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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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蓉正要將雞撕開,身後忽然有人說道:“撕作份,雞屁股給我。”兩人都吃了一驚,怎地背後有人掩來,竟然毫無知覺,急忙回頭,隻見說話的是個年乞丐。這人一張長方臉,頦下微須,粗大腳,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打滿了補釘,卻洗得幹幹淨淨,裏拿著一根綠竹杖,瑩碧如玉,背上負著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就要伸搶奪了。郭、黃兩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在對麵,取過背上葫蘆,拔開塞子,酒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把葫蘆遞給郭靖,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敢怠慢,說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罷。”言下甚是恭謹。那乞丐向黃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隻有四根指,一根食指齊掌而缺,心一凜,想起了當日在客店窗外聽丘處、王處一所說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難道今日緣巧合,逢上了前輩高人?且探探他口風再說。”見他望著自己的肥雞,喉頭一動一動,口吞饞誕,心裏暗笑,當下撕下半隻,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
那乞丐大喜,夾奪過,風卷殘雲的吃得幹幹淨淨,一麵吃,一麵不住讚美:“妙極,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黃蓉微微一笑,把裏剩下的半邊雞也遞給了他。那乞丐謙道:“那怎麽成?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他口客氣,卻早伸接過,片刻間又吃得隻剩幾根雞骨。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的雞,很少下過肚吧?”黃蓉噗哧一笑,說道:“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雞一隻,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真是榮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女娃子乖得很。”從懷裏摸出幾枚金鏢來,說道:“昨兒見到有幾個人打架,其有一個可闊氣得緊,放的鏢兒居然金光閃閃。老叫化順牽鏢,就給他牽了過來。這枚金鏢裏麵是破銅爛鐵,鏢外撐場麵,鍍的倒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兒,沒錢使之時,倒也可換得錢八錢銀子。”說著便遞給郭靖。郭靖搖頭不接,說道:“我們當你是,請朋友吃些東西,不能收禮。”他這是蒙古人好客的規矩。那乞丐神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老叫化向人討些殘羹冷飯,倒也不妨,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隻好雞,受了這樣一個天大恩惠,無以報答。這……這……”郭靖笑道:“小小一隻雞算甚麽恩惠?不瞞你說,這隻雞我們也是偷來的。”黃蓉笑道:“我們是順牽雞,你老人家再來順口吃雞,大家得個‘順’字。”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們兩個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來,你們有甚麽心願,說給我聽聽。”郭靖聽他話之意顯是要伸幫助自己,那仍是請人吃了東西收受禮物,便搖了搖頭。黃蓉卻道:“這叫化雞也算不了甚麽,我還有幾樣拿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咱們一起到前麵市鎮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郭靖道:“您老貴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你們兩個娃娃叫我公罷。”黃蓉聽他說姓洪,心道:“果然是他。不過他這般年紀,看來比丘道長還小著幾歲,怎會與全真子的師父齊名?嗯,我爹爹也不老,還不是一般的跟洪公他們平輩論交?定是全真子這幾個老道不爭氣,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丘處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黃蓉心一直惱他。人向南而行,來到一個市鎮,叫做薑廟鎮,投了客店。黃蓉道:“我去買作料,你爺兒倆歇一陣子吧。”洪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眯眯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婦兒罷?”郭靖紅了臉,不敢說是,卻也不願說不是。洪公嗬嗬大笑,眯著眼靠在椅上打盹。直過了大半個時辰,黃蓉才買了菜蔬回來,入廚整治。郭靖要去幫忙,卻給她笑著推了出來。又過小半個時辰,洪公打個嗬欠,嗅了兩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甚麽菜?可有點兒邪門。情形大大不對!”伸長了脖子,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的張望。郭靖見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癢難搔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
廚房裏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麵。洪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難熬,向郭靖道:“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一想到吃,就甚麽也都忘了。”伸出那隻剩四指的右掌,說道:“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隻要見到或是聞到奇珍異味,右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住。有一次為了貪吃,誤了一件大事,我一發狠,一刀將指頭給砍了……”郭靖“啊”了一聲,洪公歎道:“指頭是砍了,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說到這裏,黃蓉笑盈盈的托了一隻木盤出來,放在桌上,盤碗白米飯,一隻酒杯,另有兩大碗菜肴。郭靖隻覺得甜香撲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隻見一碗是炙牛肉條,隻不過香氣濃鬱,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紅白綠色輝映,鮮豔奪目,湯泛出荷葉的清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的了。
黃蓉在酒杯裏斟了酒,放在洪公前麵,笑道:“公,您嚐嚐我的藝兒怎樣?”
洪公哪裏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送入口,隻覺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測。洪公驚喜交集,細看之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拚成。洪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黃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洪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黃蓉拍讚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聽得呆了,心想:“這一碗炙牛條竟要這麽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來。”洪公道:“肉隻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幾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黃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變化不計,那麽隻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玉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公你考了,是吃客的狀元。”
洪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讚這道菜的名目,還是讚自己辨味的本領,拿起匙羹舀了兩顆櫻桃,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湯好看得緊,有點不舍得吃。”在口一辨味,“啊”的叫了一聲,奇道:“咦?”又吃了兩顆,又是“啊”的一聲。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櫻桃核已經剜出,另行嵌了別物,卻嚐不出是甚麽東西。洪公沉吟道:“這櫻桃之,嵌的是甚麽物事?”閉了眼睛,口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兒肉!不是鷓鴣,便是斑鳩,對了,是斑鳩!”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有個甚麽古怪名目?”黃蓉微笑道:“老爺子,你還少說了一樣。”洪公“咦”的一聲,向湯瞧去,說道:“嗯,還有些花瓣兒。”黃蓉道:“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公道:“要我打啞謎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黃蓉道:“我提你一下,隻消從《詩經》上去想就得了。”洪公連連搖,道:“不成,不成。書本上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不通。”黃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公道:“啊,原來是美人湯。”黃蓉搖頭道:“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說的是君子。”洪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黃蓉仍是搖頭,笑道:“那麽這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這湯叫作‘好逑湯’。”洪公哈哈大笑,說道:“有這麽希奇古怪的湯,便得有這麽一個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個希奇古怪的老子生出來的。這湯的滋味可真不錯。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禦廚吃到的櫻桃湯,滋味可遠遠不及這一碗了。”黃蓉笑道:“禦廚有甚麽好菜,您說給我聽聽,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
洪公不住口的吃牛條,喝鮮湯,連酒也來不及喝,一張嘴哪裏有半分空暇回答她問話,直到兩隻碗都隻剩下十之一二,這才說道:“禦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不過沒一樣及得上這兩味。嗯,有一味鴛鴦五珍膾是極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郭靖問道:“是皇帝請你去吃的麽?”洪公嗬嗬笑道:“不錯,皇帝請的,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我在禦廚房的梁上躲了個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樣我先給他嚐一嚐,吃得好就整盤拿來,不好麽,就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禦廚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說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黃蓉都想:“這人饞是饞極,膽子可也真大極。”
洪公笑道:“娃娃,你媳婦兒煮菜的藝天下第一,你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媽的,我年輕時怎麽沒撞見這樣好本事的女人?”言下似乎深以為憾。
黃蓉微微一笑,與郭靖就著殘菜吃了飯。她隻吃一碗也就飽了。郭靖卻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壞,他也不怎麽分辨得出。洪公搖頭歎息,說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黃蓉抿嘴輕笑。郭靖心想:“牛愛吃牡丹花嗎?蒙古牛是很多,可沒牡丹,我自然沒見過牛吃牡丹。卻不知為甚麽要說‘可惜,可惜’?”洪公摸摸肚子,說道:“你們兩個娃娃都會武藝,我老早瞧出來啦。女娃娃花盡心,整了這樣好的菜給我吃,定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你們幾不可。好罷,吃了這樣好東西,不教幾也真說不過去。來來來,跟我走。”負了葫蘆,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黃蓉跟著他來到鎮外一座鬆林之。洪公問郭靖道:“你想學甚麽?”郭靖心想:“武學如此之廣,我想學甚麽,難道你就能教甚麽?”正自尋思,黃蓉道:“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氣,他最想勝過我。”郭靖道:“我幾時生氣……”黃蓉向他使了個眼色,郭靖就不言語了。洪公笑道:“我瞧他腳沉穩,內功根基不差啊,怎會不及你,來,你們兩個娃娃打一打。”黃蓉走出數步,叫道:“靖哥哥,來。”郭靖尚自遲疑,黃蓉道:“你不顯顯本事,他老人家怎麽個教法?”郭靖一想不錯,向洪公道:“晚輩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點。”洪公道:“稍稍指點一下不妨,多指點可劃不來。”郭靖一怔,黃蓉叫道:“看招!”搶近身來,揮掌便打。郭靖起一架,黃蓉變招奇速,早已收掌飛腿,攻他下盤。洪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黃蓉低聲道:“用心當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開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雙掌翻合,虎虎生風。黃蓉竄高縱低,用心抵禦,拆解了半晌,突然變招,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落英神劍掌”來。這套掌法的名稱有“神劍”兩字,因是黃藥師從劍法變化而得。隻見她雙臂揮動,四方八麵都是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狂風忽起、萬花齊落一般,妙在姿態飄逸,宛若翩翩起舞,隻是她功力尚淺,未能出掌淩厲如劍。郭靖眼花繚亂,哪裏還守得住門戶,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後背,接連了四掌,黃蓉全未使力,自也不覺疼痛。黃蓉一笑躍開。郭靖讚道:“蓉兒,真好掌法!”洪公冷冷的道:“你爹爹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來教這傻小子武功?”黃蓉吃了一驚,心想:“這路落英神劍掌法是爹爹自創,爹爹說從未用來跟人動過,公怎麽會識得?”問道:“公,您識得我爹爹?”洪公道:“當然,他是‘東邪’,我是‘北丐’。我跟他打過的架難道還少了?”黃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沒給爹爹打死,此人本領確然不小,難怪‘北丐’可與‘東邪’並稱。”又問:“您老怎麽又識得我?”
洪公道:“你照照鏡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麽?本來我也還想不起,隻不過覺得你麵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功卻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桃花島武學家數,老叫化怎會不識得?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隻有你這鬼靈精的爹爹才想得出來。嘿嘿,你那兩味菜又是甚麽‘玉笛誰家聽落梅’,甚麽‘好逑湯’,定是你爹爹給安的名目了。”黃蓉笑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說我爹爹很厲害,是不是?”洪公冷冷的道:“他當然厲害,可也不見得是天下第一。”黃蓉拍道:“那麽定是您第一啦。”
洪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我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比武論劍,比了天夜,終究是神通最厲害,我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黃蓉道:“神通是誰呀?”洪公道:“你爹爹沒跟你說過麽?”黃蓉道:“沒有。我爹爹說,武林壞事多,好事少,兒家聽了無益,因此他很少跟我說。後來我爹爹罵我,不喜歡我,我偷偷逃出來啦。以後他永遠不要我了。”說到這裏,低下頭來,神色淒然。洪公罵道:“這老妖怪,真是邪門。”黃蓉慍道:“不許你罵我爹爹。”洪公嗬嗬笑道:“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窮,沒人肯嫁我,否則生下你這麽個乖,我可舍不得趕你走。”黃蓉笑道:“那當然!你趕我走了,誰給你燒菜吃?”洪公歎了口氣,道:“不錯,不錯。”頓了一頓,說道:“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他歸天之後,到底誰是天下第一,那就難說得很了。”黃蓉道:“全真教?嗯,有一個姓丘、一個姓王,還有一個姓馬的,都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們也稀鬆平常,跟人家動,招兩式之間便毒受傷。”洪公道:“是嗎?那都是王重陽的徒弟了。聽說他個弟子丘處武功最強,但終究還不及他們師叔周伯通。”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驚,開口想說話,卻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這時插口道:“是,馬道長說過他們有個師叔,但沒有提到這位前輩道長的名號。”洪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陽親自傳授的。嘿,你這楞家夥笨頭笨腦,你嶽父聰明絕頂,恐怕不見得喜歡你罷?”郭靖從沒想到自己的“嶽父”是誰,登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黃蓉微笑道:“我爹爹沒見過他。您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麵上,就會喜歡他啦。”洪公罵道:“小鬼頭兒,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十足十。我不喜歡人家拍馬屁、戴高帽,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隻有你,才當他寶貝兒似的,挖空心思,磨著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嘿,老叫化才不上這個當呢!”
黃蓉低下了頭,不由得紅暈滿臉。她於學武並不專心,自己有這樣武功高強的爹爹,也沒好好跟著學,怎會打主意去學洪公的功夫?隻是眼見郭靖武藝不高,他那六個師父又口口聲聲罵自己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公這樣一位高人,隻盼他肯傳授郭靖些功夫,那麽郭靖以後見了六位師父和丘處一班臭道士,也用不著耗子見貓那樣怕得厲害。不料洪公饞嘴貪吃,似乎胡裏胡塗,心卻著實明白,竟識破了她的私心。隻聽他嘮嘮叨叨的罵了一陣,站起身來,揚長而去。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兒,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與眾不同。”黃蓉聽得頭頂樹葉微響,料來洪公已繞過鬆樹,竄到了樹上,便道:“他老人家可是個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高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沒有顯功夫,你怎知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的。”郭靖道:“怎麽說?”黃蓉道:“爹爹說,當今之世,武功能勝過他的就隻有九指神丐洪公一人,可惜他行蹤無定,不能常與他在一起切磋武功。”洪公走遠之後,果然施展絕頂輕功,從樹林後繞回,縱在樹上,竊聽他兩人談話,想查知這二人是否黃藥師派來偷學他的武功,聽得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的言語,不禁暗自得意:“黃藥師嘴上向來不肯服我,豈知心裏對我甚是佩服。”他怎知這全是黃蓉捏造出來的,隻聽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沒學到甚麽,隻怪我從前愛玩,不肯用功。現下好容易見到洪老前輩,要是他肯指點一二,豈不是更加勝過我爹爹親授?哪知我口沒遮攔,說錯了話,惹惱了他老人家。”說著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聲細語的安慰了幾句,她想起早逝,父親遠離,竟然弄假成真,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傷心。洪公聽了,不禁大起之感。黃蓉哭了一會,抽抽噎噎的道:“我聽爹爹說過,洪老前輩有一套武功,當真是天下無雙、古今獨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陽也忌憚分,叫做……叫做……咦,我怎麽想不起來啦,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我想求他教你,這套拳法叫做……叫做……”其實她哪裏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公在樹頂上聽她苦苦思索,實在忍不住了,喝道:“叫做‘降龍十八掌’!”說著一躍而下。郭靖和黃蓉都是大吃一驚,退開幾步。隻不過兩人齊驚,一個是真,一個是假。黃蓉道:“啊,公,你怎麽會飛到了樹上?是降龍十八掌,一點不錯,我怎麽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說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龍十八掌。”洪公甚是開心,說道:“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我隻道王重陽死了之後,他便自以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你根柢並不比這女娃娃差,輸就輸在拳法不及。女娃娃,你回客店去。”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掌法,歡歡喜喜的去了。洪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個誓,如不得我允許,不可將我傳你的功夫轉授旁人,連你那鬼靈精的小媳婦兒也在內。”郭靖心下為難:“若是蓉兒要我轉授,我怎能拒卻?”說道:“公,我不要學啦,讓她功夫比我強就是。”洪公奇道:“幹嗎?”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對不起她,教了是對不起您。”洪公嗬嗬笑道:“傻小子心眼兒不錯,當真說一是一。這樣罷,我教你一招‘亢龍有悔’。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就算他心裏羨慕,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學我的看家本領。再說,他所學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學他的武功,他也學不了我的掌法。”說著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掌掃到麵前一棵鬆樹,喀喇一響,鬆樹應斷折。
郭靖吃了一驚,真想不到他這一推之,居然會有這麽大的力道。
洪公道:“這棵樹是死的,如果是活人,當然會退讓閃避。學這一招,難就難在要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敵人就像鬆樹一樣完蛋大吉。”當下把姿式演了兩遍,又把內勁外鑠之法、發招收勢之道,仔仔細細解釋了一通。雖隻教得一招,卻也費了一個多時辰功夫。郭靖資質魯鈍,內功卻已有根柢,學這般招式簡明而勁力精深的武功,最是合適,當下苦苦習練,兩個多時辰之後,已得大要。洪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跟了她亂轉,非著她道兒不可,再快也快不過她。你想這許多虛招之後,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卻出你不意給你來下真的。”郭靖連連點頭。洪公道:“因此你要破她這路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壓根兒不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隻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她見你這一招厲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郭靖問道:“以後怎樣?”洪公臉一沉道:“以後怎樣?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郭靖甚是擔心,說道:“她擋不住,豈不是打傷了她?”洪公搖頭歎息,說道:“我這掌力要是能發不能收,不能輕重剛柔隨心所欲,怎稱得上是天下掌法無雙的‘降龍十八掌’?”郭靖唯唯稱是,心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學到了能發能收的地步,可決不能跟蓉兒試招。”洪公道:“你不信嗎?這就試試吧?”郭靖拉開式子,挑了一棵特別細小的鬆樹,學著洪公的姿勢,對準樹幹,呼的就是一掌。那鬆樹晃了幾晃,竟是不斷。洪公罵道:“傻小子,你搖鬆樹幹甚麽?捉鬆鼠麽?撿鬆果麽?”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訕訕的笑著。洪公道:“我對你說過:要教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剛才這一掌,勁道不弱,可是鬆樹一搖,就把你的勁力化解了。你先學打得鬆樹不動,然後再能一掌斷樹。”郭靖大悟,歡然道:“那要著勁奇快,使對方來不及抵擋。”洪公白眼道:“可不是麽?那還用說?你滿頭大汗的練了這麽久,原來連這點粗淺道理還剛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又道:“這一招叫作‘亢龍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隻求剛猛狠辣,亢奮淩厲,隻要有幾百斤蠻力,誰都會使了。這招又怎能教黃藥師佩服?‘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發必須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卻還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領會到了這‘悔’的味道,這一招就算是學會了成。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後勁卻是醇厚無比,那便在於這個‘悔’字。”
郭靖茫然不解,隻是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裏,以備日後慢慢思索。他學武的法門,向來便是“人家練一朝,我就練十天”,當下專心致誌的隻是練習掌法,起初數十掌,鬆樹總是搖動,到後來勁力越使越大,樹幹卻越搖越微,自知功夫已有進境,心甚喜,這時掌邊緣已紅腫得十分厲害,他卻毫不鬆懈的苦練。洪公早感厭悶,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練到後來,意與神會,發勁收勢,漸漸能運用自如,丹田聽一口氣,猛力一掌,立即收勁,那鬆樹竟是紋絲不動。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發招,但力在掌緣,隻聽得格格數聲,那棵小鬆樹被他擊得彎折了下來。
忽聽黃蓉遠遠喝彩:“好啊!”隻見她提食盒,緩步而來。洪公眼睛尚未睜開,已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隻見裏麵是一碗熏田雞腿,一隻八寶肥鴨,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卷。洪公大聲歡呼,雙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價送入口,一麵大嚼,一麵讚妙,隻是唇邊、齒間、舌上、喉頭,皆是食物,哪聽得清楚在說些甚麽。吃到後來,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他心有些歉仄,叫道:“來來來,這銀絲卷滋味不壞。”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加上一句:“簡直比鴨子還好吃。”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公,我最拿的菜你還沒吃到呢。”洪公又驚又喜,忙問:“甚麽菜?甚麽菜?”黃蓉道:“一時也說不盡,比如說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燉雞蛋哪,白切肉哪。”洪公品味之精,世間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調高,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愈能顯出奇妙功夫,這道理與武學一般,能在平淡之現神奇,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段,聽她這麽一說,不禁又驚又喜,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說道:“好,好!我早說你這女娃娃好。我給你買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黃蓉笑道:“那倒不用,你買的也不合我心意。”洪公笑道:“對,對,別人買的怎能合用呢?”
黃蓉道:“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鬆樹,本事已經比我好啦。”洪公搖頭道:“功夫不行,不行,須得一掌把樹擊得齊齊截斷。打得這樣彎彎斜斜的,那算甚麽屁本事?這棵鬆樹細得像根筷子,不,簡直像根牙簽,功夫還差勁得很。”黃蓉道:“可是他這一掌打來,我已經抵擋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將來欺侮起我來,我怎麽辦啊?”洪公這時正在盡力討好於她,雖聽她強辭奪理,也隻得順著她道:“依你說怎樣?”黃蓉道:“你教我一套本事,要勝過他的。你教會我之後,就給你煮菜去。”洪公道:“好罷。他隻學會了一招,勝過他何難?我教你一套‘逍遙遊’的拳法。”一言方畢,人已躍起,大袖飛舞,東縱西躍,身法輕靈之極。
黃蓉心默默暗記,等洪公一套拳法使畢,她已會了一半。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後,不到兩個時辰,一套六六十六招的“逍遙遊”已全數學會。最後她與洪公同時發招,兩人並肩而立,一個左起,一個右始,回旋往複,真似一隻玉燕、一隻大鷹翩翩飛舞一般。十六招使完,兩人同時落地,相視而笑,郭靖大聲叫好。
洪公對郭靖道:“這女娃娃聰明勝你百倍。”郭靖搔頭道:“這許許多多招式變化,她怎麽這一忽兒就學會了,卻又不會忘記?我剛記得第二招,第一招卻又忘了。”洪公嗬嗬大笑,說道:“這路‘逍遙遊’,你是不能學的,就算拚小命記住了,使出來也半點沒逍遙的味兒,愁眉苦臉,笨笨腳的,變成了‘苦惱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嗎?”洪公道:“這路‘逍遙遊’,是我少年時練的功夫,為了湊合女娃子原來武功的路子,才抖出來教她,其實跟我眼下武學的門道已經不合。這十多年來,我可沒使過一次。”言下之意,顯是說“逍遙遊”的威力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了。
黃蓉聽了卻反而喜歡,說道:“公,我又勝過了他,他心準不樂意,你再教他幾招罷。”她自己學招隻是個引子,旨在讓洪公多傳郭靖武藝,她自己真要學武,盡有父親這樣的大明師在,一輩子也學之不盡。洪公道:“這傻小子笨得緊,我剛才教的這一招他還沒學會,貪多嚼不爛,隻要你多燒好菜給我吃。準能如你心願。”黃蓉微笑道:“好,我買菜去了。”洪公嗬嗬大笑,回轉店房。郭靖自在鬆林繼續苦練,直至天黑方罷。當晚黃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給洪公吃。白菜隻揀菜心,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也還罷了,那豆腐卻是非同小可,先把一隻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削成廿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紮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火腿卻棄去不食。洪公一嚐,自然大為傾倒。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橋明月夜”,要不是黃蓉有家傳“蘭花拂穴”的功夫,十指靈巧輕柔,運勁若有若無,那嫩豆腐觸即爛,如何能將之削成廿四個小圓球?這功夫的精細艱難,實不亞於米粒刻字、雕核為舟,但如切為方塊,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塊形的明月?晚飯後人分別回房就寢。洪公見郭靖與黃蓉分房而居,奇道:“怎麽?你們倆不是小夫妻麽?怎地不一房睡?”黃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臉的胡鬧,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羞,燭光下紅暈雙頰,嗔道:“公,你再亂說,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洪公奇道:“怎麽?我說錯啦?”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笑道:“我老胡塗啦。你明明是閨女打扮,不是小媳婦兒。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還沒經過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沒拜過天地。那不用擔心,我老叫化來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應,老叫化再跟他鬥他媽的天夜,拚個你死我活。”黃蓉本來早在為此事擔心,怕爹爹不喜郭靖,聽了此言,不禁心花怒放,一笑回房。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鬆林去練“降龍十八掌”那一招“亢龍有悔”,練了二十餘次,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暗喜頗有進境,忽聽林外有人說話。一人道:“師父,咱們這一程子趕,怕有十來裏罷?”另一人道:“你們的腳力確是有點兒進步了。”郭靖聽得語音好熟,隻見林邊走出四個人來,當先一人白發童顏,正是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頭就跑。梁子翁卻已看清楚是他,喝道:“哪裏走?”他身後人是他徒弟,眼見師父追敵,立時分散,麵兜截上來。郭靖心想:“隻要走出鬆林,奔近客店,那就無妨了。”當下飛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子截住了他退路,雙掌一錯,喝道:“小賊,給我跪下!”施展師門所傳關外大力擒拿法,當胸抓來。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正是初學乍練的一招“亢龍有悔”。那大弟子聽到掌風勁銳,反抓回臂,要擋他這一掌,喀喇一聲,臂已斷,身子直飛出六尺之外,暈了過去。郭靖萬料不到這一招竟有偌大威力,一呆之下,拔腳又奔。
梁子翁又驚又怒,縱出林子,飛步繞在他前頭。郭靖剛出鬆林,隻見梁子翁已擋在身前,大驚之下,便即蹲腿彎臂、劃圈急推,仍是這招“亢龍有悔”。梁子翁不識此招,但見來勢淩厲,難以硬擋,隻得臥地打滾,讓了開去。郭靖乘狂奔逃命。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時,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聲叫道:“蓉兒,蓉兒,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惡人追來啦!”黃蓉探頭出來,見是梁子翁,心想:“怎麽這老怪到了這裏?他來得正好,我好試試新學的‘逍遙遊’功夫。”叫道:“靖哥哥,別怕這老怪,你先動,我來幫你,咱們給他吃點兒苦頭。”郭靖心想:“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說得好不輕鬆自在。”他心念方動,梁子翁已撲到麵前,眼見來勢猛烈,隻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擺腰,向旁竄出數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緣帶到,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驚異,想不到隻隔數月,這小子的武功竟是精進如此,料來必是服用蝮蛇寶血之功,越想越惱,縱身又上。郭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擋不住,隻得又是躍開,但見他並無別樣厲害招術跟著進擊,忌憚之意去了幾分,罵道:“傻小子,就隻會這一招麽?”
郭靖果然計,叫道:“我單隻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說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旁躍逃開,縱身攻向他身後。郭靖回過頭來,待再攻出這一招時,梁子翁早已閃到他身後,出拳襲擊。招一過,郭靖隻能顧前,不能顧後,累得忙腳亂。黃蓉見他要敗,叫道:“靖哥哥,我來對付他。”飛身而出,落在兩人之間,左掌右足,同時發出。梁子翁縮身撥拳,還了兩招。郭靖退開兩步,旁觀兩人相鬥。黃蓉雖然學了“逍遙遊”的奇妙掌法,但新學未熟,而功力究與梁子翁相差太遠,如不是仗著身上穿了軟蝟甲,早已拳受傷,不等十六路“逍遙遊”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翁的兩個徒弟扶著受了傷的大師兄在旁觀戰,見師父漸漸得,不住呐喊助威。郭靖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洪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惡狗攔路’!”黃蓉一怔,隻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雙握拳平揮,正是一招“惡虎攔路”,不禁好笑,心道:“原來公把‘惡虎攔路’叫做‘惡狗攔路’,但怎麽他能先行料到?”隻聽得洪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黃蓉知道必是“青龍取水’,這一招是伸拳前攻,後心露出空隙,洪公語聲甫歇,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後。案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龍取水”,但被黃蓉先得形勢,反客為主,直攻他的後心,若不是他武功深湛,危變招,離地尺餘的平飛出去,後心已然拳。他腳尖點地站起,驚怒交集,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麵?”窗內卻是寂然無聲,心詫異之極:“怎麽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法?”黃蓉既有大高在後撐腰,自是有恃無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翁連施殺,黃蓉情勢又危。洪公叫道:“別怕,他要‘爛屁股猴子上樹’!”黃蓉噗哧一笑,雙拳高舉,猛擊下來。梁子翁這招“靈猿上樹”隻使了一半,本待高躍之後淩空下擊,但給黃蓉製了先,眼見敵拳當頭而落,若是繼續上躍,豈非自行將腦門湊到她拳上去?隻得立時變招。臨敵之際,自己招術全被敵方如此先行識破,本來不用招兩式,便有性命之憂,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甚多,危急時能設法解救,才沒受傷。再拆數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麵,莫怪我對這女娃娃無情了。”拳法鬥變,猶如驟風暴雨般擊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黃蓉固是無法抵禦,洪公也已來不及先行叫破。
郭靖見黃蓉拳法錯亂,東閃西躲,當下搶步上前,發出“亢龍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點地,向後飛出。黃蓉道:“靖哥哥,再給他下。”說著轉身入店。郭靖依然擺好勢子,隻等梁子翁攻近身來,不理他是何招術,總是半途給他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罵:“這傻小子不知從哪裏學了這一招怪拳,來來去去就是這麽一下。”但盡管傻小子隻會這麽一下,老怪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兩人相隔丈餘,一時互相僵住。
梁子翁罵道:“傻小子,小心著!”忽地縱身撲上。郭靖依樣葫蘆,發掌推出。不料梁子翁半空扭身,右一揚,枚子午透骨釘突分上下路打來。郭靖急忙閃避,梁子翁已乘勢搶上,勢如電,已扭住他後頸。郭靖大駭,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肘所著處一團綿軟,猶如撞入了棉花堆裏。梁子翁正要猛下殺,隻聽得黃蓉大聲呼叱:“老怪,你瞧這是甚麽?”梁子翁知她狡獪,右拿住了郭靖“肩並穴”,令他動彈不得,這才轉頭,隻見她裏拿著一根碧綠猶如翡翠般的竹棒,緩步上來。梁子翁心頭大震,說道:“洪……洪幫主……”黃蓉喝道:“還不放?”梁子翁初時聽得洪公把他將用未用的招數先行喝破,本已驚疑不定,卻一時想不到是他,這時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棒出現,才想起窗後語音,果然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說話,不由得魂飛天外,忙鬆放開郭靖。黃蓉雙持棒走近,喝道:“公說道,他老人家既已出聲,你好大膽子,還敢在這裏撒野,問你憑的甚麽?”梁子翁雙膝跪倒,說道:“小人實不知洪幫主駕到。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洪幫主。”
黃蓉暗暗詫異:“這人本領如此厲害,怎麽一聽到公的名頭就怕成這個樣子?怎麽又叫他作洪幫主?”臉上卻不動聲色,喝道:“你該當何罪?”梁子翁道:“請對洪幫主美言幾句,隻說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幫主饒命。”黃蓉道:“美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幾句,卻是劃不來。你以後可永遠不得再跟咱兩人為難。”梁子翁道:“小人以前無知,多有冒犯,務請兩位海涵。以後自然再也不敢。”
黃蓉甚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回進客店。隻見洪公麵前放了四大盆菜,左舉杯,右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黃蓉笑道:“公,他跪著動也不敢動。”洪公道:“你去打他一頓出出氣吧,他決不敢還。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的跪著,名弟子跪在他身後,很是狼狽,心不忍,說道:“公,就饒了他吧。”洪公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人家打你,你抵擋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饒人。這算甚麽?”郭靖無言可對。
黃蓉笑道:“我去打發。”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見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著,滿臉惶恐。黃蓉罵道:“洪公說你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你求了半天人情,公才答應饒你。”說著舉起竹棒,拍的一聲,在他屁股上擊了一記,喝道:“去罷!”
梁子翁向著窗子叫道:“洪幫主,我要見見您老,謝過不殺之恩。”店寂然無聲。梁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過了片刻,郭靖邁步出來,搖悄聲道:“公睡著啦,快別吵他。”梁子翁這才站起,向郭靖與黃蓉恨恨的瞧了幾眼,帶著徒弟走了。黃蓉開心之極,走回店房,果見洪公伏在桌上打鼾,當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叫道:“公,公,你這根寶貝竹棒兒有這麽大的法力,你也沒用,不如給了我罷?”洪公抬起頭來,打個嗬欠,又伸懶腰,笑道:“你說得好輕鬆自在!這是你公公的吃飯家夥。叫化子沒打狗棒,那還成?”黃蓉纏著不依,說道:“你這麽高的功夫,人家隻聽到你的聲音,便都怕了你,何必還要這根竹棒兒?”洪公嗬嗬笑道:“傻丫頭,你快給公弄點好菜,我慢慢說給你聽。”黃蓉依言到廚房去整治了色小菜。
洪公右持杯,左拿著一隻火腿腳爪慢慢啃著,說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愛錢的財主是一幫,搶人錢財的綠林盜賊是一幫,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一幫……”黃蓉拍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幫主’,原來你是乞兒幫的幫主。”洪公道:“正是。我們要飯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結成一夥,還有活命的份兒麽?北邊的百姓眼下暫且歸金國管,南邊的百姓歸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兒啊……”黃蓉搶著道:“不論南北,都歸你老人家管。”洪公笑著點點頭,說道:“正是。這根竹棒和這個葫蘆,自唐末傳到今日,已有好幾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璽、做官的金印一般。”黃蓉伸了伸舌頭,道:“虧得你沒給我。”洪公笑問:“怎麽?”黃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們的事,那可有多糟糕?”洪公歎道:“你的話一點兒也不錯。我生性疏懶,這丐幫幫主當起來著實麻煩,可是又找不到托付之人,隻好就這麽將就著對付了。”
黃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這麽厲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為難,可真不好受。每個叫化子在身上捉一個虱子放在他頭頸裏,癢也癢死了他。”洪公和郭靖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洪公道:“他怕我,倒不是為了這個。”黃蓉忙問:“那為了甚麽?”洪公道:“約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幹一件壞事,給我撞見啦。”黃蓉問道:“甚麽壞事?”洪公躊躇道:“這老怪信了甚麽采陰補陽的邪說,找了許多處女來,破了他們的身子,說可以長生不老。”黃蓉問道:“怎麽破了處女身子?”黃蓉之母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是以她自小由父親養大。黃藥師因陳玄風、梅超風叛師私逃,一怒而將其餘徒弟挑斷筋脈,驅逐出島。桃花島上就隻剩下幾名啞仆。黃蓉從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她與郭靖情意相投,但覺和他在一起時心說不出的喜悅甜美,隻要和他分開片刻,就感寂寞難受。她隻知男女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是以心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間的閨房之事,卻是全然不知。她這麽一問,洪公一時倒是難以回答。黃蓉又問:“破了處女的身子,是殺了她們嗎?”洪公道:“不是。一個女子受了這般欺侮,有時比給他殺了還要痛苦,有人說‘失節事大,餓死事小’,就是這個意思了。”黃蓉茫然不解,問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麽?”洪公笑罵:“呸!也不是。傻丫頭,你回家問媽媽去。”黃蓉道:“我媽媽早死啦。”洪公“啊”了一聲,道:“你將來和這傻小子洞房花燭夜時,總會懂得了。”黃蓉紅了臉,撅起小嘴道:“你不說算啦。”這時才明白這是羞恥之事,又問:“你撞見梁老怪正在幹這壞事,後來怎樣?”洪公見她不追問那件事,如釋重負,呼了一口氣道:“那我自然要管哪。這家夥給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頓,拔下了他滿頭白發,逼著他把那些姑娘們送還家去,還要他立下重誓,以後不得再有這等惡行,要是再被我撞見,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聽說這些年來他倒也沒敢再犯,是以今日饒了他性命。他奶奶的,他的頭發長起了沒有?”黃蓉格的一聲笑,說道:“又長起啦!滿頭頭發硬生生給你拔個幹淨,可真夠他痛的了。”人吃過了飯。黃蓉道:“公,現下你就算把竹棒給我,我也不敢要啦,不過我們總不能一輩子跟你在一起。要是下次再碰見那姓梁的。他說:‘好,小丫頭,前次你仗著洪幫主的勢,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報仇啦。我拔光了你的頭發!’那我們怎麽辦?先前靖哥哥跟這老怪動,來來去去就隻這麽一招‘亢龍有悔’,威力無窮,果然不錯,可不是太嫌寒蠢了些麽?那老怪心裏定是在說:‘洪幫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測,教起徒兒來卻是平平無奇。’”
洪公笑道:“你危言聳聽,又出言激我,隻不過要我再教你們兩人功夫。你乖乖的多燒些好菜,公總不會讓你們吃虧。”黃蓉大喜,拉著洪公又到鬆林之。洪公把“降龍十八掌”的第二招“飛龍在天”教了郭靖。這一招躍起半空,居高下擊,威力奇大,郭靖花了天工夫,方才學會。在這天之,洪公又多嚐了十幾味珍饈美饌,黃蓉卻沒再磨他教甚麽功夫,隻須他肯盡量傳授郭靖,便已心滿意足。如此一月有餘,洪公已將“降龍十八掌”的十五掌傳給了郭靖,自“亢龍有悔”一直傳到了“龍戰於野”。這降龍十八掌乃洪公生平絕學,一半得自師授,一半是自行參悟出來,雖然招數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絕大威力。當年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黃藥師等人論劍之時,這套掌法尚末完全練成,但王重陽等言下對這掌法已極為稱道。後來他常常歎息,隻要早幾年致力於此,那麽“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或許不屬於全真教主王重陽而屬於他了。他本想隻傳兩招掌法給郭靖,已然足可保身,哪知黃蓉烹調的功夫實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裏層出不窮,使他無法舍之而去,日複一日,竟然傳授了十五招之多。郭靖雖然悟性不高,但隻要學到一點一滴,就日夜鑽研習練,把這十五掌掌法學得頗為到家,隻是火候尚遠為不足而已,一個多月之間,武功前後已判若兩人。這日洪公吃了早點,歎道:“兩個娃娃,咱人已相聚了一個多月,這就該分啦。”黃蓉道:“啊,不成,我還有很多小菜沒燒給您老人家吃呢。”洪公道:“天下沒不散的筵席,卻有吃不完的菜肴。老叫化一生從沒教過人天以上的武功,這一次一教教了十多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黃蓉道:“怎麽啊?”洪公道:“我的看家本領要給你們學全啦。”黃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傳了他,豈不甚美?”洪公啐道:“呸,你們小兩口子就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
黃蓉心著急,轉念頭要使個甚麽計策,讓他把餘下招教全了郭靖,哪知洪公負起葫蘆,再不說第二句話,竟自揚長而去。郭靖忙追上去,洪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見了蹤影。郭靖追到鬆林,大叫道:“公,公!”黃蓉也隨後追來,跟著大叫。隻見鬆林邊人影一晃,洪公走了過來,罵道:“你們兩個臭娃娃,盡纏著我幹甚麽?要想我再教,那是難上加難。”郭靖道:“您老教了這許多,弟子已是心滿意足,哪敢再貪,隻是未曾叩謝您老恩德。”說著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連磕了幾個響頭。洪公臉色一變,喝道:“住著。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價錢,咱們可沒師徒名分。”倏的跪下,向郭靖磕下頭去。郭靖大駭,忙又跪下還禮。洪公一伸,已點他脅下穴道。郭靖雙膝微曲,動彈不得。洪公向著他也磕了四個頭。這才解開他穴道,說道:“記著,可別說你向我磕過頭,是我弟子。”郭靖這才知他脾氣古怪,不敢再說。黃蓉歎道:“公,你待我們這樣好,現下又要分別了。我本想將來見到你,再燒小菜請你吃,隻怕……隻怕……唉,這件事未必能夠如願。”洪公問道:“為甚麽?”黃蓉道:“要跟我們為難的對頭很多,除了那個參仙老怪之外,還有不少壞家夥。總有一天,我兩個會死在人家下。”洪公微笑道:“死就死好了,誰不死呢?”
黃蓉搖頭道:“死倒不打緊。我最怕他們捉住了我,知道我曾跟你學過武藝,又曾燒菜給你吃,於是逼著我也把‘玉笛誰家聽落梅’、‘二十四橋明月夜’那些好菜,一味味的煮給他們吃,不免墮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洪公明知她是以言語相激,但想到有人逼著她燒菜,而這等絕妙的滋味自己居然嚐不到,卻也忍不住大為生氣,問道:“那些家夥是誰?”黃蓉道:“有一個是黃河老怪沙通天,他的吃相再也難看不過。我那些好小菜不免全讓他糟蹋了。”洪公搖頭道:“沙通天有啥屁用?郭靖這傻小子再練得一兩年就勝過他了,不用怕。”黃蓉又說了藏僧靈智、彭連虎兩人的姓名,洪公都說:“有啥屁用?”待黃蓉說到白駝山少主歐陽克時,洪公微微一怔,詳詢此人出和身法的模樣,聽黃蓉說後,點頭道:“果然是他!”
黃蓉見他神色嚴重,道:“這人很厲害嗎?”洪公道:“歐陽克有啥屁用?他叔叔老毒物這才厲害。”黃蓉道:“老毒物?他再厲害,總厲害不過你老人家。”
洪公不語,沉思良久,說道:“本來也差不多,可是過了這二十來年……二十來年,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這般好吃懶練。嘿嘿,當真要勝過老叫化,卻也沒這麽容易。”黃蓉道:“那一定勝不過你老人家。”
洪公搖頭道:“這也未必,大家走著瞧吧。好,老毒物歐陽鋒的侄兒既要跟你為難,咱們可不能太大意了。老叫化再吃你半個月的小菜。咱們把話說在前頭,這半個月之,隻要有一味菜吃了兩次,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黃蓉大喜,有心要顯顯本事,所煮的菜肴固然絕無重複,連麵食米飯也是極逞智巧,沒一餐相同,鍋貼、燒賣、蒸餃、水餃、炒飯、湯飯、年糕、花卷、米粉、豆絲,花樣竟是變幻無窮。洪公也打疊精神,指點郭黃兩人臨敵應變、防身保命之道。隻是“降龍十八掌”那餘下的招卻也沒再傳授。郭靖於降龍十五掌固然領會更多,而自江南六怪所學的武藝招術,也憑空增加了不少威力。洪公於十五歲之前武功甚雜,練過的拳法掌法著實不少,這時盡揀些希奇古怪的拳腳來教黃蓉,其實也隻是跟她逗趣,花樣雖是百出,說到克敵製勝的威力卻遠不及那老老實實的十五招“降龍十八掌”了。黃蓉也隻圖個好玩,並不專心致誌的去學。一日傍晚,郭靖在鬆林習練掌法。黃蓉撿拾鬆仁,說道要加上竹筍與酸梅,做一味別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作“歲寒友”。洪公隻聽得不住吞饞涎,突然轉身,輕輕“噫”的一聲,俯身在草叢一撈,兩根指夾住一條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黃蓉剛叫得一聲:“蛇!”洪公左拳在她肩頭輕輕一推,將她推出數尺之外。
草叢簌簌響動,又有幾條蛇竄出,洪公竹杖連揮,每一下都打在蛇頭寸之,杖到立斃。黃蓉正喝得一聲彩,突然身後悄沒聲的兩條蛇竄了上來,咬了她背心。洪公知道這種青蛇身子雖然不大,但劇毒無比,一驚之下,剛待設法替她解毒,隻聽得嗤嗤之聲不絕,眼前十餘丈處萬頭攢動,群蛇大至。洪公左抓住黃蓉腰帶,右拉著郭靖的,急步奔出鬆林,來到客店之前,俯頭看黃蓉時卻是臉色如常,心又驚又喜,忙問:“覺得怎樣?”黃蓉笑道:“沒事。”郭靖見兩條蛇仍是緊緊咬在她身上,驚惶忙伸去扯。洪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關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來,見蛇頭上鮮血淋漓,已然死了。洪公一怔,隨即會意:“不錯,你老子的軟蝟甲當然給了你。”原來兩條蛇都咬了軟蝟甲上的刺尖,破頭而死。郭靖伸去扯另一條蛇時,鬆林已有幾條蛇鑽了出來。洪公從懷裏掏出一大塊黃藥餅,放入口猛嚼,這時隻見成千條青蛇從林蜿蜒而出,後麵絡繹不絕,不知尚有多少。郭靖道:“公,咱們快走。”洪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大口酒,與口嚼碎的藥混和了,一張口,一道藥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將頭自左至右一揮,那道藥酒在人麵前畫了一條弧線。遊在最先的青蛇聞到藥酒氣息,登時暈倒,木然不動,後麵的青蛇再也不敢過來,互相擠作一團。但後麵的蛇仍然不斷從鬆林湧出,前麵的卻轉而後退,蛇陣登時大亂。黃蓉拍叫好。忽聽得鬆林幾下怪聲呼嘯,個白衣男子奔出林來,都拿著一根兩丈來長的木杆,嘴裏呼喝,用木杆在蛇陣撥動,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黃蓉起初覺得好玩,後來見眼前盡是蠕蠕而動的青蛇,不禁嘔心,喉頭發毛,張口欲嘔。洪公“嗯”了一聲,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條青蛇,左食二指鉗住蛇頭,右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劃,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膽,說道:“快吞下去,別咬破了,苦得很。”黃蓉依言吞下,片刻間胸口便即舒服,轉頭問郭靖道:“靖哥哥,你頭暈麽?”郭靖搖搖頭。原來他服過大蝮蛇的寶血,百毒不侵,鬆林青蛇雖多,卻隻追咬洪公與黃蓉兩人,聞到郭靖身上氣息,卻避之惟恐不及。
黃蓉道:“公,這些蛇是有人養的。”洪公點了點頭,滿臉怒容的望著那個白衣男子。這人見洪公取蛇膽給黃蓉吃,也是惱怒異常,將蛇陣稍行整理,便即搶步上前。一人厲聲喝罵:“你們隻野鬼,不要性命了麽?”黃蓉接口罵道:“對啦,你們隻野鬼,不要性命了麽?”洪公大喜,輕拍她肩膀,讚她罵得好。
那人大怒,間那臉色焦黃的年男子挺起長杆,縱身向黃蓉刺來,杆勢帶風,勁力倒也不弱。洪公伸出竹杖往他杆上搭去,長杆來勢立停。那人吃了一驚,雙向後急拉。洪公一抖,喝道:“去罷!”那人登時向後摔出,仰天一交,跌入蛇陣之,壓死了十多條青蛇。幸而他服有異藥,眾蛇不敢咬他,否則哪裏還有命在?餘下兩人大驚,倒退數步,齊問:“怎樣?”那人想要躍起身來,豈知這一交跌得甚是厲害,全身酸痛,隻躍起一半,重又跌落,又壓死了十餘條毒蛇。旁邊那白淨麵皮的漢子伸出長杆,讓他扶住,方始拉起。這樣一來,這人哪敢再行動,一齊退回去站在群蛇之。那適才跌交的人叫道:“你是甚麽人?有種的留下萬兒來。”洪公哈哈大笑,毫不理會。黃蓉叫道:“你們是甚麽人?怎麽趕了這許多毒蛇出來害人?”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話,忽見鬆林一個白衣書生緩步而出,搖折扇,徑行穿過蛇群,走上前來。郭靖與黃蓉認得他正是白駝山少主歐陽克,隻見他在萬蛇之行走自若,群蛇紛紛讓道,均感詫異。那人迎上前去,低聲說了幾句,說話之時,眼光不住向洪公望來,顯是在說剛才之事。
歐陽克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即寧定,點了點頭,上前施了一禮,說道:“名下人無知,冒犯了老前輩,這裏謝過了。”轉頭向黃蓉微笑道:“原來姑娘也在這裏,我可找得你好苦。”黃蓉哪裏睬他,向洪公道:“公,這人是個大壞蛋,你老好好治他一治。”洪公微微點頭,向歐陽克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時候,有規矩、有門道。哪有大白天裏牧蛇的道理?你們這般胡作非為,是仗了誰的勢?”歐陽克道:“這些蛇兒遠道而來,餓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規行事。”洪公道:“你們已傷了多少人?”歐陽克道:“我們都在曠野牧放,也沒傷了幾人。”洪公雙目盯住了他的臉,哼了一聲,說道:“也沒傷了幾人!你姓歐陽是不是?”歐陽克道:“是啊,原來這位姑娘已對你說了。你老貴姓?”黃蓉搶著道:“這位老前輩的名號也不用對你說,說出來隻怕嚇壞了你。”歐陽克受了她挺撞,居然並不生氣,笑眯眯的對她斜目而睨。洪公道:“你是歐陽鋒的兒子,是不是?”
歐陽克尚未回答,個趕蛇的男子齊聲怒喝:“老叫化沒上沒下,膽敢呼叫我們老山主的名號!”洪公笑道:“別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人張口還待喝罵,洪公竹杖在地下一點,身子躍起,如大鳥般撲向前去,隻聽得拍拍拍聲,那人已每個吃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洪公不等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點,躍了回來。
黃蓉叫道:“這樣好本事,公你還沒教我呢?”隻見那人一齊捧住了下頦,做聲不得,原來洪公在打他們嘴巴之時,順用分筋錯骨卸脫了他們下頦關節。歐陽克暗暗心驚,對洪公道:“前輩識得家叔麽?”洪公道:“啊,你是歐陽鋒的侄兒。我有二十年沒見你家的老毒物了,他還沒死麽?”歐陽克甚是氣惱,但剛才見他出,武功之高,自己萬萬不敵,他又說識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輩高人,便道:“家叔常說,他朋友們還沒死盡死絕,他老人家不敢先行歸天呢。”洪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好小子,你倒會繞彎兒罵人。你帶了這批寶貝到這裏來幹甚麽?”說著向群蛇一指。歐陽克道:“晚輩向在西域,這次來到原,旅途寂寞,沿途便招些蛇兒來玩玩。”黃蓉道:“當麵撒謊!你有這許多女人陪你,還寂寞甚麽?”歐陽克張開折扇,搧了兩搧,雙眼凝視著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黃蓉向他做個鬼臉,笑道:“我不用你討好,更加不用你思念。”歐陽克見到她這般可喜模樣,更是神魂飄蕩,一時說不出話來。洪公喝道:“你叔侄在西域橫行霸道,無人管你。來到原也想如此,別做你的清秋大夢。瞧在你叔父麵上,今日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給我走罷。”
歐陽克給他這般疾言厲色的訓了一頓,想要回嘴動,自知不是對,就此乖乖走開,卻是心有不甘,當下說道:“晚輩就此告辭。前輩這幾年要是不生甚麽大病,不遇上甚麽災難,請到白駝山舍下來盤桓盤桓如何?”
洪公笑道:“憑你這小子也配向我叫陣?老叫化從來不跟人訂甚麽約會。你叔父不怕我,我也不怕你叔父。我們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較量過,大家是半斤八兩,不用再打。”突然臉一沉,喝道:“還不給我走得遠遠的!”
歐陽克又是一驚:“叔叔的武功我還學不到成,此人這話看來不假,別當真招惱了他,惹個灰頭土臉。”當下不再作聲,將名白衣男子的下頦分別推入了臼,眼睛向黃蓉一瞟,轉身退入鬆林。名白衣男子怪聲呼嘯,驅趕青蛇,隻是下頦疼痛,口發出來的嘯聲不免夾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不清。群蛇猶似一片細浪,湧入鬆林去了,片刻間退得幹幹淨淨,隻留下滿地亮晶晶的粘液。
黃蓉道:“公,我從沒見過這許多蛇,是他們養的麽?”洪公不即回答,從葫蘆裏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酒,用衣袖在額頭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長氣,連說:“好險!好險!”郭靖和黃蓉齊問:“怎麽?”洪公道:“這些毒蛇雖然暫時被我阻攔了一下,要是真的攻將過來,這幾千幾萬條毒蛇猶似潮水一般,又哪裏阻擋得住?幸好這幾個家夥年輕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細,給我一下子就嚇倒了。倘若老毒物親身來到,你們兩個娃娃可就慘了。”黃蓉道:“咱們擋不住,逃啊。”洪公笑道:“老叫化雖不怕他,可是你們兩個娃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掌?”黃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誰?這樣厲害。”洪公道:“哈,他不厲害?‘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神通’。你爹爹是東邪、那歐陽鋒便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王真人已經逝世,剩下我們四個大家半斤八兩,各有所忌。你爹爹厲害不厲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罷?”
黃蓉“嗯”了一聲,心下暗自琢磨,過了一會,說道:“我爹爹好好的,幹嗎稱他‘東邪’?這個外號,我不喜歡。”洪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歡呢。他這人古靈精怪,旁門左道,難道不是邪麽?要講武功,終究全真教是正宗,這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向郭靖道:“你學過全真派的內功,是不是?”郭靖道:“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洪公道:“這就是了,否則你短短一個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龍十八掌’練到這樣的功力。”黃蓉又問:“那麽‘南帝’是誰?”洪公道:“南帝,自然是皇帝。”郭靖與黃蓉都感詫異。黃蓉道:“臨安的大宋皇帝?”洪公哈哈大笑,說道:“臨安那皇帝小子的力氣,剛夠端起一隻金飯碗吃飯,兩隻碗便端不起了。不是大宋皇帝!那位‘南帝’功夫之強,你爹爹和我都忌他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克星。”郭靖與黃蓉聽得都不大了然,又見洪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問。洪公望著天空,皺眉思索了好一陣,似乎心有個極大難題,過了一會,轉身入店。隻聽得嗤得一聲,他衣袖被門旁一隻小鐵釘掛住,撕破了一道大縫,黃蓉叫道:“啊!”洪公卻茫如未覺。黃蓉道:“我給你補。”去向客店老板娘借了針線,要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口。
洪公仍在出神,見黃蓉持針走近,突然一怔,夾將針奪過,奔出門外。郭靖與黃蓉都感奇怪,跟著追出,隻見他右一揮,微光閃動,縫針已激射而出。黃蓉的目光顧著那針去路望落,隻見縫針插在地下,已釘住了一隻蚱蜢,不由得拍叫好。洪公臉現喜色,說道:“行了,就是這樣。”郭靖與黃蓉怔怔的望著他。洪公道:“歐陽鋒那老毒物素來喜愛飼養毒蛇毒蟲,這一大群厲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揮如意,可真不容易。”頓了一頓,說道:“我瞧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見了他叔父必要挑撥是非,咱倆老朋友要是遇上,老叫化非有一件克製這些毒蛇的東西不可。”黃蓉拍道:“你要用針將毒蛇一條條的釘在地下。”洪公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這女娃娃鬼靈精,人家說了上句,你就知道下句。”黃蓉道:“你不是有藥麽?和了酒噴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過來。”洪公道:“這隻能擋得一時。我要練一練‘滿天花雨’的法,瞧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幾千幾萬條毒蛇湧將過來,老叫化一條條的來釘,待得盡數釘死,十天半月的耗將下來,老叫化可也餓死了。”郭黃二人一齊大笑。黃蓉道:“我給你買針去。”說著奔向市鎮。洪公搖頭歎道:“靖兒,你怎不教她把聰明伶俐分一點兒給你?”郭靖道:“聰明伶俐?分不來的。”過了一頓飯功夫,黃蓉從市鎮回來,在菜籃裏拿出兩大包衣針來,笑道:“這鎮上的縫衣針都給我搜清光啦,明兒這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媳婦嘮叨個死。”郭靖道:“怎麽?”黃蓉道:“罵他們沒用啊!怎麽到鎮上連一口針也買不到。”洪公哈哈大笑,說道:“究竟還是老叫化聰明,不娶媳婦兒,免得受娘兒們折磨。來,來,來,咱們練功夫去。你這兩個娃娃,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法,能有這麽起勁麽?”黃蓉一笑,跟在他的身後。
郭靖卻道:“公,我不學啦。”公奇道:“幹嗎?”郭靖道:“你老人家教了我這許多功夫,我一時也練不了。”洪公一怔,隨即會意,知他不肯貪多,自己已說過不能再教武功,這時遇上一件突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麽承受的人不免有些因勢適會、乘取巧的意思,點了點頭,拉了黃蓉的道:“咱們練去。”郭靖自在後山練他新學的降龍十五掌,愈自究習,愈覺掌法變化精微,似乎永遠體會不盡。又過了十來天,黃蓉已學得了“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竅要,一揮出,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人要害,隻是一暗器要分打數人的功夫,卻還未能學會。
這一日洪公一把縫衣針擲出,盡數釘在身前兩丈外地下,心下得意,仰天大笑,笑到途突然止歇,仍是抬起了頭,呆呆思索,自言自語:“老毒物練這蛇陣是何用意?”黃蓉道:“他武功既已這樣高強,要對付旁人,也用不著甚麽蛇陣了。”洪公點頭道:“不錯,那自是用來對付東邪、南帝、和老叫化的。丐幫和全真教都是人多勢眾,南帝是帝皇之尊,下官兵侍衛更是不計其數。你爹爹學問廣博,奇門遁甲,變化莫測,仗著地勢之便,一個人抵得數十人。那老毒物單打獨鬥,不輸於當世任何一人,但若是大夥兒一擁齊上,老毒物孤家寡人,那便不行了。”黃蓉道:“因此上他便養些毒物來作幫。”洪公歎道:“我們叫化子捉蛇養蛇,本來也是吃飯本事,捉得十八條蛇兒,晚上趕出去放牧,讓蛇兒自行捉蛤蟆田雞,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哪知道老毒物竟有這門功夫,一趕便趕得幾千條,委實了不起。蓉兒,這門功夫定是花上老毒物無數時光心血,他可不是拿來玩兒的。”黃蓉道:“他這般處心積慮,自然不懷好意,幸好他侄兒不爭氣,為了賣弄本事,先泄了底。”洪公點頭道:“不錯,這歐陽小子浮躁輕佻,不成氣候,老毒物不知另外還有傳人沒有?這些青蛇,當然不能萬裏迢迢的從西域趕來,定是在左近山收集的。說那歐陽小子賣弄本事,也未必盡然,多半他另有圖謀。”黃蓉道:“那一定不是好事。幸得這樣,讓咱們見到了,你老人家便預備下對付蛇陣的法子,將來不致給老毒物打個措不及。”洪公沉吟道:“但若他纏住了我,使我騰不出來擲針,卻趕了這成千成萬條毒蛇圍將上來,那怎麽辦?”黃蓉想了片刻,也覺沒有法子,說道:“那你老人家隻好十六著了!”洪公笑道:“呸,沒出息!撒腿轉身,拔步便跑,那算是甚麽法子?”隔了一會,黃蓉忽道:“這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個好法兒。”洪公喜道:“甚麽法子?”黃蓉道:“你老人家隻消時時把我們二人帶在身邊。遇上老毒物之時,你跟老毒物打,靖哥哥跟他侄兒打,我就將縫衣針一把又一把的擲出去殺蛇。隻不過靖哥哥隻學了‘降龍十八缺掌’,多半打不過那個笑嘻嘻的壞蛋。”洪公瞪眼道:“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壞蛋,一心隻想為你的靖哥哥騙我那掌。憑郭靖這小子的人品心地,我傳齊他十八掌本來也沒甚麽。可是這麽一來,他豈不是成了老叫化的弟子?這人資質太笨,老叫化有了這樣的笨弟子,給人,麵上無光!”黃蓉嘻嘻一笑,說道:“我買菜去啦!”知道這次是再也留洪公不住了,與他分在即,在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要特別精心的做幾味美肴來報答。她左提了菜籃,緩步回店,右不住向空虛擲,練習“滿天花雨”的法。將到客店,忽聽得鸞鈴聲響,大路上一匹青驄馬急馳而來,一個素裝女子騎在馬上,奔到店前,下馬進屋。黃蓉一看,正是楊鐵心的義女穆念慈,想起此女與郭靖有之約,心一酸,站在路旁不禁呆呆出神。尋思:“這姑娘有甚麽好?靖哥哥的六個師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卻都逼他娶她為妻。”越想越惱,心道:“我去打她一頓出出氣。”
當下提了菜籃走進客店,隻見穆念慈坐在一張方桌之旁,滿懷愁容,店伴正在問她要吃甚麽。穆念慈道:“你給煮一碗麵條,切四兩熟牛肉。”店伴答應著去了。黃蓉接口道:“熟牛肉有甚麽好吃?”穆念慈抬頭見到黃蓉,不禁一怔,認得她便是在都與郭靖一同出走的姑娘,忙站起身來,招呼道:“妹妹也到了這裏?請坐罷。”黃蓉道:“那些臭道士啦、矮胖子啦、髒書生啦,也都來了麽?”穆念慈道:“不,是我一個人,沒和丘道長他們在一起。”
黃蓉對丘處等本也頗為忌憚,聽得隻有她一人,登時喜形於色,笑眯眯的上下打量,隻見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鬢邊插了一朵白絨花,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但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態,似乎更見俏麗,又見她腰間插著一柄匕首,心念一動:“這是靖哥哥的父親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物。”當下說道:“姊姊,你那柄匕首請借給我看看。”這匕首是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取出來的遺物,楊鐵心夫婦雙雙逝世,匕首就歸了穆念慈。這時她眼見黃蓉神色詭異,本待不與,但黃蓉伸出了走到跟前,倒也無法推托,隻得解下匕首,連鞘遞過。黃蓉接過後先看劍柄,隻見上麵刻著“郭靖”兩字,心一凜,暗道:“這是靖哥哥之物,怎能給她?”拔出鞘來,但覺寒氣撲麵,暗讚一聲:“好劍!”還劍入鞘,往懷一放,道:“我去還給靖哥哥。”穆念慈怔道:“甚麽?”黃蓉道:“匕首柄上刻著‘郭靖’兩字,自然是他的東西,我拿去還給他。”穆念慈怒道:“這是我父母唯一的遺物,怎能給你?快還我。”說著站起身來。黃蓉叫道:“有本事就來拿!”說著便奔出店門。她知洪公在前麵鬆林睡覺,郭靖在後麵山坳裏練掌,當下向左奔去。穆念慈十分焦急,隻怕她一騎上紅馬,再也追趕不上,大聲呼喚,飛步追來。黃蓉繞了幾個彎,來到一排高高的槐樹之下,眼望四下無人,停了腳步,笑道:“你贏了我,馬上就還你。咱們來比劃比劃,不是比武招親,是比武奪劍。”穆念慈臉上一紅,說道:“妹妹,你別開玩笑。我見這匕首如見義父,你拿去幹嗎?”
黃蓉臉一沉,喝道:“誰是你的妹妹?”身法如風,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颼的就是一掌。穆念慈閃身欲躲,可是黃蓉家傳“落英神劍掌”變化精妙,拍拍兩下,脅下一陣劇痛,已是了兩下。穆念慈大怒,向左竄出,回身飛掌打來,卻也迅猛之極。黃蓉叫道:“這是‘逍遙拳’,有甚麽希奇?”穆念慈聽她叫破,不由得一驚,暗想:“這是洪公當年傳我的獨門武功,她又怎會知道?”隻見黃蓉左掌回擊,右拳直攻,記招數全是“逍遙拳”的拳路,更是驚訝,一躍縱出數步,叫道:“且住。這拳法是誰傳你的?”黃蓉笑道:“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這種粗淺功夫,有甚麽希罕?”語音甫畢,又是“逍遙拳”的兩招“沿門托缽”和“見人伸”,連綿而上。穆念慈心愈驚,以一招“四海遨遊”避過,問道:“你識得洪公麽?”黃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當然識得。你用他教你的本事,我隻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勝不勝得了你。”她咭咭咯咯的連笑帶說,出卻是越來越快,已不再是“逍遙拳”拳法。黃蓉的武藝是父親親授,原本就遠勝穆念慈,這次又經洪公指點,更是精進,穆念慈哪裏抵擋得住?這時要想舍卻匕首而轉身逃開,也已不能,隻見對方左掌忽起,如一柄長劍般橫削而來,掌風虎虎,極為鋒銳,急忙側身閃避,忽覺後頸一麻,原來已被黃蓉用“蘭花拂穴”拂了後頸椎骨的“大椎穴”,這是人身足陽督脈之會,登時足酸軟。黃蓉踏上半步,伸又在她右腰下“誌室穴”戳去,穆念慈立時栽倒。
黃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餘下,每一下都從頰邊擦過,間不逾寸。穆念慈閉目待死,隻感臉上冷氣森森,卻不覺痛,睜開眼來,隻見一匕首戳將下來,眼前青光一閃,那匕首已從耳旁滑過,大怒喝道:“你要殺便殺,何必戲弄?”黃蓉道:“我和你無仇無怨,幹嗎要殺你?你隻須依了我立一個誓,這便放你。”
穆念慈雖然不敵,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厲聲喝道:“你有種就把姑娘殺了,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別做夢。”黃蓉歎道:“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紀輕輕就死,實在可惜。”穆念慈閉住雙眼,給她來個充耳不聞。
隔了一會,黃蓉輕聲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給他,他也不會喜歡你。”穆念慈睜開眼來,問道:“你說甚麽?”黃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罷,反正他不會娶你,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誰真心同你好?你說我要嫁誰?”黃蓉道:“靖哥哥啊,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立甚麽誓?”黃蓉道:“我要你立個重誓,不管怎樣,總是不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裏,我也不能嫁他。”黃蓉大喜,問道:“當真?為甚麽啊?”穆念慈道:“我義父雖有遺命,要將我許配給郭世兄,其實……其實……”放低了聲音說道:“義父臨終之時,神智胡塗了,他忘了早已將我許配給旁人了啊。”黃蓉喜道:“啊,真對不住,我錯怪了你。”忙替她解開穴道,並給她按摩足上麻木之處,同時又問:“姊姊,你已許配給了誰?”
穆念慈紅暈雙頰,輕聲道:“這人你也見過的。”黃蓉側了頭想了一陣,道:“我見過的?哪裏還有甚麽男子,配得上姊姊你這般人材?”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就隻你的靖哥哥一個最好了?”黃蓉笑問:“姊姊,你不肯嫁他,是嫌他太笨麽?”穆念慈道:“郭世兄哪裏笨了?他天性淳厚,俠義為懷,我是佩服得緊的。他對我爹爹、對我都很好。當日他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不顧自己性命,我實在感激得很。這等男子,原是世間少有。”黃蓉心裏又急了,忙問:“怎麽你說就是刀子架在脖子裏,也不能嫁他?”穆念慈見她問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緩緩說道:“妹子,你心已有了郭世兄,將來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萬倍的人,也不能再移愛旁人,是不是?”黃蓉點頭道:“那自然,不過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郭世兄要是聽到你這般誇他,心可不知有多喜歡了……那天爹爹帶了我在比武招親,有人打勝了我……”黃蓉搶著道:“啊,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爺完顏康。”穆念慈道:“他是王爺也好,是乞兒也好,我心總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我總是他的人了。”她這幾句話說得很輕,但語氣卻十分堅決。黃蓉點了點頭,細細體會她這幾句話,隻覺自己對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穆念慈便如是代自己說出了心的話一般。兩人雙互握,並肩坐在槐樹之下,霎時間隻覺心意相通,十分投。黃蓉想了一下,將匕首還給她,道:“姊姊,還你。”穆念慈不接,道:“這是你靖哥哥的,該歸你所有。匕首上刻著郭世兄的名字,我每天……每天帶在身邊,那也不好。”黃蓉大喜,將匕首放入懷,說道:“姊姊,你真好。”要待回送她一件甚麽貴重的禮物,一時卻想不起來,問道:“姊姊,你一人南來有甚麽事?可要妹子幫你麽?”穆念慈臉上一紅,低頭道:“那也沒甚麽要緊事。”黃蓉道:“那麽我帶你去見公去。”穆念慈喜道:“公在這裏?”
黃蓉點點頭,牽了她站起來,忽聽頭頂樹枝微微一響,跌下一片樹皮來,隻見一個人影從一棵棵槐樹頂上連續躍過,轉眼不見,瞧背影正是洪公。
黃蓉拾起樹皮一看,上麵用針劃著幾行字:“兩個女娃這樣很好。蓉兒再敢胡鬧,公打你老大耳括子。”下麵沒有署名,隻劃了一個葫蘆。黃蓉知是公所書,不由得臉上一紅,心想剛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可都讓公瞧見啦。兩人來到鬆林,果已不見洪公的蹤影。郭靖卻已回到店內。他見穆念慈忽與黃蓉攜而來,大感詫異,忙問:“穆世姊,你可見到我的師父們麽?”穆念慈道:“我與尊師們一起從都南下,回到山東,分後就沒再見過。”郭靖道:“我師父們都好罷?”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們並沒給你氣死。”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幾位師父定是氣得厲害,登時茶飯無心,呆呆出神。穆念慈卻向黃蓉詢問怎樣遇到洪公的事。黃蓉一一說了。穆念慈歎道:“妹子你就這麽好福氣,跟他老人家聚了這麽久,我想再見他一麵也不可得。”黃蓉安慰她道:“他暗護著你呢,剛才要是我真的傷你,他老人家難道會不出救你麽?”穆念慈點頭稱是。
郭靖奇道:“蓉兒,甚麽你真的傷了穆世姊?”黃蓉忙道:“這個可不能說。”穆念慈笑道:“她怕……怕我……”說到這裏,卻也有點害羞。黃蓉伸到她腋下嗬癢,笑道:“你敢不敢說?”穆念慈伸了伸舌頭,搖頭道:“我怎麽敢?要不要我立個誓?”黃蓉啐了她一口,想起剛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暈紅了雙頰。郭靖見她兩人相互間神情親密,也感高興。吃過飯後,人到鬆林散步閑談,黃蓉問起穆念慈怎樣得洪公傳授武藝之事。穆念慈道:“那時候我年紀還小,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我們住在客店裏,我在店門口玩兒,看到兩個乞丐躺在地下,身上給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髒,沒人肯理他們……”黃蓉接口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給他們治傷。”
穆念慈道:“我也不會治甚麽傷,隻是見著可憐,扶他們到我和爹爹的房裏,給他們洗幹淨創口,用布包好。後來爹爹從外麵回來,說我這樣幹很好,還歎了幾口氣,說他從前的妻子也是這樣好心腸。爹給了他們幾兩銀子養傷,他們謝了去了。過了幾個月,我們到了信陽州,忽然又遇到那兩個乞丐,那時他們傷勢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廟去,見到了洪公老人家。他誇獎我幾句,教了我那套逍遙拳法,教了天教會了。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廟去,他老人家已經走啦,以後就始終沒見到他過。”
黃蓉道:“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許我們另傳別人。我爹爹教的武功,姊姊你要是願學,咱們就在這裏耽十天半月,我教給你幾套。”她既知穆念慈決意不嫁郭靖,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登時落地,覺得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的好人,又得她贈送匕首,隻盼能對她有所報答。穆念慈道:“多謝妹子好意,隻是現下我有一件急事要辦,抽不出空,將來嘛,妹子就算不說教我,我也是會來求你的。”黃蓉本想問她有甚麽急事,但瞧她神色,此事顯是既不欲人知,也不願多談,當下縮口不問,心想:“她模樣兒溫靦腆,心的主意可拿得真定。她不願說的事,總是問不出來的。”
午後未時前後,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黃蓉見她臉有喜色,隻當不知。用過晚飯之後,二女同室而居。黃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支頤,在燈下呆呆出神,似是滿腹心事,於是閉上了眼,假裝睡著。過了一陣,隻見她從隨身的小包裹取出一塊東西來,輕輕在嘴邊親了親,拿在裏怔怔的瞧著,滿臉是溫柔的神色。黃蓉從她背後望去,見是一塊繡帕模樣的緞子,上麵用彩線繡著甚麽花樣。突然間穆念慈急速轉身,揮繡帕在空一揚,黃蓉嚇得連忙閉眼,心突突亂跳。隻聽得房微微風響,她眼睜一線,卻見穆念慈在炕前回旋來去,虛擬出招,繡帕卻已套在臂上,原來是半截撕下來的衣袖。她鬥然而悟:“那日她與小王爺比武,這是從他錦袍上扯下的。”但見穆念慈嘴角邊帶著微笑,想是在回思當日的情景,時而輕輕踢出一腳,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時又眉毛上揚、衣袖輕拂,儼然是完顏康那副又輕薄又傲慢的神氣。她這般陶醉了好一陣子,走向炕邊。
黃蓉雙目緊閉,知道她是在凝望著自己,過了一會,隻聽得她歎道:“你好美啊!”突然轉身,開了房門,衣襟帶風,已越牆而出。黃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見她向西疾奔,當下展開輕功跟隨而去。她武功遠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時已然追上,相距十餘丈時放慢腳步,以防被她發覺。隻見她直奔市鎮,入鎮後躍上屋頂,四下張望,隨即撲向南首一座高樓。黃蓉日日上鎮買菜,知是當地首富蔣家的宅第,心想:“多半穆姊姊沒銀子使了,來找些零錢。”轉念甫畢,兩人已一前一後的來到蔣宅之旁。
黃蓉見那宅第門口好生明亮,大門前掛著兩盞大紅燈籠,燈籠上寫著“大金國欽使”五個扁扁的金字,燈籠下四名金兵持腰刀,守在門口。她曾多次經過這所宅第,卻從未見過這般情狀,心想:“她要盜大金國欽使的金銀,那可好得很啊,待她先拿,我也來跟著順發財。”當下跟著穆念慈繞到後院,一齊靜候片刻,又跟著她躍進牆去,裏麵是座花園,見她在花木假山之間躲躲閃閃的向前尋路,便亦步亦趨的跟隨在後。隻見東邊廂房透出燭光,紙窗上映出一個男子的黑影,似在房踱來踱去。穆念慈緩緩走近,雙目盯住這個黑影,凝立不動。過了良久,房那人仍在來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呆望著黑影出神。黃蓉可不耐煩了,暗道:“穆姊姊做事這般不爽快,闖進去點了他的穴道便是,多瞧他幹麽?”當下繞到廂房的另一麵,心道:“我給她代勞罷,將這人點倒之後自己躲了起來,叫她大吃一驚。”正待揭窗而入,忽聽得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人走進房去,說道:“稟報大人,剛才驛馬送來稟帖,南朝迎接欽使的段指揮使明後天就到。”裏麵那人點點頭,“嗯”了一聲,稟告的人又出去了。
黃蓉心道:“原來房裏這人便是金國欽使,那麽穆姊姊必是另有圖謀,倒不是為了盜銀劫物,我可不能魯莽了。”用指甲沾了點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紙上沾濕一痕,刺破一條細縫,湊右眼往內一張,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來裏麵那男子錦袍金冠,正是小王爺完顏康。隻見他拿著一條黑黝黝之物,不住撫摸,來回走動,眼望屋頂,似是滿腹心事,等他走近燭火時,黃蓉看得清楚,他握著的卻是一截鐵槍的槍頭,槍尖已起鐵鏽,槍頭下連著尺來長的折斷槍杆。黃蓉不知這斷槍頭是他生父楊鐵心的遺物,隻道與穆念慈有關,暗暗好笑:“你兩人一個揮舞衣袖出神,一個撫摸槍頭相思,難道咫尺之間,竟是相隔猶如天涯麽?”不由得咯的一聲,笑了出來。完顏康立時驚覺,一揮,搧滅了燭光,喝問:“是誰?”這時黃蓉已搶到穆念慈身後,雙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帶,雖然使力甚輕,但雙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時使她動彈不得,這是十二把擒拿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禦,已自不及。黃蓉笑道:“姊姊別慌,我送你見心上人去。”
完顏康打開房門,正要搶出,隻聽一個女子聲音笑道:“是你心上人來啦,快接著。”完顏康問道:“甚麽?”一個溫香柔軟的身體已抱在裏,剛呆一呆,頭先說話的那女子已躍上牆頭,笑道:“姊姊,你怎麽謝我?”隻聽得銀鈴般的笑聲逐漸遠去,懷的女子也已掙紮下地。
完顏康大惑不解,隻怕她傷害自己,急退幾步,問道:“是誰?”穆念慈低聲道:“你還記得我麽?”完顏康依稀認得她聲音,驚道:“是……是穆姑娘?”穆念慈道:“不錯,是我。”完顏康道:“還有誰跟你同來?”穆念慈道:“剛才是我那個淘氣的朋友,我也不知她竟偷偷的跟了來。”
完顏康走進房,點亮了燭火,道:“請進來。”穆念慈低頭進房,挨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垂頭不語,心突突亂跳。完顏康在燭光下見到她一副又驚又喜的神色,臉上白裏泛紅,少女羞態十分可愛,不禁怦然心動,柔聲道:“你深夜來找我有甚麽事?”穆念慈低頭不答。完顏康想起親生父母的慘死,對她油然而生憐惜之念,輕聲道:“你爹爹已亡故了,你以後便住在我家罷,我會當你親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低著頭道:“我是爹爹的義女,不是他親生的……”完顏康恍然而悟:“她是對我說,我們兩人之間並無血統淵源。”伸去握住她的右,微微一笑。穆念慈滿臉通紅,輕輕一掙沒掙脫,也就任他握著,頭卻垂得更低了。完顏康心一蕩,伸出左臂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我第次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場,第二次剛才在房門外頭。隻有現今這一次,才隻咱倆在一起,沒第個人在旁。”穆念慈“嗯”了一聲,心裏感到甜美舒暢,實是生平第一遭經曆。完顏康聞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氣,又感到她身子微顫,也不覺心魂俱醉,過了一會,低聲道:“你怎會找到我的?”穆念慈道:“我從京裏一直跟你到這裏,晚晚都望著你窗上的影子,就是不敢……”完顏康聽她深情如斯,大為感動,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觸之處,猶如火燙,登時情熱如沸,緊緊摟住了她,深深長吻,過了良久,方才放開。穆念慈低聲道:“我沒爹沒娘,你別……別拋棄我。”完顏康將她摟在懷裏,緩緩撫摸著她的秀發,說道:“你放心!我永遠是你的人,你永遠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滿心歡悅,抬起頭來,仰望著完顏康的雙目,點了點頭。完顏康見她雙頰暈紅,眼波流動,哪裏還把持得住,吐一口氣,吹滅了燭火,抱起她走向床邊,橫放在床,左摟住了,右就去解她衣帶。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癡,這時他火熱的撫摸到自己肌膚,驀地驚覺,用力掙脫了他的懷抱,滾到裏床,低聲道:“不,不能這樣。”完顏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會娶你,將來如我負心,教我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按住他嘴,道:“別立誓,我信得你。”完顏康緊緊摟住了她。顫聲道:“那麽你就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別……別……”完顏康情熱如火,強去解她衣帶。穆念慈雙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顏康哪料到她會在這當兒使起武功來,雙登時被她格開。穆念慈躍下地來,搶過桌上的鐵槍槍頭,對準了自己胸膛,垂淚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麵前。”
完顏康滿腔立時化為冰冷,說道:“有話好好的說,何必這樣?”穆念慈道:“我雖是個飄泊江湖的貧家女子,可不是低下四、不知自愛之人。你如真心愛我,須當敬我重我。我此生決無別念,就是鋼刀架頸,也決意跟定了你。將來……將來如有洞房花燭之日,自然……自能如你所願。但今日你若想輕賤於我,有死而已。”這幾句話雖說得極低,但斬釘截鐵,沒絲毫猶疑。完顏康暗暗起敬,說道:“妹子你別生氣,是我的不是。”當即下床,點亮了燭火。穆念慈聽他認錯,心腸當即軟了,說道:“我在臨安府牛家村我義父的故居等你,隨你甚麽時候……央媒前來。”頓了一頓,低聲道:“你一世不來,我等你一輩子罷啦。”這時完顏康對她又敬又愛,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結之後,自當盡快前來親迎。此生此世,決不相負。”
穆念慈嫣然一笑,轉身出門。完顏康叫道:“妹子別走,咱們再說一會話兒。”穆念慈回頭揮了揮,足不停步的走了。完顏康目送她越牆而出,怔怔出神,但見風拂樹梢,數星在天,回進房來,鐵槍上淚水未幹,枕衾間溫香猶在,回想適才之事,真似一夢。隻見被上遺有幾莖秀發,是她先前掙紮時落下來的,完顏康撿了起來,放入了荷包。他初時與她比武,原係一時輕薄好事,絕無締姻之念,哪知她竟從京裏一路跟隨自己,每晚在窗外瞧著自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時微笑,一時歎息,在燈下反複思念,顛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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