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鐵廳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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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半山雙負在背後,在廳緩步來去,朗聲說道:“咱們學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下,但隻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無愧於天地,那麽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藝低也是一般受人敬重。我趙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無恥的小人。”他越說聲音越是嚴厲,雙目瞪著陳禹不動。
陳禹低下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接,突然一瞥眼之間,嚇了一跳。原來商老太發出枝金鏢,給趙半山接住後擲在地下。胡斐用一枝鏢刺傷王劍英後,接著對掌,那枝鏢仍是丟落在地。這時趙半山在廳來去,足下暗暗使勁,竟將枝金鏢踏得嵌入了方磚之,鏢與磚齊,甚是平整。眾人見陳禹臉上變色,順著他眼光一看,都是大為驚奇,知道他露這功夫,一來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來是要逼陳禹出去算帳,叫旁人不敢阻攔。
陳禹四下一望,但見王氏忙著裹傷,商老太與商寶震咬牙切齒,馬行空微微點頭,殷仲翔臉如死灰,知道沒一個敢出相助,將心一橫,大聲道:“好啊,平素稱兄道弟,都是好,今日我姓陳的身受巨賊脅迫,好朋友卻到哪裏去了?姓趙的,咱們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裏動吧。”趙半山剛說得一個“好”字,忽聽背後風聲響動,知有暗器來襲,接著聽得一聲喝道:“好朋友來啦!”
趙半山也不回頭,反過去兩指一夾,接住了一把小小的飛刀,但覺那飛刀射來勢道勁急,全是陽剛之力,接在上時刀身微微一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發射暗器的法又自不同,笑道:“這位好朋友原來是嵩山少林寺的,可是不疑大師的高足嗎?”發射這柄飛刀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青年好古般若。王氏兄弟、殷仲翔、陳禹等都是一驚,但見趙半山並未回身,尚未見到古般若的人影,卻將他的門派師承猜得一點兒不錯。趙半山心卻想,我紅花會隻僻處回疆數年,離原並無多時,看來名頭已不及往時的響亮,我要保護一個孩子,叫一個人出外,居然不斷有人前來阻阻腳,今日若不立威,倒叫後生小子們將紅花會瞧得小了,當下朗聲說道:“你這位好朋友站著可別動。”不等古般若回答,雙向後揚了幾揚,跟著轉過身來,兩連揮,眾人一陣眼花繚亂,但見飛刀、金鏢、袖箭、背弩、鐵菩提、飛蝗石、鐵蓮子、金錢鏢,叮叮當當響聲不絕,齊向古般若射去。
王劍英大駭,叫道:“趙兄下容情。”趙半山一笑,說道:“不錯,自該下容情。”
眾人瞧古般若時,無不目瞪口呆。但見他背靠牆壁,周身釘滿了暗器,卻無一枚傷到他的身子。古般若半晌驚魂不定,隔了好一陣,這才離開牆壁,回過頭來,隻見百餘枚暗器打在牆上,隱隱依著自己身子,嵌成一個人形。他慘然無語,向趙半山一揖到地,直出大門,也不向福公子辭別,徑自走了。趙半山此一露,即是處了陳禹死刑,更還有誰敢出頭幹預?但陳禹臨死還是強口,說道:“自來官匪不兩立,我一死報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趙半山大怒,向王劍英等說道:“本來太極門出此敗類,是在下門戶之羞,原想私下了結,可是他非叫我抖個一清二楚不可。”陳禹自己卻也真不知道,什麽事上得罪了這位紅花會當家,要知他為人精明圓滑,原是不易與人結怨的,便接口道:“不錯,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說了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
趙半山“哼”的一聲,指著那個黑膚大眼的小,問道:“你不認得這小妹妹麽?”陳禹搖頭道:“不認得,從來沒見過。”趙半山道:“就可惜你認得她父親。她是廣平府呂希賢的。”此言一出,陳禹本來慘白的臉色更加白得可怕。眾人“哦”的一聲,齊向這望去。這女孩隻有十二歲,但滿臉風霜,顯是小小的一生之已受過許多困苦折磨。她指著陳禹,厲聲說道:“你沒見過我,我可見過你。那天晚上你殺我兄弟,殺我爹爹,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夢,沒一次不見到你。”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陳禹又是確曾做過那件事,張口結舌地“啊,啊”幾聲,沒再分辯。趙半山向眾人雙一拱,說道:“這姓陳的說得好,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我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廣平府太極門師兄弟人,武功以小師弟呂希賢最強。這姓陳的,你稱呂希賢什麽啊?”陳禹低下了頭,道:“他是我師叔。”心想趙半山述說往事,也不必跟他分辯,心暗打脫身逃走的主意。
趙半山道:“不錯,呂希賢是他師叔。說道呂希賢這人,在下可與他素不相識,他是王府的教師爺,咱們鄉下人哪裏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是透著十分不滿,隻是他存心厚道,又是礙著那小姑娘的麵子,隻說到此處為止,接著說道:“在下隱居回疆,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聞不問,可是有一日這小姑娘尋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說要請我主持公道。小姑娘,你將那兩件東西取出來,給各位叔伯們瞧瞧。”那女孩解下背後的包裹,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布包打開,燭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一對幹枯的人,旁邊還有一塊白布,滿寫著血字。趙半山道:“你說給各位聽吧。”那小姑娘捧著一雙人,淚如雨下,哽咽道:“我爹爹生了病,已好久躺著不能起來。有一天,這姓陳的突然帶了另外個惡人,半夜裏來到我家,說是奉王爺之命,要爹爹說太極拳什麽九訣的秘奧,不知怎樣,他們爭吵起來。我弟弟嚇得哭叫出聲,這姓陳的抓住了他,揚起寶劍威嚇我爹爹,說道要是不說,就將我弟弟一劍殺死。我爹爹說了幾句話,我也不懂,他……他……就將我弟弟殺死了。”說到這裏,眼淚更是不絕流下。胡斐叫道:“這樣的惡人,還不快宰了。”那小姑娘提起衣袖抹了抹眼淚,說道:“後來我爹爹跟他們動,他們人多,我爹爹又生著病,就給這壞人害死了。後來孫伯伯來到我家裏,我就跟他說……”小姑娘不懂武林之的恩怨關節,說起來有點不明不白。趙半山插口道:“她說的孫伯伯,就是廣平府太極門的掌門人孫剛峰。”這個人的名頭大家是知道的,於是都點了點頭。那小姑娘又道:“孫伯伯想了幾天,忽然叫我過去,他拿出刀來,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左,蘸了血寫成這封血書,又將刀子放在桌子上,用力把右揮在刀口上,又砍下了右,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給趙伯伯,說太極門除了趙伯伯,再無旁人報得我爹爹血仇……”眾人聽得麵麵相覷,隻覺得這真是人間的一件極大慘事,隻是那小姑娘說得太不清楚,實在不懂。趙半山道:“這孫剛峰在下是識得的,當年他瞧不起我趙半山,曾來溫州跟我打過一場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有了我趙某人的影子。”眾人心想:“這一場架,定是孫剛峰輸了。”趙半山又道:“孫剛峰這封血書上說,他是廣平太極門掌門,自愧無能,收拾不下這姓陳的叛徒,因此砍下雙,送給我趙某人,信上說什麽‘久慕趙爺雲天高義,急人之難’雲雲。嘿,他送我一對掌,再加一頂大帽子,趙某人雖跟他沒半點交情,這件事可不能不給他辦了。”
陳禹慘白著臉,說道:“這封血書,未必是我孫師伯的親筆,我得瞧瞧。”說著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書,突然腕一翻,寒光閃處,右一柄匕首已指著小姑娘的後心,叫道:“好,那就同歸於盡。”
這一下變生不測,眾人均未料及。趙半山搶上兩步,待要奪人,卻見陳禹左臂緊緊扼在呂小妹頸,低沉著嗓子喝道:“你再上前一步,這女娃子的性命就是你害的。”趙半山一驚,自然而然地倒退一步,一時徬徨無計,心想:“那便如何是好?若是弟在此,他定有計較。”要知趙半山忠厚老實,對付奸詐小人實非其長,處此困境,不自禁想起那足智多謀的弟武諸葛徐天宏來。陳禹右的匕首刺破呂小妹後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趙半山無法用暗器打落匕首,雙目瞪住了趙半山,說道:“趙爺,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就是發暗器打瞎我這雙招子,姓陳的決不還。”趙半山扣了兩枚錢鏢,本擬射他雙目,隻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一護,就可俟救人,豈知此人見事得快,先行出言點破了自己的用意。一時之間大廳上登成僵局。
陳禹目不轉瞬地瞪著趙半山,防他有甚異動,口卻在對王氏兄弟說話:“王大哥,王二哥,趙爺今兒跟兄弟過不去,你二位可知其原由?”王氏兄弟與他同府當差,雖然並不怎麽交好,但陳禹生性圓滑,平日人緣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憚趙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勸解。王劍英接口道:“聽趙爺說,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隻怕這間有什麽誤會,也是有的。”陳禹冷笑一聲,道:“誤會倒是沒有。王大哥,兄弟進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親王府當差,這個你是知道的了?”王劍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爺推薦給福公子的。王爺大大誇你精明能幹哪。”陳禹道:“適才趙爺說道,兄弟傷了這小姑娘的父親,這件事是有的。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爺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門飯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來,你能違命麽?”王劍英這才明白,他借著與自己一問一答,是在向趙半山解說這回事的來龍去脈,於是又接一句:“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陳兄弟。”
趙半山在回疆接到孫剛峰的血書,立即帶同呂小妹趕到廣平府,但無法找著孫剛峰,當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陳禹已隨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騎,是駱冰那匹銀霜逐電駒,不過兩天功夫,已從北京追到商家堡來。陳禹如何害死呂希賢父子,他確是不甚了了。呂小妹年幼,原已說不明白,多問得幾句,她就眼眶一紅,小嘴一扁,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這時聽陳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下懷,道:“好,你曾說過,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倒說說看。那呂希賢是你師叔,就算他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致他於死地。”
陳禹此時有恃無恐,料想今日已不難逃命,但趙半山決不肯就此罷,日後繼續追尋,卻是難以抵擋,心想總須說得他袖不顧,方無後患,於是說道:“趙爺,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這一回可是上了孫剛峰的大當啦。”趙半山一愕,道:“怎麽?上了什麽當?”陳禹道:“我們廣平太極門姓孫的祖師爺傳了弟子人,孫師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呂師叔第。他師兄弟人向來不睦,趙爺你是明白的了?”趙半山本來絲毫不知,但想自己插管他門戶之事,若說一切不知,未免於理有虧,當下不置可否,道:“那便怎樣?”陳禹道:“呂師叔是太極北宗一把響當當的好,我對他老人家素來是十分敬仰的。他在定王府當教師爺,太極拳的秘奧卻半點不傳給王爺。定王爺生性好武,見他藏奸,心自是不快,連問了幾次,呂師叔吃逼不過,竟然辭去了差使。於是定王爺將在下找去,要我解釋太極拳的什麽亂環訣、陰陽訣。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沒什麽功夫傳下來,在下懂得什麽?定王爺便著落在下,去向呂師叔請問明白。”趙半山心想:“太極門南北兩宗各有門規,本門武功秘奧不得傳於滿人。呂希賢不授秘訣,此事大致不假。”於是點了點頭。陳禹臉色顯得十分誠懇,說道:“在下奉王爺之命,與位當差的兄弟到呂師叔府上去。那時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言兩語就對我痛下辣。趙爺你想,以我這點點稀鬆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廣平太極門的第一把好?”趙半山道:“那他是怎麽死的?”陳禹道:“呂師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語又重了一些。呂師叔痰氣上湧,失足摔了一交,在下連忙施救,已自不及。”這番言語之破綻甚多,趙半山正待駁斥,呂小妹已叫了起來:“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話沒說完,陳禹扼著她脖子的一緊,將她後半句話製住了。趙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說他有病,怎地又鬥不過他?再說,他小兒子與你無怨無仇,又何以傷害無辜?快放!”陳禹道:“趙爺,你身在萬裏之外,怎知我門戶之事?我勸你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好。”他一麵說,一麵移動身子,慢慢退向廳口。趙半山雙目如要噴火,隻是眼見此人心狠辣,若真上前攔阻,他定要傷害呂小妹性命。這女孩年紀雖小,性格卻極是堅毅,孤身一人,竟然間關萬裏、曆盡苦辛地尋到回疆。以這一條路上旅途之艱難,別說是這樣一個小小孤女,就是個壯年漢子,也是十分不易。趙半山毅然插管這件事,固然是為了孫剛峰斬相托,可有一小半也瞧在這孤女的孝心份上。後來與她共騎東來,時日一久,已視她猶如女兒一般。隻見陳禹再退幾步,便要出廳,趙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然不敢向他發射一枚,心下盤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頭錐打他腦門,自能叫他立時喪命,但他臨死之前隻要臂一送,呂小妹就是性命不保了。”隻見他又退了一步,此時桌上一枚大紅燭所結的一個燈花,突然卜的一聲爆了開來,燭光一暗,待得燭火再明,陳禹身後忽已多了一個老者。
隻見那老者兩平舉胸前,但光禿禿隻有兩根腕骨,掌已齊腕斬去,身穿青布長袍,形容枯槁,雙目深陷,顴骨高聳,臉上灰撲撲的甚是怕人。陳禹見眾人一齊望著自己身後,神情甚是異樣,不由得回過頭去。突見那人的兩根腕骨已伸到自己臉前,險些碰到,一驚之下,忙讓開了一步,叫道:“孫師伯,是你!”那人竟不理會,拉起長袍,搶上一步,向趙半山拜了下去,說道:“趙爺,你的恩情,孫剛峰隻好來生補報了。”趙半山急忙答禮,雙眼卻不離陳禹。陳禹急退兩步,正要擁著呂小妹搶出廳門,孫剛峰身形一晃,搶先堵住了門,喝道:“回去!”陳禹道:“你讓不讓路?”孫剛峰道:“你已害過呂家二命,姓孫的早就沒想活著。”轉向趙半山道:“趙爺,這位陳爺的話,在下在門外已聽得清清楚楚,當真是一派胡言。我呂師弟是為了亂環訣與陰陽訣而死在這奸賊下的。”趙半山向陳禹側目斜睨,哼了一聲,道:“原來陳爺精研我們的這兩大秘訣,兄弟倒要領教。”孫剛峰道:“這倒不是。這位陳爺知道我太極拳有九大秘訣,而亂環訣與陰陽訣又是拳法關鍵,隻可惜他父親過世得早,沒來得及傳他。他千方百計要我和呂師弟吐露,我師兄弟知他心術不正,就沒肯說。於是他用定王爺的勢力相壓,呂師弟仍是不說。到後來他乘著呂師弟有病,夜闖到呂師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脈單傳的一個娃兒,說道若不吐露亂環、陰陽二訣,就將孩子一刀殺了……姓陳的,我這話是真哪,還是假哪?”陳禹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心又驚又怒,眼見已可脫身,這姓孫的老家夥偏偏在這時候闖了進來。隻聽孫剛峰哽咽著又道:“於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娃兒,便喪生在他利劍之下。呂師弟抱病與他拚命,又給他使雲功夫,拖得精疲力盡,虛脫而死。趙爺,孫剛峰愧為掌門,年老無能,我北宗又是人才凋零,眼下隻有這姓陳的武功最強,隻有老著臉皮,請南宗主持公道。”他轉向陳禹道:“陳大爺,我的話沒半句冤你吧?”趙半山直聽得義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說道:“要學拳術的秘奧,自古以來隻有求師訪友,從來沒聽說過如你這等禽獸之行。”陳禹喝道:“你別動,給我站著。”說著臂一緊,呂小妹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趙半山果然站定腳步,不敢再動。陳禹朗聲道:“姓趙的,你要找我,盡管到北京福公子府來。今日請你叫他讓讓道。”趙半山無奈,隻得向孫剛峰道:“孫師兄,今日咱們就暫且饒他!”
孫剛峰大急,說道:“你說今兒……今兒饒……饒了他?”趙半山道:“孫爺,你放心,趙某既然拉扯上了這回子事,定是有始有終。”孫剛峰急得說不出話來,隻說:“你……你……”趙半山:“讓路給他吧。姓趙的若是料理不了這回事,我斬這一雙還你!”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孫剛峰再無話說,身子往旁邊一讓,眼睜睜地盯著陳禹,目光充滿了怨毒。陳禹心道:“今日我脫卻此難,立時高飛遠走,天下之大,何處不是容身之所?隻要我隱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著老子。”臉上不自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說道:“趙爺,你我後會有期。孫師伯說得不錯,我確想學一學太極門亂環訣與陰陽訣的竅門。你上京來,做兄弟的要好好請你指點指點。”趙半山又是哼了一聲,哪去理他。
陳禹不敢轉身,挾著呂小妹妹一步步地倒退,經過孫剛峰身側,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門檻。
胡斐自與王劍英比掌之後,一直在旁凝神注視趙半山、陳禹、孫剛峰人,此時眼見陳禹狡計得逞,心道:“趙爺幫了我這個大忙,眼下他遇上難事,我如何不加理會?”他頭腦靈敏,人又頑皮,心念一動,早有計較,運氣將一泡尿逼到尿道口,解開了褲子,見陳禹即將踏出廳門,突然端起一張椅子,說道:“陳禹,我有一事請教。”陳禹一呆,卻沒將這孩子放在眼內,並不理睬。胡斐將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疾射過去。
陳禹急怒之下,伸左在眼前一擋,阻住他射過來的尿水,右一匕首就往胡斐胸口剁去。胡斐解褲之前,早就籌劃好了下一步,眼見匕首刺到,雙握起椅子,身子一躍,人在半空,椅子已向他頭頂猛砸下去。陳禹伸格開,怒罵:“小賊!”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一撲,抱住呂小妹一個打滾,滾開半丈。陳禹大驚,縱上搶奪,胡斐鉤腳反踢,隨即站起身來,施展空入白刃功夫,搶他匕首。陳禹心知不妙,不敢戀戰,猛戳一刀,立即轉身出廳,卻見趙半山雙叉腰,神威凜凜地站在廳口。胡斐哈哈大笑,說道:“我一泡尿還沒撒完呢!”這一下變化,趙半山固是萬萬猜想不到,廳上眾人也無一不是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的用意,呂小妹早已獲救,陳禹亦已困入重圍。這一來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轉深,馬行空暗叫慚愧,殷仲翔喃喃怒罵,但不論是恨是妒,是愧是罵,各人心,均帶著分驚佩讚歎:“若非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將陳禹截得下來?”
趙半山心對胡斐大是感激,臉上卻不動聲色,對陳禹淡淡道:“陳爺,你為了學亂環訣和陰陽訣,傷了兩條人命,其實大可不必這麽費事。這兩篇歌訣,在太極門也算不得是什麽了不起的不傳之秘,趙某不才,倒還記得。你說過要向趙某討教,今日就傳了於你,也自不妨。”眾人一呆,均想:“他已難逃你的掌握,卻來說反話。”
卻聽趙半山又道:“我先說亂環訣與你,好好記下了。”於是朗聲念道:“亂環術法最難通,上下隨合妙無窮。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腳齊進豎找橫,掌亂環落不空。欲知環法何在,發落點對即。”
這八句一念,孫剛峰和陳禹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原來這八句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話,正是太極門的“亂環訣”。陳禹幼時也依稀聽父親說起過,隻是全然不懂其奧妙,萬想不到趙半山真能原原本本地念給自己聽。他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道:“其含義,還請趙爺指點。”趙半山道:“本門太極功夫,出招招成環。所謂亂環,便是說拳招雖有定型,變化卻存乎其人。法雖均成環,卻有高低、進退、出入、攻守之別。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無形圈之分。臨敵之際,須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無形克有形,每一招發出,均須暗蓄環勁。”他一麵說,一麵比劃各項圈環的形狀,又道:“我以環形之力,推得敵人進我無形圈內,那時欲其左則左,欲其右則右。然後以四兩微力,撥動敵方千斤。務須以我豎力,擊敵橫側。太極拳勝負之數,在於找對發點,擊準落點。”他所說的拳理明白淺顯,人人能解,但其實是含有至理。廳上眾人均是武學好,聽他口講述,腳比擬,無不出神。要知能聽到這樣一位武學名家講述拳理精義,實是一生之可遇而不可求的良。
趙半山說的是太極拳秘訣,初時王氏兄弟、商老太、馬行空、殷仲翔等還隻存著觀摩與切磋之心,但後來聽他越說越是透徹,許多自幼積在心的疑難,師父解說不出、自己苦思不明,卻憑他言兩語,登時豁然而通。趙半山解畢“亂環訣”,說道:“口訣隻是幾句話,這斜圈無形圈使得對不對,發點與落點準不準,可是畢生的功力。你懂了麽?”陳禹盼望這“亂環訣”盼了一生,此時聽得明白,懂得透徹,知道隻要再加十餘年苦練,憑此一訣,便可成武學大師,不由得滿心歡喜,又問:“請問趙爺那陰陽訣又是如何?”趙半山道:“陰陽訣也是八句歌,你記好了。”陳禹聽得出神,就似當年聽父親傳授武功一般,隨口應道:“是,孩兒用心記著。”待得一言出口,這才驚覺,不由得滿臉通紅,但眾人都在傾聽趙半山講武,誰也沒留意他說些什麽,卻無一個失笑。隻聽趙半山朗聲念道:“太極陰陽少人修,吞吐開合問剛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動靜變裏何須愁?生克二法隨著用,閃進全在動求。輕重虛實怎的是?重裏現輕勿稍留。”這口訣陳禹卻從沒聽見過,但他此時全無懷疑,用心記憶。隻見趙半山拉開架式,比著拳路,說道:“萬物都分陰陽。拳法的陰陽包含正反、軟硬、剛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後等等。伸是陽,屈是陰;上是陽,下是陰。散以吞法為先,用剛勁進擊,如蛇吸食;合以吐法為先,用柔勁陷入,似牛吐草。均須冷、急、快、脆。至於正,那是四個正麵,隅是四角。臨敵之際,務須以我之正衝敵之隅。倘若正對正,那便衝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若是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對,定然吃虧。”胡斐一直在凝神聽他講解拳理,聽到此處,心一凜:“難道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麽?是說我與王劍英以力拚力的錯處麽?”卻見趙半山一眼不望自己,腳不停,口也絲毫不停:“若是以角衝角,拳法上叫作:‘輕對輕,全落空’。必須以我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再說到‘閃進’二字,當閃避敵方進擊之時,也須同時反攻,這是守有攻;而自己攻擊之時,也須同時閃避敵方進招,這是攻有守,此所謂‘逢閃必進,逢進必閃’。拳訣言道:‘何謂打?何謂顧?打即顧,顧即打,發便是。何謂閃?何謂進?進即閃,閃即進,不必遠求。’若是攻守有別,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這番話隻將胡斐聽得猶似大夢初醒,心道:“若是我早知此理,適才與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輸。”心對趙半山欽佩到了極處。趙半山又道:“武功的勁力千變萬化,但大別隻有般勁,即輕、重、空。用重不如用輕,用輕不如用空。拳訣言道:‘雙重行不通,單重倒成功’。雙重是力與力爭,我欲去,你欲來,結果是大力製小力。單重卻是以我小力,擊敵無力之處,那便能一發成功。要使得敵人的大力處處落空,我內力雖小,卻能勝敵,這才算是武學高。”
隻見他出比劃,許多拳法竟是胡斐剛才與王劍英對掌時所用。他詳加解釋,這一招如何可使敵招用空,這一招如何方始見功。胡斐聽到此處,方始大悟:“原來趙爺費了這麽大的力氣,卻是在指點我的武功。”
要知陳禹是叛門犯上的奸徒,趙半山怎能授他太極秘法?隻是他見胡斐拳招極盡奇妙,臨敵之際卻是憑著一己的聰明生變,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師指點。武林之規矩極多,若是別門別派的弟子,縱使他虛心請益求教,也未便率爾指教,否則極易惹起他本門師長的不快,許多糾紛禍患,常由此而起。他實不知胡斐無師自通,隻憑了祖傳的一部拳經,自行習練而成,眼見他良材美質,未加雕琢,甚是可惜,料想他師長未明武學至理,因此借著陳禹請問亂環訣與陰陽訣的會,將武學的基本道理好好解說一通,每一句話都是切胡斐拳法的弊端,說得上是傾囊以授。他知胡斐聰明過人,必能體會,至於王劍英、馬行空等人雖也聽到了,但這些人年紀已大,縱明其理,也未必能再下苦功,練到這步田地。經此一番指點,胡斐日後始得成為一代武學高,隻是如此傳授功訣,在武林也可說是別開生麵了。趙半山講解已畢,向陳禹道:“我說的可對麽?”陳禹道:“承蒙指點,茅塞頓開。早知如此,在下也不必向孫呂二人苦苦哀求了。”趙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死兩條人命了。”陳禹一驚,隻覺一道涼意從背脊上直透下去,心想:“他好端端傳我拳訣,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仲翔等人一望,但見各人臉上均現迷惘之色。趙半山道:“陳爺,這兩個拳訣我是傳於你了,如何使用,隻怕你還領會不到,來,咱們來推推。”那推是太極同門練武的一種尋常法,陳禹心雖存疑懼,卻也不便相拒,說道:“趙爺,在下技藝平常,你多包涵著點兒。”趙半山鐵青著臉道:“太極北宗第一高呂希賢都死在閣下掌底,怎說得上技藝平常?看招吧!”一招“揮琵琶”,向他擊去。陳禹一驚,忙以“如封似閉”守住正,但數招之間,拳路已全受敵人之製。兩人使的太極拳雖有南北之分,拳路其實大同小異,可是功力深淺有別,又拆數招,陳禹的雙掌似乎全給趙半山粘住了。
直到此時,孫剛峰心頭一塊大石方始落地,隻聽趙半山問道:“孫兄,你說呂希賢是給他用‘雲’累死的?”孫剛峰忙道:“是啊。我見到呂師弟的屍首,顯是筋骨脫力。”陳禹越鬥越驚,說道:“趙爺,在下不是你的對,咱們罷啦。”趙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左帶著他的右,轉了一個大圈,一股極強的螺旋力帶動他左,正是太極雲。這雲連綿不斷,一圈過後,又是一圈,當日陳禹害死呂希賢,使的正是這一路法。陳禹想到呂希賢死時的慘狀,想到他連聲哀告而自己卻絕不鬆勁,想到他連最後一分力氣也給自己逼了出來,不由得汗如雨下。
趙半山見他臉上現出驚懼至極之色,心腸一軟,實感不忍,勁力一鬆,粘力卸去,溫言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既行惡事,自有惡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仁善,雖知陳禹死有應得,卻不願見他如呂希賢一般慘受折磨而死。他轉過身子,負背後,仰天歎道:“一個人所以學武,若不能衛國禦侮,也當行俠仗義,濟危扶困。若是以武濟惡,那是遠不如作個尋常農夫,種田過活了。”這幾句其實也是說給胡斐聽的,生怕他日後為聰明所誤,走入歧途。他一生之,從未見過胡斐這等美質,心對之愛極,自忖此事一了,隨即西歸回疆,日後未必再能與之相見,因此傳授上乘武學之後,複諄諄相誡,勸其勉力學好。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之意,大聲喝道:“姓陳的,一個人做了惡事,就算旁人不問,也不如自盡了的好,免得玷汙了祖宗的英名。”他這幾句其實是答複趙半山的。趙半山極是喜慰,轉頭望著他,神色甚是嘉許。胡斐眼卻滿是感激之情。正當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心情互通之際,陳禹見趙半山後心門戶大開,全無防備,自己與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運勁右臂,奮起全身之力,一招“進步搬攔捶”,往趙半山背心擊去。
陳禹這一拳,乃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自知這一招若不能製敵於死命,自己就無活命之,當真是拳去如風,勢若迅雷。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趙半山身子一弓,正是太極拳“白鶴亮翅”的前半招,陳禹這一拳的勁力登時落空。趙半山腰間一扭,使出“攬雀尾”的前半招,轉過身來,雙掌緩緩推出,用的是太極拳的“按”勁。他以半招化解敵勢,第二個半招已立即反攻,隻兩個半招,陳禹全身已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太極拳乃是極尋常的拳術,武學之土人人識得。眾人見趙半山一守一攻都隻使了半招,就能隨心所欲,的是名家段,非同凡俗,無不大為歎服。
此時陳禹咬緊牙關,拚著生平所學,與趙半山相抗,初一接招,隻覺對方力道也不甚強,於是上加勁。但發力一增,立覺對方反擊的力道也相應大增,一驚之下,急忙鬆勁,對方的反力居然也即鬆了,然而要脫出他牽引之力,卻也不能。胡斐默默想著趙半山適才所授的“亂環訣”與“陰陽訣”,凝神觀看二人過招,印證趙半山所說的拳訣要義。但見陳禹發拳推掌,勁力雖強,可是隻要給趙半山一撥一帶,掌勢的方位登時變了,那正是“亂環訣”所謂“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的應用。他瞧了一會,笑道:“陳老兄,你已經深陷趙爺的亂環之內了,我瞧你今日要歸位。”陳禹全神貫注地應付敵招,胡斐這幾句話完全沒有聽見。又拆數招,胡斐瞧出陳禹拳招露出破綻,叫道:“趙伯伯,他左肋空虛,何不擊他?”趙半山笑道:“正是!”拳隨聲至,攻向他的左肋。陳禹急忙閃避。胡斐又道:“攻他右肩。”趙半山道:“好!”一掌向他右肩拍去。
陳禹沉肩反掌架開。趙半山笑問道:“下一招怎地?”胡斐道:“踢他腰間。”趙半山左掌一帶,陳禹拿勁穩住身子,趙半山果然飛腳踢他腰間。胡斐連叫數下,每一招都說的頭頭是道。趙半山讚道:“小兄弟,你說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叫道:“拍他背心。”這時趙半山正與陳禹相對,心一怔:“這一招可叫得不對了,我與敵人正麵相持,怎能攻他背心?”但微一遲疑,立時省悟:“原來這孩子是出了個難題給我做。”當下身子半斜,右掌向外拖引,陳禹也即斜身應招。趙半山左掌再向右一帶,陳禹的身子又斜了幾分,背心算是賣給了人家。趙半山輕輕一掌拍出,正擊他的背脊。這一掌隻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強,陳禹已自斃命,他大駭之下,急忙轉身,臉上慘無人色。趙半山回頭笑道:“對不對啊?”胡斐大拇指一翹,讚道:“好極了!”陳禹死裏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雖是驚魂未定,卻已見到可乘之,隻見趙半山回身與胡斐說話,下盤空虛,心想:“我急攻兩招,瞧來就能逃命。”飛腿“轉身蹬腳”,猛向趙半山踢去,見他側身一退,大喝一聲,一招“揮琵琶”,斜擊敵人左肩。他這兩招連環而出,勢如狂風驟雨,用意不在傷敵,隻求趙半山再退一步,他就能奪門而逃,自恃年輕力壯,腿長腳快,趙半山身子肥胖,拳術雖高,說到跑路,總勝不了自己。趙半山見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的用意,待他“揮琵琶”一招打到,竟不後退,踏上一步,也是一招“揮琵琶”。這一招以力碰力,招數相同而處於逆勢,原是太極拳的大忌,與他適才所說“雙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令是高逢著低,也是非敗不可。旁觀眾人倒有半數輕輕“噫”的一聲。陳禹反掌一探,已抓著趙半山的腕,就勢一帶,將他龐大的身軀舉了起來,隨即甩了出去。孫剛峰與呂小妹齊聲大叫:“啊喲!”胡斐卻笑著叫道:“妙極,妙極!”趙半山身在半空,心暗歎:“無怪北宗太極盛極衰。孫剛峰枉為一派掌門,卻不及一個小小孩子,竟然瞧不出我此招的妙用。”跟著一陣喜歡:“這孩子領悟了我指點的拳理情義,立即能夠變通,當真難得。”
陳禹將敵人抓起,心又驚又喜,這一下成功,卻是他始料所不及,用力一甩之下,滿擬就算不能傷敵,也可全身而出商家堡了。哪知舉臂一揮,趙半山掌一翻,反而將他腕拿住,這一甩竟沒將他摔出。
陳禹一驚,左掌隨即向上揮擊,趙半山居高臨下,右擊按落。拍的一聲,雙掌相交,兩隻掌就似用極黏的膠水粘住了。陳禹左掌前伸,趙半山右掌便後縮,陳禹若是回奪,他便跟進,一個胖胖的身軀,卻仍是雙足離地,被陳禹舉在半空。按照常理,一人身子臨空,失了憑借,那已是處於必敗之地,但趙半山知彼,料定對方功力與自己相差太遠,是以故行險著,要將平生所悟到最精奧的拳理,指點給胡斐知曉,要叫他臨敵時不可拘泥一格,用正為根基,用奇為變著,免得如王劍英、王劍傑兄弟一般,膠柱鼓瑟,不懂“出奇製勝”的道理。他左與陳禹右相接,右與他左相接,不論陳禹如何狂甩猛摔,始終不能使他有一足著地。
趙半山身子肥胖,二百來斤的份量壓在對方雙臂之上。初時陳禹尚不覺得怎樣,時刻稍久,但覺膀子上的壓力越來越重,就似舉了一塊二百多斤的大石練功一般。若真是極重的一塊大石,也就罷了,但趙半山人在空,雙足自由,不絕尋瑕抵隙,踢他頭臉與雙目。
陳禹又支持片刻,已是額頭見汗,猛地一個箭步,縱向柱邊,揮運力,想將敵人的身子往柱子上揮去。但趙半山豈能著了他的道兒,右足早出,撐在柱上。先前他身子在半空,壓在陳禹膀上的隻能是自身重量,要加上一兩一錢的力道也是絕不能夠,此時足上借了柱子之力,登時一股強力,如泰山壓頂般蓋將下來。陳禹雙臂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暗叫:“不妙!”急忙躍開。這時他全身大汗淋漓,漸漸濕透衣衫,不論使地堂拳著地打滾,或是縱橫跳躍,趙半山總是身在半空,將自身重量壓在他的身上。
胡斐見趙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不禁又是驚奇,又是喜歡,見他下盤憑虛,全然借敵人之力反擊。隻見陳禹身上汗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場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不多一會,滿地都是水漬。
胡斐還道他是出盡全力,疲累過甚。馬行空、王劍英等行家,卻知陳禹每流一滴汗水,功力便消耗一分,待得汗水流無可流,那便是油盡燈枯、斃命之時了。
陳禹自己也何嚐不知,隻覺得全身酸軟,胸口空洞洞地難受之極,猛地想起:“我使雲累死呂希賢之時,他身上所受、心所感,定與我此時一般無疑。這叫做自作自受,眼前報應。”一想到性命難逃,不禁害怕之極,剛勇之氣一衰,再無半分力道與對相抗,突然間雙膝跪下,叫道:“趙爺饒命!”趙半山身在半空,全憑敵人的力氣支持,陳禹突然地氣竭跪倒,他輕輕向後一縱,伸出右掌,喝道:“留著你這奸徒何用?”正要一掌向他天靈蓋擊落,卻見他仰臉哀求,滿麵驚懼之色。趙半山素來心腸仁慈,縱遇窮凶極惡的神奸巨憝,隻要不是正好撞到他在胡作非為,常起憐憫之心,擒住了叫訓一頓,即行釋放,使他日後能夠改過遷善。此時陳禹筋脈散亂,全身武功已失,已與廢人無異,就算不肯痛改前非,也已不能作惡,眼見他神情可憐,一掌停在半空卻不擊下,轉頭向孫剛峰道:“孫兄,此人的功夫已經廢了,憑你處置吧。隻是小弟求一個情,留他一條性命。”
孫剛峰望望趙半山,又望望陳禹,心下甚是為難,尋思:“這奸賊罪大惡極,我拚著斬斷雙,方能將你請到,怎可饒他?但這奸賊又是由你製服,你既出言留他性命,我又怎能拒卻?”轉頭看呂小妹時,隻見她雙目噴出怒火,恨恨地瞪著陳禹,登時有了主意,當即撲翻身軀,向趙半山便拜,說道:“趙爺,今日你為我北宗清理門戶,孫某永感大德。”說著連連磕頭。趙半山忙也跪下還禮,說道:“孫兄不必多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俠義道本份之事。何況你我同門,休戚相關,何勞言謝。”隻見孫剛峰站起身來,口卻橫咬著明晃晃的一柄尖刀。趙半山站直身子,突然見到尖刀,不禁一驚,退了一步。原來這柄匕首是陳禹所有,他本來用以指住呂小妹,其後胡斐施巧計救人,相鬥之際,將匕首奪下擲在地上。後來趙半山口授拳訣,一件事緊跟著一件,陳禹始終無暇拾回匕首。孫剛峰沒了雙,卻乘著磕頭之時,用口銜了起來。他踏前兩步,走到呂小妹身前,彎腰將匕首送了過去。呂小妹伸握住刀柄,目光意存詢問。
孫剛峰鬆開牙齒,說道:“趙爺,你說什麽,做兄弟的不敢駁回半句。但呂小妹的父親是給這奸賊活活打死的,她兄弟是這奸賊親殺的。饒不饒人,除了小妹自己,天下再無第二個人做得了主。趙爺,你說是不是?”趙半山歎口氣,點了點頭。
孫剛峰向呂小妹厲聲道:“小妹,你要報仇,有膽子就將這奸賊殺了。你若是心軟害怕,就放他走了吧!”眾人目光一齊注視在呂小妹臉上。有的心想她既有堅誌毅力遠赴回疆求援,複仇之心極為堅決,自有膽量殺人;有的卻見她瘦小怯弱,提著明晃晃的一柄尖刀,全身已不住發抖,隻怕未必敢去殺陳禹這長大漢子。
呂小妹身子打戰,心卻無半分遲疑之意,提著尖刀,徑自走向陳禹。她身高還不到陳禹胸口,尖刀向前一送,正好刺向他的小腹。這時陳禹四肢酸麻,能夠直立不倒,已是萬分勉強,眼見小妹一刀刺來,大叫一聲,回頭就走。呂小妹雖曾練過一些拳腳,究竟武功極淺,給他一縮身,一刀登時刺空,當下提著尖刀,隨後追去。陳禹腳步蹣跚,奔向廳門,突見大廳之門已於不知何時緊閉,急忙伸去推,哪知大門竟然奇熱,嗤嗤幾聲響,冒出白煙,兩隻掌已被大門粘住。他大驚之下,奮力回奪,隻是全身勁力早失,一個踉蹌,身子反而靠了上去,粘在門上,慘呼一聲,隨即全無聲息。
這一下變故可沒一人料想得到。眾人一呆之下,一齊湧到門前,鼻隻聞到一陣焦臭,原來那廳門竟是一扇極厚的鐵門,不知是誰在外已將門燒得熾熱。陳禹被粘在門上,片刻間已然燙死。眾人看明真相,驚詫更甚。王劍英叫道:“弟妹,怎麽一回事?”卻不聽見商老太回答,轉身尋人時,不但商老太母子影蹤不見,連廳傳送酒菜的仆人也已個個躲得不知去向。王劍英臉上突然遮上一道陰影,急步走向內堂,隻見通向內堂之門也已緊閉。那門正繪了一個八卦,烏沉沉的似乎也是鋼鐵所鑄。他不敢伸去推,隻走上兩步,登覺一股熱氣撲麵而至。原來後門也給烤熱了。
王劍傑大聲叫道:“商家嫂子,你在搗什麽鬼啊,快些出來!”他聲音洪亮,四壁回音反震,更加響亮。眾人自然而然地抬起頭來,但見那廳竟無一扇窗子,前後鐵門一閉,關得密不通風,連蒼蠅也飛不出去。
眾人麵麵相覷,這才省悟,原來商家堡這座大廳建造之時已是別具用心,門用鐵鑄,不設窗戶,瞧來牆壁也是極其堅厚,非鐵即石了。馬行空提起一條長凳,雙臂運勁,“嘿”的一聲,往牆上撞去,長凳從斷為兩截,牆上白粉簌簌落下幾塊,露出內裏的花崗石來。
王劍英擺個馬步,運勁於掌,雙掌向牆壁排擊過去。以他這一擊之力,尋常牆壁縱不洞穿,也要打得土崩磚裂,但這牆壁顯是以極厚極重的岩石砌成,在王劍英雙掌並擊之下,卻是紋絲不動。王劍傑心慌意亂,不住叫嚷:“商家嫂子,你幹什麽?快開門!快開門!”趙半山沉住了氣,欲尋出路,但想:“這大廳如此建造,本意就要害人,屋頂上也必布置嚴密,衝不出去。”王劍傑叫了幾聲,心害怕起來,住口不叫了,望著兄長,沒半點主意。這時廳留著的是趙半山、胡斐、孫剛峰、呂小妹、王氏兄弟、馬行空、徐錚、殷仲翔,一共九人,還加陳禹一具屍體。除了呂小妹外,其餘八人都算得是武林好,但困在這座鐵鑄石砌的廳,空有全身武功,卻無半點施展之法,一時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忽聽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著地傳來:“你們自命英雄好漢,今日想逃出我商家堡的鐵廳,那叫做千難萬難。這鐵廳是先夫商劍鳴親所建,他雖死去多年,還能製你們的死命。眾位大英雄,你們可服了麽?”說著哈哈大笑。眾人聽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尋聲望去,原來商老太這番話是從牆腳邊一個狗洞傳進來的。王劍英俯下身來,對著狗洞叫道:“弟妹,我兄弟與劍鳴師弟同門共師,有恩無仇。你把咱兄弟也關在這裏,那算怎麽一回事?”商老太又是陰惻惻地笑了幾下。狗洞傳進來柴火爆裂時的畢卜之聲,顯是外麵火頭燒得極猛。隻聽商老太枯啞的聲音說道:“劍鳴不幸為奸賊胡一刀所害,你既與他有同門之誼,就該設法報仇。今日遇上仇人之子,你兄弟倆卻怕了外人,袖不顧,這等不仁不義之人,活在世上何用?”王劍英道:“劍鳴師弟的死訊,我們今日才聽到,更不知是胡一刀所害的。若是早知,自然已為他報了大仇。”商老太冷笑道:“你昧了良心,說這等鬼話。”王劍英說道:“剛才我上受傷毒,不也是為了……為了……”一言未畢,隻聽颼的一聲,狗洞射進一枝箭來,若非王劍傑眼快,搶上一步踏住,伏在地下的王劍英還得箭受傷。殷仲翔自長劍被趙半山震斷後,一直默不作聲,心想自己與此事全然無涉,卻在這裏陪著送命,也可算得極冤,問道:“商劍鳴造這座鐵廳,想害什麽人?”王劍英怒道:“這人跟先父學藝之時,為人就不正派,鬼鬼祟祟地造起這種房屋,還能安什麽好心眼了?”胡斐心想:“那商劍鳴打不過我爹爹,於是造了這座鐵廳想來害他,哪知這個膿包還是死在我爹爹裏。”他心想到,口裏卻不說話,四下察看,找尋脫身之計。
胡斐的推想卻也錯了。商劍鳴與胡一刀素不相識,他是與苗人鳳結下了深仇,知道這位號稱“打遍天下無敵”的金麵佛極不好惹,總有一日要找上門來,若是比武不勝,就可用這鐵廳製他。哪知找上門來的不是苗人鳳而是胡一刀。商劍鳴一向自負,全不將胡一刀放在眼裏,一戰之下,不及使用鐵廳,首級已被割去。這段仇恨商老太時刻在心,既知胡一刀已死,而他的兒子胡斐武功又極是厲害,眼見大仇難複,乘著趙半山與陳禹相鬥、眾人凝神觀戰之際,她悄悄與兒子出廳,悄悄關上了前後鐵門,然後指揮家丁,堆柴焚燒。這座鐵廳門堅牆厚,外麵燒火,廳各人竟未知覺,待得陳禹燒死在鐵門之上,各人已如籠之鳥,插翅難飛了。
眾人在廳繞走徬徨,好在那廳極大,鐵門雖然燒紅,熱氣還可忍耐。趙半山道:“咱們總不能在這兒生生困死,大夥兒齊心合力,掘一條地道出去。”殷仲翔皺眉道:“此處又無鐵鏟鋤頭,待得掘出,人都烤熟了。”徐錚一直擔心未婚妻子馬春花隔在廳外,不知有何凶險,他是個莽夫,空自焦急,想不出半點法子,這時聽趙半山說到掘地道,大聲道:“趙爺說得對,總是勝過束待斃。”拔出單刀,將地下的一塊大青磚挖起,突見一股熱氣冒將上來。
他嚇了一跳,伸刀在熱氣上升處一擊,隻聽當的一響,竟是金鐵撞擊之聲。眾人更是驚詫。王劍傑道:“地底也是鐵鑄的?”用刀接連撬起幾塊青磚,果然下麵連成一片,整個廳底乃是一塊大鋼鐵。掘地道固然不用說了,更唬人的是,地麵上的熱氣越冒越旺。徐錚罵道:“媽巴羔子,這老虔婆在地底下生火,這廳子原來是一隻大鐵鑊。”胡斐笑道:“不錯,老婆子要把咱們九個人煮熟來吃了。”眾人眼見熱氣嫋嫋上冒,無不心驚。過得片刻,頭頂也見到了熱氣,原來廳頂也是鐵板,上麵顯然也堆了柴炭,正在焚燒。王劍英突然又伏在狗洞之前,叫道:“商家弟妹,你放我們出來,我兄弟為你取那姓胡的小雜種性命。”胡斐聽他出言不遜,提起腳來往他屁股上踢去。趙半山拉住他臂向後一扯,這一踢登時落空。趙半山低聲道:“這裏大夥兒須得同舟共濟,自己人莫吵,須得先想法子出去。”心想:“隻要商老太肯放王氏兄弟,便有脫身之。”
卻聽商老太說道:“小雜種的性命早已在我,何必要你假惺惺相助?再過半個時辰,你們人人都化成焦炭。哈哈,這裏麵沒一個是好人。姓胡的小雜種,馬老頭子,廳上好風涼吧?”馬行空皺眉不答。商老太又梟啼般笑了幾聲,叫道:“馬老頭子,你的女兒我會好好照料她,你放心,我給她找一千個一萬個好女婿。”馬行空心如刀割,他年紀已大,對自己性命倒不怎麽顧惜,隻是獨生愛女卻落在外麵,受這惡毒的老婆子折磨起來,那可是苦不堪言。
王劍英站起身來,在兄弟耳邊說了幾句話,王劍傑點了點頭。王劍英向趙半山拱了拱,說道:“趙爺,咱們同在難,兄弟可有句不聽的言語。”趙半山拉著胡斐的,說道:“一切全憑王大哥吩咐。可是要伸加害這小兄弟,卻辦不到。”原來趙半山見王氏兄弟交頭接耳,已知二人為了活命,想先殺胡斐,再向商老太求情。
王劍英被他一言點破了心事,臉帶殺氣,厲聲道:“趙爺,商老太的對頭隻有這孩子一人。冤有頭,債有主!大夥兒犯不著一齊陪一個孩子做鬼。”他向眾人逐一望去,說道:“各位說冤是不冤?”殷仲翔立即接口:“除了這孩子,大夥兒跟這件事全沒牽連。”王劍英道:“馬老鏢頭,你怎麽說?”馬行空自忖商老太與己有仇,未必能放過自己師徒,但眼前情勢危急異常,隻有設法脫身先說,胡斐是死是活,原也不放在心上,於是說道:“王大爺說得是,此事原與旁人無涉。”王劍英道:“孫大哥,你來趕這蹚渾水,那更是犯不著。姓陳的已經燒死,你與呂家小妹妹的仇已經報了。”孫剛峰覺得他的話很有理,隻是心極感趙半山之情,實不便公然與他作對,於是勸道:“趙爺,不是兄弟不顧義氣,倘是你趙爺……”趙半山厲聲喝道:“你們有六個,我們隻有兩人。咱們倒先瞧瞧,是姓趙姓胡的先死呢,還是你們姓王姓殷的先死。”說著擋在胡斐身前,神威凜凜。他平時麵目慈祥,說話溫和,心腸又是極軟,可是麵臨生死關頭,“仁俠”二字卻是顧得極緊,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竟不留半分餘地。王氏兄弟等一來忌他武功了得,二來又覺自己貪生怕死,跡近無義小人,倒也不敢一擁而上動。但一個人到了生死之際,麵目全露,實是半點假借不得。各人隻覺腳底越來越是熾熱,再也站立不住,都拖了一張長凳或是椅子,踏在上麵。王劍傑八卦刀一揚,叫道:“趙爺,兄弟今日要得罪了。”左向殷仲翔、馬行空、徐錚一招,喝道:“並肩子上啊!”他知孫剛峰決不能相助自己與趙半山為敵,但己方五人敵他一老一小,也大有可勝之。各人兵刃紛紛出,隻待趙半山身子一動,五人的刀劍要同時砍刺出去。
這一番隻要動上了,那是人人拚命,眼見廳越來越熱,多挨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險。
胡斐心卻想:“隻是為我一人,卻陪上這幾個人。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趙爺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如何能讓他為我而死?這幾人擁將過來,縱然趙爺和我將他們殺了,我們仍是難逃性命。瞧來隻有我自己死在商老太裏,才能救得趙爺的性命。”眼見王氏兄弟躍躍欲動,隻是無一人敢先發難,當下心念已決,朗聲道:“大家且莫動。”一俯身,將頭鑽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這裏不動,你一鏢打死我吧!快開門放趙爺出來。”
商老太仰天大笑,從懷掏出金鏢,叫道:“劍鳴,劍鳴,今日我給你親報仇!”右一揚,一枚喂有劇毒的金鏢對準胡斐的麵門急射過去。胡斐眼見金光閃動,金鏢向著自己眉心急射過來,雙目一閉,心想:“商老太將我打死,遂了心願。她與趙伯伯無仇,自會放他出來。”就在此時,突覺右足被人一扯,身子向後激射。他睜開眼來,身子已在半空,當即左臂長出,在柱上一抹,輕輕落下地來,隻見趙半山接了一枝金鏢,原來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王劍英眼見胡斐舍身救人,趙半山竟從阻撓,不禁大怒,叫道:“姓趙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原本與你我無幹。他既自願就死,又要你橫加插幹麽?”
趙半山微笑不答,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適才你腦袋鑽出了狗洞之外,是麽?”胡斐道:“是啊。”見他神情鎮定,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脫身之計,說道:“趙伯伯,請你吩咐。”趙半山道:“腦袋是硬的,無法縮小,肩膀與身子卻是軟的。”胡斐立時領悟,叫道:“是了,腦袋既鑽得出,身子便也鑽得出。”當即脫下棉襖,裹成一團,頂在頭上,一來是易於鑽出,二來是抵擋商老太的喂毒金鏢。
趙半山道:“你且退後,我給你開路。”徐錚叫道:“不行,你這麽肥胖,怎鑽得出去?”趙半山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一揚,一枚袖箭從狗洞激射而出,隻聽外麵一名莊丁大聲呼痛,叫道:“腳,腳,我的腳!”顯是他的腳給袖箭打了。趙半山左微動,又將商老太的金鏢發了出去。這一次外麵卻無動靜,想是各人均已避開。有人叫道:“快,快把狗洞堵死。”商老太喝道:“不許動,我要聽他們燙死時的呼叫。大家避在一旁便是,暗器能拐彎麽?”趙半山雙連揚,十餘枚暗器接連射出,去勢勁急異常,都射出十丈以外。發到將近二十枚,他左在胡斐背後輕輕一推。胡斐向前一撲,先將棉襖送了出去。商老太早已防到這著,火光下見黑黝黝的一團從狗洞鑽出,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將下來,正棉襖,但覺著刀之處軟綿綿地,心知不對,急忙提刀。胡斐右先出,掌一翻,已抓住她腕,跟著腦袋從狗洞鑽了出去。商老太大叫一聲。商寶震縱了過來,一刀向著胡斐頭頂砍落。此時胡斐的肩頭也已脫出狗洞,隻是那狗洞極為狹小,挾住他胸口與左,一時竄不出來,隻得借勁將商老太的腕揮去,當的一響,母子倆雙刀相交。這一下法,正是趙半山適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聰明過人,一學即能使用,否則非喪命於商寶震刀下不可。
趙半山聽到雙刀相交之聲,卻見胡斐身子尚未鑽出,運起太極柔勁,在他大腿上一推。胡斐身不由主,騰空而起。正好商寶震第二刀複又砍下,這一刀勁力好大,正砍在牆基的花崗石上,火星四濺,刃口也卷了起來。胡斐在空打了個旋子,火光見商老太橫刀向自己足上削來,急使個“千斤墜”,身子驟落,隻聽得呼的一聲,八卦刀從頭頂掠過。他足未落地,左掌翻起,以空入白刃功夫去奪商老太金刀。商老太見仇人居然死裏逃生,眼都紅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胡斐空搶攻數招,竟是絲毫占不到便宜,但聽得眾莊丁大聲呐喊,煙火裏商寶震提刀又上。胡斐心想此時廳上已燒得熾熱異常,時候稍長,趙半山等性命難保,廳上八條人命,全憑自己能否於極短時刻之內擊敗商氏母子、殺散莊丁而打開廳門。他心焦急,一雙肉掌在兩柄大刀之間穿來插去,狠命相撲。商氏母子也知這一戰乃是生死存亡之所係,雙刀呼呼,就如兩頭大蟲般繞著胡斐圍攻。大廳趙半山、王氏兄弟等八人一齊俯耳狗洞之旁,傾聽胡斐與商氏母子相鬥的勝敗。王氏兄弟雖對胡斐頗為憎恨,但此時卻與趙半山的心思並無二致,隻盼胡斐快些殺敗商氏母子。廳上熱氣越來越是難熬,桌椅必剝作響,蠟燭遇熱熔盡,登時黑漆一團。突然火光一旺,卻是牆壁上掛著的屏條字畫遇熱燃燒,但片刻燒盡,又是伸不見五指,再過不久,隻怕桌椅也要燒著了。眾人心急得也如烈火焚燒,卻是誰也不出聲,凝神傾聽外麵人相鬥的聲音。王劍英突然在洞口叫道:“胡家小兄弟,快攻商老太下盤。她這路刀法下路不穩。”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數十年,聽著刀風的聲音,便知她如何使刀。
胡斐正苦於一時不能取勝,聽得王劍英的叫聲,心大喜,身子一弓,伸拳往商老太腿上擊去。商老太竟然不避,舉刀往他背心直劈,她隻求傷敵,已然不顧自身。胡斐扭腰側身,讓開了這一刀,商老太第二刀連綿而上。她明聽得王劍英叫敵人攻擊自己下盤,卻偏偏不去守禦。王劍英大叫:“她是在情急拚命,你奪不下她金刀的。快想別法吧。”胡斐心想:“這個我早知道,何必你來提醒?遇到這樣一個瘋婆子,有什麽法子?”狗洞之外戰鬥激烈,胡斐以一敵二,漸漸占到上風,但要取勝,隻怕還在百餘回合之後。商老太瞧出情勢不利,又聽得王劍英不住叫嚷指點敵人,將破解八卦刀的訣竅,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心惱怒異常,暗道:“你不給同門師弟報仇,已是大大不該,卻反而來相助敵人,當真是狼心狗肺的奸賊。”她卻不想王劍英身處絕境,若不反助胡斐,性命已活不過一時刻。她狂怒之下,心想:“這小雜種武藝高強,既然逃了出來,隻怕難以殺他。那麽燒死了廳這批奸人,也稍出我心惡氣。”於是大聲呼喝莊丁,急速多加柴炭焚燒。殷仲翔不住跌腳,埋怨胡斐無用。王劍傑道:“趙爺,快發暗器相助。”趙半山早扣了十餘枚暗器,但商老太等人在狗洞之旁惡鬥,暗器無法拐彎。他的飛燕銀梭等幾種獨門暗器雖能繞成弧形傷人,但胡斐與商氏母子短兵相接,貼身而戰,瞧不見準頭而憑虛發射出去,怎能保得定不會打胡斐?小胡斐心思敏,早已想到這節,數次要引商老太到狗洞之外。可是商老太忌憚趙半山暗器了得,始終不上這當。這時廳上焦臭漸濃,先是各人的頭發胡子鬈曲燒焦,接著衣服邊緣都卷了起來。各人呼吸也漸感艱難。呂小妹抵受不住炙熱,人已半暈。徐錚情急之下,伸頭拚命向狗洞硬擠,但洞小頭大,如何鑽得出去?那狗洞四角均是極厚極重的花崗石,他雙扳住用力搖撼,竟是動不了半分。王劍傑猛地想起:“小胡斐若有兵刃,商老太豈是他的敵?我如何不早想到?”當即伸去拾自己拋在地下的八卦刀。哪知這柄刀的刀頭與地下鐵板碰到,早已烤得炙熱無比,他一抓之下,登時疼得大叫一聲。這時在鐵廳上片刻也延挨不得,他忍著上燙傷,撕下一塊衣襟,裹在刀柄之上,左將徐錚拉開,叫道:“小胡斐,兵刃來了,快接著。”一揮,將鋼刀從狗洞拋了出去。
胡斐回身來接,商寶震也聽到了叫聲,同時過來搶奪。隻聽得兩人同時驚呼一聲,嗆啷一響,兩柄刀都跌在地下。原來胡斐搶先抓到王劍傑的單刀,但刀柄奇熱,一抓立即撒。商寶震躍到狗洞之前,卻給趙半山一枝金錢鏢打腕,鋼刀也拋了下來。胡斐一抓不,商老太的八卦刀已襲到後心,他身子一側,搶到商寶震身旁,猛地使一招“掀牛喝水”,舉掌掀住他後頸,一運勁,商寶震給他直掀下去,麵頰俯地,正好碰到王劍傑那柄燒得半紅的單刀,嗤的一聲,跟著一聲慘呼,半邊俊俏的臉龐上已燙出一條長長的焦痕。這一聲慘叫,廳上各人都是一喜,隻道商寶震已被胡斐打傷。商老太複仇之心與母子之情在胸略一交戰,竟爾不顧兒子,舉刀急往胡斐肩頭劈下。當的一聲,胡斐卻不閃避,翻腕橫刀架開,原來他已乘隙將商寶震的八卦刀搶在。廳上眾人身處黑暗與奇熱之,但聽得雙刀相交,叮叮當當亂響,知道胡斐已搶得兵刃,正在猛力急攻,心各自多了一絲指望。王劍英大叫:“砍她右肩,砍她右肩。”馬行空叫道:“先殺散加添柴火的莊丁。”孫剛峰叫道:“別跟老太婆糾纏,設法打開廳門要緊。”徐錚放聲大嗥:“熱死啦,熱死啦!”眾人亂成一片。胡斐何嚐不知設法打開廳門乃是第一要務,但商老太拚死糾纏,始終緩不出腳。他刀法高出商老太甚多,隻是此時局勢特異,他年紀幼小,難以鎮定應付,數次得到可乘之,卻都給商老太用拚命的狠招解救開去。
二人狠鬥八回合,商老太不住後退。商寶震從家丁接過一柄單刀,再行上前夾攻。眾莊丁初見主母與小主人有兵刃,對付一個空的孩子,隻道穩可得勝,此刻見主母頭發散亂,不住後退,顯是不敵,各人持刀挺槍,紛紛加入戰團。眾莊丁武藝低微,給胡斐刀砍足踢,霎時間傷了數人,但商家堡的莊丁個個勇悍,負傷之下,仍是拒戰不退。但聽得呐喊聲、兵刃撞擊聲、呼喝斥罵聲、柴火爆裂聲,響成一片。大廳上各人聽得外麵愈打愈亂,心想胡斐一人雖勇,以一個小孩子對敵商家堡全堡上下,如何能勝?於是有的咒罵,有的長歎,有的悲號,嘈雜之又加上嘈雜。忽聽得一個聲音叫道:“小胡斐聽著,以陰陽訣先取主腦,以亂環訣散其附從。”這聲音氣充沛,蓋過了一切雜聲,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正是趙半山的話聲。胡斐見敵人越戰越多,本已心神煩躁,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得趙半山這幾句話,心想趙伯伯英雄蓋世,所說必定不錯,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鋼刀呼呼呼刀,往商老太盤砍斫。他這刀取自商寶震,刃口雖已卷邊,但隻要砍了,仍能致命。商老太見他來勢猛惡,橫刀急架,雙刀碰撞時當當響了兩下,第下胡斐從剛勁突轉柔勁,自陽變陰,一收一揮,腕忽地轉了個圈子。他是順勢而轉,商老太的臂卻是逆轉圈子,到第二個圈子時她臂已轉不過來,但覺肘骨劇痛,隻得撒放刀。那八卦紫金刀激飛而起,射入天空。胡斐“陰陽訣”建功,跟著一刀往她肩頭直劈下去。刀鋒距她肩頭約有半尺,隻見她白發披肩,半邊臉上滿染血汙,一個念頭在心一閃:“這老婆子委實可憐,怎能一刀將她砍死?”疾忙刀身翻轉,想用刀背撞她肩膀,使她無力再鬥,便即趕去開門救人。不料商老太金刀脫,心立時便存了與仇人同歸於盡的念頭,明見胡斐舉刀砍下,毫不閃避,反而搶上一步滾入他的懷裏,右扣住他前胸“神封穴”,左扣住他小腹“注穴”牢牢抓定。胡斐大驚,刀背用力擊下。商老太“嘿”的一聲,肩骨碎裂,但她不顧一切,抓住了胡斐穴道死也不放,同時右足力勾,二人一齊倒地。
胡斐直至此日方有臨敵對戰的經驗,絕不知敵人拚命之時竟有如此的狠法,被她抓住之後隻得出力掙紮。商老太一張口,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幾個打滾,二人竟齊往大火堆滾去。胡斐大叫:“快放開,你不怕燒死麽?”他心神一亂,竟忘了該使“小擒拿”卸脫這樣貼身的糾纏,隻是猛力回奪。二人又滾兩下,終於滾進了火堆。
商寶震大叫:“媽!”飛身來救,提起單刀的刀柄,對準胡斐天靈蓋鑿了下去。胡斐偏頭一避,這一刀柄還是打了額角,疼得險些兒暈去。商寶震生怕受傷,急忙伸將二人從火堆提了出來,看準胡斐背心,一刀疾砍而下。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胡斐神智倏地清明,反踢一腳,正商寶震腕,第二腿跟著踢出,這一腿出盡全力,竟踢得他跌出五六丈外,一時爬不起來。
胡斐衣服著火,額角又是疼痛欲裂,大喝一聲,雙臂疾振,格格兩響,已擺脫了商老太的糾纏,在地上一個打滾,滾熄衣上火焰。商老太年老,給煙火一薰,已暈了過去。幾名莊丁忙給她打撲身上火頭。
胡斐空奔入莊丁叢,心對自己極是惱怒:“在這舍生忘死、狠命撲鬥的當兒,我還要去可憐敵人,適才沒送了小命,當真是無天理。”此時再不容情,夾奪過一柄單刀,拳打足踢,刀劈肘撞,猶如虎入羊群,片刻間將眾莊丁打得東逃西竄。他奔到廳門之前,從莊丁奪過一柄火叉,將堆在門前的柴炭一陣亂挑亂撥,隻見鐵門已燒得通紅,不禁大驚:“若是門鈕與鐵門燒得焊成一片,這門就打不開了。”危急不及多想,提起單刀,將全身功勁運於右臂,奮力直砍下去,嗒的一聲,門鈕應而落,這一砍用力過巨,單刀竟向上翹起,彎成了一把曲尺。他拋下單刀,用火叉鉤住門環向外拉扯,竟然不動。胡斐急得心怦怦亂跳:“莫要功虧一簣,到最後鐵門竟然拉不開來。”又是用力一拉,但聽得軋軋連聲,鐵門緩緩開了,黑煙夾著火頭,從門直撲出來。他想不到廳已燒得這般厲害,急叫:“趙伯伯,快出來!”隻見煙霧瀰漫之,一人當先搶出,正是王劍英,接著殷仲翔、徐錚、馬行空、孫剛峰先後奔出,最後才是趙半山抱著呂小妹出來。各人衣衫焦爛,狼狽不堪。
這時廳木材都已著火,桌椅固已燒著,連梁柱也已大火熊熊。這時真是相差不得片刻,倘若胡斐再遲一盞茶的時分破門,必定有人喪命。
胡斐見趙半山安然無恙,撲了上去,連叫:“趙伯伯,趙伯伯。”趙半山須眉盡焦,但仍是鎮定如恒,微微一笑,讚道:“好孩子!”忽聽得王劍英叫道:“劍傑!劍傑!你在哪裏?”趙半山四下一瞧,果然不見王劍傑,驚道:“難道他沒出來?”王劍英大叫:“我兄弟沒出來啊,沒出來啊。”此時廳梁柱東一條西一條,橫豎八地倒塌,已燒成一個火窟,王劍英雖是足情殷,卻也不敢進去相救,隻是大叫:“劍傑,快出來,快出來!”趙半山與胡斐同時想到:“他若能夠出來,豈有不出來之理?”他二人俱是天生的俠義心腸,當下更不多想,一老一少,不約而同地衝進火窟之,冒煙突火,來尋王劍傑。胡斐踏在燒得炙熱的磚上,不禁燙得雙足亂跳。趙半山道:“孩子,你快出去。”胡斐道:“不,趙伯伯,你快出去。”他剛說了這句話,忽地叫道:“在這裏了!”俯身將王劍傑拉起,飛奔出外。原來王劍傑挨不住熾熱,將口鼻湊在狗洞上吸氣,不料一陣黑煙自外衝進,將他薰得暈了過去。
胡斐給煙嗆得大聲咳嗽,王劍傑身材魁梧,難以橫抱,隻好拉了他著地拖將出去,將到門口,門外眾人突然大聲驚呼,但見屋頂一根火梁直跌下來,壓向胡斐頭頂。胡斐加緊腳步,想要搶出廳門,但那梁木甚長,其勢已然不及。趙半山哼了一聲,踏上半步,一招“扇通背”,右掌已托住火梁。這梁木本身之重不下四五百斤,從上麵跌將下來,勢道更是驚人。趙半山雙腿馬步穩凝不動,右掌這一托,火梁反而向上一抬,那“閃通背”的下半招跟著發出,左掌搭在梁木上向外一送,隻見一條火龍從廳口激飛而出,夭矯入空,直飛出六丈外,方始落地。廳門外眾人見他露了這功夫,呆了半晌,這才震天價響喝起采來,連商家堡的莊丁,也不自禁地站在遠處叫好。王劍英扶著兄弟,忙著替他撲熄衣上火焰,心暗自慚愧:“我自己親兄弟有難,卻要旁人相救。”
馬行空與徐錚出了鐵廳,立即找尋馬春花,但東張西望,不見她的影蹤。徐錚心下起疑:“她定是與姓商的小子到什麽地方搗鬼去了。”他身出火域,心妒火又旺,叫道:“師父,我去找她。”拔步飛奔。馬行空年紀一大,究已不如小夥子硬朗,給煙火炙得頭暈眼花,隻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突覺背後有掌風襲到。這一下突襲全然出他意料之外,那一掌來得又快又勁,馬行空不及招架,隻得吸氣硬接,砰的一響,身子給打得搖搖晃晃,但覺眼前一黑,全身發軟,接著臀上又被人踢了一腿,身不由主地向鐵廳的火窟跌去,迷糊隻聽得商老太縱聲大笑,叫道:“劍鳴,劍鳴,我終於給你報了一點兒仇……”一陣熱氣裹住全身,登時什麽也不知道了。
趙半山剛將呂小妹救醒,忽見商老太突然從煙火裏鑽出來,將馬行空打入火窟,不禁一呆。隻見商老太弓身走入廳門,對熊熊大火竟是視若無睹,他大叫:“快出來,你這不是送死麽?”他一言方畢,又是一條極大火梁落了下來,騰的一聲巨響,火焰四下飛舞,已將廳門封住。商老太懷抱紫金八卦刀,臉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全身衣服頭發均已著火,卻竟似不覺痛苦。她心在想:“複仇的心願雖然難了,我卻不久就可與劍鳴相會了。”趙半山長歎一聲,心想此位老太太雖是女流,性子剛烈,勝於須眉,又想此番東來之事已了,無意結識了一個少年英雄,也算此行不虛,見孫剛峰、王劍英等各自正在忙碌,於是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咱們走吧,一起走一程如何?”胡斐道:“好極,好極!”在他幼小的心靈之,想到了世間許許多多變幻難測之事,想到呂小妹的報仇是如此,而商老太的報仇卻又如此。他與趙半山攜同行,默默想著心事,走出裏許,回頭一望,隻見商家堡兀自燒得半天通紅。
趙半山道:“小兄弟,今天的事很慘,是不是?商老太的性子,唉!”說著搖了搖頭。胡斐道:“趙伯伯……”趙半山轉過頭來,說道:“小兄弟,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意氣相投,雖然我年紀大了幾歲,但我見你俠義仁厚,實是相敬。他日你必名揚天下,我何敢以長輩自居?”此時東方初白,趙半山的臉色在朝曦照耀之下顯得又是莊嚴,又是誠懇。胡斐一張小臉上滿是炭灰血漬,聽了他這幾句話,不禁脹得通紅,又道:“趙伯伯……”趙半山搖了搖,說道:“趙伯伯字,今後休得再出你口。我與你結義為異姓兄弟,可好?”想千如來趙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何等的身分,今日竟要與一個十餘歲的孩童義結金蘭,實是事非尋常。他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而是敬重他舍身救人的仁俠心腸,覺得他年紀雖小,但所作所為,與紅花會眾兄弟已並無二致。胡斐聽了此言,不由得感激不勝,兩道淚水從眼流下,撲翻身軀,納頭便拜,叫道:“趙……趙……”趙半山跪下答禮,說道:“賢弟,從今後你叫我哥便了。”於是一老一少兩位英雄,在曠野撮土為香,拜了八拜。趙半山心快慰,撮口長嘯,隻聽得西麵馬蹄聲急,那白馬奮鬣揚蹄而來,片刻間奔到了身前。胡斐讚道:“這馬真好。”趙半山心想:“可惜此馬乃四弟妹所有,她愛若性命,否則經你這麽一讚,我自然送你。”當下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問道:“賢弟,你在此間可還有什麽未了之事?”胡斐道:“我去跟平四叔說一聲,當送哥一程。”趙半山也不舍得立即與他分別,道:“那再好沒有。”牽了韁繩,和胡斐並肩而行。轉過一個山坡,忽見一株大樹後麵站著一人,探頭探腦地在不住窺探。胡斐認得他的背影,低聲道:“這是徐錚!”心想他師父慘遭焚死,他躲在此處不知鬼鬼祟祟地幹什麽勾當,說道:“我過去瞧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後向前一張。徐錚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後來了旁人。
隻見前麵二十餘丈一株楊樹之下,一男一女,相互偎倚在一起,神情異常親密。胡斐凝神一看,原來男的是商家堡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馬春花。但見福公子一摟著她腰,不住親她麵頰。馬春花軟洋洋地靠在他懷裏,低聲不知說些什麽。胡斐年幼,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隻是瞧得有趣,心暗暗好笑:“馬姑娘和這公子隻相識一天,便這般要好。”卻聽得徐錚口發出嘰嘰格格的怪聲,原來是在咬牙切齒,又舉起拳頭,不住捶打自己胸口,已是憤怒到了極點。胡斐笑道:“徐大哥,你在這裏幹什麽?”徐錚全神貫注在馬春花身上,對胡斐的話竟是全沒聽見。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我和你拚了!”拔出腰間單刀,向福公子衝去。胡斐雖然聰明伶俐,對這種私情糾葛卻是全然不解,隱隱約約隻知道馬春花生得美麗,所以前日晚間商寶震對她這樣,而今日福公子和徐錚又是為她打架。
福公子和馬春花在大廳上溜了出來,唯恐給人見到,遠遠躲到這株大楊樹下偎倚蜜語。男歡女愛,不知東方之既白。商家堡鬧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是半點也不知道,突見徐錚全身燒焦、披頭散發地提刀殺來,同時大驚站起。徐錚雙目如欲噴出火來,這一刀砍下去力道極猛。福公子武藝平庸,眼見鋼刀迎頭砍到,急忙後退。徐錚這一刀用力大了,登的一聲卻砍在大楊樹上,急切間拔不出來。馬春花急道:“你幹什麽?你幹什麽?”徐錚怒喝:“幹什麽?我要殺了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脫卻楊樹,反彈上來,砰的一下,刀背撞上他的額頭。馬春花吃了一驚,叫道:“小心!可撞痛了麽?”徐錚伸使勁將她推開,道:“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著趕上前去,舉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馬春花見這個平日對自己從來不敢違拗半點的師哥,此時突然發瘋一般,知他妒火燒,不可抑製,心又是羞愧,又是焦急,搶過去攔在他麵前,雙叉腰,說道:“師哥,你要殺人,先殺了我吧。”徐錚見她一意維護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厲聲道:“我先殺他,再來殺你。”左在她肩頭一推。馬春花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隨搶起地下一根枯枝,擋架他的單刀,一麵轉頭向福公子叫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錚乃是未婚夫婦,大聲道:“這人瘋了,你可要小心。”一麵遠遠躲開。徐錚舞動單刀,數招之間,已將馬春花枯枝砍斷,喝道:“你再不讓開,可莫怪我無情了。”馬春花將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丟,轉過了頭,將脖子向著他刀口,說道:“師哥,這一生一世,我終究是不能做你妻子的了。你一刀將我殺了吧。”徐錚滿臉紫脹,怒道:“我……我……”左用力抓胸,說不出話來。胡斐見他單刀上下揮蕩,神色狂怒,隻怕一個克製不住,順便往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當即搶上前去,隔在二人之間,左掌起處,已按在徐錚胸前,微一發勁,將他推得退後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誰想動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先將我胡斐殺了。”徐錚一愕,怒道:“你……你……連你這乳臭未幹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隻聽啪的一聲,馬春花縱上前來打了他一記耳光。徐錚一來是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二來胡斐夾在間,擋住了他的眼光,這一巴掌竟是沒能避開,結結實實地,打得他半邊臉頰也腫了。
胡斐卻不懂徐錚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也不明白馬春花何以大怒。在他心,自己給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時,馬春花曾向商寶震求情,後來又求他釋放自己,雖然自己已經先脫捆縛,但對她這番眷念之恩,卻是銘感於心。此時馬春花與師哥起了爭執,他自是全力維護。
徐錚見過胡斐與王氏兄弟動,論到武功,自知與他可差得太遠,但心情激動之下,連性命也不理會了,還顧什麽勝負?一柄單刀直上直下地往他頭上、頸、肩頭連連砍去。胡斐既不邁步,亦不後退,隻是站在當地,在他刀縫間側身閃避,突然左伸出,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徐錚舉刀橫削,斫他臂。胡斐這一拳打到一半,臂拐彎,翻掌抓住他腕,順勢一扭,已將單刀奪在,跟著轉過身去,將刀交給馬春花。他將背脊向著徐錚,當真是藝高人膽大,對之絲毫不加提防。徐錚知道再鬥也是無用,長歎一聲,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大放悲聲,叫道:“師父,師父,你老人家死得好慘。”回身掩麵便走。馬春花猛吃一驚,問道:“你說什麽?”提刀趕去。徐錚不答,低首疾行。馬春花連問:“爹爹怎麽了?你說什麽死得好慘?”一路在後麵追趕。
福公子站得遠遠的,沒聽清楚他師兄妹的對答,隻見馬春花追趕徐錚而去,心急了,叫道:“春妹,春妹,回來,別理他。”馬春花掛念父親,不理會福公子的叫喊,隻是追問徐錚。福公子見鋼刀已到了馬春花,不再懼怕徐錚,快步趕上。追出十餘步,忽見一株大樹後轉出一人,五十餘歲年紀,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紅花會的當家千如來趙半山。福公子和他一朝相,隻嚇得麵如土色,半晌說不出話來。趙半山笑道:“福公子,你好啊!”福公子雙一拱,勉強道:“趙當家,你好。”再也顧不得馬春花如何,轉過身來,飛步便行,一直奔出十餘丈,回頭向趙半山一望,腳步更加快了。霎時之間,福公子向北,徐錚與馬春花向南,俱已奔得影蹤不見,隻有趙半山臉帶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在高坡之上。胡斐道:“哥,這福公子認得你啊,他好像很怕你。”趙半山微笑道:“不錯,他曾落在我們,很吃了些苦頭。”原來這福公子,正是當今乾隆皇帝駕前第一紅人福康安。他是乾隆的私生兒子,是以皇帝對他恩遇隆厚,群臣莫及。他曾被紅花會群雄擒住,逼得乾隆重修少林寺,不敢與紅花會為難。此時事隔數年,忽然又與趙半山相遇,他隻道紅花會群雄從回疆大舉東來,隻嚇得魂飛魄散,哪敢再追查馬春花到了何處?與王劍英等會合後,片刻不敢停留,急急回北京去了。胡斐見福康安不會武藝,對他未加留意,沒再追問他的來曆。趙半山伸出右,握住他,二人攜同行,走了裏許,來到路旁一所茶鋪之前。趙半山道:“賢弟,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你我就此別過。”胡斐雖是戀戀不舍,但他是豁達豪邁之人,說道:“好,哥,過幾年等我長得幾歲,到回疆來尋你相會。”趙半山點頭道:“我在回疆等你便了。”說著從懷取出一朵紅絨紮成的大紅花來,說道:“賢弟,天下江湖好漢,一見此花,便知是你哥的信物。你若遇上急需,要人要錢,憑著此花,向各處朋友盡管要便是。”胡斐接過了放在懷內,好生羨慕,心想日後學到哥的本領未必為難,但要學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卻是大大的不易。趙半山到茶鋪倒了兩大碗茶,將一碗遞給胡斐,說道:“以茶代酒,你我喝了這碗別酒吧。”二人舉起碗來,仰頭飲幹。趙半山擱下茶碗,一牽住馬韁,說道:“賢弟,臨別之際,做哥哥的問你一句話。”胡斐道:“哥請問便是。”趙半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賢弟是否還有什麽厲害的仇人對頭?”胡斐一凜,心道:“我爹爹不知是誰害的,此人既殺得我爹爹,自然武功非同小可。若是哥知我大仇未報,竟查到我仇人的姓名,他義氣為重,前去找他拚鬥,一來我殺父大仇不能叫人代報,二來焉能讓哥冒此凶險?”他年紀雖小,卻是滿腹的傲氣,仰頭道:“不勞哥掛懷,便是有什麽仇敵對頭,小弟也料理得了。”趙半山哈哈大笑,翹起大拇指讚道:“好!”飛身上馬,向西疾馳而去,隻聽他遠遠說道:“石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給你。”胡斐回過頭來,隻見大石上放著一個包裹,本來是趙半山掛在白馬背上的。他伸一提,隻覺沉甸甸的有些壓,急忙解開,但見金光耀眼,卻是二十枚二十兩重的金錠,一共是黃金四百兩。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貧你富,若是贈我黃金,我也不能拒卻。哥怕我推辭,贈金之後急急馳走,未免將我胡斐當作小孩子了。”
回頭望見馬蹄濺起一路塵土,數裏不歇,想起今日竟交上了這樣一位肝膽相照的好友,不由得喜不自勝,提了黃金,高聲唱著山歌,大踏步而行。胡斐找著平阿四後,分了二百兩黃金給他,要他回滄州居住,自己卻遨遊天下,每日裏習拳練刀,打熬氣力,參照趙半山所授的武學要訣,鑽研拳經刀譜上的家傳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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