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相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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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忽聽得一人叫道:“且慢,我來鬥一鬥鳳天南。”隻見一個形貌委瑣的黃胡子年人空躍出,唱名的武官唱道:“西嶽華拳門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

    鳳天南站起身來,雙橫持銅棍,說道:“程老師用什麽兵刃?”胡斐森然道:“那難說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在太師椅的田歸農身前,左食兩根指“雙龍搶珠”,戳向田歸農雙目。這一著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田歸農雖然大吃一驚,應變仍是奇速,雙揮出,封住來招。那知他快,胡斐更快,雙一圈,已變“懷抱月”,分擊他兩側太陽穴。田歸農不及起身迎敵,雙外格,以擋側擊。

    胡斐乘他雙提起擋架,腋下空虛,一翻,已抓住他腰間寶刀的刀柄,刷的一響,青光閃處,寶刀已入,乘勢轉身,砍向鳳天南的銅棍。

    刀是寶刀,招是快招,隻聽得察察察聲輕響,跟著當啷啷兩聲,鳳天南的熟銅棍間斷下兩截,掉在地下。原來胡斐在瞬息之間連砍刀,鳳天南未及變招,兵刃已變成四段,雙各握著短短的一截銅棍,鞭不像鞭,尺不像尺,實是尷尬異常。鳳天南驚惶之下,急忙向旁躍開步。便在此時,站在廳門口的汪鐵鶚朗聲說道:“九家半總掌門到。”胡斐心頭一凜,抬頭向廳門看去,登時驚得呆了。隻見門進來一個妙齡尼姑,緇衣芒鞋,執雲帚,正是袁紫衣。隻是她頭上已無一根青絲,腦門處並有戒印。胡斐雙眼一花,還怕是看錯了人,迎上一步,看得清清楚楚,卻不是袁紫衣是誰?

    霎時間胡斐隻覺天旋地轉,心亂成一片,說道:“你……你是袁……”袁紫衣雙合十,黯然道:“小尼圓性。”胡斐兀自沒會過意來,突然間背心“懸樞穴”“命門穴”兩處穴道疼痛入骨,腳步一晃,摔倒在地,寶刀也撒拋出。袁紫衣怒喝:“住!”急忙搶上,攔在胡斐身後。自胡斐奪刀斷棍、九家半總掌門現身,以至胡斐受傷倒地,隻頃刻之間的事。廳上眾人盡皆錯愕之際,已是奇變橫生。程靈素見胡斐受傷,心下大急,急忙搶出。袁紫衣俯身正要扶起胡斐,見程靈素縱到,當即縮,低聲道:“快扶他到旁邊!”右雲帚在身後一揮,似是擋架什麽暗器,護在胡程二人身後。程靈素半扶半抱的攜著胡斐,快步走回席位,淚眼盈盈,說道:“大哥,你怎樣了?”胡斐苦笑道:“背上了暗器,是懸樞和命門。”程靈素這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嫌,忙捋起他長袍和裏衣,見他懸樞和命門兩穴上果然各有一個小孔,鮮血滲出,暗器已深入肌骨。袁紫衣道:“那是鍍銀的鐵針,沒有毒,你放心。”舉起雲帚,先從帚絲叢拔出一枚銀針,然後將雲帚之端抵在胡斐懸樞穴上,輕輕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銀針出來,跟著又起出了他命門穴的銀針。原來雲帚絲叢之裝著一塊極大的磁鐵。胡斐道:“袁……你……你……”袁紫衣低聲道:“我一直瞞著你,是我不好。”頓了一頓,又道:“我自幼出家,法名叫做‘圓性’。我說‘姓袁’,一則是我娘的姓,二則便是將‘圓性’兩字顛倒過來。‘紫衣’,那便是緇衣芒鞋的‘緇衣’!”胡斐怔怔的望著她,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袁紫衣明明是個妙尼,隔了半晌,才道:“你……你為什麽要騙我?”圓性低垂了頭,雙眼瞧著地下,輕輕地道:“我奉師父之命,從回疆到原來,單身一人,若作僧尼之裝,長途投宿打尖甚是不便,因此改作俗家打扮。我頭上裝的是假發,飲食不沾葷腥,想是你沒瞧出來。”

    胡斐不知說什麽好,終於輕輕歎了口氣。安提督朗聲說道:“還有哪一位來跟五虎門鳳老師比試?”胡斐這時心神恍惚,黯然魂銷,對安提督的話竟是聽而不聞。安提督連問了遍,見無人上前跟鳳天南挑戰,向福康安道:“回大帥:這隻玉龍禦杯,便賞給這位老師?”福康安道:“很好,很好!”其時天已黎明,窗格射進朦朧微光,經過一夜劇爭,隻玉龍杯的歸屬才算定局。廳上群豪紛紛議論:“紅花會搶去的那隻玉龍杯,不知哪一派掌門有本事奪得回來?”“嘿,任他本領再強,也不能跟紅花會鬥啊。”“紅花會陳總舵主武功絕頂,還有無塵道人、趙半山、泰來、常氏,哪一個不是響當當的腳色?誰想去奪杯,那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麽?”又有人瞧著圓性竊竊私議:“怎麽這個俏尼姑竟是九家半總掌門?真是邪門。”“是那九家半?怎麽還有半個掌門人的?”“她要是真的武功高強,怎地又不去奪一隻玉龍杯?”“嘿,人家鳳老師的銀針,她惹得起麽?他銅棍給砍成了四段,還能施放銀針,敗取勝,了不起。”另一個不服氣,說道:“那也不見得!華拳門那黃胡子聽到九家半總掌門進來,吃了一驚,這才著了那姓鳳的道兒。否則的話,也不知誰勝誰敗。”又一個道:“看來還是那田歸農差勁,他天龍門的鎮門之寶給人空奪了去,這會兒居然厚著臉皮,又將寶刀撿了回去。”另一人道:“不錯!華拳門當然勝過了天龍門。”安提督走到長幾之旁,捧起了托盤,往間一站,朗聲說道:“萬歲爺恩典,欽賜玉龍禦杯,著少林派掌門人大智禪師、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道人、才劍掌門人湯沛、黑龍門掌門人海蘭弼、天龍門掌門人田歸農……”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低聲向石先生道:“石老師,貴門派和大名怎麽稱呼?”石先生微微一笑道:“草字萬嗔,至於門派嘛,就叫作藥王門吧。”安提督續道:“……藥王門掌門人石萬嗔,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收執。謝恩!”聽到“謝恩”兩字,福康安等官員一齊站起。武林群豪有些懂禮數的便站了起來,有些卻坐著不動,直到眾衛士喝道:“都站起來!”這才紛紛起立。大智禪師和無青子各以僧道門規矩行禮。湯沛、海蘭弼等跪下磕頭。安提督待各人跪拜已畢,笑道:“恭喜,恭喜!”將托盤遞了過去。大智禪師等人每人伸取了一隻玉龍杯。突然之間,個人上猶似碰到了燒得通紅的烙鐵,實在拿捏不住,一齊鬆。乒乒乓乓一陣清脆的響聲過去,隻玉杯同時在青磚地上砸得粉碎。

    這一下變故,不但人大驚失色,自福康安以下,無不群情聳動,齊問:“怎樣?怎樣?”頃刻之間,人握過玉杯的掌都是又焦又腫,炙痛難當,不住的在衣服上拂擦。海蘭弼伸指到口吮吸止痛,突然間大聲怪叫,原來舌頭上也劇痛起來。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微微點頭。他此時方才明白,原來程靈素在擲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枚爆竹之,裝上了赤蠍粉之類的毒藥,爆竹在隻玉龍杯上空炸開,毒粉便散在杯上。這一個布置意謀深遠,絲毫不露痕跡,此刻才見功效。隻見程靈素吞煙吐霧,不住的吸著旱煙管,吸了一筒,又裝一筒,半點也無得意之色。她左掌暗藏藥丸,遞了兩顆給胡斐,兩顆給圓性,低聲道:“吞下!”兩人知她必有深意,依言服了。這時人人的目光都瞧著那人和地下玉杯的碎片,驚愕之下,大廳上寂靜無聲。圓性忽地走到廳心,雲帚指著湯沛,朗聲說道:“湯沛,這是皇上禦賜的玉杯,你如此膽大妄為,竟敢暗施詭計,盡數砸碎。你心存不軌,和紅花會暗勾結,要拆散福大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你這般大逆不道,目無長上,天下英雄都容你不得!”她一字一句,說得清脆響朗。這番話辭意嚴峻,頭頭是道,又說他跟紅花會暗勾結。眾人正在茫無頭緒之際,忽聽得她斬釘截鐵的說了出來,真所謂先入為主,無不以為實是湯沛所為。福康安心怒極,一揮,王劍英、周鐵鷦等高衛士都圍到了湯沛身旁。饒是湯沛一生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此刻也是臉色慘白,既驚且怒,身子發顫,喝道:“小妖尼,這種事也能空口白賴、胡說八道麽?”圓性冷笑道:“我是胡說八道之人麽?”她向著王劍英道:“八卦門的掌門人王老師。”轉頭向周鐵鷦道:“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老師,你們都認得我是誰。這九家半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可是我是胡說八道之人呢,還是有擔當、有身分之人?你們兩位且說一句。”

    王劍英和周鐵鷦自圓性一進大廳,心便惴惴不安,深恐她將奪得自己掌門之位的真情抖露出來。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臉麵的衛士首領,又是城武師的頂兒尖兒人物,倘若眾人知悉他二人連掌門之位也讓人奪了去,今後怎生做人?這時聽得圓性稱呼自己為本門掌門人,又說:“這九家半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那顯是點明。給她奪去的掌門之位重行歸還原主,當真是如同臨刑的斬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心如何不喜?圓性這麽相詢,又怎敢不順著她意思回答?何況他二人聽了她這番斥責湯沛的言語之後,原也疑心八成是湯沛暗搗鬼,否則好端端的隻玉杯,怎會陡然間一齊摔下跌碎。王劍英當即恭恭敬敬地說道:“您老人家武藝超群,在下甚是敬服,為人又寬宏大量,實是當世武林的傑出人材。”周鐵鷦日前給她打敗,心下雖然十分記恨,但實在怕她當眾抖露醜事,也道:“在下相信您老人家言而有信,顧全大體,尊重武林同道的顏麵,若非萬不得已,決不揭露成物的**。”他這幾句話其實說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顧住自己麵子,但在旁人聽來,自然都以為句句說的是湯沛。眾人聽得福康安最親信的兩個衛士首領這般說,他二人又都對這少年尼姑這般恭謹,口口聲聲的“您老人家”,哪裏還有懷疑?福康安喝道:“拿下了!”王劍英、周鐵鷦和海蘭弼一齊伸,便要擒拿湯沛。湯沛使招“大圈”,內勁吞吐,逼開了人,叫道:“且慢!”向福康安道:“福大帥,小人要和她對質幾句,若是她能說得出真憑實據,小人甘領大帥罪責,死而無怨。否則這等血口噴人,小人實是不服。”

    福康安素知湯沛的名望,說道:“好,你便和她對質。”湯沛瞪視圓性,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識,何故這等妄賴於我?你究是何人?”

    圓性道:“不錯,我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何必平白的冤枉你?隻是我跟紅花會有深仇大恨。你既加盟入了紅花會,混進掌門人大會來搗鬼,我便非揭穿你的陰謀詭計不可。你交友廣闊,相識遍天下,交結旁的,也不關我事,你交結紅花會匪徒,我卻容你不得。”

    胡斐在一旁聽著,心下存著老大疑團,他明知圓性和紅花會眾英雄淵源甚深,這砸碎玉杯之事,又明明是程靈素做下的腳,卻不知她何以要這般誣陷湯沛?他心轉了幾個念頭,猛然想起,圓性曾說她被鳳天南逼迫離開廣東之後,曾得湯沛收留,難道她母親之死,竟和湯沛有關?他自從驀地裏見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一個尼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終無法靜下來思索,腦海諸般念頭此去彼來,猶似亂潮怒湧,連背上的傷痛也忘記了。福康安十年前曾為紅花會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恨極了紅花會人物,這一次招集各派掌門人聚會,主旨之一便是為了對付紅花會,這時聽了圓性一番言語,心想這姓湯的愛交江湖豪客,紅花會的匪首個個是武林的厲害腳色,若是跟他私通款曲,結交來往,那是半點不奇,若無交往,反倒稀奇了。隻聽湯沛說道:“你說我結交紅花會匪首,是誰見來?有何憑證?”圓性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這奸人湯沛,有跟紅花會匪首來往的書信。你能設法查對筆跡真假麽?”安提督道:“可以!”轉頭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幾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桌,翻開卷宗,取出幾封信來,乃是湯沛寫給安提督的書信,信答應來京赴會,並作會比武公證。

    湯沛有恃無恐,暗忖自己結交雖廣,但行事向來謹細,並不識得紅花會人物,這尼姑便是捏造書信,筆跡一對便知真偽,當下隻是微微冷笑。圓性冷冷的道:“甘霖惠省湯沛湯大俠,你帽子之,藏的是什麽?”湯沛一愕,說道:“有什麽?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子,裏裏外外一看,絕無異狀,為示清白,便交給了海蘭弼。海蘭弼看了看,交給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細看了看,道:“沒什麽啊。”圓性道:“請提督大人割開來瞧瞧。”滿洲風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塊白煮豬肉,各人以自備解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邊亦攜有解刀。他聽圓性這般說,便取出刀子,割開湯沛小帽的線縫,隻見帽內所襯棉絮之,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聲,抽了出來。湯沛臉如土色,道:“這……這……”忍不住想過去瞧瞧,隻聽刷刷兩聲,王劍英和周鐵鷦抽刀攔住。

    安提督展開信箋,朗聲讀道:“下走湯沛,謹拜上陳總舵主麾下:所囑之事,自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蓋非此不足以報知遇之大恩也。唯彼傖既大舉集眾,會天下諸門派掌門人於一堂,自必戒備森嚴。下走若不幸有負所托,便當血濺京華,以此書此帽拜見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他讀到這裏,臉色微變,便不再讀下去,將書信呈給了福康安。福康安接過來看下去,隻見信續道:“……探得彼傖身世隱事甚多,如能相見,一一麵陳。舉首西眺,想望風采。何日重囚彼酋於六和塔頂,再擄彼傖於紫禁城,不亦快哉!”

    福康安愈讀愈怒,幾欲氣破胸膛。

    原來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遊,曾為紅花會群雄設計擒獲,囚於六和塔頂,後來福康安又在北京禁城為紅花會所俘。這兩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為畢生奇恥大辱,凡是當年預聞此事的官員侍衛,都已被乾隆逐年來借故誅戮滅口。此兩事又因關涉到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的身世隱事,是以紅花會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極少。事隔十年,福康安創痛漸淡。豈知湯沛竟在信又揭開了這個大瘡疤。福康安又想:信內“探得彼傖身世隱事甚多”雲雲,又不知包含著多少醜聞**?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單是這一件事,膽敢提到一句的人便足以滅門殺身。

    福康安雖然向來鎮靜,這時也已氣得臉色焦黃,雙顫抖,隨接過安提督遞上來湯沛的另一封書信,一看之下,兩封信上的字跡卻並不甚似,但盛怒之際,已無心緒去細加核對。湯沛見自己小帽之竟會藏著一封書信,驚惶之後微一凝思,已是恍然,知是圓性暗做下的腳;自是她處心積慮,買了一頂一模一樣的小帽,偽造書信,縫在帽,然後在自己睡覺或是洗澡之際換了一頂。

    他聽安提督讀信讀了一半,不禁滿背冷汗,心想今日大禍臨頭,再見他竟爾不敢再信的後半,卻呈給了福康安親閱,可想而知,信更是寫滿了大逆不道的言語。他心想:“今日要辯明這不白之冤,惟有查明這小尼姑的來曆。”側頭細看圓性,驀地一驚:“這尼姑好生麵熟,從前見過的。”陡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銀姑,銀姑的!”圓性冷笑道:“你終於認出來了。”湯沛大叫:“福大帥,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設下圈套,陷害於我。大帥,你千萬信她不得。”

    圓性道:“不錯,我是你的仇家。我母親走投無路,來到你家。你這人麵獸心的湯大俠,見我母親美貌,竟使暴力侵犯於她,害得我母親懸梁自盡。這事可是有的?”湯沛心知若是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認了這件醜行,自然從此聲名掃地,再也無顏見人,但權衡輕重,寧可直認此事,好令福康安相信這小尼姑是挾仇誣陷,於是點頭道:“不錯,確有此事。”群豪對湯沛本來甚是敬重,都當他是個扶危解困、急人之難的大俠,雖聽他和紅花會勾結,但紅花會群雄聲名極好,武林眾所仰慕,湯沛即使入了紅花會,也絲毫無損於其“大俠”兩字的令譽,這時卻聽得他親口直認逼奸難女,害人自盡,不由得大嘩。許多直性子的登時便大聲斥責,有的罵他“偽君子”,有的罵他“衣冠禽獸”,有的說他自居“大俠”,實是不識羞恥。圓性待人聲稍靜,冷冷地道:“我一直想殺了你這禽獸,替亡母報仇,可是你武功太強,我鬥你不過,隻有日夜在你屋頂窗下窺伺。嘿嘿,天假其便,給我聽到你跟紅花會趙半山、常氏兄弟、石雙英這些匪首陰謀私議。適才搶奪玉龍杯的那個少年書生,便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的書僮心硯,是也不是?”眾人一聽,又是一陣嘈亂。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硯。他好大的膽子,竟不怕我認他出來!”

    湯沛道:“我怎認得他?倘若我跟紅花會勾結,何以又出擒住他?”圓性嘿嘿冷笑,說道:“你腳做得如此幹淨利落,要是我事先沒聽到你們暗的密議,也決計想不到這陰謀。我問你,你湯大俠的點穴法另具一功,你下點了人家穴道之後,本來旁人再也無法解得開。可是適才你點了那紅花會匪徒的穴道,何以大廳上燈火齊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又何以忽然解了,得以逃去?”湯沛張口結舌,道:“這個……這個……想是暗有人解救。”

    圓性厲聲道:“暗解救之人,除了湯沛湯大俠,天下再無第二個。當時除你之外,還有誰站在那人的身邊?”胡斐心想:“她言辭鋒利,湯沛實是百口難辯。那少年書生的穴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隻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是何人所解,但想來決不會是湯沛。”

    隻聽得圓性又道:“福大帥,這湯沛和紅花會匪徒計議定當,假裝將那匪徒心硯擒獲,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打滅燭火,那心硯便乘亂就近向你行刺。這批匪徒意料之,眾衛士見那書生已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自不會防他行刺。天幸福大帥洪福齊天,逢凶化吉。眾衛士又忠心耿耿,防衛周密,燭火滅熄之後,立即一齊擋在大帥身前保護,賊人的奸計才不得逞。”湯沛大叫:“你胡說八道,哪有此事?”福康安回想適才的情景,對圓性之言不由得信了個十足十,暗叫:“好險!”向王劍英和周鐵鷦道:“你們很好,回頭升你們的官。”圓性乘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適才賊人的奸計是否如此?”王劍英和周鐵鷦均想:“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況我們越是說得凶險,保護大帥之功越高,回頭封賞越大。”於是一個說:“那書生確是曾撲到大帥身前來,幸好未能。”另一個說:“黑暗之,的確有人過來,功夫厲害得很,我們隻好拚了命抵擋……卻沒想到竟是湯沛,當真凶險得緊。”湯沛難以辯解,隻得對圓性道:“你……你滿口胡言!適才你又不在廳上,如何得知?”圓性並不回答,回頭向著鳳天南上上下下的打量。鳳天南是她親生之父,可是曾逼得她母親顛沛流離,受盡了苦楚,最後不得善終。她曾發下誓願,要救他次,以盡父女之情,然後再取他性命,替苦命的亡母報仇。她既誣陷了湯沛,原可再將鳳天南扳陷在內,但向他瞧了兩眼,心終是不忍,一時拿不定主意。

    圓性這麽一猶豫,湯沛老奸巨猾,登時瞧出她臉色遲疑不定,又見她眼光不住的溜向鳳天南,心念一動,兩下裏一湊合,登即料定這事全是鳳天南暗布下的計謀,叫道:“鳳天南,原來是你從搗鬼!你要我暗助你,令你五虎門在掌門人大會壓倒群雄,這時卻又叫你女兒來陷害於我。”鳳天南一驚,道:“我女兒?她……她是我女兒?”群豪聽了兩人之言,無不驚奇。湯沛冷笑道:“你還在這裏假癡假呆,裝作不知。你瞧瞧這小尼姑,跟當年的銀姑有什麽分別?”

    鳳天南雙眼瞪著圓性,怔怔的說不出話來,但見她雖作尼姑裝束,但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日的漁家女銀姑。

    原來當年銀姑帶了女兒從廣東佛山逃到湖北,投身湯沛府為傭。湯沛這人外表道貌岸然,一副仁人義士的模樣,實則行止甚是不端,見銀姑美貌,便強逼她相從。銀姑羞憤之下,懸梁而死。圓性卻蒙峨眉派一位輩份極高的尼姑救去,帶到天山,自幼便給她落發,授以武藝。那位尼姑的住處和天池怪俠袁士霄及紅花會群雄不遠,平日切磋武學,時相過從。圓性天資極佳,她師父的武功原已極為高深繁複,但她貪多不厭,每次見到袁士霄,總是纏著他要傳授幾招,而從陳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硯,紅花會群雄無人不是多多少少的傳過她一些功夫。天池怪俠袁士霄老來寂寞,對她傳授尤多。袁士霄於天下武學,幾乎說得上無所不知,何況再加上十幾位明師,是以圓性藝兼各派之所長,她人又聰明警,以智巧補功力不足,若不是年紀太輕,內功修為尚淺,直已可躋一流高之境。這一年圓性稟明師父,回土為母報仇,鴛鴦刀駱冰便托她帶來白馬,遇到胡斐時贈送於他。隻是趙半山將胡斐誇得太好,圓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這才有途和胡斐數度較量之事。不料兩人見麵後惺惺相惜,心情苗暗茁。圓性待得驚覺,已是柔腸百轉,難以自遣了。她自行約製,不敢多和胡斐見麵,隻是暗跟隨。後來見他結識了程靈素,她既感自傷,亦複自慰,自己是方外之人,終身注定以青燈古佛為伴,當年拜師之時,曾立下重誓,為師父的衣缽傳人,師恩深重,決計不敢有背。程靈素聰明智慧,猶勝於己,對胡斐更是一往情深,胡斐得以為侶,原亦大佳。因此上留贈玉鳳,微通消息,但暗地裏卻已不知偷彈了多少珠淚。她此番東來報仇,大仇人是甘霖惠省湯沛,心想若是暗行刺下毒,原亦不難,但此人一生假仁假義,沽名釣譽,須得在天下好漢之前揭破他的假麵具,那比將他一劍穿心更是痛快。適逢福康安正要召開天下掌門人大會,分遣人前往各地,邀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京與會。圓性查知福康安此舉的用意,一來是收羅江湖豪傑,以功名財帛相羈縻,用以對付紅花會群雄;二來是挑撥離間,使各派武師相互爭鬥,不致共同反抗清政府。她細細籌劃,要在掌門人大會之先揭露湯沛的真相,再殺他為母報仇,如能在會大鬧一場,使福康安奸計不逞,那不但幫了紅花會諸伯叔一個大忙,不枉他們平日的辛苦教導,抑且是造福天下武林了。在湖北湯沛老家,他門人子侄固然不少,便是養在家的閑漢門客也有數十人之多,要混進他府極是不易,但到了北京,湯沛住的不過是一家上等客店,圓性改作男裝,進出客店,誰也不在意下。她偷聽了湯沛幾次談話,知他熱功名,亟盼乘巴結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雲,於是設下計謀,偽造書信,偷換小帽。再加上程靈素碎玉龍杯、胡斐救心硯等幾件事一湊合,湯沛便有蘇張之舌也已辯解不來。她原來打算將鳳天南也陷害在內,但父女天性,雖說他無惡不作,對己實無半分父女之情,可是話到嘴邊終是說不出口。湯沛此刻病急亂投醫,便如行將溺死之人,就是碰到一根稻草,也是緊抓不放,叫道:“鳳天南,你說,她是不是你的女兒?”鳳天南緩緩點了點頭。湯沛大聲道:“福大帥,他父女倆設下圈套,陷害於我。”鳳天南怒道:“我為什麽要害你?”湯沛道:“隻因我逼死了你的妻子。”鳳天南冷笑道:“嘿嘿,你逼死的那個女子,誰說是我妻子?鳳某到了便丟,這種女子……”他說到這裏,忽然見到圓性冷森森的目光凝視著自己,不禁打個寒戰,不敢再說。

    湯沛道:“好,事已如此,我也不必隱瞞。那無影銀針,是你放的還是我放的?你若能放,那便射我一枚試試。”他此言一出,群豪又大嘩起來。

    胡斐背上針,略一定神之後,已知那銀針決非鳳天南所發,當時他刀斷銅棍,正麵對著鳳天南,圓性進來時他心神恍惚,背心便銀針,那定是在他身後之人偷襲。他見湯沛初時和鳳天南爭吵,說他“暗箭傷人,不是好漢”,始終沒疑心到湯沛身上,料想若不是海蘭弼所為,便是那個委委瑣瑣的武當掌門無青子做了腳,那料到竟是湯鳳二人故意布下疑陣,掩人耳目。原來鳳天南從佛山鎮北逃,經過湖北時曾在湯沛家住過幾天,無意聽到兩個仆人談到廣東佛山的風土人情,不由得關心,賞了那兩仆十幾兩銀子,細問情由,竟探聽到了銀姑之事。鳳天南對銀姑猶如過眼雲煙,自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湯沛提起。來北京時,一路之上曾設法討好胡斐,義堂鎮的大宅田地,便是他所送的了,到了北京後又使了不少銀子,請了周鐵鷦出麵化解。

    但胡斐俠義心腸,雖然鍾阿四跟他無親無故,卻是死纏到底,不肯罷休。鳳天南心想,此人不除,自己這一生終是寢食難安,當下去跟湯沛商量,怕他不肯相助,故意危言聳聽,說胡斐定要到掌門人大會來搗亂。湯沛初時還不肯插,鳳天南便提到銀姑之事,暗示湯沛若不相助,說不得要將這件事抖露出來,但若湯沛能設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重整基業,每年送他一萬兩銀子。

    湯沛交結朋友,花費極大。他為了博仁義之名,又不能像鳳天南這般開賭場、霸碼頭,公然的巧取豪奪,聽鳳天南答應每年相送一萬兩銀子,自不免心動,再加上顧忌銀姑之事敗露,於是答應相助。湯沛甚工心計,靴底之,裝設有極為精巧的銀針暗器,他行路足跟並不著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銀針射出,當真是無影無蹤,人所難測。他想既然相助鳳天南,索性大助一番,讓他捧一隻玉龍杯回到佛山,聲威大振之下,每年相贈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萬兩銀子了。鳳天南在會連敗高,全是湯沛暗放銀針。銀針既細,他踏足發針之技又是巧妙異常,雖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無一人發覺,便連程靈素這等心思周密之人,也沒看出端倪。

    不料變生不測,憑空闖了一個小尼姑進來,一番言語,將湯沛緊緊地纏在網裏,竟是絲毫抗辯不得。他危急之,突然發覺這尼姑是鳳天南的女兒,不管二十一,便將這事說出來。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結紅花會、圖謀叛亂的罪名卻是極大,兩害相權取其輕,當下便向鳳天南父女反擊。

    鳳天南一聽湯沛之言,便知他的用意,大聲說道:“我知道了你勾結紅花會、意圖不軌的奸謀,你便想偷放銀針,暗助我,賣一個好,盼望我不向福大帥揭露。嘿嘿,可是我鳳天南赤膽忠心,一心報國,豈肯受你這種奸賊收買……”湯沛聽他竟然反咬一口,料他必定越說越是不堪,暴怒之下,雙足一登,四枚銀針激射而出,一齊射進了他小腹。鳳天南大叫一聲,抱住肚子,彎下腰來,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圓性急忙搶上扶住,叫道:“爹,爹……你……怎麽啦?”王劍英、周鐵鷦等見湯沛此時尚要行凶,一齊擁上,將他抓住。湯沛也不反抗,隻叫:“冤枉,冤枉!冤孽,冤孽!”他心知福康安甚是多疑,此事縱然辯明,也決計放不過自己,何況鐵案似山,無論如何辯明不了,總是自己生平作的惡事太多,到頭來遭此報應。圓性將鳳天南扶起,隻見他雙眼一翻,已然氣絕而死。廳上早已亂成一團,誰也聽不見誰的說話。福康安心想:“這湯沛定然另有同謀之人,那小尼姑多半也知他信內之言,雖說奸謀由她揭露,卻也不能留下活口,任她宣泄於外。”於是低聲向安提督道:“關上了大門,誰都不許出去,拿下了逐個兒審問。”

    胡斐見勢不對,縱身搶到圓性身邊,低聲道:“快走!遲了便脫不了身啦。”圓性點了點頭,兩人走到程靈素身旁。圓性突然伸出一指,點在蔡威脅下,跟著又在他肩頭和背心的重穴上連點兩指。蔡威登時跌倒。

    姬曉峰一怔,道:“你……”圓性道:“胡大哥,是此人泄露密,暗將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送了回去。”胡斐“啊”的一聲,怒道:“此人如此可惡!”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這一腳雖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脈大損,已與廢人無異。混亂之,他二人對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覺。胡斐對姬曉峰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謝。咱們後會有期。”姬曉峰見情勢不對,拱了拱,搶步出門。

    隻聽安提督叫道:“大家各歸原座,不可嘈吵!”程靈素裝了一筒煙,狂噴了幾口,跟著又走到廳左廳右,一麵噴煙,一麵掂起了腳在人叢瞧熱鬧。忽然有人叫道:“啊喲,肚子好痛!”他叫聲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來:“啊喲,啊喲!肚痛,肚痛。”程靈素回到胡斐和圓性身邊,使個眼色,抱住肚子叫道:“啊唷,好痛,好痛,了毒啦!”那自稱“毒藥王”的石萬嗔肚也劇烈疼痛,急忙取出一束藥草,打火點燃了。他點燃藥草,原是意欲解毒,程靈素早料到了此著,躲在人叢叫道:“毒藥王放毒,毒藥王放毒!”胡斐跟著叫道:“快,快製住他,毒藥王要毒死福大帥。”一片混亂之,眾人那裏還能分辨到底毒從何來,心震於“毒藥王”的威名,認定他一出便是下毒,何況自己肚正在痛不可當,眼見他藥草已經點燃,燒出白煙,料想這煙自然劇毒無比,者立斃,誰也不敢走近製止。隻聽颼颼颼響聲不絕,四麵八方的暗器都向石萬嗔射了過去。那石萬嗔的武功也真了得,雖然在霎時之間成為眾矢之的,竟是臨危不亂,一矮身,掀翻一張方桌,橫過來擋在身前,隻聽得劈劈啪啪,猶似下了一層密密的冰雹,數十枚暗器盡數打在桌麵之上。他大聲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下了毒藥,和我何幹?”此番前來赴會的江湖豪客之,原有許多人想到福康安招集天下掌門人聚會,隻怕暗安排下陰謀毒計,要將武林的好一網打盡。須知“儒以亂法,俠以武犯禁”,曆來人主大臣,若不能網羅武才士以用,便欲加之斧鉞而滅,以免為患民間,煽動天下。這時聽到石萬嗔大叫:“有人在茶酒之下了毒藥”,個個心驚肉跳,至於福康安自己和眾衛士其實也是肚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當下廳上更加大亂起來,許多人低聲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帥要毒死咱們。”“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藥物。”程靈素在煙管裝了藥物,噴出毒煙,大廳上人人吸進,無一得以幸免。這毒煙倒不是致命之物,但吸進者少不免頭疼腹痛,痛上大半個時辰方罷。這一招大是厲害,不但使眾衛士疑心石萬嗔下毒,更使群豪以為福康安有意暗害,大亂之,她和胡斐、圓性便可乘脫身。

    眼見群豪紛紛奪門而走,但圓性卻正和湯沛鬥得甚是激烈。原來湯沛乘著混亂,打倒了拿住他的衛士,便欲逃走,卻給圓性搶上截住。湯沛為人雖然奸惡,武功修為卻是極高,心下惱恨圓性陰謀誣陷,一柄青鋼劍招勢淩厲,劍劍刺向她的要害。圓性左持著雲帚,右舞動軟鞭,也是立意要將這殺母之仇斃於鞭下。

    說到武功,圓性勝在鞭法精妙,湯沛卻是內力渾厚得多,一二百招之內難分勝負,長鬥下去還是湯沛會占到上風,隻是他吸了毒煙,肚腹劇痛,也道了厲害的毒藥,生怕一經使力,毒性發作更快,加之眾衛士虎視在旁,若非人人肚痛,早已一擁而上。他眼見圓性鞭法精妙,一時殺她不得,心慌亂,急欲脫身。但圓性如何肯讓他逃走?她事先服了程靈素所給的解藥,不怕毒煙,隻是對湯沛腳底所發的無影銀針卻是頗為忌憚。她雖是有備而來,雲帚安上了一塊專破鍍銀鐵針的大磁石,但那銀針究屬太細,施放時又是無影無蹤,絕無半點先兆,因此不敢過分逼近,隻是舞動軟鞭遠攻。

    這時王劍英、周鐵鷦等早已保護福康安退入後堂。福康安傳下號令,緊閉府門,誰都不許出去,一麵急召太醫,服食解毒藥物。群豪見府衛士要關閉府門,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此時麵臨生死關頭,也顧不得背負一個“犯上作亂”的罪名,當即蜂擁而出。眾衛士舉兵刃攔阻,群豪便即還衝門。自大廳以至府門須經道門戶,每一道門邊都是乒乒乓乓的鬥得甚是激烈。這次大會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雖然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並不赴會,但到來的卻也均非尋常,眾人齊心外衝,眾衛士如何阻攔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禪師、無青子、田歸農等一幹高說道:“奸人搗亂會場,各位但請安坐勿動。福大帥愛才下士,求賢若渴,對各位極是禮敬。各位千萬不可起疑。”海蘭弼道:“這姓湯的是罪魁禍首,先拿他下來再說。”嗆啷啷一響,從身邊抖出黑龍雙杖,走向廳心,攻向湯沛。胡斐見圓性久戰湯沛不下,在府多耽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顧不得身上有傷,抽出單刀,便也上前夾攻。湯沛大叫:“看我的銀針!”胡斐、圓性、海蘭弼人都是一驚,凝神提防。湯沛猛地縱起,破窗而出。圓性和胡斐一齊躍起,待要追出,隻見銀光閃動,一叢銀針激射而至。胡斐倒翻一個筋鬥避開。圓性急舞雲帚,擋住射向身前的銀針。就是這麽慢得一慢,湯沛已逃得不知去向。隻聽“啊喲,啊喲!”砰、砰、砰數響,屋頂跌下名衛士來,均是企圖阻攔湯沛而被他一一刺落。程靈素叫道:“毒死福大帥的凶,你們怎地不捉?”眾衛士大驚,都問:“福大帥被毒死了?”程靈素一扯圓性和胡斐的衣袖,低聲道:“快走!”人衝向廳門。出門之際,胡斐和圓性不自禁都回過頭來,向屍橫就地、被人踐踏了一陣的鳳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惡,今日終遭此報。”圓性的心情卻是雜亂得多:“你害得我可憐的媽媽好苦。可是你……你終究是我親生的爹爹。”人奔出大門,幾名衛士上來攔阻。圓性揮軟鞭卷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頭,掌力一吐,將那衛士震出數丈,跟著右腳反踢,又踢飛了一名衛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門外援兵陸續趕到。人避入了一條小胡同。胡斐道:“馬姑娘失了愛子,不知如何?”圓性道:“那姓蔡的老頭派人將馬姑娘和兩個孩兒送給福康安,我途攔截,一人難以分身,隻救了馬姑娘出來。”胡斐道:“那好極了。多謝你啦!”圓性道:“我將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破廟之,往返轉折,由此到得遲了。”胡斐沉吟道:“那蔡威不知如何得悉馬姑娘的真相,難道是我們露了破綻麽?”程靈素道:“定是他偷偷去查問馬姑娘。馬姑娘昏昏沉沉之,便說了出來。”胡斐道:“必是如此。福康安在會倒沒下令捉我。”圓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這巧計,隻怕你難以平安出此府門。”胡斐點了點頭道:“咱們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會,教他圖謀成空,隻可惜讓湯沛逃了。”轉頭對圓性道:“這惡賊身敗名裂,姑娘……你的大仇已報了一半,咱們合力找他,終不成他能逃到天邊。”圓性黯然不語,心想我是出家人,現下身分已顯,豈能再長時跟你在一起。程靈素道:“少時城門一閉,到處盤查,再要出城便難了。咱們還是趕緊出城。”當下人回到下處取了隨身物品,牽了駱冰所贈的白馬。程靈素笑道:“胡大爺,你贏來的這所大宅,隻好還給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幫了咱們不少忙,且讓他升官之後,再發筆財。”他雖強作笑語,但目光始終不敢和圓性相接。人知道追兵不久便到,不敢在宅多作逗留,趕到城門,幸好閉城之令尚未傳到。出得城來,由圓性帶路,來身馬春花安身的破廟。那座廟宇遠離大路,殘瓦頹垣,十分破敗,大殿上的神像青麵凹首,腰圍樹葉,裏拿了一束青草放在口作咀嚼之狀,原來是嚐百草的神農氏。圓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家來啦,這是座藥王廟。”

    人走進廂房,隻見馬春花臥在炕上的稻草之,氣息奄奄,見了人也不相識,隻是不住口的低聲叫喚:“我的孩兒呢,我的孩兒呢?”程靈素搭了搭她的脈,翻開她眼皮瞧了瞧。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靈素低聲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蕩,又吃驚嚇,再加失了孩子,件事夾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是我師父複生,隻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馬春花的情狀,便是程靈素不說,也知已是命在頃刻,想起商家堡她昔日相待之情,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他自在福康安府見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圓性,心一直鬱鬱,此刻眼淚一流,觸動心事,竟是再也忍耐不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程靈素和圓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傷心?程靈素道:“我再去瞧瞧馬姑娘。”緩步走進廂房。

    圓性給他這麽一哭,眼圈也早紅了,顫聲說道:“胡大哥,多謝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說到這裏,不知如何再接續下去。胡斐淚眼模糊的抬起頭來,道:“你……你難道不能……不能還俗嗎?待殺了那姓湯的,報了父母大仇,不用再做尼姑了。”圓性搖頭道:“千萬別說這樣褻瀆我佛的話。我當年對師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門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況……何況其他?”說著長長歎了口氣。兩人呆對半晌,心均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圓性低聲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後別再想著我,我也永遠不會再記到你。”

    胡斐心如刀割,道:“不,我永遠永遠要記著你,記著你。”圓性道:“徒然自苦,複有何益?”一咬牙,轉身走出廟門。胡斐追了出去,顫聲道:“你……你到哪裏去?”圓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後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豈不幹淨?”胡斐一呆,隻見她飄然遠去,竟是始終沒轉頭回顧。胡斐身子搖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廟門外的一塊大石之上,凝望著圓性所去之處,唯見一條荒草小路,黃沙上印著她淺淺的足印。他心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種物事,卻又似什麽也不想。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前麵小路上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胡斐一躍而起,心第一個念頭便是:“她又回來了。”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圓性去時並未騎馬,何況所來的又非一乘一騎。但聽蹄聲並非奔馳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過了片時,蹄聲漸近,九騎馬自西而來。胡斐凝目一看,隻見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歲不到年紀,卻不是福康安是誰?胡斐一見福康安,心下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執掌天下兵馬大權。清政府欺壓漢人,除了當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禍首,便要數到此人了。他對馬姑娘負情薄義,害得她家破人亡,命在頃刻。他以兵部尚書之尊,忽然來到郊外,隨身侍從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我雖然隻有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風。縱使殺他不了,便是嚇他一嚇,也是好的。”當下走到路心,雙在腰間一叉,怒目向著福康安斜視。乘馬的九人忽見有人攔路,一齊勒馬。

    但見福康安不動聲色,顯是有恃無恐,隻說聲:“勞駕!”胡斐戟指罵道:“你做的好事!你還記得馬春花麽?”福康安臉色憂鬱,似有滿懷心事,淡淡的道:“馬春花?我不記得是誰。”胡斐更加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馬春花生下兩個兒子,不記得了麽?你派人殺死她的丈夫徐錚,不記得了麽?你母子兩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記得了麽?”福康安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尊駕認錯人了。”他身旁一個獨臂道人哈哈笑道:“這是個瘋子,在這裏胡說八道,什麽馬春花、牛秋花。”胡斐更不打話,縱身躍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麵門打去。這一拳乃是虛勢,不待福康安伸臂擋架,右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的胸口。他知道如果一擊不,福康安左右衛士立時便會出,因此這一拿既快且準,有如星馳電掣,實是他生平武學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衛士本事再高,也決計不及搶上來化解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福康安“噫”的一聲,徑不理會他的左拳,右食指和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點向他右腕的“會宗穴”和“陽池穴”,出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從所未見。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胡斐心頭猛地一震,立即變招,五指一勾,便去抓他兩根點穴的指,隻消抓住了一扭,非教他指骨折斷不可。豈知福康安武功俊極,竟不縮,其餘根指一伸,翻成掌形,臂不動,掌力已吐。凡是伸拳發掌,必先後縮,才行出擊,但福康安這一掌臂已伸在外,竟不彎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數固是奇幻之極,內力亦是雄渾無比。胡斐大駭,這時身當虛空,無法借力,當下左掌急拍,砰的一響,和福康安雙掌相交,刹那間隻感胸口氣血翻騰,借勢向後飄出兩丈有餘。他吸一口氣,吐一口氣,便在半空之,氣息已然調勻,輕飄飄的落在地下,仍是神完氣足,穩穩站定。隻聽得**個聲音齊聲喝彩:“好!”看那福康安時,但見他身子微微一晃,隨即坐穩,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立時又回複了先前鬱鬱寡歡的神氣。胡斐自縱身出擊至飄身落地,當真隻是一霎眼間,可是這間兩人虛招、擒拿、點穴、扭指、吐掌、拚力、躍退、調息,實已交換了八式最精深的武學變化。相較之下雖是勝敗未分,但一個出全力以搏擊,一個隨揮送,瀟灑自如,胡斐顯已輸了一籌。胡斐萬料不到福康安竟有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的站著,心又是驚奇,又是佩服,可又掩不住滿腔憤怒之情。隻聽那獨臂道人笑道:“俊小子,知道認錯人了嗎?還不磕頭賠罪?”胡斐側頭細看,這人明明是福康安,隻是裝得滿臉風塵之色,又換上了一身敝舊衣衫,但始終掩不住那股發號施令、統率豪雄的尊貴氣象,如果這人相貌跟福康安極像,難道連大元帥的氣度風華也學得如此神似?

    胡斐呆了一呆,心想:“這一幹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陰謀,我可不上這個當。”縱聲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這許多傷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敵,終是放你不過,你記住了。”

    福康安淡淡的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可不是福康安。你尊姓大名?”胡斐怒道:“你還裝模作樣,戲耍於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名字麽?”

    福康安身後一個四十來歲的高大漢子朗聲說道:“小兄弟,你氣概很好,當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見他雙目神光閃爍,威風凜凜,顯是一位武功極強的高,心油然而生欽服之心,說道:“閣下如此人才,何苦為滿洲貴官作鷹犬?”那大漢微微一笑,道:“北京城邊,天子腳下,你膽敢說這樣的話,不怕殺頭麽?”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殺頭便殺,又怕怎地?”

    要知胡斐本來生性謹細,絕非莽撞之徒,隻是他究屬少年,血氣方剛,眼看馬春花被福康安害得這等慘法,激動了俠義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麽也不理會了。也說不定由於他念念不忘的美麗姑娘忽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尼姑,令他覺得世情慘酷,人生悲苦,要大鬧便大鬧一場,最多也不過殺頭喪命,又有什麽大不了?

    他按刀柄,怒目橫視著這馬上九人。隻見那獨臂道人一縱下馬,也沒見他伸動臂,隻是眼前青光一閃,他已多了一柄長劍,拔劍法之快,實是生平從所未見。胡斐暗暗吃驚:“怎地福康安下收羅了這許多高人物?昨日掌門人大會之,如有這些人在場鎮壓,說不定便鬧不成亂子。”他生怕獨臂道人挺劍刺來,斜身略閃,拔刀在。那道人笑道:“看劍!”但見青光閃動,在一瞬之間,竟已連刺八劍。這八劍迅捷無比,胡斐那裏瞧得清劍勢來路,隻得順勢揮刀招架。他家傳的胡家刀法實是非同小可,那獨臂道人八劍雖快,還是一一被他擋住。八劍來,八刀擋,當當當當當當當當,連響八下,清晰繁密,幹淨利落,胡斐雖然略感忙腳亂,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轉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獨臂道人長劍一掠,刀劍粘住,卻半點聲音也不發出來。馬上諸人又是齊聲喝彩:“好劍法,好刀法!”福康安道:“道長,走吧,別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違拗主子之言,應道:“是!”可是他見胡斐刀法精奇,鬥得興起,頗為戀戀不舍,翻身上馬,說道:“好小子,刀法不錯啊!”胡斐心欽佩,道:“好道人,你的劍法更好!”但跟著冷笑道:“可惜,可惜!”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麽?我劍法有何破綻?”胡斐道:“可惜你劍法毫無破綻,為人卻有大大的破綻。一個武林高,卻去做清政府貴官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說道:“罵得好,罵得好!小兄弟,你有膽子再跟我比比劍麽?”胡斐道:“有什麽不敢?最多是比你不過,給你殺了。”那道人道:“好,今晚更,我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來。”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隻怕正人君子,豈怕鷹犬奴才!”那些人都是大拇指一翹,喝道:“說得好!”縱馬而去,有幾人還是不住的回頭。

    當胡斐和那獨臂道人刀劍相交之時,程靈素已從廟出來,見到福康安時也是大為吃驚,這時見九人遠去,說道:“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這裏?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約?”胡斐沉吟道:“難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決計不會。我罵他那些衛士侍從是鷹犬奴才,他們怎地並不生氣,反而讚我說得好?”程靈素又問:“今晚去不去赴約?”便道:”自然去啊。二妹,你在這裏照料馬姑娘吧。”程靈素搖頭道:“馬姑娘是沒什麽可照料的了。她神智已失,支撐不到明天早晨。你約鬥強敵,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經營的掌門人大會,此刻他必已查知其原委。你若和我同去,豈不凶險?”程靈素道:“你孤身赴敵,我如何放心得下?有我在一旁照料,總是多一個幫。”胡斐知她決定了的事無法違拗,這義妹年紀小小,心誌實比自己堅強得多,也隻得由她。

    程靈素輕聲問道:“袁……袁姑娘,她走了嗎?”胡斐點點頭,心一酸,轉過身來,走入廟內。他走進廂房,隻聽馬春花微弱的聲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我要死了,我隻想再見你一麵。”胡斐又是一陣心酸:“情之為物,竟是如此不可理喻。福康安這般待她,可是她在臨死之時,還是這樣的念念不忘於他。”

    兩人走出數裏,找到一家農家,買了些白米蔬菜,做了飯飽餐一頓,回來在神農廟陪著馬春花,等到初更天時,便即動身。胡斐和程靈素商量,福康安下的武士邀約比武,定是不懷善意,不如早些前往,暗瞧瞧他們有何陰謀布置。

    那陶然亭地處荒僻,其名雖曰陶然,實則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供奉觀音大士。

    胡斐和程靈素到得當地,但見四下裏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蘆葦,西風一哄,蘆絮飛舞,有如下雪,滿目盡是肅殺蒼涼之氣。忽聽“啊”的一聲,一隻鴻雁飛過天空。程靈素道:“這是一隻失群的孤雁了,找尋同伴不著,半夜裏還在匆匆忙忙的趕路。”忽聽蘆葦叢有人接口說道:“不錯。地匝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兩位真是信人,這麽早便來赴約了。”胡程二人吃了一驚:“我們還想來查察對方的陰謀布置,豈知他們早便到處伏下了暗樁,這人出口成詩,看來也非泛泛之輩。”胡斐朗聲道:“奉召赴約,敢不早來?”隻見蘆葦叢長身站起一個滿臉傷疤、身穿士打扮的秀才相公,拱說道:“幸會,幸會。隻是請兩位稍待,敝上和眾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隨口答應,心下好生奇怪:”福康安半夜更的,到這荒野之地來祭什麽人?”

    驀地裏聽得一人長聲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吟到後來,聲轉嗚咽,跟著有十餘人的聲音,或長歎,或低泣,間還夾雜著幾個女子的哭聲。

    胡斐聽了那首短詞,隻覺詞意情深纏綿,所祭的墓人顯是一個女子,而且“碧血”雲雲,又當是殉難而死,靜夜之,聽著那淒切的傷痛之音,觸動心境,竟也不禁悲從來,便想大哭一場。

    過了一會,悲聲漸止,隻見十餘人陸續走上一個土丘。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道長,你約的朋友到啦。”那獨臂道人說道:“妙極,妙極!小兄弟,咱們來拚鬥百合。”說著縱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離胡斐尚有數丈之處,驀地裏縱身躍起,半空拔劍,借著這一躍之勢,疾刺過來。這一刺出之快,勢道之疾,實是威不可當。胡斐見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的剛強之氣,也是縱身躍起,半空拔刀。兩人在空一湊合,當當當當四響,刀劍撞擊四下,兩人一齊落下地來。這間那道人攻了兩劍,胡斐還了兩刀。兩人四隻腳一落地,立時又是當當當當當當六響。土丘之上,彩聲大作。那道人劍法淩厲,迅捷無倫,在常人刺出一劍的時刻之,往往刺出了四五劍。胡斐心想:“你會快,難道我便不會。”展開”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時刻之砍出了四五刀。相較之下,那道人的劍刺還是快了半分,但劍招輕靈,刀勢沉猛,胡斐的刀力,卻又比他重了半分。兩人以快打快,什麽騰挪閃避,攻守變化,到後來全說不上了,直是閉了眼睛狠鬥,隻聽叮叮當當刀劍碰撞,如冰雹亂落,如眾馬奔騰,又如數麵羯鼓同時擊打,繁音密點,快速難言。那獨臂道人一麵狠鬥,一麵大呼:“痛快,痛快!”劍招越來越是淩厲。胡斐暗暗心驚,陡逢強敵,當下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刀法之得心應實是從所未有,自己獨個兒練習之時,那有這等快法?原來他這胡家刀法精微奇奧之處甚多,不逢強敵,數招間即足取勝,其妙處不顯,這時給那獨臂道人一逼,才現出刀法的綿密精巧來。那獨臂道人一生不知經曆過多少大陣大仗,當此快鬥之際,竭力要尋這少年刀法的破綻,可是隻見他刀刀攻守並備,不求守而自守,不務攻卻猛攻,每一招之後,均伏下精妙的後著,哪裏有破綻可尋?

    這獨臂道人的功力實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並非快鬥,胡斐和他見招拆招,自求變化,獨臂道人此時已然得勝。但越打越快之後,胡斐來不及思索,隻是將平素練熟了一套”快刀”使將出來應付。這路“快刀”乃明末大俠“飛天狐狸”所創,傳到胡斐之父胡一刀上,又加了許多變化妙著。此時胡斐持之臨敵,與胡一刀親自出陣已無多大分別,所差者隻是火候而已。不到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拆解了五百餘招,其快可知。時刻雖短,但那道人已是額頭見汗,胡斐亦是汗流浹背,兩人都可聽到對方粗重的呼吸。

    此時劇鬥正酣,胡斐和那獨臂道人心卻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隻是劍刺刀劈,招數綿綿不絕,誰也不能先行罷。刀劍相交,叮當聲,忽聽得一人長聲呼哨,跟著遠處傳來兵刃碰撞和吆喝之聲。那獨臂道人一聲長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這當口有敵人來啦!”胡斐一怔之間,隻見東北角和東南角上影影綽綽,有六人奔了過來。黑夜刀光一閃一爍,這些人都持著兵刃。又聽得背後傳來吆喝之聲,胡斐回過頭來,見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約略一計,少說也有二十人之譜。獨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來,讓二哥來打發。”那指引胡斐過來的書生持一根黃澄澄的短棒模樣兵刃,本在攔截西北方過來的對,聽到獨臂道人的叫喚,應道:“好!”兵刃一揮,竟然發出嗚嗚聲響,反身奔上小丘,和眾人並肩站立。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之上,他身旁的十餘人,還有四個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麵八方來的這些人都和福康安為敵,不知是那一家的英雄好漢?瞧這些人的輕身功夫,武功都非尋常。我和他們齊心協力,將福康安這奸賊擒住,豈不是好?”但轉念又想:“福康安這惡賊想不到武功竟是奇高,下那些人又均是硬,瞧他們這般肆無忌憚的模樣,莫非另行安排下陰謀?”

    正自思疑不定,隻見四方來人均已奔近,一看之下,更是大惑不解,奔來的二十餘人之,半數是身穿血紅僧袍的藏僧,餘人穿的均是清宮衛士的服色。他縱身靠近程靈素,低聲道:“二妹,咱們果然陷入了惡賊的圈套,敵人裏外夾攻,無法抵擋,向正西方衝!“

    程靈素尚未回答,清宮衛士一個黑須大漢越眾而出,持長劍,大聲說道:“是無塵道人麽?久仰你十二路追魂奪命劍天下無雙,今日正好領教。”那獨臂道人冷冷地道:“你既知無塵之名,尚來挑戰,可算得大膽。你是誰?”胡斐聽了那黑須衛士的話,禁不住脫口叫道:“是無塵道長?”無塵笑道:“正是!趙弟誇你英雄了得,果然不錯。”胡斐驚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趙哥呢?”那黑須大漢回答無塵的話道:“在下德布。”無塵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聽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兒找到了一隻牙尖爪利的鷹犬,叫作什麽德布,稱做什麽‘滿洲第一勇士’,是個什麽禦前侍衛的頭兒。便是你了?”他連說個“什麽”,隻把德布聽得心頭火起,喝道:“不錯!你既知我名,還敢到天子腳下來撒野,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他“不耐煩了”四字剛脫口,寒光一閃,無塵長劍已刺向身前。德布橫劍擋架,當的一響,雙劍相交,嗡嗡之聲不絕,顯是兩人劍上勁力均甚渾厚。無塵讚了聲:“也還可以!”劍招源源遞出。德布的劍招遠沒無塵快捷,但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偶爾還刺一劍,卻也十分的狠辣,那“滿洲第一勇士”的稱號,果然並非幸致。

    胡斐曾聽圓性說過,紅花會二當家無塵道人劍術之精,當世數一數二,想不到自己竟能和他拆到數百招不敗,不由得心頭暗喜,又想:“幸虧我不知他便是無塵道長,否則震於他的威名,心一怯,隻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敗下來了。”又想:“他是紅花會英雄,趙哥的朋友,然則那福康安,難道當真我是認錯了人?”正自凝神觀看無塵和德布相鬥,兩名清宮侍衛欺近身來,喝道:“拋下兵器!”胡斐道:“幹什麽?”一名侍衛道:”你膽敢拒捕麽?”胡斐道:“拒捕便怎樣?”那侍衛道:“小賊好橫!”舉刀砍將過來。胡斐閃身避開,還了一刀。豈知另一名侍衛一柄鐵錘驀地裏斜刺打到,擊在胡斐的刀口之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無塵力戰之餘,臂隱隱酸麻,一個拿捏不住,單刀脫,直飛起來。那人一錘回轉,便向他背心橫擊。胡斐兵刃離,卻不慌亂,身形一閃,避開了他的鐵錘,順勢一個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聲叫道:“啊喲,好小子!”痛得鐵錘險些跌落。跟著又有兩名侍衛上來夾攻,一個持鞭,一個挺著一枝短槍。

    程靈素叫道:“大哥,我來幫你。”抽出柳葉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叫道:“不用,且瞧瞧你大哥空入白刃的段。”程靈素見他在四個敵人之間遊走閃避,情勢似乎甚險,但聽他說得悠閑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備。

    胡斐展開從小便學會的“四象步法”,東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侍衛之間穿來插去。他這“四象步”按著東蒼龍、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變,每象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變化。敵人的四件兵刃有輕有重,左攻右擊,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過敵人兵刃,有時相差不過數寸之微,可就是差著這麽幾寸,便即夷然無損。程靈素初時還擔著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是放心,到後來瞧著他精妙絕倫的步法,竟有點心曠神怡起來。

    這四名侍衛都是滿洲人,未入清宮之時,號稱“關東四傑”,都算得是一流高。胡斐憑著巧妙的“四象步”自保,可是幾次乘隙反擊,卻也未曾得,每一次都是反遇凶險,一轉念間,已明其理,原來適才利無塵道人劇鬥,耗力太多,這時元氣未複,一到緊要關頭,待要動用真力,總是差之厘毫,不能發揮拳招的精妙之著。他一經想通,當即平心靜氣,隻避不攻,在四名詩衛夾擊之下緩緩調勻氣息。那邊無塵急攻數十招,都給德布一一擋開,卻不禁焦躁起來,暗道:“十年不來原,今日首次出便是不利。難道當真老了,不用了?”其實這德布的武功實是大有過人之處,何況無塵不過心下焦躁,德布卻已背上冷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覺對招數神出鬼沒,出劍之快,實非人方之所能及,暗想自己縱橫天下,從未遇到過這般勁敵,待要認輸敗退,卻想今日一敗,這“踢穿黃馬褂、禦前侍衛班領、滿洲第一勇士、統領大內十八高”一長串的銜頭卻往那裏擱去?想到此處,把心一橫,豁出了性命,奮力抵擋。

    無塵眼見胡斐赤空拳,以一敵四,自己有劍,卻連一個敵人也拾奪不下,他生性最是好勝,這脾氣愈老彌甚,當下一劍快似一劍,著著搶攻,步步占先。德布見敵人攻勢大盛,劍鋒織成了一張光幕,自己周身要害盡在他劍光籠罩之下,自知不敵,數度想要招呼下屬上來相助,但一想到“大夥兒齊上”這五個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是付於流水,總是強行忍住,心想自己方當壯年,這獨臂道人年事已高,劍招雖狠,自己隻要久戰不屈,拖得久了,對方氣力稍衰,便有可乘之。無塵高呼酣戰,精神愈長。眾侍衛瞧得心下駭然,但見兩人劍光如虹,使的是什麽招數早已分辨不清。小丘上眾人也是一聲不響,靜觀兩人劇鬥,眼見無塵漸占上風,都想:“道長英風如昔,神威不減當年,可喜可賀!”猛聽得無塵大叫一聲:“著!”當的一響,一劍刺在德布胸口,跟著又是喀喇一聲,長劍已然折斷。原來德布衣內穿著護胸鋼甲,這一劍雖然刺,他卻毫無損傷,反而折了對方長劍。無塵一怔之下,德布已一劍刺他右肩。小丘上眾人大驚,兩人疾奔衝下救援。隻聽得無塵喝道:“牛頭擲叉!”斷劍飛出,刺入了德布的咽喉,德布大叫一聲,往後便到。無塵哈哈大笑,說道:“是你贏,還是我贏?”德布頸上了斷劍,雖不致命,卻已鬥誌全失,顫聲道:“是你贏!”無塵笑道:“你接得我許多劍招,又能傷我肩頭,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傷我一劍的份上,饒了你的性命!”

    兩名侍衛搶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

    無塵得意洋洋,肩傷雖然不輕,卻是漫不在乎,緩緩走上土丘,讓人替他包紮傷口,兀自指指點點,評論胡斐的步法。胡斐內息綿綿,隻覺精力已複,深深吸一口氣,猛地搶攻,霎息間拳打足踢,但聽得“啊喲!”“哎呀!”四聲呼叫,單刀、鐵錘、鋼鞭、花槍,四般兵刃先後飛出。胡斐飛足踢倒兩人,拳頭打暈一人,跟著左掌掌力一吐,將最後一名衛士打得口噴鮮血,十幾個筋鬥滾了出去。

    但聽得小丘上眾人采聲大作。無塵的聲音最是響亮:“小胡斐,打得妙啊!”土丘上彩聲未歇,又有五名侍衛欺近胡斐身邊,卻都空不持兵刃。左邊一人說道:“大家空鬥空!”胡斐道:“好!”剛說得一個“好”字,突覺雙足已被人緊緊抱住,跟著背上又有一人撲上,臂如鐵,扼住了他的頭頸,同時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兩人便來拉他雙。

    原來這一次德布所率領的“大內十八高”傾巢而出。那“大內十八高”,乃是”四滿、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與紅花會打了一番交道後,從此不信漢人,近身侍衛一個漢人也不用,都是選用滿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這四滿、五蒙、九藏僧,尤為大內侍衛的精選。這五個蒙古侍衛擅於摔交相撲之技,胡斐一個沒提防,已被纏住。他一驚之下,隨即大喜:“這擒拿法,正是我家傳武功之所長。”但覺雙均被拉住,當下身子向後仰跌,雙順勢用勁,自外朝內一合,砰的一聲,拉住他雙的兩名侍衛腦門碰腦門,同時昏暈過去。

    胡斐雙脫縛,反過來抓住扼在自己頸的那隻,一扭之下,喀的一聲,那人腕骨早斷,跟著喀喀兩響,又扭斷了抱住他腰那侍衛的臂骨。

    這五名蒙古侍衛摔交之技甚是精湛,漢滿蒙回藏各族武士極少敵。但摔交講究的是將對摔倒壓住,胡斐這般小巧陰損的斷骨擒拿,卻是摔交的規矩所不許。兩名侍衛骨節折斷,心大是不忿,雖已無力再鬥,卻齊聲怒叫:“犯規,犯規!”倒是叫得理直氣壯。

    胡斐笑道:“打架還有規矩麽?你們五個打我一個,犯不犯規?”兩名蒙古侍衛一想不錯,五個打一個是先壞了規矩,那“犯規”兩字便喊不出口了。

    餘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雙腿,一再用勁,要將他摔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斐左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時全身麻軟,雙隻得鬆開。胡斐提起他身子,雙使勁,“嘿”的一聲,將他擲出數丈之外。但聽得撲通一響,水花飛濺,原來他落下之處,竟是生長蘆葦的一個爛泥水塘。那人摔得頭昏腦脹,陷身汙泥之,哇哇大叫。

    胡斐與四名滿洲侍衛遊鬥甚久,打發這五名蒙古侍衛卻是兔起鶻落,幹淨利落。旁觀眾人但見五名侍衛一擁而上,拖拉足,將他擒住,跟著便是砰嘭、喀喇、啊喲,“犯規,犯規!”撲通,“哇哇!”諸般怪聲不絕。四名侍衛委頓在地,一名侍衛飛越數丈,投身水塘。

    這一次小丘上眾人不再喝彩,卻是轟然大笑。哄笑聲,紅雲閃處,九名藏僧已各挺兵刃將胡斐團團圍住。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錫杖,更有些兵刃奇形怪狀,胡斐從未見過,自也叫不出名目。眼見這九名藏僧氣度凝重,人人一言不發,瞧著這合圍之勢,步履間既輕且穩,實是勁敵。九僧錯錯落落,東站一個,西站一個,似是布成了陣勢。胡斐沒有兵刃,不禁心驚,腦一閃:“向二妹要刀呢,還是奪敵人的戒刀?“

    忽聽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隻見一柄鋼刀自小丘上擲了下來,破空之聲,嗚嗚大作,足見這一擲的勁道大得驚人。胡斐心想:“趙哥的朋友果然個個武藝精強。要這麽一擲,我便辦不到。”

    這一刀飛來,首當其衝的兩名藏僧竟是不敢用兵刃去砸,分向左右一躍閃開。胡斐心念快如電光般的一閃:“這陣法不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閃避飛刀,正好乘擾亂。”

    他念頭轉得極快,那單刀也是來得極快。他心念甫動,白光閃處,一柄背厚刃薄的鋼刀挾著威猛異常的破空之聲已飛到麵前。胡斐卻不接刀,指在刀柄上一搭,輕輕撥動。那鋼刀飛來之勢甚猛,到他麵前時兀自力道強勁,給他撥得掉過方向,激射而上,直衝上天。

    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的抬頭而望。胡斐所爭的便在這稍縱即逝的良,欺身搶到持成刀的藏僧身畔,一伸已將他戒刀奪過,霎時間展開“胡家快刀”,起刀落,一陣猛砍快剁,迅捷如風。這時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無一得免,不是斷臂,便是折足。九僧各負絕藝,隻因一時失察,了誘敵分心之計,頃刻之間,盡皆身受重傷,慘呼倒地。這一場胡斐可說勝得極巧,也是勝得極險。一輪快刀砍完,頭頂那刀剛好落下,他擲開戒刀,伸接住,刀一入,隻覺甚是沉重,比尋常單刀重了兩倍有餘,想見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隻見刀柄上刻著字:“奔雷!”胡斐大喜,叫道:“多謝四爺擲刀相助!”驀地背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看劍!”話聲未絕,風聲颯然,已至背心。胡斐一聲:“此人劍法如此淩厲!”急忙回刀擋架,豈知敵劍已然撤回,跟著又是一劍刺到。胡斐反再擋,又是擋了個空。他急欲轉身迎敵,但背後那敵人的劍招來得好不迅捷,竟是逼得他無暇轉身。他心大駭,急縱而前,躍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轉身,不料敵人如影隨形,劍招又已遞到。這人在背後連刺五劍,胡斐接連擋了五次空,始終無法回身見敵之麵。胡斐惡鬥半宵,和快劍無雙的無塵道人戰成平,接著連傷四滿、五蒙、九藏僧大內十八高,不料到後來竟給人一加偷襲,逼得難以轉身。

    這已是處於必敗之勢,他惶急之下,行險僥幸,但聽得背後敵劍又至,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撲,俯臥向地,跟著一個翻身,臉已向天,這才一刀橫砍,蕩開敵劍。隻聽敵人讚道:“好!”左掌拍向他的胸口。胡斐也是左掌拍出,雙掌相交,隻覺敵人掌力甚是柔和渾厚,但柔和之,卻隱藏著一股辛辣的煞氣。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脫口叫道:“原來是你!”那人也叫道:“原來是你!”

    原來兩人掌相交,均即察覺對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相救少年書生心硯之人,各自向後躍開數步。胡斐凝神看時,見那人白須飄動,相貌古雅,長劍如水,卻是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不由得一呆,一時不知他是友是敵。隻聽無塵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說我這個小老弟武功如何?”無青子笑道:“能跟無塵道人鬥得上五百招,天下能有幾人?老道當真是孤陋寡聞,竟不知武林出了這等少年英雄。”說著長劍入鞘,上前拉著胡斐的,好生親熱。胡斐見他英氣勃勃,哪裏還是掌門人大會所見那個昏昏欲睡的老道,甚以為奇。

    無塵從小丘上走了下來,笑道:“小兄弟,這個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綿裏針陸菲青。你叫他一聲大哥吧。”胡斐一驚,心道:“‘綿裏針陸菲青’當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數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急忙拜倒,說道:“晚輩胡斐,叩見道長。”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按理說,你原是晚輩,可是,好兄弟,他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躍而起,隻見身後一人長袍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胡斐對這位義兄別來無日不思,伸臂緊緊抱住,叫道:“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趙半山拉著他轉過身來,讓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終於長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親眼見你連敗大內十八高,實在是歡喜得緊。”胡斐心也是歡喜不盡。這時清宮眾侍衛早已逃得幹幹淨淨。他當下拉了程靈素過來,和無塵、趙半山等引見。趙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帶你們去見我們總舵主。”胡斐吃了一驚,道:“陳總舵主……他……老人家也來了麽?”無塵笑道:“他早挨過你一頓痛罵啦,什麽傷天害理,什麽負心薄幸,隻罵得他狗血淋頭。哈哈!我們總舵主一生之,隻怕從未挨過這般厲害的臭罵。”胡斐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顫聲道:“那……那福康安……”

    陸菲青微笑道:“陳總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別說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見麵之人,也會認錯。”無塵笑道:“想當年在杭州城外,總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擒住那個什麽威震河朔王維揚……”

    胡斐十分惶恐,道:“哥,你快帶我去跟陳總舵主磕頭賠罪。”趙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總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稱讚你武功了得,又說你氣節凜然,背地裏說了你許多好話呢。”兩人還未上丘,陳家洛已率領群雄從土丘上迎了下來。胡斐拜倒在地,說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總舵主,實是罪該……”陳家洛不等他說完,急忙伸扶起,笑道:“‘大丈夫隻怕正人君子,哪怕鷹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聽到這兩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憑你這兩句話,我們便不枉了萬裏迢迢的走這一遭。”當下趙半山拉著他一一給群雄引見。胡斐對這幹人心儀已久,今晚親眼得見,喜慰無已,對泰來擲刀相助、駱冰贈送寶馬,更是連連稱謝,恭恭敬敬的交還了泰來的鋼刀,從地下拾起清宮侍衛遺下的一柄單刀,插入了腰間刀鞘。他自己的單刀為鐵錘所擊,刀口卷邊,已然無用。跟著心硯過來向他道謝在福康安府解穴相救之德。無塵逸興橫飛,指劃腳,談論適才和胡斐及德布兩人的鬥劍,說今晚這兩場架打得酣暢過癮,生平少有。

    陸菲青笑道:“道長,說到武功,咱們這位小兄弟實是十分了得。可是還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厲害十倍,你是決計鬥他不過的。”無塵又是高興,又是不服,忙問:“是誰,是誰?這人在哪裏?”陸菲青搖頭道:“你決非對,我勸你還是別找他的好。”無塵道:“呸!咱們老哥兒倆分多年,一見麵你就來胡吹。我不信有這等厲害人物。”

    陸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天下各門各派掌門人大聚會,會高如雲,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絕技。這話不錯吧?”無塵道:“不錯便怎樣?”陸菲青道:“心硯老弟去搗亂大會,失被擒。趙弟這等本事,也隻搶得一隻玉龍杯。西川雙俠常氏兄弟駕臨,隻救了兩個人出來。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隻不過眼睛一霎,便從位高的搶下隻玉龍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隻噴得幾口氣,便叫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煙飛灰滅,風消雲散。道長,你鬥不鬥得過這位少年英雄?”程靈素知他在說自己,臉兒飛紅,躲到了胡斐身後,黑夜之,人人都在傾聽陸菲青說話,誰也沒對她留心。一個少年美婦說道:“師父,我們隻聽說那掌門人大會給人攪散了局,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快說吧!”這美婦是金笛秀才餘魚同之妻李沅芷。陸菲青於是將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計砸碎隻玉龍杯,如何噴煙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眾人在混亂一哄而散,諸般情由,一一說了。群雄聽了,無不讚歎。

    無塵道:“陸兄,你說了半天,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誰,卻始終沒說。”陸菲青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程姑娘便是。”拉著胡斐的,將他輕輕一拉,露出了程靈素的身子。群雄“啊”的一聲,一齊望著她,誰都不信這樣一個瘦弱秀的小姑娘,竟會將福康安這籌劃經年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毀於指掌之間,可是陸菲青望重武林,豈能信口胡言?這卻又不由得人不信。

    原來陸菲青於十年前因同門禍變,師兄馬鈺、師弟張召重先後慘死,武當派眼見式微,於是他接掌門戶,著意整頓。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號無青子,十年來深居簡出,朝廷也就沒加注目。這次福康安召開掌門人大會,一來武當派自來與少林派齊名,是武林最大門派之一;二來念著武當名火判官張召重昔年為朝廷出力的功勞,又不知陸菲青的來曆,便敦請武當派掌門人下山。陸菲青年紀雖老,雄心猶在,知道福康安此舉必將不利於江湖同道,若是推辭不去,徒惹麻煩,當下孤身赴會,要探明這次大會真相,俟行事,及至心硯為湯沛所擒,他便暗出相救。

    陳家洛、霍青桐等紅花會群雄自回疆來到北京,卻為這日是香香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被人攪散,又和武林各門派都結上了冤,自是惱怒異常,便派德布率隊在城外各處巡查,見有可疑之人立即格殺擒拿。不意陶然亭畔一戰,泰來、趙半山等尚未出,大內十八高已盡數铩羽而遁。陳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場習氣。德布等敗得如此狼狽,紅花會人物既未驚動皇親大官,他們回去定是極力隱瞞,無人肯說在陶然亭畔遇敵,決不致調動軍馬前來複仇。此處雖離京城不遠,卻盡可放心逗留。群雄和陸菲青是故友重逢,和胡斐、程靈素是新知初會,自各有許多話說。言談之間,忽聽得遠遠傳來兩下掌聲,稍停一下,又是連拍下。那書生打扮的“金笛秀才”餘魚同拍掌下相應,一停之後,連拍兩下。無塵道:“五弟、六弟來啦。”隻見掌聲傳來處飛馳過來兩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安府見過,知是西川雙俠常伯誌、常赫誌到了。隻見他兄弟身後又跟著兩人,各抱著一個孩子,奔到近處,見是雙子門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抱的,竟然是馬春花的一對雙生兒子。原來倪不大、倪不小看了這對孩子,寧可性命不要,也是要去奪來。常氏兄弟原是雙生兄弟,聽了倪氏兄弟之言,激動心意,乘著掌門人大會一哄而散的大亂,混入福府內院。其時福康安和眾衛士腹正自大痛,均道身劇毒,人人忙於服藥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毫不費力地打倒了八名衛士,便又將這對孩子搶了出來。

    胡斐見了這對孩子,想起馬春花命在頃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晚輩有個極荒唐的念頭,想求你一件事。”陳家洛道:“胡兄弟但說不妨。你我今日雖是初會,但神交已久,但教力之所及,無不依從。”胡斐隻覺這番話極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頗為忸怩,紅了臉道:“晚輩這個念頭,實在是異想天開,說出來隻怕各位見笑。”陳家洛微笑道:“我輩所作所為,在旁人看來,哪一件不是荒唐之極?哪一件不是異想天開?”

    胡斐道:“總舵主既不見怪,我便說了。”指著那兩個孩童說道:“這兩個孩竟是福康安之子,他們的母親卻是命在垂危。”於是從當年在商家堡如何和馬春花相遇一段事說起,直說到馬春花毒不治。隻聽得群雄血脈賁張,無不大為憤怒。依無塵之見,立時便要趕進北京城,將這無情無義的福康安一劍刺死。紅花會當家武諸葛徐天宏道:”昨晚北京鬧了這等大事出來,咱們若再貿然進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說不定大夥還難以全身而退。”陳家洛點頭道:“此刻福康安府門前後,不知有多少軍馬把守,如何下得了?單是要混進城門,便是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來,誌在一祭,不可為了泄一時之憤,使眾兄弟有所損折。胡兄弟,你求我做什麽事?”胡斐道:“我見總舵主萬裏迢迢,從回疆來到北京,隻是一祭墓這位姑娘,情深義重,世所罕見。在下昔日曾受這位馬姑娘一言之恩,無以為報,心不安。眼見她臨死之際,掛念兩事,死難瞑目。一件是想念她兩個愛子,天幸常氏雙俠兩位前輩已救了出來,另一件卻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賊,仍盼和他一敘。雖說她至死不悟,可笑亦複可憐,但情之所鍾……”說到這裏,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詞。陳家洛道:“我明白啦!你是要我假冒那個傷天害理、負心薄幸的福康安,去慰一慰這位多情多義的馬姑娘?”胡斐低聲道:“正是!”群雄覺得胡斐這個荒唐的念頭果是異想天開之至,可是誰也笑不出來。陳家洛眼望遠處,黯然出神,說道:”墓這位姑娘臨死之際,如能見我一麵,那是多麽的快活!可惜終難如願……”轉頭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見見這位馬姑娘。”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陳家洛叱吒風雲,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推服,自己隻是個無名晚輩,今日初會,便求他去做這樣一件荒誕不經之事,話一出口,心便已後悔,他居然一口答允,以後這位總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湯蹈火,也是在所不辭了。群雄上了馬,由胡斐在前帶路,天將黎明時到了藥王廟外。胡斐雙攜了孩子,伴同陳家洛走進廟去。隻見一間陰森森的小房之,一燈如豆,油已點幹,燈火欲熄未熄。馬春花躺在炕上,氣息未斷。

    兩個孩子撲向榻上,大叫:“媽媽,媽媽!”馬春花睜開眼來,見是愛子,陡然間精神一振,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將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裏,說道:“孩子,孩子,媽想得你好苦!”個人相擁良久,她轉眼見到胡斐,對兩個孩子道:“以後你們跟著胡叔叔,好好聽他的話……你們……拜了他作義……義……”胡斐知她心意,說道:“好,我收了他們作義兒,馬姑娘,你放心吧!”馬春花臉露微笑,道:“快……快磕頭,我好……好放心……”兩個孩子跪在胡斐麵前,磕下頭去。胡斐讓他們磕了四個頭,伸抱起兩人,低聲道:“馬姑娘,你還有什麽吩咐麽?”馬春花道:“我死了之後,求你……求你將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師哥的墳旁……他很可憐……從小便喜歡我……可是我不喜歡……不喜歡他。”胡斐突然之間,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敵、商寶震在屋外林擊死徐錚的情景來,心又是一酸,說道:“好,我一定辦到。”沒料到她臨死之際,竟會記得丈夫,傷心之倒也微微有些喜歡。他深恨福康安,聽馬春花記得丈夫,不記得那個沒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過,那知馬春花幽幽歎了口氣,輕輕地道:“福公子,我多想再見你一麵。“

    陳家洛進房之後,一直站在門邊暗處,馬春花沒瞧見他。胡斐搖了搖頭,抱著兩個孩兒,悄悄出房,陳家洛緩步走到她的床前。胡斐跨到院子時,忽聽得馬春花“啊”的一聲叫。這聲叫喚之,充滿了幸福、喜悅、深厚無比的愛戀。她終於見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廟門,忽聽得笛聲幽然響起,是金笛秀才餘魚同在樹下橫笛而吹。胡斐心頭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東商家堡,依稀曾聽人這樣纏綿溫柔的吹過。這纏綿溫柔的樂曲,當年在福康安的洞簫吹出來,挑動了馬春花的情懷,終於釀成了這一場冤孽。金笛秀才的笛子聲,似乎在說一個美麗的戀愛故事,卻也在抒寫這場愛戀之所包含的苦澀、傷心和不幸。廟門外每個人都怔怔地沉默無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甜蜜的淒涼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個騎在白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撲在地上大哭一場。即使是豪氣逼人的無塵道長,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美麗而又狠心的官家,騙得他斬斷了自己的一條臂膀……笛聲悠緩地淒涼地響著。

    過了好一會兒,陳家洛從廟門裏慢慢踱了出來。他向胡斐點了點頭。胡斐知道馬春花是離開這世界了。她臨死之前見到了心愛的兩個兒子,也見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陳家洛說了些什麽,是責備他的無情薄幸呢,還是訴說自己終生不渝的熱情?除了陳家洛之外,這世上是誰也不知道了。胡斐拜托常氏雙俠和倪氏昆仲,將馬春花的兩個孩子先行帶到回疆,他料理了馬春花的喪事之後,便去回疆和眾人聚會。陳家洛率領群雄,舉和胡斐、程靈素作別,上馬西去。胡斐始終沒跟他們提到圓性。奇怪的是,趙半山、駱冰他們也沒提起。是不是圓性已經會到了他們,要他們永遠別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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