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日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灣，離省城長沙已不在遠，袁紫衣正要找飯店打尖，隻聽得碼頭旁人聲喧嘩。但見湘江停泊著一艘大船，船頭站著一個老者，拱與碼頭上送行的諸人為禮。她一瞥之下，見送行的大都是武林人，個個腰挺背直，精神奕奕，老者身後站著兩名朝廷的武官。她見了這一副勢派，心一動：“莫非又是哪一派的掌門人，到去參與福大帥的大會？”凝神瞧那老者時，見他兩鬢蒼蒼，頷下老大一部花白胡子，但滿臉紅光，衣飾華貴，左指上戴著一隻碧玉班指，遠遠望去，在陽光下發出晶瑩之色，隻聽他大聲說道：“各位賢弟請回吧！”抱拳一拱，身形端凝，當真是穩若泰山。

    岸上諸人齊聲說道：“恭祝老師一路順風，為我九龍派揚威京師。”那老者微微一笑，說道：“揚威京師是當不起的，隻盼九龍派的名頭不在我裏砸了，也就是啦。”袁紫衣聽他聲音洪亮，氣充沛，這幾句話似是謙遜，但語氣間其實甚是自負。隻聽得劈拍聲響，震耳欲聾，湘江紅色紙屑飛舞，原來岸上船一齊放起鞭炮。

    袁紫衣知道鞭炮一完，大船便要開行，於是輕輕躍下馬來，抬起兩片石子，往鞭炮上擲去。兩串鞭炮都是長逾兩丈，石片擲到，登時從斷絕，嗤嗤聲響，燃著的鞭炮墮入湘江，立時熄滅了。這一來，岸上船，人人聳動。鞭炮斷滅，那是最大的不祥之兆。眾人瞧得清楚，鞭炮是這黃衫少女用石片打斷。六名大漢立即奔近身去，將她團團圍住，大聲喝道：“你是誰？”“誰派你來搗亂混鬧？”“打斷鞭炮，是什麽意思？”“當真是吃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來惹九龍派的易老師。”若非見她隻是孤身的美貌少女，早就老拳齊揮，一擁而上了。袁紫衣深知韋陀門與八仙劍的武功底細，出時成竹在胸，並不畏懼，這九龍派卻不知是什麽來曆，眼見眾人聲勢洶洶，隻得微笑道：“我用石子打水上的雀兒，不料失打斷了炮仗，實在過意不去。”

    眾人聽她語聲清脆，一口外路口音，大家又嘴八舌地道：“失打斷一串，也還罷了，豈有兩串一齊打斷之理？”“你叫什麽名字？”“到易家灣來幹麽？”“今日是黃道吉日，給你這麽一混鬧，唉，易老師可有多不痛快！”

    袁紫衣笑道：“兩串炮仗有什麽稀罕？再去買過兩串來放放也就是了。”說著從懷取出一錠黃金，約莫有二兩來重，托在掌，這錠金子便是買一千串鞭炮也已足夠。眾人麵麵相覷，均覺這少女十分古怪，無人伸來接。袁紫衣笑道：“各位都是九龍派的弟子嗎？這位易老師是貴派的掌門人，是不是？他要到北京去參與福大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是不是？”她問一句，眾人便點一點頭。袁紫衣搖頭道：“炮仗熄滅，那是大大的不祥。易老師還是趁早別去，在家安居納福的好。”人群一個漢子忍不住問道：“為什麽？”袁紫衣神色鄭重，說道：“我瞧易老師氣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霧，殺紋直衝眉梢。若是到了京師，不但九龍派威名墮地，易老師還有殺身之禍。”眾人一聽，不由得相顧變色。有的在地上直吐口水，有的高聲怒罵，也有的竊竊私議，隻怕這女子會看相，這話說不定還真有幾分道理。

    眾人站立之處與大船船頭相去不遠，她又語音清亮，每一句話都傳入了那易老師耳。他細細打量袁紫衣，見她身材苗條，體態婀娜，似乎並不會武，但適才用石片打斷鞭炮，出巧妙，勁道不弱，又見她所乘白馬神駿英偉，實非常物，料想此人定是有所為而來，於是拱說道：“貴姓，請借一步上船說話。”袁紫衣道：“我姓袁，還是易老師上岸來吧。”當時湘人風俗，乘船遠行，登船之後，船未開行而再回頭上岸，於此行極為不利。那易老師眉頭微皺，沉吟不語。他雖武功深厚，做到一派掌門，但生平對星相卜占、風水堪輿等說極是崇信，眼見炮仗為這年輕女子打滅，又說什麽殺身之禍等等不祥言語，心想她越說越是難聽，還不如置之不理，於是對船家說道：“開船吧！”喃喃自語：“陰人不祥，待到了省城，咱們再買福物，請神衝熬。”船家高聲答應，有的拉起鐵錨，有的便拔篙子。袁紫衣見他不理自己，竟要開船，大聲叫道：“慢來慢來！你若不聽我勸告，不出百裏便要桅斷舟覆，全船人等盡數死於非命。”易老師臉色更是陰沉，厲聲道：“我瞧你年紀輕輕，不來跟你一般見識。若再胡說八道，可莫怪我不再容情。”袁紫衣一躍上船，微笑道：“我全是一片好意，易老師何必動怒？請問易老師大名如何稱呼，我再跟你拆一個字，對你大有好處。”易老師哼了一聲，道：“不須了！”袁紫衣道：“好，易老師既不肯以尊號相示，我便拆一拆你這個姓。‘易’字上麵是個‘日’字，下麵是個‘勿’字，‘勿日’便是‘不日’，意思是命不久矣。易老師此行乘船，走的是水路，‘易’字加‘一’加‘水’，便成為‘湯’，‘赴湯’蹈火，此行大為凶險。舟為器皿之象，‘湯’下加‘皿’為‘*’，所謂‘*然無存’，全船人等，性命難保。‘湯’字之上加‘草’為‘蕩’，古詩雲：‘蕩子行不歸’，易老師這一次隻怕要死於異鄉客地了。”易老師聽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伸在桅杆上用力一拍，砰的一聲，一條粗大的桅杆不住搖晃，喝道：“你有完沒完？”袁紫衣笑道：“易老師此行，百事須求吉利，那個‘完’字，是萬萬說不得的。易老師，你到北京是去爭雄圖霸，不是動拳腳，便要動刀槍。‘易’字加‘足’為‘踢’，加‘刀’為‘剔’，因此你不但自己給人踢死，九龍派還給人剔除。”易老師越聽越怒，但聽她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由得暗自心驚，強言道：“我單名一個‘吉’字，早便吉祥吉利了，你還有何話說？”袁紫衣搖頭道：“大凶大險。這個‘吉’字本來甚好，但偏偏對易老師甚為不祥。‘易’者，換也，將吉祥更換了去，那是什麽？自然是不吉了。”易吉默然。

    袁紫衣又道：“這‘吉’字拆將開來，是‘十一口’字。易老師啊，凡人隻有一口，你卻有十一口。多出來的十口是什麽口？那自然是傷口，是刀口了。由此觀之，你此番上北京去，命注定要身十刀，屍骨不歸故鄉。”越是迷信之人，越是聽不得不祥之言。易吉本來雍容寬宏，麵團團的一副富家翁氣象，此時眉間突現煞氣，斜目橫睨袁紫衣，冷笑道：“好，袁姑娘，多謝金玉良言。你是哪一位老師門下？令尊是誰？”

    袁紫衣笑道：“你也要給我算命拆字麽？何必要查我的師承來曆？”易吉冷笑道：“瞧你年紀輕輕，咱們又素不相識，你定是受人指使，來踢易某的盤子來著。姓易的大不與小鬥，男不與女爭，你叫你背後那人出來，瞧瞧到底是誰身十刀，屍骨不歸故鄉。”他伸指著她臉，大聲道：“你背後那人是誰？”袁紫衣笑道：“我背後的人麽？”假裝回頭一看，不由得一驚，隻見岸邊站著一人，穿一身粗布青衣，打扮作鄉農模樣，正是胡斐，心想不知他何時到了此處，自己全神貫注的給易吉拆字，竟沒察覺。她不動聲色，回過頭來，笑道：“我背後這人麽？我瞧他是個看牛挑糞的鄉下小子。”易吉怒道：“你莫裝胡羊。我說的是在背後給你撐腰、叫你來搗鬼的那人，是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鬼鬼祟祟？”他料定是仇家暗指使袁紫衣前來混鬧，好使自己出行不利，此人必然熟知自己的性情忌諱，否則她何以盡說不吉之言？其實袁紫衣存心搗亂，見他越是怕聽不吉利的說話，便越是盡揀凶險災禍來說，當下正色道：“易老師，常言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我這番逆耳忠言，聽不聽也由得你。至於九龍派嘛，你若不去，由小女子代你去便了。”當袁紫衣躍上船頭不久，胡斐即已跟蹤而至。那日他在河裏洗澡時衣服被奪，赤身露體的不便出來，好在為時已晚，不久天便黑了，這才到鄉農家去偷了一身衣服。他最關懷的是那本家傳拳經刀譜。這刀譜放在貼肉衣服袋，竟給她連衣帶書，一起取了去，心想這女子先偷我包袱，又取我衣服，定是為了這本刀譜，心十分憂急，一路疾趕。當日便追上了她，但見她勒馬緩緩而行，卻又不是偷了刀譜便即遠走高飛的模樣。他越想越疑，無法推測這女子真意何在，心想若是動強搶，未必能夠得，於是暗暗在後窺伺，要瞧她有何動靜，另有何人接應。但跟了數日，始終不見有何異狀。這日在易家灣湘江之畔，卻見她向易吉起釁，竟是又要搶奪掌門人的模樣。胡斐暗暗稱奇：“這位姑娘竟是有一味掌門人癖。她遇到了掌門人便搶，為的是在江湖上樹信立威呢，還是另有深意？看來兩人說僵了便要動，且讓他們鷸蚌相爭，我便來個漁翁得利，設法奪回刀譜。此時牽她白馬，易如反掌，但好曲子不唱第二遍，重施故技，未免顯得我小泥鰍胡斐太也笨蛋。”於是慢慢走近船頭，等候會搶奪她背上包袱。隻見易吉一張紅堂堂的臉膛由紅轉紫，嘶啞著嗓子說道：“姑娘這麽說，那是罵易某無能，不配作九龍派的掌門人？”袁紫衣微笑道：“那也不是。易老師既然此行不利，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如把九龍派的掌門人讓與我吧。小女子一片好心，純係為你著想……”

    她話未說完，突見船艙鑽出兩條漢子，各持一條九節軟鞭。一個年大漢道：“這女子瘋瘋癲癲，師父不必理她。待弟子趕她上岸，莫誤了開船的吉時。”說著左伸出，便去推袁紫衣的肩頭。袁紫衣伸指在他臂上輕輕一彈，說道：“吉時早已誤了！”那漢子登覺臂彎一麻，掌沒碰到她肩頭，上臂便已軟軟的垂了下來。另一個漢子喝道：“大師哥，動家夥吧！”兩人齊聲呼哨，嗆啷啷一陣響亮，兩條九節軟鞭同時向袁紫衣膝頭打去。他們不想傷她性命，是以軟鞭所指之處並非要害。袁紫衣見兩人都使九節鞭，心念一動：“是了，他們叫做九龍派，大概最擅長的便是九節鞭。”她與易吉東拉西扯，一來是要他心煩意亂，二來是想探聽他的武功家數，這時見雙鞭擊到，心大喜：“好啊，你們遇上使軟鞭的老祖宗啦。”雙伸出，快速無倫的抓住兩根軟鞭鞭頭，相互一纏，打成結形，身子毫不移動，微笑著站在當地。

    兩名漢子尚未察覺，見鞭頭並未打到她身上，反而雙鞭互纏，各自用力一扯，這一來正了袁紫衣之計，雙鞭鞭頭本來鬆鬆搭著，一扯之下，登成死結。兩人驚得呆了，又是用力一扯。師倆膂力相當，誰也扯不動誰，兩條軟鞭卻纏得更加緊了。易吉喝道：“莽撞之徒，快退開了。”雙抓住長袍衣襟，向外一抖，喀喇喇一陣響，袍子上個軟和一齊拉脫，左反到身後一扯，長袍登時除了下來，露出袍內的勁裝結束。這一幹淨利落，威風十足。岸上站著的大都是他的弟子親友，也有不少閑人，登時齊聲喝了個大彩。

    袁紫衣搖頭道：“口采不好。這一‘脫袍讓位’，脫袍不打緊，讓位嘛，卻是注定把掌門人之位讓給我啦。”易吉心一凜，果覺這一也是不祥之兆，右伸到腰間，輕輕一抖，已多了一條晶光閃亮的九節鞭。

    這一抖寂然無聲，鋼鞭的九節互相竟無半點碰撞。袁紫衣暗叫：“啊喲，不好！這功夫我可不會，今日隻怕要糟！”隻見他這條鞭子每一節均有雞蛋粗細，他身材又極魁梧，便如船頭上立了一座鐵塔，拿著這條大鞭，當真是威風凜凜。這時船家已收起了鐵錨，船身在江搖晃不定。易吉臂一抖，九節鞭飛出去卷住了船頭鐵錨，跟著一揮，撲通聲響，水花四濺，鐵錨又已落入江，船身登時穩住。這一若非臂上有六百斤膂力，焉能如此揮灑自如？眼見他這條九節鞭並有軟鞭與鋼鞭之長，內外兼修，非同小可。袁紫衣心想：“他膂力強大，揮鞭無聲。此人隻可智取，不能力敵。”見他身材魁梧，年紀又大，想來功力雖深，腳就未必靈便，於是心生一計，說道：“易老師，我是女子，如在船頭跟你相鬥，不論勝負，都於你此行不利。咱們總得另覓一個地方較量才是。”易吉心覺此言有理，可是又不願上岸。袁紫衣又道：“易老師，咱們話得說在前頭，若是我勝了你，你這九龍派掌門人之位，自得拱相讓，不知你門下的弟子們服是不服？”易吉氣得紫臉泛白，喝道：“不服也得服。但若你輸了呢？”袁紫衣嬌笑道：“我跟你磕頭，叫你作幹爹，請你多疼我這幹啊。”說著倏地躍起，右足在桅索上一撐，左足已踏上了帆底的橫杆，腰銀絲鞭揮出，向上一抖，卷住了桅杆，上使勁，帶動身子向上躍高。

    她左臂剛抱住桅杆，右又揮出銀絲鞭再向上一卷，最後一招“一鶴衝天”，身子已高過桅杆，輕輕巧巧地落將下來，站在帆頂。這幾下輕靈之極，碼頭上旁觀的閑人無不喝彩。九龍派的弟子卻有人叫了起來：“喂，玩這有什麽意思？有種的便下來，領教領教易老師威震湘的九龍鞭功夫。”袁紫衣大聲道：“在上邊比武，大夥兒都瞧得清楚些。”易吉哼了一聲，將九龍鞭在腰間一盤，左抓住桅杆，身子已離地二尺，跟著右一搭，身子又上升二尺。那桅杆比大碗的碗口還粗，一原是無法握住，但他指勁力厲害，掌力又極沉雄，雙交互握抓，身子竟平平穩穩地上升，雖無袁紫衣的快捷剽悍，但在行家看來，這功夫既穩且狠，實是非同小可。袁紫衣眼見他離桅頂尚有丈餘，心想一給他爬上，就不好鬥，隻有居高臨下，先製止他上升，當下銀絲鞭一晃，喝道：“我這是十八龍鞭，多了你九龍。”鞭梢在空抖動，摟頭蓋將下來。易吉雙不空，如何抵擋？若要閃避，隻有溜下桅杆，如此一招不交，已然輸了，碼頭上的眾弟子又高聲叫罵起來：“不要臉！”“這哪是公平交？”“兀那婆娘，你下來動！”卻見易吉將頭一偏，左臂抱住桅杆，右揮動九節鋼鞭，竟自下迎上，往銀絲鞭上砸去。

    袁紫衣生怕雙鞭相交，若是給纏住了，拉扯起來，自己力小，必定吃虧，於是抖揚鞭，避開他的兵刃，待要回轉再擊，哪知易吉使一招“插花蓋頂”，舞動鋼鞭護住頭臉，左臂一鬆一緊，身子一縱一提，四五個起落，已穩穩坐上桅杆之頂，但聽得碼頭上歡聲大起，鼓掌如雷。

    他這一來占得了有利地勢，袁紫衣心卻反而放寬，見他適才出鞭，力道雖猛，招數卻無特異變化，遠不及自己鞭法的精微巧妙，當下身子向左一探，刷的一聲，銀絲鞭自右環擊而至。易吉穩穩坐著，九節鞭回轉，將對方軟鞭擋開。這時陽光照耀，湘江泛出萬道金波，兩人在五六丈高處相鬥，兩條軟鞭猶似靈蛇盤旋，的是好看煞人。岸邊人眾越聚越多，湘江上上下下的船舶也多收帆停舵，船水乘客，一齊仰首觀鬥。易吉自知輕身功夫不如對方，隻是穩坐帆頂，雙足挾住桅杆，先占了個不敗之地。袁紫衣卻是東竄西躍，在帆頂的橫桁上忽進忽退。她銀絲鞭比對的九龍鞭長了一倍有餘，隻有她攻擊易吉的份兒，易吉卻無法反擊。拆到六十餘招後，她一條長鞭如銀蛇飛舞，招數愈出愈奇。易吉來來去去卻隻是八招，密密護住了全身，俟去纏對方軟鞭。一眼看來，袁紫衣似是占盡了上風，但她如此打法極是吃力，隻要久攻不下，鞭法稍有破綻，或是足下一滑一絆，那便輸了。原來易吉的用心，正是孫子兵法所謂“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袁紫衣早知他的心意，但不論如何變招進攻，他這八招守護全身，竟是嚴密異常，無隙可乘。如在平地，她自可淩空下擊，或是著地滾進，但自己引他高空相鬥，反給他占了地利，卻非始料之所及了。又鬥片刻，情勢仍無變化，袁紫衣微感氣息粗重，縱躍之際，已稍不及初時輕捷。易吉瞧出轉已至，待她長鞭掠到麵前，突出左，徑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一驚，軟鞭下沉，哪知易吉的九龍鞭反過來一壓一鉤，若非她銀絲鞭閃避得快，雙鞭已纏在一起。易吉得理不讓人，瞧準了她鞭頭回起之處，九龍鞭一招“青藤纏葫蘆”，大喝一聲，已將銀絲鞭纏住。袁紫衣隻覺臂一酸，長鞭給一股強力往外急拉，知道若與對方蠻奪，自己必輸，她心思轉得好快，危急倏出險招，右猛地一甩，銀絲鞭的鞭柄脫飛出，繞著桅杆意轉圈子，但見銀光閃動，刷喇喇一陣響，九節鋼鞭和銀絲軟鞭兩條軟鞭，竟將易吉雙腿連同右臂一齊繞在桅杆之上。這一下變生不測，易吉怎料想得到？大驚之下，忙伸左去解鞭，倏見袁紫衣撲到身前，左探出，便來挖他眼珠。易吉左急忙放脫軟鞭，舉擋架。哪知袁紫衣這一下乃是虛招，左掌在空微一停頓，牽製他的左掌，右疾出，早已點了他左腋下的“淵腋穴”。這一招在旁人看來，簡直是易吉自舉臂，露出腋底任由對方點穴一般。他穴道破點，左臂軟軟下垂，雙腿與右臂卻又給縛在桅上，可說是一敗塗地，再無回之力。胡斐在地下見她敗取勝，這一贏得巧妙無比，剛叫了聲好，忽見黃光閃動，九枚金錢鏢急向桅杆上飛去，射向袁紫衣後心。袁紫衣將易吉打得如此狼狽，心大是得意，正要在高處誇言幾句，逼他親口許諾讓了掌門，這才放他，沒料到下麵竟然有人偷襲。這九枚金錢鏢來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她身在橫桁之上，隻要向左或是向右踏出半步，立時從五六丈高處摔將下來，卻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向後一仰，登時摔下，九枚錢鏢從帆頂掠過。船頭岸上眾人驚呼聲，隻見她雙足鉤住橫桁，身子掛在半空。

    岸上偷發暗器之人一不做，二不休，跟著又是枚錢鏢射出，這一次卻是一枚襲她身子，兩枚射向橫桁，隻要她身子向上翻起，剛好是自行湊向錢鏢。胡斐知道這一下袁紫衣再也無法避讓，立即也是枚製錢射出。他出雖後，但勁淩厲，錢鏢去勢卻快，六枚銅錢在空互撞，錚錚錚聲，一齊斜飛，落入了江。袁紫衣背上驚出了一身冷汗，剛欲翻身而起，胡斐大叫一聲：“這算什麽？”躍上了船頭，隻聽喀喇、喀喇兩聲巨響，橫桁斷折。袁紫衣跟著橫桁向江跌落，而易吉處身所在的桅杆，卻也從斷絕。袁紫衣當時頭下腳上，親眼見到何人發射暗器偷襲，胡斐如何出相救，但橫桁怎地斷折，卻未瞧見。原來易吉左脅穴道被點，半身動彈不得，右卻尚可用力，忙從雙鞭纏繞之脫出臂，眼見袁紫衣倒掛桁上，當即將全身勁力運於掌上，發掌擊向橫桁。他膂力好大，連擊掌，桁斷人落。就在此時，胡斐也已躍上了船頭，心想若是袁姑娘落水，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頂，待他慢慢溜將下來，豈非是他勝了？當即背靠桅杆，運勁向後力撞，這桅杆又堅又粗，一撞之下隻晃了幾下。胡斐心急了，拔出單刀，刷的一刀，劈斷了桅杆。眼見袁紫衣與易吉各自隨著一段巨木往江跌落，隻是袁紫衣的橫桁先斷，身在半截桅杆之下，若是給斷桅擊，性命可憂，胡斐當即抓起船頭拉纖用的竹索，對準袁紫衣身前揮將過去，大喝道：“抓住了！”竹索飛出，有如一條極長的軟鞭。袁紫衣身在半空，心忙亂，她雖識得水性，但想在眾目睽睽之下落水，待會**地爬起，豈非狼狽萬狀？突見竹索飛到，急忙伸抓住。胡斐一揮一拉，袁紫衣借勢躍起，輕輕巧巧地落在船頭。她雙足剛落上船板，隻聽得撲通一聲巨響，水花四濺，無數水珠飛到了她頭上臉上，正是易吉與斷桅一齊落水。岸上人眾大聲呼叫，撲通撲通響聲不絕。原來易吉不會水性，九龍派的十八名弟子紛紛躍入湘江，爭先恐後地去救師父。袁紫衣向胡斐嫣然一笑，道：“胡大哥，謝謝你啦！”胡斐笑道：“我這‘胡’字拆開來是‘月十口”字，看來我每月之，要身九刀。”袁紫衣笑得更是歡暢，心想我適才給那易吉拆字，原來都叫他偷聽去啦，笑道：“幸好你名字有個‘非’字，這一‘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凶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謝姑娘金口。”袁紫衣與他重逢，心極是高興，又承他出相救，有意與他修好，又笑道：“你這‘斐’字是采斐然，那不必說了。‘非’字下加‘羽’字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草’字頭為‘菲’，主芬芳華美；加絞絲旁為‘緋’，紅袍玉帶，主做大官。”胡斐伸了伸舌頭，道：“升官發財，可了不起！”

    兩人在船頭說笑，旁若無人。忽聽得碼頭上一陣大亂，九龍派眾門人將易吉連著斷桅，八腳地抬上岸來。他年老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幾口水，一氣一怒，竟自暈了過去。袁紫衣暗暗心驚：“莫要弄出人命，這事情可鬧大了。”低聲道：“胡大哥，咱們快走吧！”說著一躍上岸，伸去取那纏在斷桅上的銀絲軟鞭。九龍派眾門人紛紛怒喝，六條軟鞭齊往她身上擊了下來。隻聽得嗆啷啷響成一片，六條軟鞭互相撞擊，便似一道鐵網般當頭蓋到。她銀絲軟鞭在，借力打力，一鞭從頭頂橫過，身子已斜竄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一眼，隻見他一個胖胖的身軀橫臥地下，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胡斐翻身上馬，右牽著白馬，叫道：“九龍派掌門人不大吉利，不當也罷。”袁紫衣笑道：“那就聽你吩咐啦！”躍起身來，上了馬背。九龍派的眾弟子大聲叫嚷，紛紛趕來阻截。兩條軟鞭著地橫掃，往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一鞭，已將兩條軟鞭的鞭頭纏住，右一提馬韁，白馬向前疾奔。這馬神駿非凡，腳步固然迅捷無比，力氣也是大得異常，發力衝刺，登時將那兩名持軟鞭的漢子拖倒。

    這一下變起不意，兩名漢子大驚之下，身子已被白馬在地下拖了六丈遠。兩人急欲站起，但白馬去勢何等快速，兩人上身剛抬起，立時又被拖倒，驚惶之竟自想不起拋掉兵刃，仍是死死地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馬停步，待那兩名漢子站起身來，隻見兩人目青鼻腫，足顏麵全為地下沙礫擦傷，問道：“你們的軟鞭有寶麽？怎地不舍得放？”兩句話剛問完，不等他們回答，右足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白馬向前一衝，又將兩人拖倒。這時兩人方始省悟，撒棄鞭，耳聽得袁紫衣格格嬌笑，與胡斐並肩馳去。

    易家灣九龍派弟子眾多，聲勢甚大，此日為老師送行，均會聚在碼頭之上，眼見易吉受挫，原要一擁而上。袁紫衣與胡斐武功雖強，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幸好袁紫衣臨去施一回鞭拉人，事勢奇幻，眾弟子瞧得目瞪口呆，一時會不過意來，待要搶上圍攻，二人已馳馬遠去。這時易吉悠悠醒轉，眾弟子嘴八舌地上前慰問，痛罵袁紫衣使奸行詐，紛紛議論，卻誰也不知她的來曆，於是九龍派所有的對頭，個個成了她背後指使之人。袁紫衣馳出老遠，直至回頭望不見易家灣的房屋，才將奪來的兩根九節鋼鞭拋在地下。她轉眼瞧瞧胡斐，見他穿著一身鄉農的衣服，土頭土腦，憨裏憨氣，忍不住好笑，但想適才若不是他出救援，多半自己已將一條小命送在易家灣，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驚。

    兩人並騎走了一陣，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學，共有多少門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你說有多少門派？”胡斐搖頭道：“我說不上，這才請教。你現下已當了韋陀門、八仙劍、九龍派家的大掌門啦。還得再做幾派掌門，方才心滿意足？”袁紫衣笑道：“雖然勝了易吉，但他門下弟子不服，這九龍派的掌門人，實在是當得十分勉強的。至於少林、武當、太極這些大門派的掌門人，我是不敢去搶的。再收十家破銅爛鐵，也就夠啦。”胡斐伸了伸舌頭，道：“武林十家總掌門，這名頭可夠威風啊。”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藝這般強，何不也搶幾家掌門人做做？咱們一路收過去。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輪流著張羅。到得北京，我是十家總掌門，你也是十家總掌門。咱哥兒倆一同去參與福大帥的什麽天下掌門人大會，豈不有趣？”胡斐連連搖，道：“我可沒這個膽子，更沒姑娘的好武藝。多半掌門人半個也沒搶著，便給人家一招‘呂洞賓推狗’，摔在河裏，變成了一條拖泥帶水的落水狗！若是單做泥鰍派掌門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彎了腰，抱拳道：“胡大哥，小妹這裏跟你陪不是啦。”胡斐抱拳還禮，一本正經地道：“家大掌門老爺，小的可不敢當。”袁紫衣見他模樣老實，說話卻甚是風趣，心更增了幾分喜歡，笑道：“怪不得趙半山那老小子誇你不錯！”胡斐心對趙半山一直念念不忘，忙問：“趙哥怎麽啦？他跟你說什麽來著？”袁紫衣笑道：“你追得上我，便跟你說。”伸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碰。胡斐心想你這白馬一跑，我哪裏還追得上？眼見白馬後腿一撐，便要發力，急忙騰身躍起，左掌在白馬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白馬的馬背，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後。那白馬背上多了一人，竟是毫不在意，仍是放開四蹄，追風逐電般向前飛奔。那匹青馬在後跟著，雖然空鞍，但片刻之間，已與白馬相距數十丈之遙。袁紫衣微微聞到背後胡斐身上的男子氣息，臉上一熱，待要說話，卻又住口。奔馳了一陣，猛聽得半空一個霹靂，抬頭一望，烏雲已將半邊天遮沒。此時正當盛暑，陣雨說來便來，她一提馬韁，白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盞茶時分，西風轉勁，黃豆大的雨點已灑將下來。一眼望去，大路旁並無房屋，隻左邊山坳露出一角黃牆，袁紫衣縱馬馳近，原來是一座古廟，破匾上寫著“湘妃神祠”四個大字，泥金剝落，顯已日久失修。

    胡斐躍下馬來，推開廟門，顧不得細看，先將白馬拉了進去。這時空焦雷一個接著一個，閃電連晃，袁紫衣雖然武藝高強，禁不住臉上露出畏懼之色。

    胡斐到後殿去瞧了一下，廟人影也無，回到前殿，說道：“還是後殿幹淨些。”找了些稻草，打掃出半邊地方，道：“這雨下不長，待會雨收了，今天準能趕到長沙。”袁紫衣“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兩人本來一直說說笑笑，但自同騎共馳一陣之後，袁紫衣心微感異樣，瞧著胡斐，不自禁地有些靦腆，有些尷尬。

    兩人並肩坐著，突然間同時轉過頭來，目光相觸，微微一笑，各自把頭轉了開去。

    隔了一會，胡斐問道：“趙哥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好啊！他會有什麽不好？”胡斐道：“他在哪裏？我想念他得緊，真想見見他。”袁紫衣道：“那你到回疆去啊。隻要你不死，他不死，準能見著。”

    胡斐一笑，道：“你是剛從回疆來吧？”袁紫衣回眸微笑，道：“是啊。你瞧我這副模樣像不像？”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先前隻道回疆是沙漠荒蕪之地，哪知竟有姑娘這般。”袁紫衣臉上一紅，“呸”了一聲，道：“你瞎說什麽？”胡斐一言既出，心微覺後悔，暗想孤男寡女在這枯廟之，說話可千萬輕浮不得，於是岔開話題，問道：“福大帥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到底是為了什麽，姑娘能見告麽？”袁紫衣聽他語氣突轉端莊，不禁向他望了一眼，說道：“他王公貴人，吃飽了飯沒事幹，找些武林好消遣消遣，還不跟鬥雞鬥蟋蟀一般。隻可歎天下無數武學高，受了他的愚弄，竟不自知。”胡斐一拍大腿，大聲道：“姑娘說的一點也不錯。如此高見，令我好生佩服。原來姑娘一路搶那掌門人之位，是給這個福大帥搗亂來著。”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齊心合力，把天下掌門人之位先搶他一半。這麽一來，福大帥那大會便零八落，不成氣候。咱們再到會上給他一鬧，叫他從此不敢小覷天下武學之士。”胡斐連連鼓掌，說道：“好，就這麽辦。姑娘領頭，我跟著你出點微力。”袁紫衣道：“你武功遠勝於我，何必客氣。”兩人說得高興，卻見大雨始終不止，反而越下越大，廟後是一條山澗，山水衝將下來，轟轟隆隆，竟似潮水一般。那古廟年久破敗，到處漏水。胡斐與袁紫衣縮在屋角之，眼見天色漸黑，烏雲竟要似壓到頭頂一般，看來已是無法上路。胡斐到灶間找了些柴枝，在地下點燃了作燈，笑道：“大雨不止，咱們隻好挨一晚餓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臉上，紅紅的愈增嬌豔。她自回疆萬裏東來，在荒山野地歇宿視作尋常，但是孤身與一個青年男子共處古廟，卻是從所未有的經曆，心頭不禁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壇上鋪好，又在遠離神壇的地下堆了些稻草，笑道：“呂洞賓睡天上，落水狗睡地下。”說著在地下稻草堆裏一躺，翻身向壁，閉上了眼睛。袁紫衣暗暗點頭，心想他果然是個守禮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見。”躍上了神壇。她睡下後心神不定，耳聽著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嘩啦啦的亂響，直過了半個多時辰，才蒙朧睡去。

    睡到半夜，隱隱聽得有馬蹄之聲，漸漸奔近，袁紫衣翻身坐起，胡斐也已聽到，低聲道：“呂洞賓，有人來啦。”隻聽馬蹄聲越奔越近，還夾雜著車輪之聲，胡斐心想：“這場大雨自下午落起，間一直不停，怎地有人冒著大雨，連夜趕路？”隻聽得車馬到了廟外，一齊停歇。袁紫衣道：“他們要進廟來！”從神壇躍下，坐在胡斐身邊。果然廟門呀的一聲推開了，車馬都牽到了前殿廊下。跟著兩名車夫持火把，走到後殿，見到胡袁二人，道：“這兒有人，我們在前殿歇。”當即回了出去。隻聽得前殿人聲嘈雜，約有二十來人。有的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飯，說的話大都是廣東口音。亂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忽聽一人說道：“不用鋪床，吃過飯後，不管雨大雨小，還是乘黑趕路。”胡斐聽了這口音，心一愣，這時後殿點的柴枝尚未熄滅，火光下隻見袁紫衣也是微微變色。又聽前殿另一人道：“老爺子也太把細啦，這麽大雨……”這時雨聲直響，把他下麵的話聲淹沒了。先前說話的那人卻是氣充沛，語音洪亮，聲音隔著院子，在大雨仍是清清楚楚地傳來：“黑夜之又有大雨，正好趕路。莫要貪得一時安逸，卻把全家性命送了，此處離大路不遠，別鬼使神差地撞在小賊裏。”聽到此處，胡斐再無懷疑，心下大喜，暗道：“當真是鬼使神差，撞在我裏。”低聲道：“呂洞賓，外邊又是一位掌門人到了，這次就讓我來搶。”袁紫衣“嗯”了一聲，卻不說話。胡斐見她並無喜容，心微感奇怪，於是緊了緊腰帶，將單刀插在腰帶裏，大踏步走向前殿。

    隻見東廂邊八個人席地而坐，其一人身材高大，坐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個頭，身子向外。胡斐一見他的側影，認得他正是佛山鎮的大惡霸鳳天南。隻見他將那條黃金棍倚在身上，抬眼望天，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懷念佛山鎮那一份偌大的家業，還是在籌劃對付敵人、重振雄風的方策？胡斐從神龕後的暗影出來，前殿諸人全沒在意。西邊殿上生著好大一堆柴火，火上吊著一口大鐵鍋，正在煮飯。胡斐走上前去，飛起一腿，嗆啷啷一聲響亮，將那口鐵鍋踢得飛入院，白米撒了一地。

    眾人一驚，一齊轉頭。鳳天南、鳳一鳴父子等認得他的，無不變色。空的人忙搶著去抄兵刃。

    胡斐見了鳳天南那張白白胖胖的臉膛，想起北帝廟鍾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氣極反笑，說道：“鳳老爺，這裏是湘妃廟，風雅得行啊。”鳳天南殺了鍾阿四一家口，立即毀家出走，一路上晝宿夜行，盡揀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幹淨利落，胡斐雖然靈，畢竟江湖上閱曆甚淺，沒能查出絲毫痕跡。這日若非遭遇大雨，陰差陽錯，決不會在這古廟相逢。鳳天南眼見對頭突然出現，不由得心一寒，暗道：“看來這湘妃廟是鳳某歸天之處了。”但臉上仍是十分鎮定，緩緩站起身來，向兒子招了招，叫他走近身去，有話吩咐。胡斐橫刀堵住廟門，笑道：“鳳老爺，也不用囑咐什麽。你殺鍾阿四一家，我便殺你鳳老爺一家。咱們一刀一個，決不含糊。你鳳老爺與眾不同，留在最後，免得你放心不下，還怕世上有你家人剩著。”鳳天南背脊上一涼，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紀，做事也居然如此辣，將黃金棍一擺，說道：“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多說廢話幹麽？你要鳳某的性命，拿去便是。”說著搶上一步，呼的一聲，一招“摟頭蓋頂”，便往胡斐腦門擊下，左卻向後急揮，示意兒子快走。鳳一鳴知道父親決不是敵人對，危急之際哪肯自己逃命？大聲叫道：“大夥兒齊上！”隻盼倚多為勝，說著挺起單刀，縱到了胡斐左側。隨著鳳天南出亡的家人親信、弟子門人，一共有十六人，其大半均會武藝，聽得鳳一鳴呼叫，有**人執兵刃，圍將上來。

    鳳天南眉頭一皺，心想：“咳！當真是不識好歹。若是人多便能打勝，我佛山鎮上人還不夠多？又何必千裏迢迢地背井離鄉，逃亡在外？”但事到臨頭，也已別無他法，隻有決一死戰。他心存了拚個同歸於盡的念頭，出反而冷靜，一棍擊出，不等招術用老，金棍斜掠，拉回橫掃。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惡極，如果一刀送了他性命，刑罰遠不足以抵償過惡，眼見金棍掃到，單刀往上一拋，伸便去硬抓棍尾，竟是一出便是將敵人視若無物，鳳天南暗想我一生闖蕩江湖，還沒給人如此輕視過，不由得怒火直衝胸臆，但佛山鎮上一番交，知對方武功實非己所能敵，上絲毫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後一步。隻聽得頭頂禿的一響，眾人雖然大敵當前，還是忍不住抬頭一看，原來胡斐那柄單刀拋擲上去，斬住了屋梁，留在梁上不再掉下。胡斐縱聲長笑，突然插入人群之，雙忽起忽落，將鳳天南**名門人弟子盡數點了穴道，或臂斜振，或提足橫掃，一一甩在兩旁。霎時之間，大殿心空空蕩蕩，隻剩下鳳氏父子與胡斐人。

    鳳天南一咬牙，低聲喝道：“鳴兒你還不走，真要鳳家絕子絕孫麽？”鳳一鳴兀自遲疑，提著單刀，不知該當上前夾擊，還是奪路逃生？胡斐身形一晃，已搶到了鳳一鳴背後，鳳天南一聲大喝，金棍揮出，上前截攔。胡斐頭一低，從鳳一鳴腋下鑽了過去，輕輕一掌，在他肩頭一推，鳳一鳴站立不穩，身子後仰，便向棍上撞去。鳳天南大驚，急收金棍，總算他在這棍上下了數十年苦功，在千鈞一發之際硬生生收回，才沒將兒子打得腦漿迸裂。胡斐一招得，心想用這法子鬥他，倒也絕妙，不待鳳一鳴站穩，右抓住了他後頸，提起左掌，便往他腦門拍落。鳳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廟擊斷石龜xx頸的掌力，這一掌落在兒子腦門之上，怎能還有命在？急忙金棍遞出，猛點胡斐左腰，迫使他回掌自救。

    胡斐左掌舉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將到腰間，右抓著鳳一鳴腦袋，猛地往棍頭急送。鳳天南立即變招，改為“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敵下盤。胡斐叫道：“好！”左掌在鳳一鳴背上一推，用他身子去抵擋棍招。如此數招一過，鳳一鳴變成了胡斐的一件兵器。胡斐不是拿他腦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來格架金棍。鳳天南出稍慢，欲待罷鬥，胡斐便舉起掌，作勢欲擊鳳一鳴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一救之下，總是處處危，沒一招不是令他險些親擊斃了兒子。又鬥數招，鳳天南心力交瘁，突然向後退開步，將金棍往地下一擲，當的一聲巨響，地下青磚碎了數塊，慘然不語。

    胡斐厲聲喝道：“鳳天南，你便有愛子之心，人家兒子卻又怎地？”鳳天南微微一怔，隨即強悍之氣又盛，大聲說道：“鳳某橫行嶺南，做到五虎派掌門，生平殺人無算。我這兒子下也殺過四十條人命，今日死在你裏，又算得了什麽？你還不動，摽裏摽唆的幹麽？”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斷便是，不用小爺多費腳。”鳳天南拾起金棍，哈哈一笑，回轉棍端，便往自己頭頂砸去。

    突然間銀光閃動，一條極長的軟鞭自胡斐背後飛出，卷住金棍，往外一奪。鳳天南膂力甚強，硬功了得，這一奪金棍竟沒脫，但回轉之勢，卻也止了。這揮鞭奪棍的正是袁紫衣，她上用力，向裏一拉，鳳天南金棍仍是凝住不動，她卻已借勢躍了出來。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們隻奪掌門之位，可不能殺傷人命。”胡斐咬牙切齒地道：“袁姑娘你不知道，這人罪惡滔天，非一般掌門人可比。”袁紫衣搖頭道：“我搶奪掌門，師父知道了不過一笑。若是傷了人命，他老人家可是要大大怪罪。”胡斐道：“這人是我殺的，跟姑娘毫無幹係。”袁紫衣答道：“不對，不對！搶奪掌門之事，因我而起。這人是五虎派掌門，怎能說跟我沒有幹係？”胡斐急道：“我從廣東直追到湖南，便是追趕這惡賊。他是掌門人也好，不是掌門人也好，今日非殺了他不可。”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好好聽著了。”胡斐點了點頭。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師父是誰，是不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這般好身，尊師定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俠，請問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稱呼。”袁紫衣道：“我師父的名字，日後你必知道。現下我隻跟你說，我離回疆之時，我師父對我說道：‘你去原，不管怎麽胡鬧，我都不管，但隻要殺了一個人，我立時取你的小命。’我師父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沒半分含糊。”胡斐道：“難道十惡不赦的壞人，也不許殺麽？”袁紫衣說道：“是啊！那時我也這般問我師父。他老人家道：‘壞人本來該殺。但世情變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壞，你小小年紀怎能分辨清楚？世上有笑麵老虎，也有虎麵菩薩。人死不能複生，隻要殺錯一個人，那便終身遺恨。’”胡斐點頭道：“話是不錯。但這人親口自認殺人無算，他在佛山鎮上殺害良善，又是我親眼見到，決計錯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於師命，事出無奈。胡大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抬貴，就此算了吧！”

    胡斐聽她言辭懇切，確是真心相求，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聽過她以這般語氣說話，不由得心一動，但隨即想起鍾阿四夫婦父子死亡枕藉的慘狀，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兒剖腹的血跡，想起佛山街頭惡犬撲咬鍾小二的狠態，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大聲道：“袁姑娘，這兒的事你隻當沒碰上，請你先行一步，咱們到長沙再見。”

    袁紫衣臉色一沉，慍道：“我生平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求過別人，你卻定是不依。這人與你又無深仇大怨，你也不過是為了旁人之事，路見不平而已。他毀家逃亡，晝宿夜行，也算是怕得你厲害了。胡大哥，為人不可趕盡殺絕，須留分餘地。”胡斐朗聲說道：“袁姑娘，這人我是非殺不可。我先跟你賠個不是，日後尊師若是怪責，我甘願獨自領罪。”說著一揖到地。隻聽得刷的一響，袁紫衣銀鞭揮起，卷住了屋梁上胡斐那柄單刀，一扯落下，輕輕一送，卷到了他麵前，說道：“接著！”胡斐伸抓住刀柄，隻聽她道：“胡大哥，你先打敗我，再殺他全家，那時師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從阻攔，定有別情。尊師是堂堂大俠，前輩高人，難道就不講情理？”袁紫衣輕歎一聲，柔聲道：“胡大哥，你當真不給我一點兒麵子麽？”火光映照之下，嬌臉如花，低語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腸一軟，但越是見她如此懇切相求，越是想到其必有詐謀，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於美色，不顧大義，枉為英雄好漢。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傑，豈能有你這等不肖子孫？”眼見若不動武，已難以誅奸殺惡，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單刀一起，一招“大拍”，刀光閃閃，已將袁紫衣上盤罩住，左揚處，一錠紋銀往鳳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見他癡癡望著自己，似乎已答應自己要求，心正自喜歡，哪知道他竟會突然出，兩人相距不遠，這一招“大拍”來得猛惡，銀絲鞭又長又軟，本已不易抵擋，而他左又發暗器，但聽風聲勁急，顯是這暗器出極是沉重，隻怕鳳天南未必擋得住。袁紫衣心念一閃：“他不會傷我！”長鞭甩出，急追上去，當的一聲，將那錠紋銀打落，對胡斐的刀招竟是不封不架。原來胡斐知她武功決不在己之下，隻要一動上，便非片時可決，鳳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發難，但身邊暗器隻有錢鏢，便是打也不能致命，於是將一錠五兩重的紋銀發了出去，這一下勁既重，去勢又怪，眼見定可，豈料袁紫衣竟然冒險不護自身，反而去相救旁人，他刀鋒離她頭頂不及數寸，凝臂停住，喝道：“這為什麽？”袁紫衣道：“迫不得已！”身形驀地向後縱開丈餘，銀鞭回甩，叫道：“看招吧！”胡斐舉刀一擋，待要俟再向鳳天南襲擊，但袁紫衣的銀絲軟鞭一展開，招招殺著，竟是不容他有絲毫緩之，隻得全神貫注，見招拆招。大殿上隻見軟鞭化成一個銀光大圈，單刀舞成一個銀光小圈，兩個銀圈盤旋衝擊，騰挪閃躍，偶然發出幾下刀鞭撞擊之聲。

    鬥到分際，袁紫衣軟鞭橫甩，將神壇上點著的蠟燭擊落地下，胡斐心念一動：“她要打滅燭火，好讓那姓鳳的逃走。”可是雖知她的用意，一時卻無應付之策，隻有展開祖傳胡家刀法精妙之招，著著進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橫過，架開了一刀，鞭頭已卷住了西殿地下點燃著的一根柴火，向他擲去。煮飯的鐵鍋雖被胡斐踢翻，燒得正旺的二十根柴火卻兀自未熄。胡斐見她長鞭卷起柴火擲來，不敢用力去砸，隻怕火星濺開，傷了頭臉，於是躍開閃避，這一閃一避，便不能再向前進擊。袁紫衣緩出來，將火堆燃著的柴火隨卷隨擲，一根甫出，二根繼至，一時之間，黑暗閃過一道道火光。胡斐見柴火不斷擲來，又多又快，隻得展開輕功，在殿四下遊走。眼見鳳天南的家人、子弟、車夫仆從一個個溜向後殿，點了穴道的也給人抱走，鳳天南父子卻目露凶光，站在一旁。他生怕鳳天南乘奪路脫逃，刀光霍霍，身子竟是不離廟門。鬥了一會，空飛舞的柴火漸少，掉在地下的也漸次熄滅。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難得有興，咱們便分個強弱如何？”說著軟鞭揮動，甫點胡斐前胸，隨即轉而打向右脅。胡斐舉刀架開了前一招，第二招來得怪異，急忙在地下一個打滾，這才避開。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會傷你。”這句話觸動了胡斐的傲氣，心想：“難道我便真的輸於你了？”催動刀法，步步進逼。此時大殿正隻餘一段柴火，兀自燃燒，隻聽袁紫衣道：“我這路鞭法招數奇將，你可要小心了！”突然風雷之聲大作，轟轟隆隆，不知她軟鞭之，如何竟能發出如此怪聲。胡斐叫了聲：“好！”先自守緊門戶，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再謀進擊，忽聽得必卜一聲，殿的一段柴火爆裂開來，火花四濺，霎時之間，火花隱滅，殿黑漆一團。這時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刷刷作聲，袁紫衣的鞭聲夾在其間，更是隆隆震耳。胡斐雖然大膽，當此情景，心也不禁栗栗自危，猛地裏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心一轉：“那日在佛山北帝廟，鳳天南要舉刀自殺，有一女子用指環打落他的單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法，定是這位袁姑娘了。”想到此處，胸口更是一涼：“她與我結伴同行，原來是意欲不利於我。”不知怎地，心感到的不是驚懼，而是一陣失望和淒涼，意念稍分，上竟也略懈，刀頭給軟鞭一卷，險些脫，急忙運力往裏回奪。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數雖精，膂力卻遠不及胡斐，給他一奪之下，臂發麻，當即腕外抖，軟鞭鬆開了刀頭，鞭梢兜轉，順勢便點他膝彎的“陰穀穴”。胡斐閃身避過，還了一刀。這時古廟黑漆一團，兩人隻憑對方兵刃風聲招架。胡斐更是全神戒備，心想：“單是這位袁姑娘，我已難勝，何況還有鳳天南父子相助。”此時他料定袁紫衣與鳳天南乃是一黨。今日顯是落入了敵人的圈套之。

    兩人又拆數招，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凶險。胡斐刷的一刀，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隻覺冷森森的刀鋒掠麵而過，相距不過數寸，不禁嚇了一跳，察覺他下已毫不容情，說道：“胡大哥，你真生氣了麽？”軟鞭輕抖，向後躍開。胡斐不答，凝神傾聽鳳天南父子的所在，防他們暗忽施襲擊。袁紫衣笑道：“你不睬我，好大的架子！”突然軟鞭甩出，勾他足踝。這一鞭來得無聲無息，胡斐猝不及防，躍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一拄，欲待擋開她的軟鞭，不料那軟鞭一卷之後隨即向旁急帶，卸開了胡斐上的抓力，輕輕巧巧便將單刀奪了過去。

    這一下奪刀，招數狡猾，勁力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刃脫，今日莫要喪生在這古廟之，當下不守反攻，縱身前撲，直欺進身，伸掌抓她喉頭。這一招“鷹爪鉤”招數極是狠辣，他雖依拳譜所示練熟，但生平從未用過。袁紫衣隻覺得一股熱氣湊近，敵人指竟已伸到了自己喉頭，此時軟鞭已在外緣，若要回轉擋架，哪裏還來得及？隻得將一鬆，身子後仰，嗆啷啷一響，刀鞭同時摔在地下。胡斐一抓得，第二招“進步連環”，跟著迫擊。袁紫衣反一指，戳在胡斐右臂外緣，黑暗之瞧不清對方穴道，這一指戳在肌肉堅厚之處，指一拗，“啊喲”一聲呼痛。胡斐暗叫：“慚愧！幸好她瞧不清我身形，否則這一指已被點要穴。”兩人在黑暗之赤搏擊，均是守禦多，進攻少，一麵打，一麵便俟去搶地下兵刃。袁紫衣但覺對方越打越狠，全不是比武較量的模樣，心下也是越來越驚，暗想：“他怎地忽然如此凶狠？”她自出回疆以來，會過不少好，卻以今晚這一役最稱惡鬥，突然間身法一變，四下遊走，再不讓胡斐近身。胡斐見對方既不緊逼，當下也不追擊，隻守住了門戶，側耳靜聽，要查知鳳天南父子躲在何處，立即發掌先將兩人擊斃。但袁紫衣奔跑迅速，衣襟帶風，掌力發出來也是呼呼有聲，竟聽不出鳳天南父子的呼吸之聲。

    胡斐心生一計：“她既四下遊走，我便來個依樣葫蘆。”當下從東至西，自南趨北，依著“大四象方位”，斜行直衝，隨胡亂發掌，隻要鳳天南父子撞上了，不死也得重傷，便算不撞上，隻要一架一閃，立時便可發覺他父子藏身之所。兩人本來近身互搏，此時突然各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相關，但隻要有誰躍近兵刃跌落之處，另一人立即衝上阻擋，數招一過，又各避開。胡斐在殿上轉了一圈，沒發覺鳳天南父子的蹤跡，心想：“莫非他已溜到了後殿？不對不對！眼下彼強我弱，以他眾人之力，一擁而上，足可製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另布陷阱，誘我入彀。大丈夫見而作，今日先行脫身，再圖後計。”於是慢慢走向殿門，要待躍出。忽聽得呼喇一響，一股極猛烈的勁風撲麵而來，黑暗隱約瞧來，正是一個魁梧的人形撲到。胡斐大喜，叫道：“來得好！”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正擊在那人胸前。這兩拳他用上了十成之力，鳳天南當場便得筋折骨斷，立時斃命。但掌甫與那人相觸，已知上當，隻覺著處又硬又冷，掌力既發，便收不回來，四下裏泥屑紛飛，瑟瑟亂響，原來撲過來的竟是廟的神像。隻聽得又是砰嘭一聲巨響，那神像直跌出去，撞在牆上，登時碎成數截。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這聲音發自山門之外，跟著嗆啷啷一響，卻是軟鞭與單刀都已被她搶在。

    胡斐尋思：“兵刃已被她奪去，該當上前續戰，還是先求脫身？”對方雖是個妙齡少女，但武功之強，實在絲毫輕忽不得，各持兵刃相鬥，一時難分上下，眼下她有軟鞭在，自己隻餘空，那就非她之敵，何況她尚有幫，這念頭甫在心一轉，忽聽得馬蹄聲響，袁紫衣叫道：“喂，南霸天，你怎麽就走了？可太不夠了！”雨聲馬蹄聲又響，聽得她上馬追去。胡斐暗叫：“罷了，罷了！”這一下可說是一敗塗地。雖想鳳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若要出氣，定可追上殺死一批，但罪魁已去，卻去尋這些人的晦氣，不是英雄所為。他從懷取出火折，點燃了適才熄滅的柴火，環顧殿，隻見那湘妃神像頭斷臂折，碎成數塊，四下裏白米柴草撒滿了一地。廟外大雨兀自未止。他瞧著這番惡鬥的遺跡，想起適才的凶險，不由得暗自心驚，看了一會，坐在神壇前的木拜墊上，望著一團火光，呆呆出神。

    心想：“袁姑娘與鳳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確定無疑的了。這南霸天既有如此強援，再加上佛山鎮上人多勢眾，製我足足有餘，卻何以要毀家出走？他們今日在這古廟設伏，我已然計，若是齊上圍攻，我大有性命之憂，何以既占上風，反而退走？瞧那鳳天南的神情，兩次自戕，半點不假，那麽袁姑娘暗相助，他事先是不知的了。”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淵博，智計百出，每次與她較量，總是給她搶了先著。適才黑暗激鬥，唯恐慘敗，將她視作大敵，此時回想，嘴角邊忽露微笑，胸柔情暗生。不自禁想到：“我跟她狠鬥之時，出當真是毫不留情？”這一問連自己也難以回答，似乎確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殺。“當她撲近劈掌之時，我那‘穿心錐’的厲害殺著為何不用？我一招‘上馬刀’砍出，她低頭避過，我為什麽不跟著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傷著她啊。”突然間心一動：“她那一鞭剛要打到我肩頭，忽地收了回去，那是有意相讓呢，還是不過湊巧？還有，那一腳踢了我左腿，何以立時收力？”回憶適才的招數，細細析解，心登時感到一絲絲的甜意：“她決不想傷我性命！她決不想傷我性命。難道……難道……”想到這裏，不敢再往下想，隻覺得腹饑餓，提起適才踢翻了的鐵鍋，鍋還剩著一些白米，於是將倒瀉在地的白米抓起幾把，在大雨衝去泥汙，放入鍋，生火煮了起來。過不多時，鍋漸漸透出飯香，他歎了一口長氣，心想：“若是此刻我和她並肩共炊，那是何等風光？偏生鳳天南這惡賊闖進廟來。”轉念一想：“與鳳天南狹路相逢，原是佳事。我胡思亂想，可莫誤入了歧途。”

    心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總是在腦海盤旋來去，米飯漸焦，竟自不覺。

    就在此時，廟門外腳步聲響，啊的一聲，廟門輕輕推開。胡斐又驚又喜，躍起身來，心道：“她回來了！”火光下卻見進來兩人，一個是五十歲左右的老者，臉色枯黃，形容瘦削，正是在衡陽楓葉莊見過的劉鶴真，另一人是個二十餘歲的少婦。那劉鶴真一隻用青布纏著，掛在頸，顯是受了傷。那少婦走路一蹺一拐，腿上受傷也自不輕。兩人全身盡濕，模樣甚是狼狽。胡斐正待開口招呼，劉鶴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向那少婦道：“你到裏邊瞧瞧！”那少婦道：“是！”從腰間拔出單刀，走向後殿。劉鶴真靠在神壇上喘息幾下，突然坐倒，臉上神色是在傾聽廟外聲息。

    胡斐見他並未認出自己，心想：“那日楓葉莊比武，人人都認得他和袁姑娘。我雜在人群之，這樣一個鄉下小子，他自是不會認得了。”揭開鍋蓋，焦氣撲鼻，卻有半鍋飯煮得焦了。胡斐微微一笑，伸抓了個飯團，塞在口大嚼，料想劉鶴真見了自己這副吃飯的粗魯模樣，更是不在意下。過了片刻，那少婦從後殿出來，執著一根點燃的柴火，向劉鶴真道：“沒什麽。”劉鶴真籲了口氣，顯是戒備之心稍懈，閉目倚著神壇養神，衣服上的雨水在地下流成了一條小溪流，水混著鮮血。那少婦也是筋疲力盡，與他偎倚在一起，動也不動。瞧兩人神情，似是一對夫婦，隻是老夫少妻，年紀不稱。胡斐心想：“憑著劉鶴真的功夫，武林該當已少敵，怎會敗得如此狼狽？可見江湖間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實是大意不得。”便在此時，隱隱聽得遠處又有馬蹄聲傳來。劉鶴真霍地站起，伸到腰間一拉，取出一件兵刃，卻是一條鏈子短槍，說道：“仲萍，你快走！我留在這兒跟他們拚了。”又從懷裏取出一包尺來長之物，交在她的裏，低聲道：“你送去給他。”那少婦眼圈兒一紅，說道：“不，要死便大家死在一起。”劉鶴真怒道：“咱們千辛萬苦，負傷力戰，為的是何來？此事若不辦到，我死不瞑目，你快從後門逃走，我纏住敵人。”那少婦兀自戀戀不肯便行，哭道：“老爺子，你我夫妻一場，我沒好好服侍你，便這麽……這麽……”劉鶴真頓足道：“你給我辦妥這件大事，比什麽服侍都強。”左急揮，道：“快走，快走！”胡斐見他夫妻情重，難分難舍，心不忍，暗想：“這劉鶴真為人正派，不知是什麽人跟他為難，既叫我撞見了，可不能不理。”便在此時，馬蹄聲已在廟門外停住，聽聲音共是匹坐騎，兩匹停在門前，一匹卻繞到了廟後。

    劉鶴真臉現怒色，道：“給人家堵住了後門，走不了啦。”那少婦四下一望，扶著丈夫臂，爬上神壇，躲入了神龕之，向胡斐做個勢，滿臉求懇之色，叫他千萬不可泄漏。神龕前的黃幔垂下了不久，廟門便走進兩個人來。胡斐仍是坐在地下，抓著飯團慢慢咀嚼，斜目向那兩人瞧去，饒是江湖上的怪人見過不少，此刻也不禁一驚，但見這兩人雙目向下斜垂，眼成角，一大一小，鼻子大而且扁，鼻孔朝天，相貌實是奇醜。兩人向胡斐瞧了瞧，並不理會，一左一右，走到了後殿，過不多時重又出來，院子輕輕一響，一人從屋頂躍下。原來當兩人前後搜查之際，堵住後門那人已躍到了屋頂監視。胡斐心道：“這人的輕功好生了得！”但見人影一晃，那人也走進殿來。瞧他形貌，與先前兩人無大差別，一望而知人是同胞兄弟。人除下身上披著的油布雨衣，胡斐又是一驚，原來人披麻帶孝，穿的是毛邊粗布孝衣，草繩束腰，麻布圍頸，便似剛死了父母一般。大殿上全憑一根柴火照明，雨聲淅瀝，涼風颼颼，吹得火光忽明忽暗，將個人影映照在牆壁之上，倏大倏小，宛似鬼魅。隻聽最後進來那人道：“大哥，男女兩個都受了傷，又沒坐騎，照理不會走遠，左近又無人家，卻躲去了哪裏？”年紀最大的人道：“多半躲在什麽山洞草叢之。咱們休嫌煩勞，便到外麵搜去。他們雖然傷了足，但傷勢不重，那老頭下著實厲害，大家須得小心。”另一人轉身正要走出，突然停步，問胡斐道：“喂，小子，你有沒見到一個老頭和一個年輕堂客？”胡斐口嚼飯，惘然搖了搖頭。

    那大哥四下瞧了瞧，見地下零八落地散滿了箱籠衣物，一具神像又在牆腳下碎成數塊，心起疑，仔細察看地下的帶水足印。劉鶴真夫婦冒雨進廟，足底下自然拖泥帶水。胡斐眼光微斜，已見到神壇上的足跡，忙道：“剛才有好幾個人在這裏打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把湘妃娘娘也打在地下。有的逃，有的追，都騎馬走了。”

    那弟走到廊下，果見有許多馬蹄和車輪的泥印，兀自未幹，相信胡斐之言不假，回進來問道：“他們朝哪一邊去的？”胡斐道：“好像是往北去的。小的躲在桌子底下，也不敢多瞧……”那弟點點頭，道：“是了！”取出一小錠銀子，約莫有四五錢重，拋在胡斐身前，道：“給你吧！”胡斐連稱：“多謝。”拾起銀子不住撫摸，臉上顯得喜不自勝，心卻想：“這人惡鬼一般，武功不弱，若是追上了鳳天南他們，亂打一氣，倒也是一場好戲。”

    那二哥道：“老大，老，走吧！”人披上雨衣，走出廟門。胡斐依稀聽到一人說道：“這間的詭計定然厲害，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搶在前頭……”又一人道：“若是截攔不住，不如趕去報信。”先前那人道：“唉，咱們的說話，他怎肯相信？何況……”這時人走入大雨之，以後的說話給雨聲掩沒，再也聽不見了。胡斐心奇怪：“不知是什麽厲害的詭計？又要去給誰報信了？”聽得神龕喀喇幾聲，那少婦扶著劉鶴真爬下神壇。日前見他在楓葉莊與袁紫衣比武，身何等矯捷，此時便爬下一張矮矮的神壇，也是顫巍巍的唯恐摔跌，胡斐心想：“怪不得他受傷如此沉重。那個惡鬼聯進攻，原也難敵。”劉鶴真下了神壇，向胡斐行下禮去，說道：“多謝小哥救命大恩。”胡斐連忙還禮，他不欲透露身分，仍是裝作鄉農模樣，笑道：“那個家夥強橫霸道，凶神惡煞一般，開口便是小子長、小子短的，我才不跟他們說真話呢。”劉鶴真道：“我姓劉，名叫鶴真，她是我老婆。小哥你貴姓啊？”胡斐心想：“你既跟我說真姓名，我也不能瞞你。但我的名字不像鄉農，須得稍稍變上一變。”於是說道：“我姓胡，叫做胡阿大。”他想爹媽隻生我一人，自稱阿大，也非說謊。劉鶴真道：“小哥心地好，將來定是後福無窮……”說到這裏，眉頭一皺，咬牙忍痛。那少婦急道：“老爺子，你怎麽啦？”劉鶴真搖了搖頭，倚在神壇上隻是喘氣。胡斐心想他夫婦二人必有話說，自己在旁不便，於是道：“劉老爺子，我到後邊睡去。”說著點了一根柴火，便到後殿。

    他望著鋪在神壇上的那堆稻草，不禁呆呆出神，沒多時之前，袁紫衣還睡在這稻草之上，想不到變故陡起，玉人遠去，隻剩下荒山淒淒，古廟寂寂，不知日後是否尚能相見一麵？過了良久，柴火爆了個火花，才將思路打斷，猛然想起：“啊喲不好，我那本拳經刀譜已給她盜了去！此刻我尚能與她打成平。等她瞧了我的拳經刀譜，那時我每一招每一式她均了然於胸，豈非一動便能製我死命？”滿胸柔情，登時化為懼意，將柴火一拋，頹然倒在地下稻草之。一躺下去，剛好壓在自己的包袱之上，隻覺包袱有異，似乎大了許多，他本來將包袱當作枕頭，後來聽到鳳天南說話之聲，出去尋仇，那包袱並未移動，現在卻移到了腰下。胡斐大是奇怪，心想：“劉鶴真夫婦與那兄弟都到後殿來過，難道是他們動了我的包袱。”於是晃火折再點燃柴火，打開包袱一看，不由得呆了。隻見除了原來的衣物之外，多了一套外衣，一套襯裏衣褲，一雙鞋子，一雙襪子。這些衣褲鞋襪本是他的，那日被袁紫衣推入泥塘，下河洗澡時除了下來，便都給她取了去。想不到此時衣褲鞋襪盡已洗得幹幹淨淨，衣襟上原有的兩個破孔也已縫補整齊。他翻開衣服，那本拳經刀譜正在其下，刀譜旁另有一隻寸來長的碧玉鳳凰。

    這玉鳳凰雕刻得極是精致，紋路細密，通體晶瑩，觸生溫。

    胡斐呆了半晌，包上包袱，那隻玉鳳凰卻拿在，吹滅柴火，躺在稻草堆裏，思潮起伏：“若說她對我好，何以要救鳳天南，竭力和我作對？若道對我不好，這玉鳳凰，這洗幹淨、縫補好的衣服鞋襪又為了什麽？”

    在黑暗睜大了雙眼，哪裏還睡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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