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皓臂似玉梅花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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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一個大彎,然後直向東流。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張翠山腳下雖快,得到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將黑,隻見塔東株大柳樹下果然係著一艘扁舟。錢塘江的江船張有風帆,自比西湖裏的遊船大得多了,但橋頭掛著兩盞碧紗燈籠,卻和昨晚所見的一般模樣。張翠山心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樹下,隻見碧紗燈下,那少女獨坐船頭,身穿淡綠衫子,卻已改了女裝。

    張翠山本來一意要問她昨晚的事,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卻躊躇起來,忽聽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頭,思見嘉賓,微風波動,惘焉若醒。”張翠山朗聲道:“在下張翠山,有事請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請上船罷。”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那少女道:“昨晚烏雲敝天,未見月色,今天雲散天青,可好得多了。”聲音嬌媚清脆,但說話時眼望天空,竟沒向他瞧上一眼。張翠山道:“不敢請教尊姓。”那少女突然轉過頭來,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並不答話。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為此容光所逼,登覺自慚,不敢再說甚麽,轉身躍上江岸,發足往來路奔回。

    奔出十餘丈,鬥然停步,心道:“張翠山啊張翠山,你昂藏尺,男兒漢大丈夫,縱橫江湖,無所畏懼,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側頭回望,隻見那少女所坐的江船沿著錢塘江順流緩緩而下,兩盞碧紗燈照映江麵,張翠山一時心意難定,在岸邊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上,一人一舟並肩而行。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

    張翠山走了一會,不自禁的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卻見東北角上湧起一大片烏雲。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這烏雲湧得甚快,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過去,撒下細細的雨點來。江邊一望平野,無可躲雨之處,張翠山心惘然,也沒想到要躲雨,雨雖不大,但時候一久,身上便已濕透。隻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濕。張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進艙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聲,站起身來,不禁一怔,說道:“難道你不怕雨了?”說著便進了船艙,過不多時,從艙裏出來,多了一把雨傘,一揚,將傘向岸上擲來。

    張翠山伸接住,見是一柄油紙小傘,張將開來,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數株垂柳,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題著個字道:“斜風細雨不須歸。”杭州傘上多有書畫,自來如此,也不足為奇,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筆,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總不免帶著幾分匠氣,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然甚為精致,那個字微嫌勁力不足,當是出自閨秀之,但頗見清麗脫俗。張翠山抬起了頭看傘上書畫,足下並不停步,卻不知前麵有條小溝,左足一腳踏下,竟踏了個空。若是常人,這一下非摔個大筋鬥不可。但他變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騰起,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隻聽得舟上少女喝了聲彩:“好!”張翠山轉過頭來,見她頭上戴了頂鬥笠,站在船頭,風雨衣袂飄飄,真如淩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傘上書畫,還能入張相公法眼麽?”張翠山於繪畫向來不加措意,留心的隻是書法,說道:“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妙。”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心下甚喜,說道:“這字之,那個‘不’字寫得最不好。”張翠山細細凝視,說道:“這‘不’字寫得很自然啊,隻不過少了含蓄,不像其餘的六字,餘韻不盡,觀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卻想不出是甚麽地方不對,經相公一說,這才恍然。”她所乘江船順水下駛,張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兩人談到書法,一問一答,不知不覺間已行出裏許。這時天色更加黑了,對方麵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張相公指點,就此別過。”她一揚,後梢舟子拉動帆索,船上風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風,登時行得快了。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悵惘,隻聽得那少女遠遠的說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相公請教……”張翠山聽到“我姓殷”個字,驀地一驚:“那都大錦曾道,托他護送俞哥的,是個相貌俊美的書生,自稱姓殷,莫非便是此人喬裝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顧不得甚麽男女之嫌,提氣疾追。帆船駛得雖快,但他展開輕功,不多時便已追及,朗聲問道:“殷姑娘,你識得我俞哥俞岱岩嗎?”那少女轉過了頭,並不回答。張翠山似乎聽到了一聲歎息,隻是一在岸上,一在舟,卻也聽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歎氣。張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許多疑團,要請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問?”張翠山道:“委托龍門鏢局護送我俞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麽?此番恩德,務須報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難說得很。”張翠山道:“我哥到了武當山下,卻又遭人毒,殷姑娘可知道麽?”那少女道:“我很是難過,也覺抱憾。”

    他二人一問一答,風勢漸大,帆船越行越快。張翠山內力深厚,始終和帆船並肩而行,竟沒落後半步。那少女內力不及張翠山,但一字一句,卻也聽得明白。

    錢塘江越到下遊,江麵越闊,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狂風暴雨。張翠山問道:“昨晚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是誰下的毒,姑她可知麽?”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錦說過,要好好護送俞俠到武當,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張翠山道:“你說要殺得他鏢局雞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錯。他沒好好保護俞俠,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誰來?”張翠山心一寒,說道:“鏢局這許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殺的!”張翠山耳嗡的一響,實難相信這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凶,過了一會兒,說道:“那……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殺的。我本來沒想和少林派結仇,不過他們用歹毒暗器傷我在先,便饒他們不得。”張翠山道:“怎麽……怎麽他們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聲笑,說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張翠山氣往上衝,大聲道:“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那少女嬌聲笑道:“不錯。”張翠山怒道:“我跟姑娘無怨無仇,何以如此?”隻見那少女衣袖一揮,鑽進了船艙之,到此地步,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眼見那帆船離岸數丈,無法縱躍上船,狂怒之下,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喀喀數聲,折下兩根粗枝。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擲去,左提了另一根樹枝,右足一點,躍向江,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躍出,跟著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右足點上樹枝,再一借力,躍上了船頭,大聲道:“你……你怎麽安排?”船艙黑沉沉地寂然無聲,張翠山便要舉步跨進,但盛怒之下仍然頗有自製,心想:“擅自闖入婦女船艙,未免無禮!”正躊躇間,忽見火光一閃,艙點亮了蠟燭。那少女道:“請進來罷!”

    張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攏雨傘,走進船艙,登時不由得一怔,隻見艙坐著一個少年書生,方巾青衫,折扇輕搖,神態甚是瀟灑,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又已換上了男裝,一瞥之下,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這一改裝,不用答複,已使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際,誰都會把他二人混而為一,無怪少林僧慧風和都大錦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

    那少女伸折扇向對麵的座位一指,說道:“張五俠,請坐。”提起幾上的細瓷茶壺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麵前,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舟無酒,未免有減張五俠清興。”她這麽斯斯的斟一杯茶,登時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隻得欠身道:“多謝。”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說道:“舟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張五俠到後梢換一換罷。”張翠山搖頭道:“不用。”當下暗運內力,一股暖氣由丹田升了起來,全身滾熱,衣服上的水氣漸漸散發。那少女道:“武當派內功甲於武林,小妹請張五俠更衣,真是井底之見了。”張翠山道:“姑娘是何門何派,可能見示麽?”

    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眼望窗外,眉間登時罩上一層愁意。張翠山見她神色間似有重憂,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過了一會,忍不住又問:“我俞哥到底為何人所傷,盼姑娘見示。”那少女道:“不單都大錦走了眼,連我也上了大當。我早該想到武當俠英姿颯爽,怎會是如此險鷙粗魯的人物。”張翠山聽她不答自己的問話,卻說到“英姿颯爽”四字,顯然當麵讚譽自己的豐采,心頭怦的一跳,臉上微微發燒,卻不明白她說這幾句話是甚麽意思。

    那少女歎了口氣,突然卷起左衣袖,露出白玉般的臂來。張翠山急忙低下頭來,不敢觀看。那少女道:“你認得這暗器麽?”張翠山聽到她說到“暗器”兩字,這才抬頭,隻見她左臂上釘著枚小小黑色鋼鏢,膚白如雪,鏢之處卻深黑如墨。枚鋼鏢尾部均作梅花形,鏢身不過一寸半長,卻有寸許深入肉裏。張翠山吃了一驚,霍地站起,叫道:“這是少林派梅花鏢,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錯,是少林派梅花鏢,鏢上喂得有毒。”

    她晶瑩潔白的臂上釘了這枚小鏢,燭光照映之下又是豔麗動人,又是詭秘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了點。張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門正派,暗器上決計不許喂毒,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弟子之外,卻沒聽說還有哪一派的人物會使,你鏢多久了?快些設法解毒要緊。”那少女見他神色間甚是關切,說道:“鏢已二十餘日,毒性給我用藥逼住了,一時不致散發開來,但這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隻怕鏢一拔出,毒性隨血四走。”張翠山道:“鏢二十餘日再不起出,隻怕……隻怕……將來治愈後,肌膚上會有極大……極大的疤痕……”其實他本來想說:“隻怕毒性在體內停留過久,這條臂要廢。”那少女淚珠瑩然,幽幽地道:“我已經盡力而為……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邊又沒搜到解藥……我這條臂是不用了。”說著慢慢放下了衣袖。

    張翠山胸口一熱,道:“殷姑娘,你信得過我麽?在下內力雖淺,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氣。”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似乎心極喜,但隨即說道:“張五俠,你心疑團甚多,我須先跟你說個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後,卻又懊悔。”張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輩當為之事,怎會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也不忙在這一刻。我跟你說,我將俞俠交托給了龍門鏢局之後,自己便跟在鏢隊後麵,道上果然有好幾起人想對俞俠下,都給我暗打發了,可笑都大錦如在夢。”張翠山拱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當弟子感激不盡。”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謝我,待會兒你恨我也來不及呢。”張翠山一呆,不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換裝束,有時裝作農夫,有時扮作商人,遠遠跟在鏢隊之後,哪知到了武當山腳下出了岔子。”張翠山咬牙道:“那六個惡賊,姑娘親眼瞧見了?可恨都大錦懵懵懂懂,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曆。”

    那少女歎了口氣道:“我不但見了,還跟他們交了,可是我也懵懵懂懂,說不明白他們的來曆。”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那日我見這六人從武當山上迎下來,都大錦跟他們招呼,稱之為‘武當六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遠遠望著,見他們將俞俠所乘的大車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於是勒馬道旁,讓都大錦等一行走過,但一瞥之下,心起了老大疑竇:‘武當俠的同門師,情同骨肉,俞俠身受重傷,他們該當一擁而上,立即看他傷勢才是。但隻有一人往大車望了一眼,餘人非但並不理會,反而頗有喜色,大聲呼哨,趕車而去,這可不是人情之常。”

    張翠山點頭道:“姑娘心細,所疑甚是。”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覺不對,於是縱馬追趕上去,喝問他們姓名。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見麵就看出我是女子。我罵他們冒充武當子弟,劫持俞俠存心不良。言兩語,我便衝上去動。六人出來一個十來歲的瘦子跟我相鬥,一個道士在旁掠陣,其餘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那瘦子底下甚是了得,十餘合我勝他不得,突然間那道人左一揚,我隻感臂上一麻,無聲無息的便了這枚梅花鏢,臂登時麻癢。那瘦子出言無禮,想要擒我,我還了他枚銀針,這才脫身。”說到這裏,臉上微現紅暈,想來那瘦子見她是個孤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禮之意。

    張翠山沉吟道:“這梅花小鏢用左發射?少林派門下怎地出現了道人,莫非也是喬裝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須剃光頭,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戴頂道冠便成。”張翠山點了點頭。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自抵敵不過,那道人似乎更厲害得多,何況他們共有六人?這可沒了計較。”張翠山張口欲言,但終於忍住了。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問:‘幹麽不上武當山來跟我們說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當山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麵,又何必委托都大錦走這趟鏢呢?我徬徨無計,在道上悶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錦他們說話。後來見你去找尋俞俠,我想武當俠正主兒已接上了,不用我再湊熱鬧,憑我這點微末本領,也幫不了甚麽忙。那時我急於解毒,便即東還,不知俞俠後來怎樣了?”張翠山當下說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狀。那少女長歎一聲,睫毛微微顫動,說道:“但願俞俠吉人天相,終能治愈,否則……否則……”張翠山聽她語氣誠懇,心下感激,說道:“多謝姑娘好心。”說著眼眶微濕。那少女搖了搖頭,說道:“我回到江南,叫人一看這梅花鏢,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門暗器,說道除非是發暗器之人的本門解藥,否則毒性難除。臨安府除了龍門鏢局,還有誰是少林派?於是我夜入鏢局,要逼他們給解藥,豈知他們不但不給,還埋伏下了人馬,我一進門便對我猛下毒。”張翠山“嗯”了一聲,沉吟道:“你說故意安排,教他們認作是我?”那少女臉有靦腆之色,低下了頭,輕輕的道:“我見你到衣鋪去買了這套衣巾,覺得穿戴起來很是……很是好看,於是我跟著也頭了一套。”張翠山道:“這便是了。隻是你一出便連殺數十人,未免過於狠辣,鏢局的人跟你又沒怨仇。”那少女沉下臉來,冷笑道:“你要教訓我麽?我活了一十九歲,倒還沒聽人教訓過呢。張五俠大仁大義,這就請罷。我這般心狠辣之輩,原沒盼望跟你結交。”

    張翠山給她一頓數說,不由得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待要出艙,但隨即想起已答應了助她治療鏢傷,說道:“請你卷起袖。”那少女蛾眉微豎,說道:“你愛罵人,我不要你治了。”張翠山道:“你臂上之傷延誤已久,再耽誤下去隻怕……隻怕毒發難治。”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張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惡人發鏢射你,跟我有甚麽相幹?”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裏迢迢的護送你師哥上武當山,會遇上這六個惡賊麽?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我若是袖旁觀,臂上會鏢麽?你倘若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會鏢受傷麽?”除了最後兩句有些強辭奪理,另外的話卻也合情合理,張翠山拱道:“不錯,在下助姑娘療傷,隻是略報大德。”那少女側頭道:“那你認錯了麽?”張翠山道:“我認甚麽錯?”那少女道:“你說我心狠辣,這話說錯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錦這幹人、鏢局的,全都該殺。”張翠山搖頭道:“姑娘雖然臂上毒,但仍可有救。我師哥身受重傷,也未斃命,即使當真不治,咱們也隻找首惡,這樣一舉連殺數十人,總是於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揚,道:“你說我殺錯了人?難道發梅花鏢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張翠山道:“少林門徒遍於天下,成千成萬,姑娘臂上了枚鏢,難道便要殺盡少林門下弟子?”

    那少女辯他不過,忽地舉起右,一掌往左臂上拍落,著掌之處,正是那枚梅花鏢的所在,這一掌下去,鏢深入肉裏,傷得可就更加重了。

    張翠山萬料不到她脾氣如此怪誕,一言不合,便下重傷殘自己肢體,她對自身尚且如此,出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擋,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隻見她衫袖滲出黑血。張翠山知道此時鏢傷甚重,她內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下左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便去撕她衫袖。忽聽得背後有人喝道:“狂徒不得無禮!”呼的一聲,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張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緊急,無暇分辯,反腿一腳,將那舟子踢出艙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愛死,關你甚麽事?”說著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個耳光。她出掌奇快,張翠山事先又毫無防備,一楞之下,放開了她臂。那少女沉著臉道:“你上岸去罷,我再也不要見你啦!”張翠山給她這一拳打得羞怒交進,道:“好!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跨步走上船頭。那少女冷笑道:“你沒見過,今日便要給你見見。”張翠山拿起一塊木板,待要拋在江,踏板上岸,但轉念一想:“我這一上去,她終究性命不保。”當下強忍怒氣,回進艙,說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來跟你這不講理的姑娘計較,快卷起袖來。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甚麽相幹?”張翠山道:“你千裏送我哥,此恩不能不報。”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來你不過是代你哥還債來著。倘若我沒護送過你哥,我受的傷再重,你也見死不救啦。”

    張翠山一怔,道:“那卻也未必。”隻見她忽地打個寒戰,身子微顫,顯是毒性上行,忙道:“快卷起袖子,你當真拿自己性命開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認錯,我便不要你救。”她臉色本就極白,這時嬌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憐之態。張翠山歎了口氣,道:“好,算我說錯了,你殺人沒有錯。”那少女道:“那不成,錯便是錯,有甚麽算不算的。你為甚麽歎了口氣再認錯,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

    張翠山救命要緊,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大聲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張翠山今日誠心誠意,向殷……殷……”說到這裏,頓了一頓。那少女道:“殷素素。”張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認錯。”

    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裏腳下一軟,坐倒在椅上。張翠山忙從懷藥瓶裏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給她服下,卷起她衣袖,隻見半條臂已成紫黑色,黑氣正自迅速上行。張翠山伸左抓住她上臂,問道:“覺得怎樣?”殷素素道:“胸口悶得難受。誰教你不快認錯?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張翠山當此情景,隻能柔聲安慰:“不礙事的,你放心。你全身放鬆,一點也不用力運氣,就當自己是睡著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當我已經死了。”張翠山心道:“在這當口,這姑娘還是如此橫蠻刁惡,將來不知是誰做她丈夫,這一生一世可有苦頭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心怔然而動,臉上登時發燒,生怕殷素素已知覺了自己的念頭,向她望了一眼。隻見她雙頰暈紅,大是嬌羞,不知正想到了甚麽。兩人眼光一觸,不約而同的都轉開了頭去。

    殷素素忽然低聲道:“張五哥,我說話沒輕重,又打了你,你……你別見怪。”張翠山聽她忽然改口,把“張五俠”叫作“張五哥”,心更是怦怦亂跳,當下吸一口氣,收攝心神,一股暖氣從丹田升上,勁貫雙臂,抓住她臂傷口的上下兩端。過了一會,張翠山頭頂籠罩氤氳白氣,顯是出了全力,汗氣上蒸。殷素素心感激,知道這是療毒的緊要關頭,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閉目不敢和他說話。忽聽得波的一聲,臂上一枚梅花小鏢彈了出來,躍出丈餘,跟著一縷黑血,從傷口激射而出。黑血漸漸轉紅,跟著第二枚梅花鏢又被張翠山的內力逼出。便在此時,忽聽得江上有人縱聲高呼:“殷姑娘在這兒嗎?朱雀壇壇主參見。”張翠山微覺怪異,但運力正急,不去理會。那人又呼了一聲。卻聽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這裏有個惡人,要害殷姑娘,常壇主快來!”那邊船上的人大聲喝道:“惡賊不得無禮,你隻要傷了殷姑娘一根寒毛,叫你身受千刀萬剮。”這人聲若洪鍾,在江麵上呼喝過來,大是威猛。殷素素睜開眼來,向張翠山微微一笑,對這場誤會表示歉意。第枚梅花鏢給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張翠山連運了遍力道,仍是逼不出來。但聽見槳聲甚急,那艘船飛也似的靠近,張翠山隻覺船身一晃,有人躍上船來,他隻顧用力,卻也不去理會。那人鑽進船艙,但見張翠山雙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怎想得到他是在運功療傷,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張翠山後心拍去,同時喝道:“惡賊還不放?”

    張翠山緩不出來招架,吸一口氣,挺背硬接了他這一掌,但聽嘭的一聲,這一掌力道奇猛,結結實實的打了他背心。張翠山深得武當派內功的精要,全身不動,借力卸力,將這沉重之極的掌力引到掌心,隻聽到波的一聲響,第枚梅花鏢從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釘在船艙板上,餘勢不衰,兀自顫動。發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著便要擊落,見了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沒受傷麽?”但見她臂傷口噴出毒血,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是打錯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勁,看來張翠山內髒已盡數震傷,隻怕性命難保,忙從懷取出傷藥,想給張翠山服下。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殷素素傷口流出來的已是殷紅的鮮血,於是放開掌,回過頭來笑道:“你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掌底不知擊斃過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怎麽這少年不避不讓的受了一掌,竟如沒事人一般,說道:“你……你……”瞧瞧他臉色,伸指去搭他脈搏。張翠山心想:“索性開開他的玩笑。”暗運內勁,腹膜上頂,霎時間心髒停止了跳動。那人一搭上他腕,隻覺他脈搏已絕,更嚇了一跳。張翠山接過殷素素遞來的帕,給她包紮傷口,又道:“毒質已然隨血流出,姑娘隻須服食尋常解毒藥物,便已無礙。”殷素素道:“多謝了。”側過頭來,臉一沉,道:“常壇主不得無禮,見過武當派的張五俠。”那人退後一步,躬身施禮。說道:“原來是武當俠的張五俠,怪不得內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鵬多多冒犯,請勿見怪。”

    張翠山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臉上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盤根錯節,當下抱拳還禮。

    常金鵬向張翠山見禮已畢,隨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禮去。殷素素大剌剌的點一點頭,不怎麽理會。張翠山暗暗納罕,隻聽常金鵬說道:“玄武壇白壇主約了海沙派、巨鯨幫和神拳門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錢塘江口王盤山島上相會,揚刀立威。姑娘身子不適,待小人護送姑娘回臨安府去。王盤山島上的事,諒來白壇主一人料理,也已綽綽有餘。”殷素素哼了一聲,道:“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嗯,神拳門的掌門人過拳也去嗎?”常金鵬道:“聽說是他親自率領神拳門的十二名好弟子,前去王盤山赴會。”殷素素冷笑道:“過拳名氣雖大,不足當白壇主的一擊,還有甚麽好?”常金鵬遲疑了一下,道:“聽說昆侖派有兩名年輕劍客,也去赴會,說要見識見識屠……屠……”說到這裏,眼角向張翠山一掠,卻不說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們要去瞧瞧屠龍刀嗎?隻怕是眼熱起意……”張翠山聽到“屠龍刀”字,心一凜,隻聽殷素素又道:“嗯,昆侖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我臂上的輕傷算不了甚麽,這麽著,咱們也去瞧瞧熱鬧,說不定須得給白壇主助一臂之力。”轉頭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咱們就此別過,我坐常壇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臨安去罷!你武當派犯不著牽連在內。”

    張翠山道:“我師哥之傷,似與屠龍刀有關,詳情如何,還請殷姑娘見示。”殷素素道:“這間的細微曲折之處,我也不大了然,他日還是親自問你師哥罷!”

    張翠山見她不肯說,心知再問也是徒然,暗想:“傷我哥之人,其意在於屠龍寶刀。常壇主說要在王盤山揚刀立威,似乎屠龍刀是在他們,那些惡賊倘若得訊,定會趕去。”說道:“發射這枚梅花小鏢的道士,你說會不會也上王盤山去呢?”殷素素抿嘴一笑,卻不答他的問話,說道:“你定要去趕這份熱鬧,咱們便一塊兒去罷!”轉頭對常金鵬道:“常壇主,請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鵬應道:“是!”彎著腰退出船艙,便似仆役廝養對主人一般恭謹。殷素素隻點了點頭。張翠山卻敬重他這份武功修為,站起身來,送到艙口。殷素素望了望他長袍後心被常金鵬擊破的碎裂之處,待他回入船艙,說道:“你除下長袍,我給你補一補。”張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工粗劣嗎?”張翠山道:“不敢。”說了這兩個字,默不作聲,想起她一晚之間連殺龍門鏢局數十口老小,這等大奸大惡的凶,自己原該出誅卻,可是這時非但和她同舟而行,還助她起鏢療毒,雖說是謝她護送師兄之德,但總嫌善惡不明,王盤山島上的事務一了,須得立即分,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殷素素見他臉色難看,已猜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錦和祝史兩鏢頭,不但龍門鏢局滿門和那兩個少林僧,還有那慧風和尚,也是我殺的。”張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隻是想不到你用甚麽段。”殷素素道:“那有甚麽希奇?我潛在湖邊水聽你們說話。那慧風突然發覺咱們兩人相貌不同,想要說出口來,我便發銀針從他口射入,你在路上、樹上、草裏尋我的蹤跡,卻哪裏尋得著?”張翠山道:“這麽一來,少林派便認定是我下的毒了,殷姑娘,你當真好聰明,好段!”他這幾句話充滿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張五俠謬讚了!”

    張翠山怒氣填膺,大聲喝道:“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你何苦這般陷害於我?”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隻是少林、武當,號稱當世武學兩大宗派,我想要你們兩派鬥上一鬥,且看到底是誰強誰弱?”張翠山悚然而驚,滿腔怒火暗自潛息,卻大增戒懼之意,心道:“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不隻是陷害我一人而已。倘若我武當派和少林派當真為此相鬥,勢必兩敗俱傷,成為武林的一場浩劫。”殷素素折扇輕揮,神色自若,說道:“張五俠,你扇上的書畫,可否供我開開眼界?”

    張翠山尚未回答,忽聽得前麵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是巨鯨幫的船嗎?哪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麵上有人叫道:“巨鯨幫少幫主,到王盤山島上赴會。”常金鵬船上那人叫道:“天鷹教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另有名門貴賓。貴船退在後麵罷!”右首船上那人粗聲粗氣的道:“若是貴教教主駕臨,我們自當退讓,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張翠山心一動:“天鷹教?那是甚麽邪教?怎地沒聽說過,眼見他們這等聲勢,力量可當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們少在江南一帶走動,是以不知。巨鯨幫倒是久聞其名,可不是甚麽好腳色。”推開船窗向外望去,隻見右首那船船身雕成一頭巨鯨之狀,船頭上白光閃閃,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船身彎彎,便似鯨魚的尾巴。這艘巨鯨船帆大船輕,行駛時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

    常金鵬站到船頭,叫道:“麥少幫主,殷姑娘在這兒,你這點小麵子也不給嗎?”巨鯨船艙鑽出一個黃衣少年,冷笑道:“陸上以你們天鷹教為尊,海麵上該算是我們巨鯨幫了罷?好端端的為甚麽要讓你們先行?”張翠山心想:“江麵這般寬闊,數百艘大船也可並行,何必定要他們讓道,這天鷹教也未免太橫。”這時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搶得更加快了,兩船越離越遠,再也無法追上。常金鵬“哼”的一聲,說道:“巨鯨幫……屠龍刀……也……屠龍刀……”大江之上,風急浪高,兩船相隔又遠,不知他說些甚麽。

    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屠龍刀”,心想事關重大,命水側過船身,漸漸和常金鵬的座船靠近,大聲問道:“常壇主你說甚麽?”常金鵬道:“麥少幫主……咱們玄武壇白壇主……那屠龍刀……”張翠山微覺奇怪:“怎麽他說話斷斷續續?”眼見巨鯨船靠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過數丈,猛聽得呼的一聲,常金鵬提起船頭巨錨擲將出去,錨上鐵鏈嗆啷啷連響,對麵船上兩個水長聲慘叫,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麥少幫主喝道:“你幹甚麽?”常金鵬腳快極,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兩隻鐵錨擊斃了巨鯨船上名水,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麥少幫主搶到船邊,伸去拔鐵錨。常金鵬右揮動,鏈聲嗆啷,一個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猛響,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張翠山才知道這大西瓜是常金鵬所用兵器,眼見是精鋼鑄成,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共有一對,係以鋼鏈,便和流星錘無異,隻是兩個西瓜特大特重,每個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力驚人,如何使得他動?右的鐵西瓜擊出,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常金鵬拉回右鐵西瓜,跟著左鐵西瓜又擊了出去,待到右鐵西瓜度進擊,那主桅喀啦、喀啦連響,從斷為兩截。巨鯨船上眾海盜驚叫呼喝。常金鵬雙瓜齊飛,同時擊在後桅之上,後桅較細,一擊便斷。

    這時兩船相隔兩丈有餘,那麥少幫主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杆一一折斷,竟是無法可施,隻有高聲怒罵。常金鵬喝道:“有天鷹教在此,水麵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右臂揚處,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聲,船旁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海水湧入,船上眾水大聲呼叫起來。

    麥少幫主抽出分水蛾眉刺,雙足一點,縱身躍起,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撲來。常金鵬待他躍到最高之時,左鐵瓜飛出,徑朝他迎麵擊去,這一招甚是毒辣,鐵瓜到時,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躍之力將衰未衰。麥少幫主叫聲:“啊喲!”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便欲借力翻回,猛覺胸口氣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霎時之間巨鯨船上擊了八個大洞,跟著提起錨鏈,運勁回拉。喀喇喇幾聲響,巨鯨船船板碎裂,兩隻鐵錨拉回了船頭。

    天鷹教船上眾水不待壇主吩咐,揚帆轉舵,向前直駛。張翠山見到常金鵬擊破敵船的這等威勢,暗自心驚:“我若非得恩師傳授,學會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靈神掌般的一掌擊在我背心,卻如何經受得起?這人於瞬息間誘敵破敵,不但武功驚人,而且陰險毒辣,十分工於心計,實是邪教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時,隻見她神色自若,似乎這類事司空見慣,絲毫沒放在心上。

    隻聽得雷聲隱隱,錢塘江上夜潮將至。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這時已在江海相接之處,江麵闊達數十裏,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巨鯨幫幫眾聽到潮聲,忍不住大叫呼救。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毫不理會。張翠山探首窗外,向後望去,隻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衝,登時便要粉碎。他耳聽得慘叫呼救之聲,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辣之輩,若要他們停船相救,徒然自討沒趣,隻得默然不語。殷素素瞧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縱聲叫道:“常壇主,咱們的貴客張五俠大發慈悲,你把巨鯨船那些家夥救起來罷!”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隻聽得前麵船上常金鵬應道:“謹尊貴客之命!”船身側過,斜搶著向上遊駛去。常金鵬大聲叫道:“巨鯨幫的幫眾們聽著,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要命的快遊上來罷!”諸幫眾順流遊下。常金鵬的船逆流迎上,搶在潮水的頭裏,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十之,但終於有名水葬身在波濤之。張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謝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鯨幫殺人越貨,那船沒一個人的上不是染滿血腥,你救他們幹麽?”張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話來。巨鯨幫惡名素著,是水麵上四大惡幫之一,他早聞其名,卻不知今日反予相救。隻聽殷素素道:“若不將他們救上船來,張五俠心更要罵我啦:‘哼!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甚於蛇蠍,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這句話正好說了張翠山的心事,他臉上一紅,隻得笑道:“你伶牙俐齒,我怎說得過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積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幹。”

    就在這時,潮聲如雷,震耳欲聾,張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被拋了起來。說話聲盡皆掩沒。張翠山向窗外看時,隻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這時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了。

    殷素素走到後艙,關上了門,過了片刻出來,又已換上了女裝。她打個勢,要張翠山除下長袍。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隻得脫下。他隻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衫背的破裂之處,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打勢叫他穿上,卻將他的破袍收入後艙。

    張翠山身上隻有短衫衣,隻得將殷素素的男裝穿上。那件袍子本就寬大,張翠山雖比她高大得多,卻也不顯得窄小,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張翠山心神一蕩,不敢向她看去,恭恭敬敬的坐著,裝作欣賞船艙板壁上的書畫,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濤一般洶湧起伏,卻哪裏看得進去?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

    忽地一個巨浪湧來,船身傾側,艙燭火登時熄了。張翠山心道:“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船艙之,雖說我不欺暗室,卻怕於殷姑娘的清名有累。”於是推開後艙艙門,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著他穩穩掌著舵柄,穿波越浪下駛。半個多時辰之後,上湧的潮水反退出海,順風順水,舟行更遠,破曉後已近王盤山島。

    那王盤山在錢塘江口的東海之,是個荒涼小島,山石嶙峋,向無人居。兩艘船駛近島南,相距尚有數裏,隻聽得島上號角之聲嗚嗚吹起,岸邊兩人各舉大旗,揮舞示意。座船漸漸駛近,隻見兩麵大旗上均繡著一頭大鷹,雙翅伸展,甚是威武。兩麵大旗之間站著一個老者。隻聽他朗聲說道:“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聲音漫長,綿綿密密,雖不響亮,卻是氣韻醇厚。片刻間坐船靠岸,白龜壽親自鋪上跳板。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上岸後和白龜壽引見。

    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待聽到他是武當俠的張五俠,更是心一凜,說道:“久仰武當俠的清名,今日幸得識荊,大是榮幸。”張翠山謙遜了幾句。殷素素笑道:“你兩個言不由衷,說話太不痛快。一個心想:‘啊喲,不好,武當派的人也來啦,多了個爭奪屠龍刀的棘人物。’另一個心卻說:‘你這種左道邪教的人物,我才犯不著跟你結交呢。’我說啊,你們想說甚麽便說甚麽,不用口是心非的。”白龜壽哈哈一笑。張翠山卻道:“不敢!白壇主武功精湛,在下聽得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隻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決無覬覦寶刀之心。”殷素素聽他這般說,麵溢春花,好生喜歡。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麵冷心狠,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但這時對張翠山的神態卻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的分量實是不輕,又聽得他稱讚自己的內功,當下敵意盡消,說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那些家夥早就到啦,還有兩個昆侖派的年輕劍客。這兩個小子飛揚跋扈,囂張得緊,哪如張五俠揚名天下,卻這麽謙光。可見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養……”他剛說到這裏,忽聽得山背後一人喝道:“背後鬼鬼祟祟的毀謗旁人,這又算是甚麽行徑了?”話聲一歇,轉出兩個人來。兩人均穿青色長袍,背上斜插長劍,都是二十歲年紀,臉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

    白龜壽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來來來,我跟各位引見引見。”那兩個昆侖派的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作,但鬥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豔麗非凡,不由得心都是怦然一動。一個人目不轉瞬的呆瞧著她,另一個看了她一眼,急忙轉開了頭,但隨即又偷偷斜目看她。

    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指著另一人道:“這位是蔣濤蔣大劍客。兩位都是昆侖派的武學高。想昆侖派威震西域,武學上有不傳之秘,高蔣兩位更是昆侖派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矯矯不群的人物。這一次來到原,定當大顯身,讓我們開開眼界。”他這番話顯是頗含譏嘲,張翠山心想這兩人若不立即動武,也必反唇相稽,哪知高蔣二人隻唯唯否否,似乎並沒有聽見他說些甚麽,再看二人的神色,這才省悟,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一個傻瞪,一個偷瞧,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癡如呆。張翠山暗暗好笑,心道:“昆侖派名播天下,號稱劍術通神,哪知派弟子卻這般無聊。”

    白龜壽又道:“這位是武當派張翠山張相公,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這位是敝教的常金鵬常壇主。”他說這人姓名時都輕描淡寫,不加形容,對張翠山更隻稱一聲“張相公”,連“張五俠”的字眼也免了,顯是將他當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殷素素心甚喜,眼光在張翠山臉上一轉,秋波流動,梨渦淺現。高則成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親近,胸頭也不知從哪裏來的一叢怒火,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蔣師弟,咱們在西域之時,好像聽說過,武當派算是原武林的名門正派啊。”蔣濤道:“不錯,好像聽說過。”高則成道:“原來耳聞不如目見,道聽途說之言,大不可信。”蔣濤道:“是嗎?江湖上謠言甚多,十之原本靠不住。高師哥說武當派怎麽了?”高則成道:“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人物廝混在一起,這不是自甘墮落麽?”二人一吹一唱,竟向張翠山叫起陣來。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鷹教人物,“邪教”二字,隻指白常二人而言。

    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登時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用意純在查察傷害俞岱岩的凶,這兩個昆侖弟子年紀雖較自己為大,卻是初出茅廬的無名之輩,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天鷹教行事確甚邪惡,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當常便飯一事可知,自己決不能與他們牽纏在一起,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在下跟天鷹教的這幾位也是初識,和兩位仁兄沒甚麽分別。”這兩句話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兩壇主隻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來卻是初識。殷素素心惱怒,知道張翠山如此說,分明有瞧不起天鷹教之意。高蔣兩人相視冷笑,心想:“這小子是個膿包,一聽到昆侖派的名頭,心裏就怕了咱們啦。”白龜壽道:“各位貴賓都已到齊,隻有巨鯨幫的麥少幫主還沒來,咱們也不等他啦。現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正午時分,請到那邊山穀飲酒看刀。”常金鵬笑道:“麥少幫主座船失事,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這時便在船,待會請他赴宴便了。”張翠山見白常兩位壇主對己執禮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這些人越疏遠越好,說道:“小弟想獨自走走,各位請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舉,便向東邊一帶樹走去。王盤山是個小島,山石樹木亦無可觀之處。東南角有個港灣,桅檣高聳,停泊著十來艘大船,想是巨鯨幫、海沙派一幹人的座船。張翠山沿著海邊信步而行,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徑雖然大是不滿,但說也奇怪,一顆心竟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身上:“這位殷姑娘在天鷹教地位極是尊貴,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一般侍候,但她顯然不是教主,不知是甚麽來頭?”又想:“天鷹教要在這島上揚刀立威,對方海沙派、神拳門、巨鯨幫等都由首要人物赴會,天鷹教卻隻派兩個壇主主持,全沒將這些對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看來天鷹教已是武林一個極大的隱憂,今日須當多摸清一些他們的底細,日後武當俠隻怕要跟他們勢不兩立。”正沉吟間,忽聽得樹林外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他好奇心起,循聲過去,隻見樹蔭下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劍,正在練劍,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張翠山心道:“師父常說昆侖派劍術大有獨到之處,他老人家少年之時,還和一個號稱‘劍聖’的昆侖派名家交過,這緣倒是難得。”但武林人士學習武功之時極忌旁人偷看。張翠山雖極想看個究竟,終是守著武林規矩,隻望了一眼,轉身便欲退開。但他這麽一探頭,殷素素已見到了,向他招了招,叫道:“張五哥,你過來。”張翠山這時若再避開,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於是邁步走近,說道:“兩位兄台在此練劍,咱們別惹人厭,到那邊走走罷。”還沒聽到殷素素回答,隻見白光一閃,嗤的一響,蔣濤反劍掠上,高則成左臂劍,鮮血冒出。張翠山吃了一驚,隻道是蔣濤失誤傷。哪知高則成哼也不哼,鐵青著臉,刷刷刷劍,招數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張翠山這才看清,原來兩人並非練習劍法,竟是真打真鬥,不禁大是訝異。

    殷姑娘笑道:“看來師哥不及師弟,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高則成聽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劍,劍訣斜引,一招“百丈飛瀑”,劍鋒從半空直瀉下來。張翠山忍不住喝彩:“好劍法!”蔣濤縮身急躲,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途變招,劍尖抖動,“嘿!”的一聲呼喝,刺入了蔣濤左腿。殷素素拍道:“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蔣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蔣濤怒道:“也不見得。”劍招忽變,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雨打飛花”劍法來。這一路劍走的全是斜勢,飄逸無倫,但八招斜勢之,偶爾又挾著一招正勢,教人極難捉摸。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於胸,見招拆招,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劈刺。兩人身上都已受傷,雖然非在要害,但劇鬥鮮血飛濺,兩人臉上、袍上、上都是血點斑斑。師兄弟倆越鬥越狠,到後來竟似性命相撲一般。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讚幾句高則成,又讚幾句蔣濤,把兩人激得如癲如癡,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顯得自己劍法高強,好討得殷素素歡喜。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他師兄弟倆忽然舍命惡鬥,全是殷素素從挑撥,以報複兩人先前出言輕侮了天鷹教。眼見兩人越打越狠,初時還不過意欲取勝,到後來均已難以自製,竟似要致對方死命一般,再鬥下去勢將闖出大禍。看這二人劍法確然頗為精妙,然變化不夠靈動,內力也嫌薄弱,劍法的威力隻發揮得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嘻笑,甚是高興,說道:“張五哥,你瞧昆侖派的劍法怎樣?”不聽張翠山回答,一回頭,見他眉頭微皺,頗有厭惡之色,說道:“使來使去這幾路,也沒甚麽看頭,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罷!”說著拉著張翠山的左,舉步便行。張翠山隻覺一隻溫膩軟滑的掌握住自己的,心一動,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卻也不便掙脫,隻得隨著她走向海邊。殷素素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出了一會神,忽道:“《莊子·秋水篇》說道:‘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卻並不驕傲,隻說:‘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莊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此博大!”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本來甚是不滿,忽然聽到這幾句話,不禁一怔。《莊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讀,張翠山在武當山時,張豐也常拿來跟他們師兄弟講解。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實大出於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說道:“是啊,‘夫千裏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殷素素聽他以《莊子·秋水篇》形容大海的話相答,但臉上神氣,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說道:“你想起了師父嗎?”張翠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握住了她另外一隻,道:“你怎知道?”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師兄俞岱岩共讀《莊子》,讀到“夫千裏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這兩句話時,俞岱岩說道:“咱們跟師父學藝,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莊子》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高無盡頭的功夫,那才適當。”宋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這時他想起《莊子》這兩句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殷素素道:“你臉上的神情,不是心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師長,但‘千裏之遠,不足以舉其大’雲雲,當世除了張豐道長,隻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張翠山甚喜,道:“你真聰明。”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臉上一紅,緩緩放開。殷素素道:“尊師的武功到底是怎樣出神入化,你能說些給我聽聽麽?”張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隻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從何說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張翠山聽她引用《莊子》顏回稱讚孔子的話,而自己心對師父確有如此五體投地的感覺,說道:“我師父不用奔逸絕塵,他老人家趨一趨,馳一馳,我就跟不上啦。”殷素素聰明伶俐,有意要討好他,兩人自是談得十分投,久而忘倦,並肩坐在石上,不知時光之過。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沉重,有人咳了幾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午時已到,請去入席罷。”張翠山回過頭來,隻見常金鵬相隔十餘丈站著,雖然神色莊敬,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神情之,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大感讚歎歡喜。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傲不為禮,這時卻臉含羞澀,低下頭去。張翠山心光明磊落,但見了兩人神色,禁不住臉上一紅。

    常金鵬轉過身來,當先領路。殷素素低聲道:“我先去,你別跟著我一起。”張翠山微微一怔,心道:“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便點了點頭。殷素素搶上幾步,和常金鵬並肩而行,隻聽她笑著問道:“那兩個昆侖派的呆子打得怎麽啦?”張翠山心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後隱沒,這才緩緩向山穀走去。

    進得穀口,隻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八張方桌,除了東首第一席外,每張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鵬見他走近,大聲說道:“武當派張五俠駕到!”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山穀鳴響。他一說完,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每人身後跟隨著本壇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穀口一站,並列兩旁,躬身相迎。白龜壽道:“天鷹教殷教主屬下,玄武壇白龜壽、朱雀壇常金鵬,恭迎張五俠大駕。”殷素素並不走到穀口相迎,卻也站起身來。張翠山聽到“殷教主”字,心頭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當下作揖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舉步走進穀,隻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卻也不去理會。他不知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各路首領到來之時,天鷹教隻派壇下的一名舵主引導入座,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相形之下,顯是對之意含輕視。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首第一席上,肅請入座。這張桌旁隻擺著一張椅子,乃是各桌之最尊貴的首席。張翠山一瞥眼,見其餘各席大都坐了八人,隻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他朗聲辭道:“在下末學後進,不敢居此首席。請白兄移到下座去罷。”白龜壽道:“武當派乃方今武林的泰山北鬥,張五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無人敢坐。”張翠山記著師父平時常說的“寧靜謙抑”之訓,心想:“倘若師父或大師哥在此,這首座自可坐得,我卻是不配。”堅意辭讓。高則成和蔣濤使個眼色,蔣濤忽地提起自己座椅,淩空擲了過來。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隻聽呼的一聲響,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頭頂,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端端正正的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這一巧勁,確是造詣不凡。蔣濤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道:“嘿嘿,泰山北鬥,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鬥?姓張的不敢坐,咱師兄弟還不致於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搶到椅旁。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幾招昆侖派的劍法,準擬向劍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辭,便拔劍喂招。初時也隻是想勝過了對方,但越打越狠,漸漸收不住,殷素素又在旁挑撥,兩人竟致一齊受傷。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才知上了她當,兩人收劍裹傷,又惱又妒,卻不敢向殷素素發作,這時乘搶奪張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在群雄麵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常金鵬伸攔住,說道:“且慢!”高則成伸指作勢,便欲往常金鵬臂彎點去。張翠山道:“兩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適不過。小弟便坐那邊罷!”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招了招,叫道:“張五哥,到這裏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甚麽話說,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隨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這裏罷。”張翠山萬料不到她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躇,若跟她並肩同席,未免過於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無地自容。殷素素低聲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便推辭,便在椅上坐了下來。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了首席,但見這等情景,隻有惱怒愈增。白龜壽伸在椅子上拂了幾下,掃去灰塵,笑道:“昆侖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那真不錯啊,請坐,請坐!”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舵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高則成和蔣濤均想:“這膿包不敢坐首席,武當派的威風終究給昆侖派壓了下去。”兩人對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隻聽得喀喇、喀喇兩聲,椅腳斷折,兩人一起向後摔跌。總算兩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著地,伸在地上一撐,已自躍起,但饒是如此,神情已異常狼狽。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來。高蔣二人均知是白龜壽適才用拂椅,暗作下了腳,暗想這份陰勁著實厲害,自己可沒如此功力。他二人本來十分自負,把天鷹教當作是下濫的旁門左道,毫沒瞧在眼裏,這才在王盤山上如此飛揚跋扈,此刻見到白龜壽顯示了這般功力,不由得銳氣大挫。

    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昆侖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的晦氣。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在座諸君沒一位不會罷?”說著右一揮,指著坐在末席的十名舵主,道:“你們也練一練罷!”

    但聽得喀喇喇幾聲猛響,十張椅子一齊破裂。那十名舵主有備而發,坐碎椅子後笑吟吟的站著,神定氣閑,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識廣之士,自瞧出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隻是這情景確實有趣,忍不住都放聲大笑。

    笑聲隻見天鷹教的兩名舵主各抱一塊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說道:“木椅單薄,無力承當兩位貴體,請坐在這石頭上罷!”這兩人是天鷹教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軀粗壯,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來斤,托起巨石便遞給高蔣二人,要他們接住。高蔣二人劍法精妙,要接住這般巨石卻萬萬不能。高則成皺眉道:“放下罷!”兩名大力舵主齊聲“嘿”的一聲猛喝,雙臂挺直,將巨石高舉過頂,說道:“接住罷!”這麽一來,逼得高蔣二人隻有縮身退開,隻怕兩個大力士有一個力氣不繼,稍有失閃,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豈不給壓得筋折骨斷?他二人心氣惱,卻又不敢出襲擊這兩個大力士,巨石橫空,誰也不敢靠近,自履險地。白龜壽朗聲道:“兩位昆侖劍客不敢坐首席啦,還是請張相公坐罷!”張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澤微聞,心甜甜的,不禁神魂飄蕩,忽地聽得白龜壽這麽一喝,登時警覺:“我千萬不能自墮魔障,和這邪教女魔頭有甚麽牽纏。”當即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白龜壽聽常金鵬讚張翠山武功了得,他卻不曾親眼得見,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向兩名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個眼色。兩名舵主會意,待張翠山走近。齊聲喝道:“張相公小心,請接住了!”喝聲一停,兩人身子一矮,雙臂下縮,隨即長身展臂,大叫一聲,兩塊巨石齊向張翠山頭頂壓將下來。群豪見了這等聲勢,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白龜壽本意隻是要一試張翠山的武功,絕無惡意,一來“武當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今日眼見他不過是個溫蘊藉的青年書生,頗出意料之外,二來殷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裏,對這位“張五俠”卻顯是十分傾倒,此人日後與天鷹教必有極大幹連。但忽見這兩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的擲出巨石,登時好生後悔,暗叫:“糟糕!”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弟子,當然不致為巨石所傷,但縱躍閃避之際,情景也必狼狽,倘若不幸竟爾小小的出了些醜,不但張翠山見怪,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他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勢不妙,立時便要嫁禍於那兩名舵主,寧可將兩人立斃於掌下,也不能開罪了殷姑娘。張翠山忽見巨石淩空壓到,也是吃了一驚,假如後躍避開,便和昆侖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這時候也不容細想,練武之人到了緊迫關頭,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使將出來。當下左使一招“武”字訣的右鉤,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右使一招“刀”字訣的左撇,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那兩塊巨石本身各有四百來斤,再加上淩空一擲之勢,更是非同小可。張翠山不以膂力見長,要他空去托,那是一塊巨石也舉不起的。可是張豐這套從書法化出來的招術,實是奪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當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隻要力道運用得法,四兩尚可撥千斤。這時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的功夫,借著那兩名舵主的一擲之勢,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其實出自兩名舵主,隻是他以掌稍加撥動,變了方向。他長袖飛舞,掌隱在袖,旁人看來,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擲向天空一般。兩塊巨石一高一低,先後跌落。張翠山輕飄飄的縱身而起,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但聽得騰的一響,地麵震動,一塊巨石落了下來,一大半深陷泥,第二塊跟著落下,平平穩穩的擺在第一塊巨石之上,兩石相碰,火花四濺,隻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當當的亂響。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笑道:“兩位舵主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那兩名舵主卻驚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片刻之間,山穀寂靜無聲,隔了片晌,才爆出轟雷價一片彩聲,良久不絕。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笑靨如花,得意之極。白龜壽大喜,自己險些做了錯事,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卻將此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於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杯酒,朗聲說道:“久聞武當俠的威名,今日得見張五俠的武功,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小人敬張五俠一杯。”說著一飲而盡。張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白龜壽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叫作屠龍刀。有道是:‘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晶亮閃爍的眼光從左至右,掃視全場。他身形並不魁梧,但語聲響亮,目光銳利,威嚴之氣懾人,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擬柬請天下各路英雄大會天鷹山,展示寶刀,隻是此舉籌劃費時,須得暇以時日。誠恐天下英雄不知寶刀已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請江南諸幫會各位駕臨,瞧一瞧寶刀的麵目。”說著揮了揮。教下八名弟子大聲答應,轉身走進西首一個大山洞。眾人隻道這八名弟子去取寶刀,目光都凝望著他們,哪知八人出來時上身都脫光了,從山洞抬出一隻大鐵鼎來。鐵鼎燒著熊熊烈火,火焰衝起一丈來高。八個人離得遠遠的,用長杆肩抬而來,吆吆喝喝,將鐵鼎放在廣場之。眾人被火焰一逼,登時大感炙熱。那八人之後,又有四人,兩人抬著一座打鐵用的大鐵砧,另外兩人各舉一個大鐵錘。白龜壽道:“常壇主,請你揚刀立威!”

    常金鵬道:“遵命!”轉身叫道:“取刀來!”適才挺舉巨石的那兩名神力舵主走進山洞,回出來時,一人橫托一個黃綾包裹,另一人在旁護衛。那舵主將包裹交給常金鵬,兩人站在他的左右兩旁。常金鵬打開包裹,露出一柄單刀。他托在裏,舉目向眾人一望,刷地拔刀出鞘,說道:“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各位請看仔細了!”說著托刀齊頂,為狀甚是恭敬。

    群豪久聞屠龍寶刀之名,但見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下都存了一個疑團:“怎知此刀是真是假?”隻見常金鵬緩緩的將刀交給左首舵主,說道:“試鐵錘!”

    那舵主接過單刀,將刀擱在鐵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鐵錘,便往刀口上擊落。隻聽得嗤的一聲輕響,鐵錘的錘頭分為二,一半連在錘杆,另一半跌落在地。群豪一驚之下,都站了起來,均想:斷金切玉的寶劍利刃雖然罕見,卻也不是絕無僅有,但這柄屠龍刀削鐵錘如切豆腐,連叮當之聲也聽不到半點,若非神物,便是其有弊。神拳門和巨鯨幫各有一人走到鐵砧之旁,撿起那半塊鐵錘來看時,但見切口處平整光滑、閃閃發光,顯是新削下來的。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個鐵錘擊在刀上,又是輕輕削裂。這一次群豪皆盡大聲喝彩。張翠山心想:“如此寶刀,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常金鵬緩步走到場,提起寶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聲輕響,將大鐵砧劈為二。突然間搶到左首,橫刀一揮,從一株大鬆樹腰間掠了過去,跟著縱躍奔走,舉刀連揮,接連掠過了一十八棵大樹。群豪但見他連連揮動寶刀,那些大樹卻好端端地絕無異狀,正自不解,忽聽得常金鵬一聲長笑,走到第一株大鬆樹旁,衣袖拂出,擊在鬆樹腰間,隻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那鬆樹向外倒去。原來這鬆樹早已被寶刀齊腰斬斷,隻是那刀實在太過鋒利,常金鵬使的力道又極均衡,上半截鬆樹斷了之後,仍穩穩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動,這才倒塌。那大鬆樹一斷,帶起了一股烈風,但聽得喀喇、喀喇之聲不絕,其餘的大樹都一棵棵的倒了下來。

    常金鵬哈哈一笑,一揮,將那屠龍寶刀擲進了烈焰衝天的大鐵鼎。大樹倒塌之聲尚未斷絕,忽然遠處跟著傳來喀喇、喀喇的聲音,似乎也有人在斬截大樹。白龜壽和常金鵬都是一愕,循聲望去,隻見聳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將下去。那些桅杆上都懸有座旗。天鷹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門各派的首腦見自己座旗紛紛隨著旗杆倒落,無不大為驚怒,各遣下前去查問。但聽得砰嘭之聲不絕,頃刻之間,眾桅杆或倒或斜,無一得免,似乎停在港灣的船隻突然遇到風暴還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沒。聚在草坪上的群豪鬥遭此變,一時說不出話來,初時還疑心是天鷹教布置下的陰謀,但見天鷹教的船隻同時遭劫,看來卻又不是。

    第二批人跟著奔去查問。草坪和港灣相距不遠,奔去的十餘人卻無一回轉。眾人麵麵相覷,驚疑不定。白龜壽向本壇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那舵主應命而去。白龜壽強作鎮定,笑道:“想是海有甚變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隻盡數毀了,難道咱們不能坐木筏回去嗎?來來來,大家幹一杯!”群豪心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於是一齊舉杯,剛沾到口唇,忽聽得港灣旁一聲大呼,叫聲慘厲,劃過長空。白龜壽和常金鵬聽出這慘呼是適才去查問的那舵主所發,一怔之間,隻聽得騰騰騰的腳步聲落地甚重,漸奔漸近,跟著一個血人出現在眾人之前,正是那個舵主。

    他雙按住臉孔,指縫滲出血來,頂門上去了一塊頭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盡裂,一條極長的傷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慘聲叫道:“金毛獅王,金毛獅王!”白龜壽道:“是隻獅子?”他聽到是隻猛獸,反而寬心了。那舵主道:“不,不!是個人。人都被抓死啦,船都被打沉啦!”說到這裏,已然支持不住,俯身摔倒,便此氣絕。白龜壽道:“我去瞧瞧。”常金鵬道:“我和你同去。”白龜壽道:“你保護殷姑娘。”他知那死去的舵主武功不弱,在天鷹教算得是個硬,但一轉眼被人傷得這般厲害,對自是非同小可。常金鵬點頭道:“是!”

    忽聽得有人咳嗽一聲,說道:“金毛獅王早在這裏!”眾人吃了一驚,隻見大樹後緩步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身材魁偉異常,滿頭黃發,散披肩頭,眼睛碧油油的發光,拿著一根一丈六尺長的兩頭狼牙棒,在筵前這麽一站,威風凜凜,真如天神天將一般。張翠山暗自尋思:“金毛獅王?這諢號自是因他的滿頭黃發而來了,他是誰啊?可沒聽師父說起過。”

    白龜壽上前數步,說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謝,單名一個遜字,表字退思,有一個外號,叫作‘金毛獅王’。”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了一眼,均想:“這人神態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卻斯得緊,外號倒適如其人。”白龜壽聽他言語有禮,說道:“原來是謝先生。尊駕跟我們素不相識,何以一至島上,便即毀船殺人?”

    謝遜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閃閃發光,說道:“各位聚在此處,所為何來?”

    白龜壽心想:“此事也瞞他不得。這人武功縱然厲害,但他總是單身,我和常壇主聯,再加上張五俠、殷姑娘從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朗聲說道:“敝教天鷹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夥兒在這裏瞧瞧。”謝遜瞪目瞧著大鐵鼎那柄正被烈火鍛燒著的屠龍刀,見那刀在烈焰之不損分毫,確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將過去。常金鵬見他伸右便去抓刀,叫道:“住!”謝遜回頭淡淡一笑,道:“幹甚麽?”常金鵬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謝朋友但可遠觀,不可碰動。”謝遜道:“這刀是你們鑄的?是你們買的?”常金鵬啞口無言,一時答不出話來。謝遜道:“你們從別人上奪來,我便從你們上奪去,天公地道,有甚麽使不得?”說著轉身又去抓刀。

    嗆啷啷一響,常金鵬從腰間解下西瓜流星錘,喝道:“謝朋友,你再不住,我可要無禮了。”他言語似是警告,其實聲到錘到,左的镔鐵大西瓜向他後心直撞過去。謝遜更不回頭,將狼牙棒向後揮出,當的一聲巨響,那镔鐵大西瓜給狼牙棒一撞,疾飛回來,迅速無倫。常金鵬大驚,右鐵西瓜急忙揮出,雙瓜猛碰。不料謝遜神力驚人,雙瓜同時飛轉,撞在常金鵬胸口。常金鵬身子一晃,倒地斃命。他在錢塘江錘碎麥少幫主的座船時何等神威,這時卻禁不起謝遜狼牙棒的一撞。朱雀壇屬下的五名舵主大驚,一齊搶了過去。兩人去扶常金鵬,人拔出兵刃,不顧性命的向謝遜攻去。謝遜左抓住屠龍刀,右的狼牙棒在鐵鼎下一挑,一隻數百斤重的大鐵鼎飛了起來,橫掃而至,將名舵主同時壓倒。大鐵鼎餘勢未衰,在地下打了個滾,又將扶著常金鵬的兩名舵主撞翻。五名舵主和常金鵬屍身身上衣服一齊著火,其四名舵主已被鐵鼎撞死,餘下的一名在地下哀號翻滾。眾人見了這等聲勢,無不心驚肉跳,但見謝遜一舉之間,連斃五名江湖上的好,餘下那名舵主看來也是重傷難活。張翠山行走江湖,會見過的高著實不少,可是如謝遜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卻是從未見過,暗忖自己決不是他的敵,便是大師哥、二師哥,也頗有不如。當今之世,除非是師父下山,否則不知還有誰勝得過他。

    隻見謝遜提起屠龍刀,伸指一彈,刀上發出非金非木的沉鬱之聲,點頭讚道:“無聲無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抬起頭來,向白龜壽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說道:“這是屠龍刀的刀鞘罷?拿過來。”白龜壽心知當此情勢,自己的性命十成已去了九成,倘若將刀鞘給他,不但一世英名化於流水,而且日後教主追究罪責,是死得極為慘酷,但此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無生,當下凜然說道:“你要殺便殺,姓白的豈是貪生怕死之輩?”謝遜微微一笑,道:“硬漢子,硬漢子!天鷹教果然還是有幾個人物。”突然間右一揚,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龍刀猛地向白龜壽飛去。白龜壽早在提防,突見他寶刀出,知道此人的勁大得異乎尋常,不敢用兵器擋格,更不敢伸去接,急忙閃身避讓。哪知這寶刀斜飛而至,刷的一聲,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這一擲力道甚是強勁,繼續激飛出去。謝遜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將屠龍刀連刀帶鞘的引了過來,隨插在腰間。這一下擲刀取鞘,準頭之巧,法之奇,實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說道:“在下要取這柄屠龍刀,各位有何異議?”他連問兩聲,誰都不敢答話。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德高望重,名揚四海,此刀正該歸謝前輩所有。我們大夥兒都非常讚成。”謝遜道:“閣下是海沙派的總舵主元廣波罷?”那人道:“正是。”他聽得謝遜知道自己的姓名,既是歡喜,又是惶恐。謝遜道:“你可知我師父是誰?是何門何派?我做過甚麽好事?”元廣波囁嚅道:“這個……謝前輩……”他實是一點也不知道。謝遜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麽也不知,怎說我德高望重,名揚四海?你這人謅媚趨奉,滿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這般無恥小人。給我站出來!”最後這幾句話每一字便似打一個轟雷。元廣波為他威勢所懾,不敢違抗,低著頭走到他麵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戰。謝遜道:“你海沙派武藝平常,專靠毒鹽害人。去年在餘姚害死張登雲全家,本月初歐陽清在海門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罷?”元廣波大吃一驚,心想這兩件案子做得異常隱秘,怎會給他知道?謝遜喝道:“叫你下裝兩大碗毒鹽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怎麽樣的東西。”海沙派幫眾人人攜帶毒鹽,元廣波不敢違拗,隻得命下裝了兩大碗出來。謝遜取了一碗,湊到鼻邊聞了幾下,說道:“咱們每個人都吃一碗。”將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將元廣波抓了過來,喀喇一響,捏脫了他的下巴,使他張著嘴無法再行合攏,當即將一大碗毒鹽盡數倒入他肚裏。

    餘姚張登雲全家在一夜間被人殺絕,海門歐陽清在客店遇襲身亡,這是近年來武林的兩件疑案。張登雲和歐陽清在江湖上聲名向來不壞,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廣波所為,張翠山見他被逼吞食毒鹽,不自禁的頗有痛快之感。謝遜拿起另一大碗毒鹽,說道:“我姓謝的做事公平。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張開大口,將那大碗鹽都倒入了肚。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張翠山見他雖然出狠毒,但眉宇間正氣凜然,何況他所殺的均是窮凶惡極之輩,心對他頗具好感,忍不住說道:“謝前輩,這種奸人死有餘辜,何必跟他一般見識?”謝遜橫過眼來,瞪視著他。張翠山微微一笑,竟無懼色。謝遜道:“閣下是誰?”張翠山道:“晚輩武當張翠山。”謝遜道:“嗯,你是武當派張五俠,你也是來爭奪屠龍刀麽?”張翠山搖頭道:“晚輩到王盤山來,是要查問我師哥俞岱岩受傷的原委,謝前輩如知曉其詳情,還請示知。”謝遜尚未回答,隻聽得元廣波大聲慘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亂滾,滾了幾轉,蜷曲成一團而死。張翠山急道:“謝前輩快服解藥。”謝遜道:“服甚麽解藥?取酒來!”天鷹教接待賓客的司賓忙取酒杯酒壺過來。謝遜喝道:“天鷹教這般小器,拿大瓶來!”那司賓親自捧了一大壇陳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謝遜麵前,心卻想:“你毒之後再喝酒,那不是嫌死得不夠快麽?”隻見謝遜捧起酒壇,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這一壇酒少說也有二十來斤,竟給他片刻間喝得幹幹淨淨。他撫著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幾拍,突然一張口,一道白練也似的酒柱激噴而出,打向白龜壽的胸口。白龜壽待得驚覺,酒柱已打身子,便似一個數百斤的大鐵錘連續打到一般,饒是他一身精湛的內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幾晃,昏暈在地。謝遜轉過頭來,噴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撒將下來,都落在巨鯨幫一幹人身上。自幫主麥鯨以下,人人都淋得滿頭滿臉,但覺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暈了過去。原來謝遜飲酒入肚,洗淨胃的毒鹽,再以內力逼出,這二十多斤酒都變成了毒酒,他腹留存的毒質卻已微乎其微,以他內功之深,這些微毒質已絲毫不能為害。

    巨鯨幫幫主受他這般戲弄,霍地站起,但轉念一想,終是不敢發作,重又坐下。謝遜說道:“麥幫主,今年五月間,你在閩江口搶劫一艘遠洋海船,可是有的?”麥鯨臉如死灰,道:“不錯。”謝遜道:“閣下在海上為寇,若不打劫,何以為生?這一節我也不來怪你。但你將數十名無辜客商盡數拋入海,又將名婦女致死,是否太過傷天害理?”麥鯨道:“這……這……這是幫兄弟們幹的,我……我可沒有。”謝遜道:“你下人這般窮凶惡極,你不加約束,與你自己所幹何異?是哪幾個人幹的?”麥鯨身當此境,隻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說道:“蔡四、花青山、海馬胡六,那天的事,你們個有份罷!”刷刷刷刀,將身旁人砍翻在地。這刀出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人絕無反抗餘地,立時刀斃命。

    謝遜道:“好!隻是未免太遲了,又非你的本願。倘若你當時殺了這人,今日我也不會跟你來比武了。麥幫主,你最擅長的功夫是甚麽?”麥鯨見仍是不了,心道:“在陸上跟他比武,隻怕走不上招。但到了大海之,卻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濟,總能逃走,難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說道:“在下想領教一下謝前輩的水底功夫。”謝遜道:“好,咱們到海去比試啊。”走了幾步,忽道:“且慢,我一走開,隻怕這些人都要逃走!”

    眾人都是心一凜,暗想:“他怕我們逃走,難道他要將這裏的人個個害死?”麥鯨忙道:“其實便到海比試,在下也決不是謝前輩對,我認輸就是。”謝遜道:“噫,那倒省事。你既認輸,這就橫刀自殺罷。”麥鯨心怦的一跳,道:“這個……這個比武,勝負原是常事,也用不著自殺……”

    謝遜喝道:“胡說八道!諒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債討命來著。咱們學武的,上豈能不沾鮮血?可是謝某生平隻殺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淩弱小,殺害從未練過武功的婦孺良善。凡是幹過這種事的人,謝某今日一個也不能放過。”張翠山聽到這裏,情不自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想她殺害龍門鏢局滿門老幼數十口,其自有不少是絲毫不會武功的,謝遜若是知道此事,也當找她算帳,隻見殷素素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動。張翠山又想:“謝遜若要殺她,我是否出相救?我若出,隻不過白饒上自己一條性命,何況她也可說是罪有應得,但是……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瞧著人行凶,袖不理?”

    隻聽謝遜又道:“隻是怕你們死得不服,這才叫你們一個個施展平生絕藝,隻要有一技之長能勝過我的,便饒了你的性命。”他說了這番話,從地下抓起兩把泥來,倒些酒水,和成了兩團濕泥,對麥鯨道:“水性優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我和你各用濕泥封住口鼻,誰先忍耐不住伸揭泥,誰便橫刀自盡。”當下也不問麥鯨是否同意,將左的濕泥貼在自己臉上,封住了口鼻,右一揚,拍的一聲,另一塊泥飛擲過去,封住了麥鯨的口鼻。

    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雖覺好笑,但誰都笑不出來。麥鯨在濕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吸了口氣,當下盤膝坐倒,屏息不動。他從八歲起,便常鑽到海底摸魚捉蟹,水性極高,便一炷香不出水麵,也淹他不死,因此這般比試他自信決不能輸了,焦慮之心既去,凝神靜心,更能持久。謝遜卻不如他這般靜坐不動,大踏步走到神拳門席前,斜目向著掌門人過拳瞪視。

    過拳給他看得心發毛,站起身來,抱拳說道:“謝前輩請了,在下過拳。”謝遜嘴巴被封,不能說話,伸出右食指,在酒杯蘸了些酒,在桌上寫了個字。過拳登時臉如死灰,神色已極,宛似突然見到勾魂惡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看去,隻見謝遜所寫的乃是“崔飛煙”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飛煙”似是一個女子名字,何以師父見了這個字如此害怕?過拳自然知道崔飛煙是自己的嫡親嫂子,自己逼奸不遂,將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饒我不過,還不如乘他口鼻上濕泥未除,全力進攻,他若運氣發拳,勢必會輸給了麥鯨。”當下朗聲道:“在下執掌神拳門,平生學的乃是拳法,向你討教幾招。”也不待謝遜有猶豫餘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擊去,一拳既出,第二拳跟著遞了出去。過拳這名字的由來,乃因他拳力極猛,一拳可斃牯牛,尋常武師萬萬擋不住他拳的轟擊,江湖上傳揚開來,他本來的名字反而沒人知道了。他心知眼前之事,利於速攻,倘若麥鯨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濕泥,那麽謝遜自可跟著揭去,但此刻自己卻占著極大的便宜,對方不能喘氣運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個折扣。他兩拳擊出,謝遜隨化解。過拳隻覺對方的勁力頗為軟弱,和適才震死常金鵬、噴倒白龜壽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一聲“第拳來了!”他這第拳有個羅唆名目,叫作“橫掃千軍,直摧萬馬”,乃是他生平所學之最厲害的一招,在這一招拳法之下,傷過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這時麥鯨麵紅耳赤,額頭汗如雨下,勢難再忍,麥少幫主見父親情勢危急,而謝遜卻正在和過拳比拳,靈一動,伸到鄰座本幫一個女舵主頭發上拔下一根銀釵,拗下釵腳寸許來的一截,對準麥鯨的嘴巴伸指彈出。這半截銀釵刺到麥鯨口,雖不免傷及他的咽喉齒舌,但在濕泥上刺了一個小孔,稍有空氣透入,這場比試便立於不敗之地。半截銀釵離麥鯨身前尚有丈許,謝遜斜目已然瞥見,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飛了起來,正好打那半截銀釵。銀釵嗤的一聲飛回,勢頭勁急異常,麥少幫主“啊”的一聲慘叫,按住右目,鮮血涔涔而下,斷釵已將他一眼刺瞎。

    麥鯨伸欲抹開口鼻上的濕泥,謝遜又踢出兩塊石子,拍拍兩聲,分別打在他雙肩,左右肩骨碎裂,臂再也無法動彈。便在此時,過拳的第拳已擊了謝遜的小腹之上。這一拳勢如風雷,拳力未到,已是極為威猛,過拳料想對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須閃避,但不論避左避右、竄高縮後,他都預伏下異常厲害的後著。豈知謝遜身子竟是不動,過拳大喜,這一拳端端正正的擊了他的小腹。人身的小腹本來極是柔軟,但他著拳時如鐵石,剛知不妙,已狂噴鮮血而死。謝遜回過頭來,見麥鯨雙眼翻白,已氣絕而死。他先除去麥鯨口鼻上的濕泥,探了探他的鼻息,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濕泥,仰天長笑,說道:“這兩人生平作惡多端,到今日遭受報應,已是遲了。”鬥然間雙目如電,射向昆侖派的兩名劍客,從高則成望到蔣濤,又從蔣濤望到高則成,良久不語。高蔣兩人臉麵蒼白,但昂然持劍,都向他瞪目而視。張翠山見謝遜頃刻間連斃四大幫會的首腦人物,接著便要向高蔣兩人下,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據你所雲,適才所殺的數人都是死有餘辜,罪有應得。但若你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施殺戮,與這些人又有甚麽分別?”

    謝遜冷笑道:“有甚麽分別?我武功高,他們武功低,強者勝而弱者敗,便是分別。”張翠山道:“人之異於禽獸,便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強欺弱,又與禽獸何異?”謝遜哈哈大笑,說道:“難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當今蒙古人做皇帝,愛殺多少漢人便殺多少,他跟你講是非麽?蒙古人要漢人的子女玉帛,伸便拿,漢人若是不服,他提刀便殺,他跟你講是非麽?”

    張翠山默然半晌,說道:“蒙古人暴虐殘惡,行如禽獸,凡有誌之士,無不切齒痛恨,日夜盼望逐出韃子,還我河山。”謝遜道:“從前漢人自己做皇帝,難道便講是非了?嶽飛是大忠臣,為甚麽宋高宗殺了他?秦檜是大奸臣,為甚麽身居高位,享盡了榮華富貴?”張翠山道:“南宋諸帝任用奸佞,殺害忠良,罷斥名將,終至大好河山淪於異族之,種了惡因,致收惡果,這也就是辨別是非啊。”謝遜道:“昏庸無道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所殘殺虐待的卻是普天下的漢人。請問張五俠,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麽惡,以致受此無窮災難?”張翠山默然。殷素素突然接口道:“老百姓無拳無勇,自然受人宰割。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也事屬尋常。”

    張翠山道:“咱們辛辛苦苦的學武,便是要為人伸冤吐氣,鋤強扶弱。謝前輩英雄無敵,以此絕世武功行俠天下,蒼生皆被福蔭。”謝遜道:“行俠仗義有甚麽好?為甚麽要行俠仗義?”張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師父教誨,在學武之前,便已知行俠仗義是須當終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學武,正便是為了行俠,行俠是本,而學武是末。在他心,從未想到過“行俠仗義有甚麽好?為甚麽要行俠仗義?”的念頭,隻覺這是當然之義,自明之理,根本不用思考,這時聽謝遜問起,他呆了一呆,才道:“行俠仗義嘛,那便是伸張正義,使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了。”謝遜淒厲長笑,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嘿嘿,胡說八道!你說武林之,當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麽?”張翠山驀地想起了俞岱岩來,師哥一生積善無數,卻毫沒來由的遭此慘禍,這“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八個字,自己實再難以信之不疑,慘然歎道:“天道難言,人事難知。咱們但求心之所安,義所當為,至於為禍是福,本也不必計較。”謝遜斜目凝視,說道:“素聞尊師張豐先生武功冠絕當世,可惜緣慳一麵。你是他及門高弟,見識卻如此凡庸,想來張豐也不過如此,這一麵不見也罷。”

    張翠山聽他言語之對恩師大有輕視之意,忍不住勃然發作,說道:“我恩師學究天人,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測?謝前輩武功高強,非後學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師看來,也不過是一勇之夫罷了。”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暫忍一時之辱,不可吃了眼前虧。張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則死耳,可決不能容他辱及恩師。”哪知謝遜卻並不發怒,淡淡的道:“張豐先生開創宗教,想來武功上必有獨特造詣。武學之道,無窮無盡,我及不上尊師那也不足為奇。總有一日,我要上武當山去領教一番。張五俠,你最擅長的是甚麽功夫,姓謝的想見識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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