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彎弓射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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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下得山來,走不多時,忽聽前麵猛獸大吼之聲一陣陣的傳來。韓寶駒一提韁,胯下黃馬向前竄出,奔了一陣,忽地立定,不論如何催迫,黃馬隻是不動。韓寶駒心知有異,遠遠望去,隻見前麵圍了一群人,有幾頭獵豹在地上亂抓亂扒。他知坐騎害怕豹子,躍下馬來,抽出金龍鞭握在。搶上前去,隻見兩頭豹子已在沙土抓出一具屍首。韓寶駒踏上幾步,見那屍首赫然便是銅屍陳玄風,隻是自咽詠鎖骨直至小腹一片模糊,似乎整塊皮肉給人割了去。他心大奇:“昨晚他明明是給那孩子一匕首刺肚臍練門而斃命,屍首怎會在這裏出現?而且人已死了,怎會有人這般作賤他屍體,不知是誰下的毒?有何用意?莫非黑風雙煞在大漠另有仇怨極深的對頭?”
不久朱聰等也已趕到,大家都想不出其緣故,見到陳玄風的屍首兀自麵目猙獰,死後猶有餘威,想起昨夜荒山惡鬥,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這一匕首,人人難逃大劫,心下都是不寒而栗。這時兩頭豹子已在大嚼屍體,旁邊一個小孩騎在馬上,大聲催喝豹夫,快將豹子牽走。他一轉頭見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這裏。你不敢去幫拖雷打架,沒用的東西!”這孩子便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急道:“你們又打拖雷了?他在哪裏?”都史得意洋洋的道:“我牽豹子去吃他。你快投降,否則連你也一起吃了。”他見江南六怪站在一旁,心有點害怕,不然早就縱豹去吃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拖雷去!”領了豹夫向前就跑。一名豹夫勸道:“小公子。那人是鐵木真汗的兒子呀。”都史舉起馬鞭,在那豹夫頭上刷的一鞭,喝道:“怕甚麽?誰叫他今天又動打我?快走。”那豹夫不敢違抗,隻得牽了豹子,跟他走去。另一名豹夫怕闖出大禍,轉頭就跑,叫道:“我去稟報鐵木真汗。”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飛去了。都史恨道:“好,咱們先吃了拖雷,瞧鐵木真伯伯來了又有甚麽法子?”揮鞭催馬馳去。郭靖雖然懼怕豹子,但終是掛念義兄的安危,對韓小瑩道:“師父。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韓小瑩道:“你若趕去。連你也一起吃了,你難道不怕?”郭靖道:“我怕。”韓小瑩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遲疑,道:“我去!”撒開小腿,急速前奔。朱聰因傷口疼痛,平臥在馬背上,見郭靖此舉甚有俠義之心,說道:“孩子雖笨,卻正是我輩人。”韓小瑩道:“四哥眼力不差!咱們快去救人。”全金發叫道:“這個小霸王家裏養有獵豹,定是大酋長的子弟。大家小心了,可別惹事,咱們有人身上帶傷。”韓寶駒展開輕身功夫,搶到郭靖身後,一把將他抓起。放在自己肩頭。他雖然身矮腳短,但雙腿移動快速已極,倏忽間已搶出數丈之外。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頭上。猶如乘坐駿馬一般,又快又穩。韓寶駒奔到追風黃身畔,縱身躍起,連同郭靖一起上了馬背,片刻間便搶在都史和獵豹的前頭,馳出一陣,果見十多名孩子圍住了拖雷。大家聽了都史號令,並不上前相攻,卻圍成了圈子不讓他離開。
拖雷跟朱聰學會了巧招之後,當晚練習純熟,次晨找尋郭靖不見,也不叫哥窩闊台助拳,獨自來和都史相鬥。都史帶了八個幫,見他隻單身一人,頗感詫異。拖雷說道,隻能一個個的來打,不能一擁而上。都史哪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應。哪知一動上,拖雷下巧招反複使用,竟把都史等八個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聰教他的這下招數雖然簡易,卻是“空空拳”的精微之著,拖雷十分聰明,這下又無甚麽繁複變化,因此一學就會,使將出來,蒙古眾小孩竟是無人能敵。蒙古人甚守然諾,既已說定了單打獨鬥,眾小孩心雖是氣惱,卻也並不一擁而上。都史被拖雷連摔兩次,鼻上又了一拳,大怒之下,奔回去趕了父親的豬豹出來。拖雷獨勝群孩,得意之極,站在圈子顧盼睥睨,也不想衝將出來,哪知大禍已經臨頭。郭靖遠遠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帶豹子來吃你啦!”拖雷聞言大驚,要待衝出圈子,群孩四下攔住,無法脫身,不多時韓小瑩等與都史先後馳到,跟著豹夫也率著兩頭獵豹到來。江南六怪如要攔阻,伸就可以將都史擒住,但他們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與郭靖如何應付危難,是以並不出。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數騎馬如飛趕來,馬上一人高聲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卻是木華黎、博爾忽等四傑得到豹夫報信,不及稟報鐵木真,急忙乘馬趕來。鐵木真和王罕、劄木合、桑昆等正在蒙古包陪完顏洪熙敘話,聽了豹夫稟報,大吃一驚,忙搶出帳來,躍上馬背。王罕對左右親兵道:“快趕去傳我號令,不許都史胡鬧。千萬不能傷了鐵木真汗的孩兒!”親兵接命,上馬飛馳而去。完顏洪熙昨晚沒瞧到豹子鬥人的好戲,正自納悶。這時精神大振,站起來道:“大夥兒瞧瞧去。”完顏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鐵木真的兒子,他們兩家失和,若是從此爭鬥不休,打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實是我大金國之福!”完顏兄弟、王罕、桑昆、劄木合等一行馳到,隻見兩頭豬豹頸皮帶已經解開,四腿踞地,喉間不住發出低聲吼叫,豹子前麵並排站著兩個孩子,正是拖雷和他義弟郭靖。鐵木真和四傑把弓扯得滿滿的,箭頭對準了豹子,目不轉瞬的凝神注視。鐵木真雖見幼子處於危境,但知那兩頭獵豹是桑昆心愛之物,在幼時捉來馴養教練,到如此長大凶猛,實非朝夕之功,隻要豹子不暴起傷人,就不想發箭射殺。都史見眾人趕到,仗著祖父和父親的寵愛,反而更恁威風,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撲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一騎紅馬如飛馳到。馬上一個年女子,身披貂皮鬥篷,懷裏抱著一個幼女,躍下馬來,正是鐵木真的妻子、拖雷之母。
她在蒙古包與桑昆的妻子等敘話,得到消息後忙帶了華箏趕到,眼見兒子危險,又驚又急,喝道:“快放箭!”隨把女兒放在地下。她這時全神貫注的瞧著兒子,卻忘了照顧女兒。華箏這小年方四歲,哪知豹子的凶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眼見豹子全身花斑,甚是好看,還道和二哥察合台所豢養的獵犬一般,伸於想去摸豹子的頭。眾人驚呼喝止,已經不及。兩頭獵豹本已蓄勢待發,忽見有人過來,同時吼叫,猛地躍起。眾人齊聲驚叫。鐵木真等雖然扣箭瞄準,但華箏突然奔前,卻是人人所意想不到,隻一霎眼間,豹子已然縱起。這時華箏正處於鐵木真及兩豹之間,擋住了兩豹頭部要害,發箭隻能傷及豹身,一時不得便死,隻有更增凶險。四傑拋箭抽刀,齊齊搶出。卻見郭靖著地滾去,已抱起了華箏,同時一頭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頭。四傑操刀猱身而上,忽聽得嗤嗤幾聲輕微的聲響,耳旁風聲過去,兩頭豹子突然向後滾倒,不住的吼叫翻動,再過一會。已是肚皮向天,一動也不動了。
博爾忽過去看時,隻見兩豹額頭上汨汨流出鮮血,顯是有高用暗器打入豹腦,這才立時致命,他回過頭來,隻見六個漢人神色自若的在一旁觀看,心知這暗器是他們所發。鐵木真的妻子忙從郭靖裏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連聲安慰,同時又把拖雷摟在懷裏。
桑昆怒道:“誰打死了豹子?”眾人默然不應。柯鎮惡聽著豹子吼聲,生怕傷了郭靖,發出四枚帶毒的鐵蒺藜,隻是一揮之事,當時人人都在注視豹子,竟沒人親眼見到是誰施放了暗器。鐵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頭我賠你四頭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對黑鷹。”桑昆大怒,並不言語。王罕怒罵都史。都史在眾人麵前受辱,忽地撒賴,在地下打滾,大哭大叫。王罕大聲喝止,他隻是不理。
鐵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為此小事失了兩家和氣,當即笑著俯身抱起都史。都史隻是哭嚷,猛力掙紮,但給鐵木真鐵腕一拿,哪裏還掙紮得動?鐵木真向王罕笑道:“義父,孩子們鬧著玩兒,打甚麽緊?我瞧這孩子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你說怎樣?”王罕看華箏雙目如水,皮色猶如羊脂一般,玉雪可愛,心甚喜,嗬嗬笑道:“那還有甚麽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大孫女給了你的兒子術赤吧?”鐵木真喜道:“多謝義父!”回頭對桑昆道:“桑昆兄弟,咱們可是親家啦。”桑昆自以為出身高貴,對鐵木真一向又是妒忌又是輕視,和他結親很不樂意,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隻得勉強一笑。完顏洪烈鬥然見到江南六怪,大吃一驚:“他們到這裏幹甚麽來了?定是為了追我。不知那姓丘的惡道是否也來了?”此刻在無數兵將擁護之下,原也不懼這區區六人,但若下命擒拿,隻怕反而招惹禍端,見六怪在聽鐵木真等人說話,並未瞧見自己,當即轉過了頭,縱馬走到眾衛士身後,凝思應付之策,於王罕、鐵木真兩家親上加親之事,反不掛在心上了。鐵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兒性命,待王罕等眾人走後,命博爾忽厚賞他們皮毛黃金,伸撫摸郭靖頭頂,不住讚他勇敢,又有義氣,這般奮不顧身的救人,別說是個小小孩子,就是大人,也所難能。問他為甚麽膽敢去救華箏,郭靖卻傻傻的答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豹子要吃人的。”鐵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與都史打架的經過說了。鐵木真聽得都史揭他從前的羞恥之事,心下恚怒,卻不作聲,隻道:“以後別理睬他。”微一沉吟,向全金發道:“你們留在我這裏教我兒子武藝,要多少金子?”
全金發心想:“我們正要找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這裏,那是再好也沒有。”當下說道:“大汗肯收留我們,正是求之不得。請大汗隨便賞賜吧,我們哪敢爭多論少?”鐵木真甚喜,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隨即催馬回去,替完顏兄弟餞行。江南六怪在後緩緩而行,自行計議。韓寶駒道:“陳玄風屍首上胸腹皮肉都給人割了去,下之人當然是他仇敵。”全金發道:“黑風雙煞凶狠惡毒,到處結怨,原不希奇。隻不知他的仇敵何以不割他首級,又不開胸破膛,卻偏偏割去他胸腹上的一大片皮?”柯鎮惡道:“我一直就在想這件事,其緣由,可實在參詳不出。現下當務之急,要找到鐵屍的下落。”朱聰道:“正是,此人不除,終是後患。我怕她毒後居然不死。”韓小瑩垂淚道:“五哥的深仇,豈能不報?”當下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人騎了快馬,四下探尋,但一連數日,始終影跡全無。韓寶駒道:“這婆娘雙目了大哥的毒菱,必定毒性發作,跌死在山溝深穀之了。”各人都道必是如此。柯鎮惡深知黑風雙煞的厲害狠惡,心暗自憂慮,忖念如不是親摸到她的屍首,總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導郭靖與拖雷的武功。鐵木真知道這些近身搏擊的本事隻能防身,不足以稱霸圖強,因此要拖雷與郭靖隻略略學些拳腳,大部時刻都去學騎馬射箭、衝鋒陷陣的戰場功夫。這些本事非六怪之長,是以教導兩人的仍以神箭哲別與博爾忽為主。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拳劍暗器、輕身功夫,一項一項的傳授。郭靖天資頗為魯鈍,但有一般好處,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全仗這些功夫,因此咬緊牙關,埋頭苦練。雖然朱聰、全金發、韓小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悟甚少,但韓寶駒與南希仁所教的紮根基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練得甚是堅實。可是這些根基功夫也隻能強身健體而已,畢竟不是克敵製勝的段。韓寶駒常說:“你練得就算駱駝一般,壯是壯了,但駱駝打得贏豹子嗎?”郭靖聽了隻有傻笑。六怪雖是傳授督促不懈,但見教得十招,他往往學不到一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談論之際,總是搖頭歎息,均知要勝過丘處所授的徒兒,會百不得一,隻不過有約在先,難以半途而廢罷了。但全金發是生意人,精於計算,常說:“丘處要找到楊家娘子,最多也隻八成的指望,眼下咱們已贏了二分利息。楊家娘子生的或許是個女兒,生兒子的會隻有一半,咱們又賺了四分。若是兒子,未必養得大,咱們又賺了一分。就算養大了,說不定也跟靖兒一般笨呢。所以啊,我說咱們倒已占了八成贏麵。”五怪也想這話倒也不錯,但說楊家的兒郎學武也如郭靖一般蠢笨,卻均知不過是全金發的寬慰之言罷了。總算郭靖性子純厚,又極聽話,六怪對他人品倒很喜歡。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青,冬雪皚皚,晃眼間十年過去,郭靖已是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距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了,命他暫停練習騎射,從早到晚,苦練拳劍。在這十年之間,鐵木真征戰不停,並吞了大漠上無數部落。他統率部屬,軍紀嚴明,人人奮勇善戰,他自己智勇雙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縱橫北國,所向無敵。加之牛馬繁殖,人口滋長,然已有與王罕分庭抗禮之勢。朔風漸和,大雪初止,北國大漠卻尚苦寒。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早起來,帶了牛羊祭禮,和郭靖去張阿生墳上掃墓。蒙古人居處遷徙無定,這時他們所住的蒙古包與張阿生的墳墓相距已遠,快馬奔馳大半天方到。人走上荒山,掃去墓上積雪,點了香燭,在墳前跪拜。韓小瑩暗暗禱祝:“五哥,十年來我們傾心竭力的教這個孩子,隻是他天資不高,沒能將我們功夫學好。但願五哥在天之靈保佑,後年嘉興比武之時,不讓這孩子折了咱們江南怪的威風!”六怪向居江南山溫水暖之鄉,這番在朔風如刀的大漠一住十六年,憔悴冰霜,鬢絲均已星星。韓小瑩雖然風致不減,自亦已非當年少女朱顏。
朱聰望著墳旁幾堆骷髏,十年風雪,兀未朽爛,心說不出的感慨。這些年來他與全金發兩人踏遍了方圓數百裏之內的每一處山穀洞穴,找尋鐵屍梅超風的下落。此人如毒而斃,定有骸骨遺下,要是不死,她一個瞎眼女子勢難長期隱居而不露絲毫蹤跡,哪知她竟如幽靈般突然消失,隻餘荒山上一座墳墓,數堆白骨,留存下黑風雙煞當年的惡跡。人在墓前吃了酒飯,回到住處,略一休息,六怪便帶了郭靖往山邊練武。這日他與四師父南山樵子南希仁對拆開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盡量顯示功夫,接連拆了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撒,翻身一招“蒼鷹搏兔”,向他後心擊去。郭靖矮身避讓,“秋風掃落葉”左腿盤旋,橫掃師父下盤。南希仁“鐵牛耕地”,掌鋒截將下來。郭靖正要收腿變招,南希仁叫道:“記住這招!”左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這一掌也算頗為快捷。南希仁左掌飛出,拍的一聲,雙掌相交,雖隻使了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雙在地下一撐,立即躍起,滿臉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精要所在,樹叢突然發出兩下笑聲,跟著鑽出一個少女,拍而笑,叫道:“郭靖,又給師父打了嗎?”郭靖脹紅了臉,道:“我在練拳,你別來囉唕!”那少女笑道:“我就愛瞧你挨打!”
這少女便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她與拖雷、郭靖年紀相若,自小一起玩耍。她因父母寵愛,脾氣不免嬌縱。郭靖卻生性戇直,當她無理取鬧時總是衝撞不屈,但吵了之後,不久便言歸於好,每次總是華箏自知理屈,向他軟言央求。華箏的念著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救女兒,是以也對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師父拆招,你走開吧!”華箏笑道:“甚麽拆招?是挨揍!”說話之間,忽有數名蒙古軍士騎馬馳來,當先一名十夫長馳近時翻身下馬,向華箏微微躬身,說道:“華箏,大汗叫你去。”其時蒙古人質樸無,不似漢人這般有諸般不同的恭敬稱謂,華箏雖是大汗之女,眾人卻也直呼其名。華箏道:“幹甚麽啊?”十夫長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華箏立時皺起了眉頭。怒道:“我不去。”十夫長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氣的。”華箏幼時由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孩子都史,這些年來卻與郭靖很是要好,雖然大家年幼,說不上有甚麽情意,但每一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別,去嫁給那出名驕縱的都史,總是好生不樂,這時撅起了小嘴,默不作聲,挨了一會,終究不敢違拗父命,隨著十夫長而去。原來王罕與桑昆以兒子成長,要擇日成婚,命人送來了禮物,鐵木真要她會見使者。當晚郭靖睡到夜,忽聽得帳外有人輕輕拍了下掌,他坐起身來,隻聽得有人以輕聲道:“郭靖,你出來。”郭靖微感詫異,聽聲音不熟,揭開帳幕一角往外張望,月光下隻見左前方大樹之旁站著一個人。
郭靖出帳近前,隻見那人寬袍大袖,頭發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麵貌為樹影所遮,看不清楚。原來這人是個道士,郭靖卻從來沒見過道士,問道:“你是誰?找我幹甚麽?”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那人道:“你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呢?拿來給我瞧瞧!”身子微晃,驀地欺近,發掌便往他胸口按去。郭靖見對方沒來由的出便打,而且來勢凶狠,心下大奇,當下側身避過,喝道:“幹甚麽?”那人笑道:“試試你的本事。”左劈麵又是一拳,勁道甚是淩厲。
郭靖怒從心起,斜身避過,伸猛抓敵腕,左拿向敵人肘部,這一是“分筋錯骨”的“壯士斷腕”,隻要敵人腕一給抓住,肘部非跟著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聲,右腕關節就會立時脫出。這是二師父朱聰所授的分筋錯骨功夫。朱聰言語行止甚是滑稽,心思卻頗縝密,他和柯鎮惡暗計議了幾次,均想梅超風雙目雖毒菱,但此人武功怪異,說不定竟能治愈,她若不死,必來尋仇,來得越遲,布置必定越是周密,段也必越加毒辣。是以十年來梅超風始終不現蹤影,六怪卻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朱聰每見背上被梅超風抓傷的五條傷疤,心總生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橫練功夫,急切難傷,要抵禦“九陰白骨爪”,莫如“分筋錯骨”。這門功夫專在脫人關節、斷人骨骼,以極快法,攻擊對方四肢和頭骨頸骨,卻不及。朱聰自悔當年在原之時,未曾向精於此術的名家請教,六兄弟又無人能會。後來轉念一想,天下武術本是人創,既然無人傳授,難道我就不能自創?他外號“妙書生”,一雙靈之極,加之雅擅點穴,熟知人身的穴道關節,有了這兩大特長,鑽研分筋錯骨之術自不如何為難,數年之後,已深通此道的精微,法雖與武林出自師授的功夫不同,卻也頗具威力,與全金發拆解純熟之後,都授了郭靖。
這時郭靖鬥逢強敵,一出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他於這門功夫拆解甚熟,熟能生巧是生不出的,熟極而流卻也差相仿佛。那人腕與肘突然被拿,一驚之下,左掌急發,疾向郭靖麵門拍去。郭靖雙正要抖送,扭脫敵人腕關節,哪知敵掌驟至,自己雙都沒空,無法抵擋,隻得放開雙,向後躍出,隻覺掌風掠麵而過,辣的十分難受。一轉身,明暗易位,隻見敵人原來是個少年,長眉俊目,容貌秀雅,約莫十八歲年紀,隻聽他低聲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教誨。”郭靖單掌護身,嚴加戒備,問道:“你是誰?找我幹嗎?”那少年喝道:“咱們再練練。”語聲未畢,掌隨身至。郭靖凝神不動,待到掌風襲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拿敵臂,右暴起,捏向敵腮,隻要一搭上臉頰,向外急拉,下顎關節應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乃是笑脫了下巴之意。但這次那少年再不上當,右掌立縮,左掌橫劈。郭靖仍以分筋錯骨對付。轉瞬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迅捷瀟灑,掌未到,身已轉,瞧不清楚他的來勢去跡。
郭靖學藝後初逢敵便是個武藝高強之人,鬥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腳飛來,拍的一聲,正他右胯。幸而他下盤功夫堅實,敵人又似未用全力,當下隻是身子一晃,立即雙掌飛舞,護住全身要害,盡力守禦,又拆數招,那少年道士步步進逼,眼見抵敵不住,忽然背後一聲音喝道:“攻他下盤!”郭靖聽得正是師父韓寶駒的聲音,心大喜,挫身搶到右首,再回過頭來,隻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後,隻因全神對付敵人,竟未發覺。這一來精神大振,依著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路攻去。那人身形飄忽,下盤果然不甚堅穩,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已看出他的弱點所在,他被郭靖一輪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勝直上,眼見敵人一個踉蹌,似在地下絆了一下,當下一個連環鴛鴦腿,雙足齊飛。哪知敵人這一下正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呼叫:“留神!”郭靖畢竟欠了經驗,也不知該當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剛踢出,已被敵人抓住。那少年道士乘著他踢來之勢,揮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個筋鬥翻跌下來,蓬的一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上前再鬥,隻見六位師父已把那少年道士團團圍住。那道士既不抵禦,也不作勢突圍,雙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尹誌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各位師父請安問好。”說著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
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相扶。尹誌平站起身來,從懷摸出一封書信,雙呈給朱聰。柯惡鎮聽得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裏麵說話。”尹誌平跟著六怪走進蒙古包內。全金發點亮了羊脂蠟燭。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尹誌平見包內陳設簡陋,想見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說道:“各位前輩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柯鎮惡哼了一聲,心想:“你來此若是好意,為何將靖兒跌一個筋鬥?豈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殺了我們一個下馬威?”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抽出信箋,朗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沐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女俠尊前: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俠千金一諾,間關萬裏,雲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風,複見之於今日也。”柯鎮惡聽到這裏,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朱聰接著讀道:“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歎,耿耿之懷,無日或忘。貧道仗諸俠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五怪聽到這裏,同時“啊”了一聲。他們早知丘處了得,他全真教門人弟子又遍於天下,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對嘉興比武之約念茲在茲,無日不忘,然而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是十分渺茫之事,生下的是男是女,更是全憑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終究有限,這時聽到信說已將孩子找到,心頭都不禁一震。六人一直未將此事對郭靖母子說起。朱聰望了郭靖一眼,見他並無異色,又讀下去:
二載之後,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癡絕耶?”讀到這裏,就住了口。
韓寶駒道:“底下怎麽說?”朱聰道:“信完了。確是他的筆跡。”當日酒樓賭技,朱聰曾在丘處衣袋偷到一張詩箋,是以認得他的筆跡。柯鎮惡沉吟道:“那姓楊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楊康?”尹誌平道:“是。”柯鎮惡道:“那麽他是你師弟了?”尹誌平道:“是我師兄。弟子雖然年長一歲,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江南六怪適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非對,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然是更加了得,這一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截,而自己的行蹤丘處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風。
柯鎮惡冷冷的道:“適才你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尹誌平聽他語氣甚惡,心頗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惡道:“你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放心吧。我們也不寫回信啦!”尹誌平聽了這幾句話,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十分尷尬。他奉師命北上投書,丘處確是叫他設法查察一下郭靖的為人與武功。長春子關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誌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難河畔之後,不即求見六怪,卻在半夜裏先與郭靖交一交。這時見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懼意,不敢多耽,向各人行了個禮,說道:“弟子告辭了。”柯鎮惡送到蒙古包口,尹誌平又行了一禮。柯鎮惡厲聲道:“你也翻個筋鬥吧!”左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誌平大驚,雙猛力向上一格,想要掠開柯鎮惡的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隻不過跌一個筋鬥,這一還,更觸柯鎮惡之怒。他左臂一沉,將尹誌平全身提起,揚聲吐氣,“嘿”的一聲,將這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誌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一會才慢慢掙紮起來,一跛一拐的走了。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得好。”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長長歎了一口氣。五怪人同此心,但各黯然。南希仁忽道:“打不過,也要打!”韓小瑩道:“四哥說得是。咱們人結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過了多少艱險,江南怪可從來沒有退縮過。”柯鎮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咱們再加把勁。”
自此之後,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了。可是不論學武,以至彈琴弈棋諸般技藝,若是極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時反而窒滯良多,停頓不前。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綦嚴,而郭靖又絕非聰明穎悟之人,較之常人實更蠢鈍了分,他心裏一嚇,更是慌了腳。自小通士尹誌平夜訪之後,月來竟是進步極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則不達”、“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藝業,每人都是下了長期苦功,方有這等成就,要郭靖在數年間盡數領悟練成,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連人之資都還夠不上呢。江南六怪本也知道若憑郭靖的資質,最多隻能單練韓寶駒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十年苦練下來,或能有韓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張阿生若是不死,郭靖學他的質樸功夫最是對路。但六怪一意要勝過丘處,明知“既學眾家,不如專精一藝”的道理,總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卻眼睜睜的袖旁觀,不傳給這傻徒兒。這十六年來,朱聰不斷追憶昔日醉仙樓和法華寺動的情景,丘處的一招一式,在他心盡皆清晰異常,尤勝當時所見。但要在他武功尋找甚麽破綻與可乘之,實非已之所能,有時竟會想到:“隻有銅屍鐵屍,或能勝得過這牛鼻子。”這天清晨,韓小瑩教了他越女劍法的兩招。那招“枝擊白猿”要躍身半空連挽兩個平花,然後回劍下擊。郭靖多紮了下盤功夫,縱躍不夠輕靈,在半空隻挽到一個半平花,便已落下地來,連試了八次,始終差了半個平花。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製脾氣,教他如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勁,哪知待得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一連幾次都是如此。韓小瑩思想自己人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葬身異域,教來教去,卻教出如此一個蠢材來,五哥的一條性命,人的連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一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長劍往地上一擲,掩麵而走。郭靖追了幾步沒追上,呆呆的站在當地,心難過之極。他感念師恩如山,隻盼練武有成,以慰師心,可是自己盡管苦練,總是不成,實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箏的聲音在後叫道:“郭靖,快來,快來!”郭靖回過頭來,見她騎在匹青驄馬上,一臉焦慮與興奮的神色。郭靖道:“怎麽?”華箏道:“快來看啊,好多大雕打架。”郭靖道:“我在練武呢。”華箏笑道:“練不好,又給師父罵了是不是?”郭靖點了點頭。華箏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師父剛才的神情,垂頭喪氣的道:“我不去。”華箏急道:“我自己不瞧,趕著來叫你。你不去,以後別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頭你說給我聽也是一樣。”華箏跳下馬背,撅起小嘴,說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道是黑雕打勝呢,還是白雕勝。”郭靖道:“就是懸崖上那對大白雕和人打架嗎?“華箏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厲害得很,已啄死了四頭黑雕……”懸崖上住有一對白雕,身形奇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許,實是異種。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龐大,蒙古族縱是年老之人,也說從所未見,都說是一對“神鳥”,愚魯婦人竟有向之膜拜的。郭靖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箏的,一躍上馬,兩人共乘一騎,馳到懸崖之下。果見有十八頭黑雕圍攻那對白雕,雙方互啄,隻打得毛羽紛飛。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害,一頭黑雕閃避稍慢,被一頭白雕在頭頂正一啄,立即斃命,從半空翻將下來,落在華箏馬前。餘下黑雕四散逃開,但隨即又飛回圍攻白雕。
又鬥一陣,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趕來觀戰,懸崖下圍聚了六百人,紛紛指點議論。鐵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台和拖雷馳到,看得很有興味。
郭靖與拖雷、華箏常在懸崖下遊玩,幾乎日日見到這對白雕飛來飛去,有時觀看雙雕捕捉鳥獸為食,有時將大塊牛羊肉拖上空,白雕飛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對之已生感情,又見白雕以寡敵眾,個人不住口的為白雕呐喊助威:“白雕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酣鬥良久,黑雕又死了兩頭,兩頭白雕身上也傷痕累累,白羽上染滿了鮮血。一頭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幾聲,十多頭黑雕轉身逃去,沒入雲,尚有四頭黑雕兀自苦鬥。眾人見白雕獲勝,都歡呼起來。過了一會,又有頭黑雕也掉頭急向東方飛逃,一頭白雕不舍,隨後趕去,片刻間都已飛得影蹤不見。隻剩下一頭黑雕,高低逃竄,被餘下那頭白雕逼得狼狽不堪。眼見那黑雕難逃性命,忽然空怪聲急唳,十多頭黑雕從雲猛撲下來,齊向白雕啄去。鐵木真大聲喝彩:“好兵法!”這時白雕落單,不敵十多頭黑雕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一頭黑雕,終於身受重傷,墮在崖上,眾黑雕撲上去亂抓亂啄。郭靖與拖雷、華箏都十分著急,華箏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雕。”鐵木真卻隻是想著黑雕出奇製勝的道理,對窩闊台與拖雷道:“黑雕打了勝仗,這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你們要記住了。”兩人點頭答應。眾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懸崖的一個洞撲去,隻見洞伸出了兩隻小白雕的頭來,眼見立時要給黑雕啄死。華箏大叫:“爹爹,你還不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對小雕兒,咱們怎地不知道?啊喲。爹爹,你快射死黑雕!”鐵木真微微一笑,彎硬弓,搭鐵箭,嗖的一聲,飛箭如電,正穿入一頭黑雕的身,眾人齊聲喝彩。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台道:“你來射。”窩闊台一箭也射死了一頭。待拖雷又射一頭時,眾黑雕見勢頭不對,紛紛飛逃。蒙古諸將也都彎弓相射,但眾黑雕振翅高飛之後,就極難射落,強弩之末勁力已衰,未能觸及雕身便已掉下。鐵木真叫道:“射的有賞。”神箭哲別有意要郭靖一顯身,拿起自己的強弓硬弩,交在郭靖裏,低聲道:“跪下,射項頸。”
郭靖接過弓箭,右膝跪地,左穩穩托住鐵弓,更無絲毫顫動,右運勁,將一張二百來斤的硬弓拉了開來。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武功雖然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眼力之準,卻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雕比翼從左首飛過,左臂微挪,瞄準了黑雕項頸,右五指鬆開,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閃避,箭杆已從頸對穿而過。這一箭勁力未衰,接著又射進了第二頭黑雕腹內,一箭貫著雙雕,自空急墮。眾人齊聲喝彩。餘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飛而逃。華箏對郭靖悄聲道:“把雙雕獻給我爹爹。”郭靖依言捧起雙雕,奔到鐵木真馬前,一膝半跪,高舉過頂。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將勇士,見郭靖一箭力貫雙雕,心甚喜。要知北國大雕非比尋常,雙翅展開來足有一丈多長,羽毛堅硬如鐵,撲擊而下,能把整頭小馬大羊攫到空,端的厲害之極,連虎豹遇到大雕時也要迅速躲避。一箭雙雕,殊屬難能。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雕,笑道:“好孩子,你的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鐵木真笑道:“師父是哲別,徒弟也是哲別。”在蒙古語,哲別是神箭之意。拖雷相幫義弟,對鐵木真道:“爹爹,你說射的有賞。我安答一箭雙雕,你賞甚麽給他?”鐵木真道:“賞甚麽都行。”問郭靖道:“你要甚麽?”拖雷喜道:“真的賞甚麽都行?”鐵木真笑道:“難道我還能欺騙孩子?”
郭靖這些年來依鐵木真而居。諸將都喜他樸實和善,並不因他是漢人而有所歧視,這時見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著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賞。
郭靖道:“大汗待我這麽好,我媽媽甚麽都有了,不用再給我啦。”鐵木真笑道:“你這孩子倒有孝心,總是先記著媽媽。那麽你自己要甚麽?隨便說罷,不用怕。”郭靖微一沉吟,雙膝跪在鐵木真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麽,我是代別人求大汗一件事。”鐵木真道:“甚麽?”郭靖道:“王罕的孫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嫁給他後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別把華箏許配給他。”
鐵木真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真是孩子話,那怎麽成?好罷,我賞你一件寶物。”從腰間解下一口短刀,遞給郭靖。蒙古諸將嘖嘖稱賞,好生豔羨,原來這是鐵木真十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殺敵無數,若不是先前把話說得滿了,決不能輕易解賜。郭靖謝了賞,接過短刀。這口刀他也時時見到鐵木真佩在腰間,這時拿在細看,見刀鞘是黃金所鑄,刀柄盡頭處鑄了一個黃金的虎頭,猙獰生威。鐵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殺敵。”郭靖應道:“是。”
華箏忽然失聲而哭,躍上馬背,疾馳而去。鐵木真心腸如鐵,但見女兒這樣難過,也不禁心一軟,微微歎了口氣,掉馬回營。蒙古眾諸將跟隨在後。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隻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光之印,知道這口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刀鋒雖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會,將刀鞘穿入腰帶之,拔出長劍,又練起越女劍法來,練了半天,那一招“枝擊白猿”仍是練不成,不是躍得太低,便是來不及挽足平花。他心裏一躁,沉不住氣,反而越來越糟,隻練得滿頭大汗。忽聽馬蹄聲響,華箏又馳馬而來。她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橫臥在草地之上,一支頭,瞧著郭靖練劍,見他神情辛苦,叫道:“別練了,息一忽兒吧。”郭靖道:“你別來吵我,我沒功夫陪你說話。”華箏就不言語了,笑吟吟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從懷裏摸出了一塊帕,打了兩個結,向他拋擲過去,叫道:“擦擦汗吧。”郭靖嗯了一聲,卻不去接,任由帕落地,仍是練劍。華箏道:“剛才你求懇爹爹,別讓我嫁給都史,那為甚麽?”郭靖道:“都史很壞,從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給他,他說不定會打你的。”華箏微笑道:“他如打我,你來幫我啊。”郭靖一呆,道:“那……那怎麽成?”華箏凝視著他,柔聲道:“我如不嫁給都史,那麽嫁給誰?”郭靖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華箏“呸”了一聲,本來滿臉紅暈,突然間轉成怒色,說道:“你甚麽都不知道!”過了一會,她臉上又現微笑,隻聽得懸崖頂上兩頭小白雕不住啾啾鳴叫,忽然遠處鳴聲慘急,那頭大白雕疾飛而至。它追逐黑雕到這時方才回來,想是眾黑雕將它誘引到了極遠之處。雕眼視力極遠,早見到愛侶已喪生在懸崖之上,那雕晃眼間猶如一朵白雲從頭頂飛掠而過,跟著迅速飛回。郭靖住了,抬起頭來,隻見那頭白雕盤來旋去,不住悲鳴。華箏道:“你瞧這白雕多可憐。”郭靖道:“嗯,它一定很傷心!”隻聽得白雕一聲長鳴,振翼直上雲霄。華箏道:“它上去幹甚麽……”語聲未畢,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從雲猛衝下來,噗的一聲,一頭撞在岩石之上,登時斃命。郭靖與華箏同聲驚呼,一齊跳了起來,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背後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可敬!可敬!”兩人回過頭來,見是一個蒼須道士,臉色紅潤,裏拿著一柄拂麈。這人裝束十分古怪,頭頂梳了個髻子,高高聳立,一件道袍一塵不染,在這風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這般清潔。他說的是漢語,華箏不懂,也就不再理會,轉頭又望懸崖之頂,忽道:“兩頭小白雕死了爹娘,在這上麵怎麽辦?”這懸崖高聳接雲,四麵都是險岩怪石,無可攀援。兩頭乳雕尚未學會飛翔,眼見是要餓死在懸崖之頂了。郭靖望了一會,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飛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來。”拾起長劍,又練了起來,練了半天,這一招“枝擊白猿”仍是毫無進步,正自焦躁,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冷冷的道:“這般練法,再練一百年也是沒用。”郭靖收劍回顧,見說話的正是那頭梳髻的道士,問道:“你說甚麽?”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忽地欺進兩步,郭靖隻覺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見青光一閃,裏本來緊緊握著的長劍已到了道士。空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本也教過,雖然未能練熟,大致訣竅也已領會,但這道士刹那間奪去自己長劍,竟不知他使的是甚麽法。這一來不由得大駭,躍開步,擋在華箏麵前,順抽出鐵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傷害於她。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縱身而起,隻聽得一陣嗤嗤嗤嗤之聲,已揮劍在空連挽了六個平花,然後輕飄飄的落在地下。郭靖隻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後嗣不能不救!”一提氣,直往懸崖腳下奔去,隻見他足並用,捷若猿猴,輕如飛鳥,竟在懸崖上爬將上去。這懸崖高達數十丈,有些地方直如牆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隻要足在稍有凹凸處一借力,立即竄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麵之上,也如壁虎般遊了上去。
郭靖和華箏看得心怦怦亂跳,心想他隻要一個失足,跌下來豈不是成了肉泥?但見他身形越來越小,似乎已鑽入了雲霧之。華箏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問道:“怎樣了?”郭靖道:“快爬到頂了……好啦,好啦!”華箏放下雙,正見那道士飛身而起,似乎要落下來一般,不禁失聲驚呼,那道士卻已落在懸崖之頂。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頂烈風伸展飛舞,自下望上去,真如一頭大鳥相似。
那道士探到洞穴之,將兩頭小雕捉了出來,放在懷裏,背脊貼著崖壁,直溜下來,遇到凸出的山石時或是一鉤,或是腳一撐,稍緩下溜之勢,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時則順瀉而下,轉眼之間腳已落地。
郭靖和華箏急奔過去。那道士從懷裏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語對華箏道:“你能好好的喂養嗎?”華箏又驚又喜,忙道:“能、能、能!”伸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別給啄到了。雕兒雖小,這一啄可仍是厲害得緊。”華箏解下腰帶,把每頭小雕的一隻腳縛住,喜孜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來喂小雕兒。”那道士道:“且慢!你須答應我一件事,才把小雕兒給你。”華箏道:“甚麽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頂抓雕兒的事,你們兩個可不能對人說起。”華箏笑道:“好,那還不容易?我不說就是。”那道士微笑道:“這對白雕長大了可凶猛得很呢,喂的時候得留點兒神。”華箏滿心歡喜,對郭靖道:“咱們一個人一隻,我拿去先給你養,好嗎?”郭靖點點頭。華箏翻上馬背,飛馳而去。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長劍,遞還給他,一笑轉身。郭靖見他要走,急道:“你……請你,你別走。”道士笑道:“幹麽?”郭靖摸頭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撲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頭,一口氣也不知磕了幾十個。道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甚麽?”郭靖心裏一酸,見到那道士麵色慈祥,猶如遇到親人一般,似乎不論甚麽事都可向他傾吐,忽然兩滴大大的眼淚從胸頰上流了下來,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學不會,惹得六位恩師生氣。”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樣?”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練,可總是不行,說甚麽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點你一條明路?”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連磕了十幾個頭。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我瞧你倒也誠心。這樣吧,再過天是月半,明日天之時,我在岸頂上等你。你可不許對誰說起!”說著向著懸崖一指,飄然而去。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會,猶如足不點地般,早去得遠了。郭靖心想:“他是故意和我為難,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轉念又想:“我又不是沒師父,六位師父這般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麽法子?那伯伯本領再高,我學不會,也是枉然。”想到這裏,望著岸頂出了一會神,就撇下了這件事,提起長劍,把“枝擊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練下去,直練到太陽下山,腹饑餓,這才回家。
天晃眼即過。這日下午韓寶駒教他金龍鞭法,這軟兵刃非比別樣,巧勁不到,不但傷不到敵人,反而損了自己。驀然間郭靖勁力一個用錯,軟鞭反過來刷的一聲,在自己腦袋上砸起了老大一個疙瘩。韓寶駒脾氣暴躁,反就是一記耳光。郭靖不敢作聲,提鞭又練。韓寶駒見他努力,於自己發火倒頗為歉然,郭靖雖接連又出了幾次亂子,也就不再怪責,教了五招鞭法,好好勉勵了幾句,命他自行練習,上馬而去。練這金龍鞭法時苦頭可就大啦,隻練了十數趟,額頭、臂、大腿上已到處都是烏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一覺醒來,月亮已從山間鑽了出來,隻感鞭傷陣陣作痛,臉上給師父打的這一掌,也尚有麻辣之感。他望著崖頂,忽然間生出了一股狠勁,咬牙道:“他能上去,我為甚麽不能?”奔到懸崖腳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隻爬了六丈高,上麵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哪裏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緊牙關,勉力試了兩次,都是剛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險險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無望,籲了一口氣,要想下來,哪知望下一瞧,隻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上來時一步步的硬挺,想從原路下去時,本來的落腳之點已給凸出的岩石擋住,再也摸索不到,若是湧身向下一跳,勢必碰在山石上撞死。他處於絕境之,忽然想起四師父說過的兩句話:“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個死,與其在這裏進退不得,不如奮力向上,當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輕輕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試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於是又把右足搬上,總算上了數尺,接著再向上挖孔。這般勉力硬上了一丈多高已累得頭暈目眩,足酸軟。他定了定神,緊緊伏在石壁之上,調勻呼吸,心想上到山頂還不知要鑿多少孔,而且再鑿得十多個孔,短刀再利,也必鋒摧刃折,但事已至此,隻有奮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會,正要舉刀再去鑿孔,忽聽得崖頂上傳下一聲長笑。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後仰,麵前看到的隻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心隻感奇異,卻不能抬頭觀看。笑聲過後,隻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又聽得那髻道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上,我拉你上來。”郭靖大喜,還刀入鞘,左伸入一個小洞,指緊緊扣住了,右將繩子在腰裏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那道人叫道:“縛好了嗎?”郭靖道:“縛好了。”那道人似乎沒有聽見,又問:“縛好了嗎?”郭靖再答:“縛好啦。”那道人仍然沒有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氣不足,聲音送不到這麽遠。你如縛好了,就把繩子扯下。”郭靖依言將繩子連扯扯,突然腰裏一緊,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向上飛去。他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但決想不到會如此快法,隻感腰裏又是一緊,身子向上飛舉,落將下來,雙腳已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麵前。
郭靖死裏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天前你已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好好,你這孩子很有誌氣。”
崖頂是個巨大的平台,積滿了皚皚白雪。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石說道:“坐下。”郭靖道:“弟子站著侍奉師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門人。我不是你師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惶然,依言坐下。那道人道:“你這六位師父,都是武林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但一向聞名相敬。你隻要學得六人恁誰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你又不是不用功,為甚麽十年來進益不多,你可知是甚麽原因?”郭靖道:“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帥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那道人笑道:“那也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請師……師……你的話我實在不明白。”那道人道:“講到尋常武功,如你眼下的造詣,也是算不錯的了。你學藝之後,首次出就給小道士打敗,於是心餒了,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了。”
郭靖心奇怪:“怎麽他也知道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雖然摔了你一個筋鬥,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強是過你。再說,你六位師父的本事,也並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傳你的。”郭靖應道:“是。”心道:“那也不錯。我六個師父武功很高,本來是我自己太蠢。”那道士又道:“你的位恩師曾與人家打賭。要是我傳你武功,你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快。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占人便宜?”郭靖道:“賭賽甚麽?”那道人道:“原來你不知道。嗯,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與你說知。你現今也不必問。兩年之內,他們必會和你細說。這樣吧,你一番誠心,總算你我有緣,我就傳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路、睡覺,我早就會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懷疑,口卻是不說。那道人道:“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麵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撥去積雪,橫臥在大石之上。那道人道:“這樣睡覺,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話,你要牢牢記住: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郭靖念了幾遍,記在心,但不知是甚麽意思。那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空明澄澈,沒一絲思慮。然後斂身側臥,鼻息綿綿,魂不內蕩,神不外遊。”當下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斂慮之術。
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歸攝,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漸感心定,丹田卻有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崖頂上寒風刺骨,卻也不覺如何難以抵擋。這般靜臥了一個時辰,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對麵打坐,睜開眼道:“現下可以睡著了。”郭靖依言睡去,一覺醒來,東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將下去,命他當晚再來,一再叮囑他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郭靖當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長繩將他縋上。他平日跟著六位師父學武,時時徹夜不歸,他母親也從來不問。如此晚來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頂打坐練氣。說也奇怪,那道人並未教他一半腳武功,然而他日間練武之時,竟爾漸漸身輕足健。半年之後,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現下一伸就自然而然的用上了巧勁:原來拚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術,忽然做得又快又準。江南六怪隻道他年紀長大了,勤練之後,終於豁然開竅,個個心大樂。
他每晚上崖時,那道人往往和他並肩齊上,指點他如何運氣使力。直至他無法再上,那道人才攀上崖頂,用長索縋他上去。時日過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攀援之地,到後來已可一躍而上,隻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又過一年,離比武之期已不過數月,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總離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上的嘉興比武。眼見郭靖武功大進,六怪均覺取勝極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更是喜悅無已。然而於這場比武的原因,始終不向郭靖提及。這天一早起來,南希仁道:“靖兒,這幾個月來你盡練兵器,拳術上隻怕生疏了,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郭靖點頭答應。眾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前麵塵煙大起,人聲馬嘶,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一陣才把馬群定住。馬群剛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紅馬猛衝入馬群之,一陣亂踢亂咬。馬群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的向北跑得無影無蹤。片刻之間,隻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又衝入馬群,搗亂一番。眾牧人恨極,四下兜捕。但那紅馬奔跑迅捷無倫,卻哪裏抓得住?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十分得意。眾牧人好氣又好笑,都拿它沒有法子。待小紅馬第次衝來時,名牧人彎弓發箭。那馬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竄,身法之快,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及得上。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韓寶駒愛馬如命,一生之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他的追風黃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馬雖多,卻也少有其匹,但與這匹小紅馬一比,卻又遠遠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詢問紅馬來曆。
一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是從哪處深山裏鑽出來的。前幾天我們見它生得美,想用繩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沒套到,反而惹惱了它,這幾日天天來搗亂。”一個老年牧人神色嚴肅,道:“這不是馬。”韓寶駒奇道:“那是甚麽?”老牧人道:“這是天上的龍變的,惹它不得。”另一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道。”老牧人道:“小夥子知道甚麽?我牧了幾十年馬,哪見過這般厲害的畜生?……”說話未了,小紅馬又衝進了馬群。馬王神韓寶駒的騎術說得上海內獨步,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歎勿如。這時見紅馬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必經之地,斜刺裏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忽地躍起,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時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韓寶駒往下一落,準擬穩穩當當的便落在馬背之上,他一生馴服過不知多少凶狠的劣馬,隻要一上馬背,天下更沒一匹馬能再將他顛下背來。豈知那紅馬便在這一瞬之間,突然發力,如箭般往前竄了出去,他這下竟沒騎上。韓寶駒大怒,發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卻哪裏追得上?驀地裏一個人影從旁躍出,左已抓住了小紅馬頸馬鬣。那紅馬吃了一驚,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飛在空,指卻隻是緊抓馬鬣不放。
眾牧人都大聲鼓噪起來。
江南六怪見抓住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驚奇,又是喜歡。朱聰道:“他哪裏學來這般高明的輕身功夫?”韓小瑩道:“靖兒這一年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保佑?又難道五哥……”
他們怎知過去兩年之,那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內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實是修習了極精深的輕身本領“金雁功”。他自己尚自渾渾噩噩,那道人既囑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覺。他內功日有精進,所練的“金雁功”成就,也隻在朱聰、全金發和韓小瑩所教的輕功顯示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隻是時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絕未察覺其真相。這時郭靖見那紅馬奔過,師父沒有擒到,飛身躍出,已抓住了馬鬣。
六怪見郭靖身在空,轉折如意。身法輕靈,絕非朱聰和全金發、韓小瑩所授輕功,定是另有所師。六人麵麵相覷,無不詫異之極。隻見郭靖在空忽地一個倒翻筋鬥,上了馬背,奔馳回來。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後腿猛踢,有如發瘋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終沒給它顛下背來。
韓寶駒在旁大聲指點,教他馴馬之法。那小紅馬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後左右急馳了一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來愈長。眾牧人都看得心下駭然。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祈禱,求天老爺別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又大聲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馬。但郭靖全神貫注的貼身馬背,便如用繩子牢牢縛住了一般,隨著馬身高低起伏,始終沒給摔下馬背。韓小瑩叫道:“靖兒,你下來讓師父替你吧。”韓寶駒叫道:“不成!一換人就是前功盡棄。”他知道凡是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製服之後,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眾人合力對付,它卻寧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被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他內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後來呼氣不得,窒息難當,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馬逃去,還不敢跳下馬背。韓寶駒道:“下來吧。這馬跟定了你,你趕也趕不走啦。”郭靖依言躍下。那小紅馬伸出舌頭,來舐他的背,神態十分親熱,眾人看得都笑了起來。一名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忽然飛起後足,將他賜了個筋鬥。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各存滿腹狐疑。午飯以後,郭靖來到師父帳。全金發道:“靖兒,我試試你的開山掌練得怎樣了。”郭靖道:“在這裏嗎?”全金發道:“不錯。在哪裏都能遇上敵人,也得練練在小屋子裏與人動。”說著左虛揚,右出拳。
郭靖照規矩讓了招,第四招舉還掌。全金發攻勢淩厲,毫不容情,突然間雙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這一招絕非練武法,竟是傷人性命的殺絕招,雙拳出招狠辣,沉猛之極。郭靖急退,後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氈壁。他大吃一驚,危急力求自救原是本性,何況他腦筋向來遲鈍,不及轉念,左臂運勁回圈,已搭住全金發的雙臂,使力往外猛一甩。這時全金發拳鋒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勁,已覺他胸肌綿軟一團,竟如毫不受力,轉瞬之間,又被他圈住甩出,雙臂酸麻,竟爾蕩了開去,連退步,這才站定。郭靖一呆之下,雙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錯了事,但憑六師父責罰。”他心又驚又懼,不知自己犯了甚麽大罪,六師父竟要使殺取他性命。
柯鎮惡等都站起身來,神色嚴峻。朱聰道:“你暗跟別人練武,幹麽不讓我們知道?若不是六師父這麽相試,你還想隱瞞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隻有哲別師父教我射箭刺槍。”朱聰沉著臉道:“還要說謊?”郭靖急得眼淚直流,道:“弟子……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朱聰道:“那麽你一身內功是跟誰學的?你仗著有高人撐腰,把我們六人不放在眼裏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內功?弟子一點也不會啊!”
朱聰“呸”的一聲,伸往他胸骨頂下二寸的“鳩尾穴”戳去。這是人身要穴,點了立即昏暈。郭靖不敢閃避抵禦,隻有木立不動,哪知他跟那髻道人勤修了將近兩年,雖然心不自知,其實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內勁,朱聰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勁,收緊反彈,將來指滾在一旁,這一下雖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卻隻令他胸口一痛,並無點穴之功。朱聰這一指雖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內勁化開,不禁更是驚訝,同時怒氣大盛,喝道:“這還不是內功嗎?”郭靖心念一動:“難道那道長教我的竟是內功?”說道:“這兩年來,有一個人每天晚上來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覺。弟子一直依著做,覺得倒也有趣好玩。不過他真的沒傳我半點武藝。他叫我千萬別跟誰說。弟子心想這也不是壞事,又沒荒廢了學武,因此沒稟告恩師。”說著跪下來磕了個頭,道:“弟子知錯啦,以後不敢再去跟他玩了。”
六怪麵麵相覷,聽他語氣懇摯,似乎不是假話。韓小瑩道:“你不知道這是內功嗎?”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麽叫做內功。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氣,心裏別想甚麽東西,隻想著肚子裏一股氣怎樣上下行走。從前不行,近來身體裏頭真的好像有一隻熱烘烘的小耗子鑽來鑽去,好玩得很。”六怪又驚又喜,心想這傻小子竟練到了這個境界,實在不易。原來郭靖心思單純,極少雜念,修習內功易於精進,遠勝滿腦子各種念頭此來彼去、難以驅除的聰明人,因此不到兩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聰道:“教你的是誰?”郭靖道:“他不肯說自己姓名。他說六位恩師的武功不在他之下,因此他不能傳我武功,並非是我師父。還要弟子發了誓,決不能跟誰說起他的形狀相貌。”六怪愈聽愈奇,起初還道郭靖無意間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氣,不由得為他歡喜,但那人如此詭秘,間似乎另有重大蹊蹺。朱聰揮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後不敢再跟他玩了。”朱聰道:“你還是去罷,我們不怪你。不過你別說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郭靖連聲答應,見眾位師父不再責怪,高高興興的出去,掀開帳門,便見華箏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兩頭白雕。這時雙雕已長得十分神駿,站在地下,幾乎已可與華箏齊頭,華箏道:“快來,我等了你半天啦。”一頭白雕飛躍而起,停上了郭靖肩頭。郭靖道:“我剛才收服了一匹小紅馬,跑起來可快極啦。不知它肯不肯讓你騎。”華箏道:“它不肯嗎?我宰了它。”郭靖道:“千萬不可!”兩人攜的到草原馳馬弄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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