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想賠禮，有人想送禮。

    這就是長安。

    每個人都是長安這個巨人體內的紅細胞，輸送著氧氣到不同的地方。

    隻不過，狄仁傑要送出的禮物，寒磣了點。

    “這就是你說的千年人參？”

    宰相府的管家殷大海，從狄仁傑的家仆老奴手裏接過一根巴掌長的幹瘦的人參，眯著眼瞧了一會兒，眉頭皺了起來，似乎不是很滿意。

    狄家老奴心裏咯噔一下。

    說實話，那個人參根本就不是千年的，撐死一百年，但是，要是不說是千年人參，他們連殷大海的麵都見不著。

    狄家老奴察言觀色，見狀，趕緊說道：“這是產自太原的人參。”

    太原，高祖李淵起兵於太原，攻占長安而稱霸天下，狄家老奴提起太原，大有深意。

    殷大海揚起眉，轉向狄仁傑：“你是太原人氏？”

    狄仁傑作揖答道：“小子是太原狄氏，喚作狄仁傑，煩請將一物轉交於宰相大人。”

    說著，狄仁傑鄭重遞上一塊顏色暗淡混雜不純的石玉。

    這等品質低劣的石玉滿大街都是，實在不值一哂，殷大海麵色古怪地瞧了一眼，嗤笑道：“這石玉有什麽來曆？”

    換言之，沒什麽來曆的話，就是一文不值的貨。

    狄仁傑認真答道：“此石玉與宰相大人大有淵源，宰相大人一看便知。”

    殷大海冷笑著眯起眼，搖頭道：“宰相大人公務繁忙，你們擇日再來吧。”

    轉身甩袖，往門內走去。

    順手，把那百年人參也帶走了。

    這，拿了好處，還不辦事！

    明搶啊！

    草！

    狄仁傑嘴角抽搐一下，狄家老奴也是目瞪口呆，長安城裏的小吏怎地如此跋扈！

    狄仁傑怒了，老奴哭了。

    其實，給人送禮這種事，狄仁傑是相當不屑去做的，他到宰相府，並不是來伸冤的，也不是來求個前程，而是受遠在家鄉的恩師囑托。

    哪想到，宰相府的門，如此不好進，被堵在門外，非得上下打理一番，方有機會見到宰相。

    簡直是明目張膽的索賄嘛！

    “少爺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自古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耐不住老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苦勸，狄仁傑這才同意把娘親臨行前送給他的百年人參獻了出去。

    不曾想，殷大海直接貪掉。

    貪官汙吏！

    狄仁傑雙眼怒火，恨極了，對宰相殷開山也是十分失望。

    “哼，他日我狄仁傑若為官，一定做個清正廉潔的好官。”狄仁傑在心中發誓。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七八歲的小孩路過，殷大海遇見之後，臉色一變，竟然點頭哈腰，非常尊敬。

    這個小孩不是別人，正是小魚兒。

    仗著昨晚霍寶在宰相府一通發威，小魚兒也是狐假虎威，隨意在宰相府溜達，隨地大小便，根本沒人敢管。

    狄仁傑靈機一動，急忙把路上買得一串冰糖葫蘆拿出來，招搖道：“小少爺，快來吃冰糖葫蘆。”

    小魚兒聽到，眨眨眼，走了過去：“我認識你嗎？”

    狄仁傑笑道：“你是江南人氏，對不對？”

    小魚兒點頭，眼珠子一轉：“你聽我的口音聽出來吧。”

    狄仁傑豎起大拇指，誘惑道：“小少爺聰明絕頂，冰糖葫蘆送你吃了，我們交個朋友。”

    小魚兒沒有接，學著霍寶裝逼的樣子，負手在後，擺出傲嬌的姿態：“無功不受祿。”

    狄仁傑友善地笑了笑：“我想請你幫個忙……”

    看著小魚兒拿著爛玉跑進宰相府，狄仁傑滿臉笑容，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真是聰明和幸運。

    然而，狄仁傑並不知道，小魚兒還隻是個孩子，辦自己的事尤其上心，給別人辦事就馬馬虎虎了。

    小魚兒路過一個內院，見到兩個可愛的小妹妹在玩蹴鞠，熱血上頭，興衝衝跑過去，一起玩耍。

    這一玩鬧就是兩個時辰。

    小魚兒在兩個小妹妹的臉上分別啵了一口，這才戀戀不舍的分別。

    “咦，好像有什麽事情忘做了。”小魚兒想了想，猛地想起狄仁傑拜托他的事，趕緊摸了摸口袋，這才發現，剛才滿地打滾地玩蹴鞠，把那塊爛玉給弄丟了。

    “這……君子受人所托……”

    小魚兒覺得自己該做個言而有信的人，想回去找那塊爛玉，可是，他的肚子餓了。

    “嗯，吃飽了在找吧。”

    小魚兒認真地想了一秒，便決定先去吃飯，呼哧呼哧跑去找霍寶。

    這會兒，霍寶正認真聽秦叔寶侃他在瓦崗寨的英雄事跡，他是如何與李密鬧掰的，他是如何加入王世允麾下。

    正說話間，有位小卒前來稟告，說是在長安城五百裏外的黑峪村發現了“魔女教”的蹤跡，魏王和秦懷道帶領護衛數人殺過去了。

    秦叔寶聽了，頭疼不已：“懷道這個臭小子，成天陪著魏王瞎胡鬧，昨天還要去推開巨闕學館的大門，今天又去清剿前朝餘孽，氣死我了！”

    魏王李泰，李世民最寵溺的嫡次子！

    霍寶訝異道：“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樂，怎麽還有前朝餘孽作亂？”

    秦叔寶歎口氣：“這個魔女教是近幾年興起的，自稱是聖女教，教中女子為尊，視男子為仆從，經多方探查，發現這個教與隋煬帝有很深的關係，打著滅唐興隋的旗號，乃是前朝餘孽無疑。”

    霍寶點了點頭，無論是哪朝哪代，都有前朝餘孽，後世的反清複明的天地會，也是一樣，不過大唐蒸蒸日上，這些餘孽難成氣候，很快將被曆史的潮流吞沒，於是霍寶沒有多說什麽，一笑置之。

    小魚兒熱汗淋漓跑到霍寶身邊，掃了一眼滿桌豐盛的酒菜，頓時口水直流。

    霍寶見他滿手汙泥，身上也是髒兮兮，白眼道：“洗手去。”

    小魚兒饞嘴道：“老大，我餓壞了，先夾塊粟米糕給我壓壓餓。”

    霍寶沒有理睬。

    殷開山爽朗一笑，把整盤的粟米糕端給了小魚兒，樂得他笑彎了眉毛。

    “哦，對了，宰相伯伯，你家門外有人找你。”小魚兒見到殷開山，幹脆直接說了。

    “誰？”

    “他說他叫狄仁傑，是你結義兄弟的學生。”

    “你說誰？”問話的是霍寶，有些激動。

    小魚兒重複了一遍：“狄仁傑，老大你認識他？”

    “帶他來見我。”霍寶看向殷開山，斷然道。

    殷開山不明所以，我的結義兄弟多了去了，說得是哪個啊？不管怎樣，他一招手，立刻有下人跑去了。

    殷大海聽說此事，嚇出一身冷汗，急忙跑到殷開山麵前，嘀咕了一句：“老爺，這個狄仁傑與英國公李敬業有過節，他之前就想見您，不過被我打發了。”

    殷開山對這個管家十分信任，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在門外等得花兒都謝了的狄仁傑和老奴快步來到，磕頭拜見。

    殷開山擺擺手道：“起來吧。”

    狄仁傑站了起來，抬起頭，發現眾人都在打量自己，心跳不禁快了幾分，卻不顯緊張，坦蕩從容。

    殷開山問道：“你說你是我結義兄弟的學生？”

    狄仁傑垂首答道：“草民的恩師是前太原縣令，朱兆生。”

    殷開山眼神豁然一亮。

    高祖李淵在太原起兵前，殷開山曾到過太原，結識當時的縣令朱兆生，年輕那會兒，做事衝動，見到誰聊得來，就撚土為香，八拜之交。

    唉，真是一言不合就拜把子啊。

    記得當時他們互贈了一塊石玉給對方，不過，殷開山離開太原之後，就再也沒見過朱兆生，時間一久，他幾乎徹底忘了這個人，那塊破爛石玉也早就弄丟了。

    殷開山哈哈笑了笑：“原來是朱兆生，和我在太原拜把子的兄弟，他怎麽樣了？”

    狄仁傑答道：“恩師身體健朗，時常掛念宰相大人，他囑托我見到您，一定要幫他向您問好。”

    “好好好！”

    殷開山爽朗大笑。

    狄仁傑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交上去，道：“恩師給您寫了一封信，叫我一定要當麵轉交給您。”

    殷開山拆開信，看了一遍，抬起頭，不禁多看了狄仁傑一眼。

    信的前半段，全是敘舊和表達思念之意，後半段講得全是狄仁傑。

    朱兆生提到他與狄仁傑初次相識的一幕。

    當時，狄家出了一樁命案，一個門人被殺了，他到狄家辦案，逐個盤問狄家的人，眾人爭相申辯，唯獨狄仁傑自顧自看書，不理不睬。

    朱兆生大怒，要責罰狄仁傑，可是，狄仁傑隻是抬起頭，將大唐律法背了一遍，據理辯駁，頭頭是道。

    親娘哎，大唐律法，朱兆生自己都不會背，這小子居然滾瓜爛熟，引經據典，說死人。

    末了，狄仁傑說了句讓他終生難忘的話：“我正在與黃卷之中的聖賢對話，哪有時間理你們這些世俗的官吏。”

    朱兆生覺得狄仁傑是可造之材，收為弟子，教他斷獄門道。

    果不其然，少年狄仁傑便展現出恐怖的推理能力，斷案如神，而且嫉惡如仇。

    朱兆生極盡吹捧之詞，最後寫到，希望殷開山照顧一下自己這個可愛學生。

    讀罷，殷開山心裏琢磨，狄仁傑應該是有一定的才華的，不過，從他得罪英國公李敬業這點來看，這人是個愣頭青，可造不可造，還言之過早。

    殷開山嗬嗬笑了笑：“你到長安，除了送信，還有別的事情嗎？”

    狄仁傑咬了一下嘴唇，眉頭一皺，旋即舒展開來，坦然道：“沒有。”

    “少爺……”老奴急眼了。

    殷開山有些尷尬，這臭小子，臭屁什麽，你求我一聲，我好幫你呀。

    狄仁傑微笑道：“多謝宰相大人關愛，告辭。”

    狄仁傑毅然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