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老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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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挺厚,許多地方都用筆勾畫著,扉頁上印著兩個大字《故鄉》。
他翻開第一頁,見上麵寫著:
“冬天。離舊曆新年還有一個多月。天上落著零星小雪。在一個小型火車站,唐朝陽和宋金明正物色他們的下一個點子。點子是他們的行話,指的是合適的活人。他們一旦把點子物色好了,就把點子帶到地處偏遠的小煤窯辦掉,然後以點子親人的名義,拿人命和窯主換錢。這項生意他們已經做得輕車熟路,得心應手,可以說做一項成功一項。他們兩個是一對好搭檔,互相配合默契,從未出過什麽紕漏……”
語句樸實平淡,但王大倫卻感到後脖頸一陣涼意。上輩子他也是打工的,也曾聽工友聊起那些黑心工廠,或者黑磚窯的事情。但這種把人命當成賺錢工具,他是聞所未聞,更有種毛骨悚然。
他一下子就看進去了,隨著故事內容一點點顯現,他終於知道為什麽劉勇紅會在電話裏跟自己這麽說,這遠比《海鮮》還要冰冷刺骨。
如果說當初他看到《海鮮》的劇本讓他壓抑,警察鄧建國的角色讓他心跳加快的話,那現在他隻能用震撼來形容自己的感受,第一次因為劇本中的幾個角色感到莫大的悲哀。
“這本子是你寫的?”
他摸出煙盒,遞給李陽一根,點上,用力吸了一口,試圖用尼古丁的刺激來平複自己的心情。
“是根據劉青邦老師的小說《神木》改編的。”
“這是真事?”王大倫依舊不大相信。
李陽苦笑道:“劉青邦老師年輕的時候就在這種小煤窯裏挖過煤,後來長期在煤炭係統工作。其實有些事情比這裏寫的還要殘酷。”
他看了看王大倫的神情,接著道:“也許你可能不相信,當初我也有這種感覺。但後來我和一個跑煤礦的記者,到山西、內蒙、寧夏的煤礦待了四個多月,整天和礦工一起下井、吃飯、聊天……”
李陽眼神迷離,似在回憶當初的情形,而後語氣明顯有些激動道:“記得我第一次下井的時候,就好象走進地獄,感覺生命和身體分離了,死神時刻緊盯著你。你知道嗎?我接觸的幾乎每個礦工都能說出一個或幾個熟悉的親人或朋友,被埋在井下的故事。
後來我又查了些資料,全國每年都有六千多人遭遇礦難,這個數字相當於世界其他國家礦難死亡人數的總和。這僅僅還是公開的數字,被掩蓋的死亡人數有多少?這誰也說不清。”
這種近乎用生命做賭注的工作方式,那為什麽還有那麽多去挖煤呢?王大倫想起當年拍《站台》時,三明去小煤窯上工簽的那張生死狀,那是真真實實存在的,為的就是生存,這還需要理由嗎?
他吸著煙,看著煙頭火星子忽明忽暗的閃動,沒有說話,隻是心裏的悲哀正在默默地放大。
李陽似乎徹底打開了話匣子,真誠而又激動道:“我拍這個片子,沒什麽大道理,就是想拍。其實這幾年很多人想拍礦工。?以前當然有過很多礦工題材的作品。我老家是陝西的,父親那時是省裏有名的演員,所以我小時候經常能看到一些好看的歌舞,比如一堆舞蹈演員表演礦山來了更先進的設備,奮力掘進過程中,塌方了,而後他們用自己的肩膀和雙手頂住了塌方,繼續鑽煤,終於奪得又一個高產日。?
當時搞文藝的學習各種材料報告,從生活中來到生活中去,這樣的場麵本以為是創作者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表演又那麽生動,所以至今我還記得。?
後來才知道這是個動聽的謊言。一個美麗的場麵,但隻是文藝工作者拿來騙人的。那些文藝工作者騙人之後,還可能振振有辭,是上級讓他這麽做的、是先進工作者編造出來的、革命浪漫主義允許誇大現實等等。反正沒有人會對彌天大謊負責任。以後會不會有年輕的愚蠢礦工到塌方的時候真用肩膀去頂住,跟這些文藝工作者也沒有關係。活該!?
現在你如果想拍,肯定會有人首先嚐試阻止你,原因很簡單,太危險!既有具體的井下的危險,又有意*識*形*態上的危險:你拍出來想放給誰看?你想幹什麽?”
“哼!”李陽的臉上掛著一絲冷笑,或者說是嘲笑,道:“現在我們能看到什麽?這幾年煤礦的各種災害報道中,有井下的照片嗎?我隻記得大部分新聞照片或者視頻都是一群人圍在井口正在搶救。哦,有時候倒是有井下的照片,那是領導過節的時候下去慰問……”
“……曾經美國記者在他們那裏發布非洲的饑民照片時,有很多人反對,那些照片被認為粗暴、窺視、暴露醜陋等,反對者居然大部分都是黑人,因為他們感覺受到了侮辱。可是,災情並不因為某些人看不到就不存在,不會為了讓所謂社會主流更舒服而自動消失。?就象我們礦井之下的生活,確實是所有人不應當看見的嗎?……?”
王大倫聽著李陽絮絮叨叨的感慨也好,牢騷也罷,他也不認為自己比李陽偉大多少,但就是有種衝動,哪怕不要片酬也演的衝動。
當然最後還是理智戰勝了情感,他重新又點了根煙,看著一臉期待地李陽道:“具體分成怎麽算?”
“呃,我這邊投了一百萬,你的片酬就……就算五十萬吧,一共一百五十萬,你占三成怎麽樣?”
不得不說導演都是人精,哪怕一臉真誠且儒雅的李陽,在計算王大倫片酬的時候也難免耍了個滑頭,硬是扣掉十萬,讓他的分成比例少一點。
王大倫沒有計較,其實他們這一代的導演之所以個個是人精,完全是因為這個時代,想想老賈拍《小武》時的苦逼;朱紋在籌備《海鮮》時的無奈;樓燁在拍《蘇州河》時拍到最後沒錢了,隻能先停下來,等湊到錢了再拍等等。
你讓張大導或者陳大導這樣試試?他們能這樣拍出電影嗎?所以不精,你就拍不了電影,這完全是被這個時代逼的。
“成!”
其實李陽還算是不錯的,至少四十多歲,眼睛依舊清澈,甚至還是個“老憤青”!就衝這點,王大倫對他就很有好感。
直到很久以後,王大倫才知道李陽這種近乎偏執地討厭“高大全”式的人物,總是在自己電影中刻畫人性的矛盾,是和他早年的不愉快有關係。
他小時候家境優越,就讀於西安最好的幼兒園和小學,日常的生活起居有保姆專門料理。但特殊時期開始後,他們一家的生活一下子跌至社會最底層。社會上的人群被截然劃為“好人”和“壞人”兩大陣營。身為著名演員的父親被劃入了“壞人”陣營,後被昔日好友出賣含冤死去。
為逃避同學的歧視和羞辱,這個黑五類的兒子曾經三次轉學。在他記憶中,整個童年都是在逃避歧視和羞辱中度過的。所以,長大後任何一點歧視和羞辱,都會激起他強烈的反抗。
有一次酒後,李陽講過一個他親身經曆的故事:1990年,他曾作為導遊兼翻譯,帶一個德國旅遊團飛赴桂林。在桂林機場辦理手續時,安檢口順利放行每一個德國遊客,惟獨把他攔下要求驗血。他堅決不從,大聲抗議這一歧視性規定。隨團的德國遊客,也紛紛以回國要挾,聲援他。但機場人員以“執行製度”為由,表示不能通融。他毫不妥協:寧可丟掉工作,我也決不驗血!僵持到最後,機場人員才終於讓步。這次以遊子身份回國,在家門口遭遇的“製度性羞辱”,讓他刻骨銘心。
口頭上達成協議之後,李陽很高興,雙方就拍攝事宜商量了一下。李陽這邊可以說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隻要王大倫現在手頭的戲一殺青,他那邊就能開機,而且他已經在山西一個偏遠地區聯係好了一家小煤窯作為拍攝地點。
倒是王大倫這邊有些困難,他早就跟女朋友約好聖誕節去香港遊玩,而且還通知了雅各布幫忙訂好了12月21日到27日的來回機票和在香港的酒店。
最後雙方約定,李陽帶著劇組先行趕往山西拍攝,到時候王大倫直接過去和劇組會合。
和李陽的合作公司那邊倒好說,隻要打聲招呼就行,之前《海鮮》就是先例,而且雙方的合作本來就屬於鬆散型的,隻要不影響明年的新戲《拿什麽拯救你,我的愛人》,啥都好說。
但是範子怡卻跳了起來。中午老公說是去跟人聊聊,回來的時候居然又接了新戲,她原本隻是為了年底這段時間又不能在一起感到有些不高興。但在男朋友做晚飯時,她無意中翻了翻劇本,嚇了一跳。
太危險了!劇本裏有大量井下拍攝。這年頭煤礦的事故實在是太多,沒見中央台新聞隔三差五就報道哪裏的煤礦瓦斯爆炸了,哪裏透水了,哪裏又冒頂,被困礦工多少多少。然後各類領導第一時間怎麽樣怎麽樣,然後再各種求援,到最後極少有人生還……
範子怡真的擔心,誰特麽知道會不會掉下一塊大石頭,咣的一下,她就成小寡婦了。所以她非常不願意老公接這部戲,而且現在還隻是達成口頭協議,正式合同還沒簽呢,吵著鬧著要他回了這部戲。
王大倫沒辦法,隻得掰開來分析給她聽。首先宋金明這個角色極其難得,人性矛盾的衝突,飽受善惡撕裂的煎熬,要遠比《海鮮》裏警察鄧建國更具有挑戰意義,要是演好了說不定還能得個影帝。
其次,李陽下午跟他談的時候也透露了,他在德國時跟柏林電影節組委會那邊有點關係,明年二月份肯定是趕不上了,等再下一屆送過去參展。以王大倫多次參加電影節的經驗,按劇本的精彩程度,要是不失手,入圍某個單元估計不成問題,弄不好還能入圍主競賽單元,角逐一下金熊也不是沒有可能。國外保準有市場。
最後他還跟女朋友稍稍透露了一下《海鮮》的前景,他沒敢往多裏說,打了一半的埋伏也是相當驚人的。
沒想到範子怡聽到數字隻是稍稍震撼了一下,用她的話說,要是人沒了,他說的這些理由全都不成立。
沒辦法王大倫隻有發誓賭咒,保證須發無損地回來。晚上又不惜透支體力和寶貴的腎髒,連著兩天當了兩回“四次郎”,才換得娘娘很勉為其難的恩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