麽知道這些?”

    處處留心,皆是學問。”道衍笑道,“世子別忘了,道衍也算半個江湖中人。”

    朱高熾說道:“燕王府與鹽幫並無交情,如何調動這支鹽梟?”

    道衍笑道:“世子有所不知,鹽幫之主,就在王府。”目光一轉,落到樂之揚身上。

    樂之揚心中不悅,說道:“葉姑娘的事我做不了主。何況,鹽幫烏合之眾,如何擔當大任?”

    死馬當作活馬醫。”道衍說道,“王爺也說,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隻是葉幫主哪兒有些難辦。

    有什麽難辦的?”朱高煦大聲嚷嚷,“她既在王府,不答應,要她好看……”

    混賬!”朱棣暴怒,“閉嘴!”

    朱高煦將頭一縮,悻悻退下,道衍說道:“葉幫主出身東島,與本朝頗有積怨,縱然受傷落魄,也未必願意相助。”

    朱棣略一沉思,向樂之揚說道:“老弟可否安排一下,讓我拜會葉幫主。”

    樂之揚打心底不願,冷冷說道:“她傷勢太重,不可隨意挪動。”

    好啊!”朱棣笑了笑,“本王去探望她好了。”

    眾人大驚,齊聲道:“王爺……”

    我意已決,不必多說,”朱棣揚了揚手,“圖窮匕見,我也該露一露臉了。”

    樂之揚見他甘冒暴露風險,心中著實意外,忽見朱棣掉頭望來,將手一揮,沉聲說道:“樂公子,請!”

    樂之揚無可奈何,轉身帶路,朱棣一行緊隨其後;徐妃搶在前麵,支使鄭和,肅清沿途閑人。

    到了寢宮,樂之揚推門而入,朱微靠在軟椅上小憩,聞聲驚起。徐妃拉過石姬,帶出宮外,朱棣則跨前一步,從樂之揚身後繞出,衝著朱微麵露笑容。

    四哥?”朱微衝口而出,揉一揉眼睛,隻疑身在夢裏。

    高煦、朱能、張玉。”朱棣回頭下令,“你們守住宮門,無我號令,不得入內。”略一停頓,又道,“愛妃、高熾、高煦,你三人留下。”

    眾人應了,或去或留,道衍退出之時,將宮門輕輕闔上。

    到這地步,朱微才覺並非做夢,但見朱棣沉靜自若、言語流利,哪兒有半點兒瘋癲模樣,一時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葉靈蘇聽到動靜,也醒了過來,忽見寢宮中多出數人,登時心頭一沉,不知是福是禍,倚在床頭,冷眼旁觀。

    十三妹。”朱棣注目朱微,歎一口氣,忽然撩起袍子,單膝下跪,“請受為兄一拜。”

    這一下,屋內眾人無不震動。朱微隻一愣,匆忙上前,扶起燕王,吃驚道:“四哥,你這是幹嗎?”伸出纖纖手指,撩起燕王鬢發,盯著他不勝困惑,“你、你真的沒瘋?”

    慚愧。”朱棣微感窘迫,“十三妹,形勢險惡,你性子純真,不善作偽,我斟酌再三,隻好違心瞞你。唉,為兄生平征戰沙場,經曆凶險無數,可是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當日市集上的險惡。那時間,若不是你挺身而出、舌戰群醜。我堂堂燕王,必定死在市井小人棍棒之下,大恩大德,可比天高,為兄渡過難關,必當湧泉相報。”

    朱棣發瘋,朱微一直為他傷心,如今知道受了蒙騙,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輕聲說道:“那不算什麽,小妹別無所求,隻求四哥安好。”

    朱棣內心感動,歎道:“十三妹,你永遠是我的好妹子。”

    朱微輕輕點頭,問道:“四哥既然無恙,可有什麽打算?”朱棣說道:“朝廷不肯罷休,我唯有奮起反擊。”、

    朱微一愣,悵然道:“說來說去,還是要打仗?”

    朱棣微微苦笑,在她肩頭拍了拍,跨前一步,來到床邊,拱手道:“在下燕王朱棣,葉幫主,幸會,幸會。”

    何幸之有?”葉靈蘇神氣冷淡。

    剛一開口,朱棣便碰了釘子,隨從之人皆由怒容。朱棣卻不以為意,笑道:“朝廷東島,原為寇仇,葉幫主心有成見,理所應當。”

    既然知道,還有什麽好說?”葉靈蘇雖在病中,氣勢不減,麵對當世名王,秀目清冷,全無怯意。

    朱棣搖了搖頭,從容說道:“當日爭奪天下,本王年紀幼小,幫主尚未出生,前仇舊怨,本與你我無關。日月有起有落,江河萬裏,終歸大海,任何恩怨也有了結之日,實不相瞞,我今日來此,並非清算舊賬,而是為了釋怨解仇。”

    他笑語晏晏,有理有節,言辭縝密,無懈可擊,何況開拳不打笑臉人,葉靈蘇一味回拒,反顯蠻橫,想了想,說道:“好啊,怎麽個釋怨解仇?”

    朱棣說道:“葉幫主或也有所耳聞,朝廷削藩,步步進逼,欲要置本王於死地。”

    葉靈蘇輕蔑道:“狗咬狗,與我何幹?”

    朱高煦大怒,跺腳要罵,朱高熾慌手慌腳,將他嘴巴捂住。朱棣審視葉靈蘇半晌,忽而笑道:“也罷,葉幫主是明白人,本王開門見山,我要對抗朝廷,難在兵力不足,想要借重北平附近的鹽幫弟子。”

    狐狸尾巴露出來了?”葉靈蘇冷笑,“你好言好語,原來是為這個?”

    朱棣說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見幫主,擔了莫大風險。”

    我若不答應呢?”葉靈蘇問道。

    何必把話說絕?”朱棣笑了笑,“幫主若肯相助,本王必有報償。”

    葉靈蘇一身不吭,冷冷望著朱棣,朱棣氣度沉著,含笑相對。

    樂之揚微微搖頭,有意無意,跨出一步,站在燕王左側,離床不過五尺。他舉止隱秘,朱棣尚無所覺,葉靈蘇的目光卻掃了過來,在他身上略一停留,忽地開口說道:“什麽報償?說來聽聽。”

    話一出口,樂之揚微微一愣,燕王卻是麵露笑意,扳指說道:“其一,本王倘若成功,立刻赦免東島,前仇舊怨,一筆勾銷,東島弟子暢行大陸,朝廷決不留難;其二,赦免鹽幫,天下之鹽,三分之一歸鹽幫經營,從此以後,貴幫不用冒險犯禁、販賣私鹽,可得無窮之利,也省了朝廷許多麻煩。”

    眾人無不動容,大明人民億萬,一日不可無鹽,國家掌控鹽政,乃是莫大財源,縱得三分之一,也可富甲天下。

    葉靈蘇默不作聲,閉上雙目,神情淡漠;燕王凝目注視,一時也猜不透這女子心中所想,他多謀善忍,心知急切不得,從容袖手,靜待其變。

    我要一半!”葉靈蘇張開雙眼。

    什麽?”朱高煦一跳三尺,“你竟敢……”

    滾出去!”朱棣厲聲怒喝,目光鋼刀似的剜在兒子臉上。

    朱高煦氣勢大餒,鼓起兩腮,悻悻退了出去。朱棣手拈長須,沉吟半晌,抬頭道:“可有還價餘地?”

    沒有!”葉靈蘇悠然說道,“我曾算過,天下之鹽,公鹽六成,私鹽四成,若是三分之一,鹽幫不販私鹽,份額不漲反縮,你要我鹽幫弟子賣命,唯有五五均分,才能見出閣下的誠意。”

    朱棣一時語塞,他對鹽政了解甚少,公私份額,更是一無所知;葉靈蘇言之鑿鑿,似無反駁餘地,一時間,暗悔遣走道衍,和尚博聞廣記,或許知道詳細。

    葉靈蘇見他遲疑,輕蔑一笑,閉上雙眼。朱棣看出她的心思,一股熱氣直衝腦門,沉聲說道:“好,一半就一半,但須征收一成半鹽稅。”

    一成!”葉靈蘇眼也不抬。

    朱棣臉色陰晴不定,猛一點頭,澀聲說道:“成交!”

    口說無憑。”葉靈蘇說道。

    好!”朱棣朗聲道,“取筆墨印璽來!”

    不一時,筆墨送來,朱棣鋪開卷軸,筆走龍蛇,寫滿兩紙,各各署上姓名,回頭說道:“高熾,你也寫上名字,我若舉事不利,你也要信守此約。”

    朱高熾一愣,忙道:“父王何出不吉之言?”

    朱棣目光生寒,朱高熾歎一口氣,不情不願簽上姓名。朱棣蓋上印璽,吹幹濕墨,連帶幾案送到床前。

    葉靈蘇掃眼看過,提起狼毫,刷刷刷簽上姓名,收起一份,說道:“樂之揚!”

    樂之揚上前一步,葉靈蘇倦怠道:“這契約,你收好。”樂之揚滿心狐疑,接過契約,注目望去,葉靈蘇眼光如水,大有深意。

    樂之揚滿腹疑竇,收起卷軸,朱棣看他一眼,長吐一口氣,笑道:“契約立下了,葉幫主如何履約?”

    樂之揚。”葉靈蘇從懷裏取出“青帝令牌”,“你去北平分舵,代我召集弟子。”

    樂之揚一愣,詫道:“我去?”

    當然是你。”葉靈蘇微微慍怒,“你是紫鹽使者,幫主有恙,三大長老各處一方,你是五鹽使者之首,理應由你主持大局。”

    樂之揚猶豫未答,朱棣笑道:“如此甚好,樂公子大才,正有用武之地。”

    王爺謬讚。”樂之揚歎道,“帶兵打仗,我一竅不通。”

    無妨!”朱棣說道,“涉及軍旅之事,我派朱能幫你。”

    樂之揚無話可說,隻好收起令牌。這時道衍推門進來,說道:“葛誠起了疑心,到處打探消息,想要知道內院發生何事?”

    朱棣點頭道:“瞞一日算一日,我先回去,以免露出馬腳。”回望樂之揚,意味深長道,“樂公子,成敗在此一舉,鹽幫之事,有勞足下。”

    樂之揚也不做聲,欠身行禮,朱棣深深看他一眼,臉上閃過疑慮,跟著拂袖轉身,大步出門,其他人等紛紛跟上。

    樂之揚欲要退出,忽聽葉靈蘇說道:“紫鹽使者,你先留下,我還有事交代。”

    樂之揚微微苦笑,停下步子,葉靈蘇又道:“將門關上。”樂之揚沉默一時,關門來到床前,開口便問:“葉姑娘,你為何要答應此事?”

    葉靈蘇注目瞧他,忽道:“朱棣有備而來,我不答應行麽?軟的不行,必來硬的,文的不行,就來武的。”

    朱微一邊聽見,忙道:“四哥斷不至此。”

    葉靈蘇看她一眼,冷笑道:“公主殿下,你對這個四哥,到底知道多少?”

    朱微呆了呆,小聲說道:“這個麽……我也知道不多,我尚未出生,他就來了北平,長年與蒙古人作戰,呆在京城的時候極少,所以與我親近,全因他與哥哥交情不錯。”

    這就是了。”葉靈蘇幽幽地歎一口氣,“燕王發瘋,滿城皆知,他為求生脫困,不畏卑賤汙穢,瞞過一幹對手,這一份隱忍千古少有,做戲的本領滿天下的戲子也比不上。老實說,他跟我立下的契約,我一個字兒也不敢深信,眼下他有求於我,過了這道難關,天知道他會不會信守然諾?”

    朱微奇道:“你若不信,為何簽下契約?“

    我不簽行麽?”葉靈蘇冷冷道,“燕王何等人物?我若不肯,他必有更厲害的法兒逼我就範。”

    你若不肯,誰也休想逼你。”樂之揚聲音冷冰,“大不了,我帶你殺出燕王府。”

    朱微啊了一聲,臉色發白,葉靈蘇瞥她一眼,向樂之揚說道:“你那時打算動手,對不對?”

    你怎麽知道?”樂之揚微微皺眉。

    葉靈蘇說道:“你那一步,瞞不了我,你所站之地,既可將我帶走,也可擊倒燕王。不過……你帶我走了,公主又怎麽辦?”

    我……”樂之揚看向朱微,一時語塞。

    我不怕死。”葉靈蘇輕輕吐一口氣,臉上流露倦意,“也不想別人因我難過。”

    朱微泫然欲泣,上前一步,握住葉靈蘇的纖手,顫聲說道:“葉幫主,你簽契約,全是為我?”

    葉靈蘇默然不答,朱微將臉貼在葉靈蘇手上。葉靈蘇哆嗦一下,欲要縮手,又覺不忍,猶豫一下,輕輕撫摸她的秀發,臉上的神情難以描畫。

    樂之揚沉默一時,苦笑道:“葉姑娘,你真要守約?”

    人若無信,不知其可。”葉靈蘇漫不經意地道,“你若是我,又當如何?”

    樂之揚搖頭:“你跟我不同。”

    是啊!”葉靈蘇自嘲一笑,“你原本就在幫他!”

    他是為我。”朱微說道,“我想救四哥。”

    不對!”葉靈蘇冷哼一聲,“我看得出來,他嘴上不說,心裏另有苦衷。”

    朱微一怔,回望樂之揚,見他沉著臉並不否認,不覺心生恍惚,隻覺眼前的男子也陌生起來。

    這麽說……”樂之揚沉思一下,慢悠悠問道,“你不怕燕王反悔。”

    我契約在手,他敢失信,我就公諸天下,讓他臉上無光。哼,王者無信,看他如何治理天下。”

    恐怕你低估了他。”樂之揚歎一口氣,“他能那樣裝瘋賣傻,還有什麽幹不了的?”

    我明白,可他萬一守信呢?”葉靈蘇歎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迷茫,“東島孤懸海外,可悲可憐,身為叛逆,永無成功之日;鹽幫弟子偷偷摸摸,為了微薄小利鋌而走險,一旦失敗,身陷囹圄,孤兒活活餓死,寡母淪為**;燕王若不守信,結果不過如此,萬一守信,豈不是解開了兩個天大的死局。”

    樂之揚望著葉靈蘇,心中感慨不勝,本想葉靈蘇久在鹽幫,沾染鹽梟習氣,早已混同俗流,變得精明世故。燕王所言,形同畫餅,她口口聲聲不信,然而內心深處仍有一絲幻想。樂之揚明知不切實際,可又不忍挑破,話到嘴邊,生生咽回,隻是搖了搖頭,心中暗暗歎氣。

    葉靈蘇又道:“樂之揚,下麵的話你要聽好,北平分舵在城南右側順承坊乙戌第,舵主陳亨年老固執,不好對付,他是土長老高奇的心腹,杜酉陽的知己。這兩人跟我心結頗深,縱有青帝令牌,他們也未必肯命。何況官府、鹽幫,誓不兩立,要他們效忠燕王,也得費些心思……”

    葉靈蘇身子虛弱,這一陣勞心費力,漸感不支,出了一頭虛汗,身子微微發抖。樂之揚不忍道:“葉姑娘,我都知道了,你好好歇息……”

    不!我還沒說完。”葉靈蘇抬頭直視,“鹽幫仁義居下,利字當頭,幫中弟子加入鹽幫,無非賺錢養家,若無利益糾葛,一切均是空談,若要收服這些鹽梟,與其喻之以義,不如誘之以利……”

    給錢?”樂之揚笑道,“我一文不名,難道找燕王去要?”

    葉靈蘇搖頭道:“用了燕王的錢,那份契約就沒用了。”

    此話怎講?”朱微怪問。

    樂之揚道:“燕王有求於人,才跟葉幫主立約,我們有求於他,他也可以要求毀約,縱不毀約,也會討價還價。”

    朱微將信將疑,她對燕王仍有期望,打心底裏不願相信他如此不堪。

    葉靈蘇又道:“集合鹽幫,須得數日,你去分舵,越早越好。”

    樂之揚無奈,將“鑄玉回天丹”交給朱微,說明用法用量,又使“馭氣”之法,為葉靈蘇調理氣血,待其安然入睡,方才告辭出門。

    朱微隨後跟出,摟住他的腰身,將頭埋入懷裏,喃喃說道:“無論怎樣,你要好好地回來。”樂之揚點一點頭,說道:“葉姑娘的傷,都拜托你了。”

    朱微嗯了一聲,再不說話,雙手摟住情郎,久久也不放開。

    兩人相擁相抱,站立滴水簷下,四周花眠蟲偃,萬籟無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陣晚風吹過,遠處屋簷下鐵馬搖蕩撞擊,發出一串清越的鳴響。

    朱微一驚,放開雙手,麵頰微微發燙。樂之揚低下頭,在她額頭輕輕一吻,轉身快走幾步,跳上屋簷,晃眼消失。朱微癡癡仰望夜空,一動不動,任由寒露浸透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