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針其膏兮藥其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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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青牛一抓到張無忌腕,隻覺他脈搏跳動甚是奇特,不由得一驚,再凝神搭脈,心道:“這娃娃所寒毒十分古怪,難道竟是玄冥神掌?這掌法久已失傳,世上不見得有人會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卻又是甚麽?如此陰寒狠毒,更無第二門掌力。他此寒毒為時已久,居然沒死,又是一奇。是了,定是張豐老道以深厚功力為他續命,現下陰毒已散入五髒六腑,膠纏固結,除非是神仙才救得活他。”當下又將他放回椅。過了半晌,張無忌悠悠醒轉,隻見胡青牛坐在對麵椅,望著藥爐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卻躺在門外草徑之。人各想各的心思,誰也沒有說話。
胡青牛畢生潛心醫術,任何疑難絕症,都是到病除,這才博得了“醫仙”兩字的外號,“醫”而稱到“仙”,可見其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發寒毒,他一生之從未遇到過,而此劇毒後居然數年不死而纏入五髒六腑,更是匪夷所思。他本已決心不替張無忌治傷,然而碰上了這等畢生難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見佳釀、老饕聞肉香,怎肯舍卻?尋思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妙法:“我先將他治好,然後將他弄死。”
可是要將他體內散入五髒六腑的陰毒驅出,當真是談何容易。胡青牛直思索了兩個多時辰,取出十二片細小銅片,運內力在張無忌丹田下“極穴”、頸下“天突穴”、肩頭“肩井穴”等十二處穴道上插下。那“極穴”是足陰、任脈之會,“天突穴”是陰維、任脈之會,“肩井穴”是足少陽、足陽明、陽維之會,這十二條銅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經常脈和奇經八脈便即隔斷。人身心、肺、脾、肝、腎,是謂五髒,再加心包,此六者屬陰:胃、大腸、小腸、膽、膀胱、焦,是謂六腑,六者屬陽。五髒六腑加心包,是為十二經常脈。任、督、衝、帶、陰維、陽維、陰蹺、陽蹺,這八脈不屬正經陰陽,無表裏配合,別道奇行,是為奇經八脈。張無忌身上常脈和奇經隔絕之後,五髒六腑所的陰毒相互不能為用。胡青牛然後以陳艾灸他肩頭“雲門”、“府”兩穴,再灸他自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少商各穴、這十一處穴道,屬於“太陰肺經”,可稍減他深藏肺的陰毒。這一次以熱攻寒,張無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陰毒發作時又是另一番滋味。灸完太陰肺經後,再灸足陽明胃經、厥陰心包經……胡青牛下時毫不理會張無忌是否疼痛,用陳艾將他燒灸得處處焦黑。張無忌不肯有絲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聲。”竟是談笑自若,跟胡青牛講論穴道經脈的部位。他雖不明醫理,但義父謝遜曾傳過他點穴、解穴、以及轉移穴道之術,各處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詳。和這位當世神醫相較,張無忌對穴道的見識自是膚淺之極,但所言既涉及醫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麵灸艾,替他拔除體內的陰毒,一麵滔滔不絕的講論。
張無忌聽在心,十九全不明白,但為了顯得“我武當派這些也懂”,往往發些謬論,與他辯駁一陣,胡青牛詳加闡述,及至明白“這小子其實一竅不通,乃是胡說八道”,已是大費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穀之,除了幾名煮飯煎藥的僮兒以外,胡青牛無人為伴,今日這小孩兒到來,跟他東拉西扯的講論穴道,倒也頗暢所懷。
待得十二經常脈數百處穴道灸完,已是天將傍晚。僮兒搬出飯菜,開在桌上,另行端一大盤米飯青菜,拿到門外草地上給常遇春食用。當晚常遇春便睡在門外,張無忌也不出聲向胡青牛求懇,臨睡時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難同當之意。胡青牛隻作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心卻暗暗稱奇:“這小子果是和常兒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力,替張無忌燒灸奇經八脈的各處穴道。十二經常脈猶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經八脈猶如湖海,蓄藏積貯,因之要除去奇經八脈間的陰毒,卻又為難得多。胡青牛潛心擬了一張藥方,卻邪扶正,補虛瀉實,用的卻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張無忌服了之後,寒戰半日,精神竟健旺了許多。午後胡青牛又替張無忌針灸。張無忌以言語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氣,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隻冷冷的道:“我胡青牛那‘蝶穀醫仙’的外號,說來有點名不副實,“仙”之一字,何敢妄稱?旁人叫我‘見死不救’,我才喜歡。”
其時他正在針刺張無忌腰腿之間的“五樞穴”,這一穴乃足少陽和帶脈之會,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張無忌道:“人身上這個帶脈,可算得最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沒有帶脈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說!怎能沒有帶脈?”張無忌原是信口胡吹,說道:“天下之人,無奇不有,何況這帶脈我看也沒多大用處。”
胡青牛道:“帶脈比較奇妙,那是不錯的,但豈可說它無用?世上庸醫不明其精奧,針藥往往誤用。我著有一本《帶脈論》,你拿去一觀便知。”說著走入內室,取了一本薄薄的黃紙抄本出來,交給了他。
張無忌翻開第一頁來,隻見上麵寫著:“十二經和奇經八脈,皆上下周流。唯帶脈起小腹之間,季脅之下。環身一周,絡腰而過,如束帶之狀。衝、任、督脈,同起而異行,一源而歧,皆絡帶脈……”跟著評述古來醫書的錯誤之處,《十四經發揮》一書說帶脈隻四穴,《針灸大成》一書說帶脈凡六穴,其實共有十穴,其兩穴忽隱忽現,若有若無,最為難辨。張無忌一路翻閱下去,雖然不明其奧義,卻也知此書識見不凡,於是就他指摘前人錯誤之處,提出來請教。胡青牛甚是喜歡,一路用針,一路解釋,待得替他帶脈上的十個穴道都刺過了金針,讓他休息了片刻,說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針灸經》尤是我心血之所寄。”從室內取了一部厚達十二卷的書醫經出來。
胡青牛明知這小孩不明醫理,然他長年荒穀隱居,終究寂寞。前來求醫之人雖然絡繹不絕,但人人隻讚他醫術如神,這些奉承話他於二十年前便早已聽得厭了。其實他畢生真正自負之事,還不在“醫術”之精,而是於“醫學”大有發明創見,道前賢者之所未道。他自知這些成就實是非同小可,卻隻能孤芳自賞,未免寂寞。此時見這少年樂於讀他著作,隱隱有之感,便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張無忌翻將開來,隻見每一頁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小楷,穴道部位,藥材分量,下針的時刻深淺,無不詳為注明。他心念一動:“我查閱一下,且看有無醫治常大哥身上傷勢的法門?”於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學篇》的“掌傷治法”,但見紅沙掌、鐵沙掌、毒沙掌、綿掌、開山掌、破碑掌……各種各樣掌力傷人的症狀、急救、治法,無不備載,待看到一百八十餘種掌力之後,赫然出現了“截心掌”。張無忌大喜,當下細細讀了一遍,對“截心掌”的掌力論述甚詳,但治法卻說得極為簡略,隻說“當從‘紫宮’、‘庭’、‘關元’、‘天池’四穴著,禦陰陽五行之變,視寒、暑、燥、濕、風五候,應傷者喜、怒、憂、思、恐五情下藥。”須知醫道,變化多端,並無定規,同一病症,醫者常視寒暑、晝夜、剝複、盈虛、終始、動靜、男女、大小、內外、……緒般牽連而定醫療之法,變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規,因之良醫與庸醫判若雲泥。這其間的奧妙,張無忌自是全然不懂,當下將這治法看了幾遍,牢牢記住。那“掌傷治法”的最後一項,乃是“玄冥神掌”,述了傷者症狀後,在“治法”二字之下,注著一字:“無”。
張無忌將醫經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說道:“胡先生這部《子午針灸經》博大精深,晚輩是十九不懂,還請指點,甚麽叫做‘禦陰陽五行之變?”
胡青牛解釋了幾句,突然省悟,說道:“你要問如何醫治常遇春嗎?嘿嘿,別的可說,這一節卻不說了。”張無忌無可奈何,隻得自行去醫書查考,胡青牛任他自看,卻也不加禁止。張無忌日以繼夜,廢寢忘食的鑽研,不但將胡青牛的十餘種著作都翻閱一遍,其餘《黃帝內經》、《華佗內昭圖》、《王叔和脈經》、《孫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燾外台秘要》等等醫學經典。都一頁頁的翻閱,隻要與醫治截心掌之傷法所提到語句有關的,便細讀沉思。每日辰申兩時,胡青牛則給他施針灸艾,以除陰毒。如此過了數日,張無忌沒頭沒腦的亂讀一通,雖然記了一肚皮醫理藥方,但醫道何等精妙,他年少學淺,豈能在數天之內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了蝴蝶穀來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說常遇春之傷,若在天之內由他醫治,可以痊愈,否則縱然治好,也是武功全失。常遇春在門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到了這日,卻又下起雨來。胡青牛眼見他處身泥潭積水之,仍是毫不理會。張無忌心大怒,暗想:“我所看的醫書之,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書都道,醫者須有濟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醫術,卻這等見死不救,那又算得是甚麽良醫了?”
到得晚上,雨下得更加大了,兼之電光閃閃,一個霹靂跟著一個霹靂。張無忌把牙一咬,心道:“便是將常大哥醫壞了,那也無法可想。”當下從胡青牛的藥櫃取了八根金針,走到常遇春身畔,說道:“常大哥,這幾日小弟竭盡心力,研讀胡先生的醫書,雖是不能通曉,但時日緊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隻有冒險給常大哥下針,若是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不獨活便是。”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小說哪裏話來?你快快給我下針施治。若是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師伯一羞。倘若兩針將我紮死了,也好過在這汙泥坑活受罪。”張無忌雙顫抖,細細摸準常遇春的穴道,戰戰兢兢的將一枚金針從他“開元穴”刺了下去。他未練過針灸之術,施針的段自是極為拙劣,隻不過照著胡青牛每日給他施針之法,依樣葫蘆而已。胡青牛的金針乃軟金所製,非有深湛的內力,不能使用。張無忌用力稍大,那針登時彎了,再也刺不進去。隻得按將出來又刺。自來針刺穴道,決無出血之理,但他這麽毛毛腳的一番亂攪,常遇春“關元穴”上登時鮮血湧出。“關元穴”位處小腹,乃人身要害,這一出血不止,張無忌心下大急,便是足無措起來。
忽聽得身後一陣哈哈大笑之聲,張無忌回過頭來,隻見胡青牛雙負在背後,悠閑自得,笑嘻嘻的瞧他弄得兩都染滿了鮮血。張無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關元穴’流血不止,那怎麽辦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麽辦,可是何必跟你說?”張無忌昂然道:“現下咱們也一命換一命,請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時死在你麵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說過不治,總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過見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無常,你死了於我有甚麽好處?便是死十個張無忌,我也不會救一個常遇春。”張無忌知道再跟他多說徒然白費時光,心想這金針太軟,我是用不來的,這個時候也沒處去尋找別樣金針,便是銅針鐵針也尋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成幾根光滑的竹簽,在常遇春的“紫宮”、“庭”、“關元”、“天池”四處穴道紮了下去。竹簽硬帶有韌性,刺入穴道後居然並不流血。過了半晌,常遇春嘔出幾大口黑血來。張無忌不知自己亂刺一通之後是使他傷上加傷,還是竹針見效,逼出了他體內的瘀血,回頭看胡青牛時,見他雖是一臉譏嘲之色,但也隱然帶著幾分讚許。張無忌知道這幾下竹針刺穴並未全錯,於是進去亂翻醫書,窮思苦想,擬了一張藥方。他雖從醫書上得知某藥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甚麽模樣,牛膝、熊膽是怎麽樣的東西,卻是一件也不識得,當下硬著頭皮,將藥方交給煎藥的僮兒,說道:“請你照方煎一服藥。”那僮兒將藥方拿去呈給胡青牛看,問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聲,說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沒有死人了。”張無忌搶過藥方,將幾味藥的分量減少了一半。那僮兒便依方煎藥,煎成了濃濃的一碗。張無忌將藥端到常遇春口邊,含淚道:“常大哥,這服藥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實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極,妙極,這叫作盲醫治瞎馬。”閉了眼睛,仰脖子將一大碗藥喝得涓滴不存。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嘔血。張無忌在雷電交作的大雨之服侍著他,直折騰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嘔血漸少,血色也自黑變紫,自紫變紅。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藥居然吃不死人,看來我的傷竟是減輕了好多。”張無忌大喜,道:“小弟的藥還使得麽?”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給我取個名字,叫作‘常遇春’,那是說常常會遇到你這妙回春的大國啊。隻是你用的藥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便如幾十把小刀子在亂削亂砍一般。”張無忌道:“是,是。看來分量確是稍重了些。”其實他下的藥量豈止“稍重”,而是重了好幾倍,又無別般和調理之藥為佐,一味的急衝猛攻。他雖從胡青牛的醫書找到了對症的藥物,但用藥的“君臣佐使”之道,卻是全不通曉,若非常遇春體質強壯,雄健過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嗚呼了。胡青牛盥洗已畢,慢慢踱將出來,見常遇春臉色紅潤,精神健旺,不禁吃了一驚,暗道:“一個聰明大膽,一個體魄壯健,這截心掌的掌傷,倒給他治好了。”
當下張無忌又開了一張調理補養的方子,甚麽人參、鹿茸、首烏、茯苓,諸般大補的藥物都開在上麵,胡青牛家所藏藥材,無一而非珍品,藥力特別渾厚。如此調補了十來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盡複舊觀,對張無忌道:“小兄弟,我身上傷勢已然痊愈,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們就此別過。”這一個多月之,張無忌與他共當患難,相互舍命相交,已結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別,自是戀戀不舍,但想常遇春終不能長此相伴,隻得含淚答應。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須難過,個月後,我再來探望,其時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盡,便送你去武當山和你太師父相會。”他走進茅舍,向胡青牛拜別,說道:“弟子傷勢痊可,雖是張兄弟動醫治,但全憑師伯醫書指引,又服食了師伯不少珍貴的藥物。”胡青牛點點頭,道:“那算不了甚麽。你傷勢已愈,所減者也不過是四十年的壽算而已。”常遇春不懂,問道:“甚麽?”胡青牛道:“依你體魄而言,至少可活過八十歲。但那小子用藥有誤,下針時勁方法不對,以後每逢陰雨雷電,你便會周身疼痛,大概在四十歲上,便要見閻王去了。”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濟世報國,若能建立功業,便十歲亦已足夠,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縱然年過百歲,亦是徒然多耗糧食而已。”胡青牛點了點頭,便不再言語了。
(按:《明史·常遇春傳》:“(常遇春)暴疾卒,年僅四十。”)
張無忌直送到蝴蝶穀口,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兩人才揮淚而別。張無忌心下暗暗立誌:“我胡裏胡塗的醫錯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損四十年壽算。他身子在我受損,難道日後便不能在我受益?我總要設法醫得他和以前一般無異。”自此胡青牛每日為張無忌施針用藥,消散他體內的寒毒。張無忌卻孜孜不倦的閱讀醫書,記憶藥典,遇有疑難不明之處,便向胡青牛請教。這一著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詳加指點。有時張無忌提一些奇問怪想,也頗能觸發胡青牛以前從未想到過的某些途徑。他初時打算將張無忌治愈之後,便即下將他殺死,但這時覺得這少年一死,穀便少了唯一可以談得來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過了數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發覺,張無忌無名指外側的“關衝穴”、彎臂上二寸的“清冷淵”、眉後陷的“絲竹空”等穴道,下針後竟是半點消息也沒有。這些穴道均屬“少陽焦經”。焦分上焦、焦、下焦,為五髒六腑的六腑之一,自來醫書之,說得玄妙秘奧,難以捉摸。
(按:國醫學的焦,據醫家言,當即指人體的各種內分泌而言。今日科學昌明,西醫對內分泌之運用和調整仍是所知不多,自來即為醫學一項極為困難的部門。)
胡青牛潛心苦思,使了許多巧妙方法,始終不能將張無忌體內散入焦的陰毒逼出。十多日,累得他頭發也白了十餘根。
張無忌見他勞神焦思,十分苦惱,心下深為感激,又是不安,說道:“胡先生,你已盡心竭力為我驅毒。世上人人都是要死的,我這散入焦的陰毒驅除不去,那是命數使然,你也不必太過費心,為了救我一命而有損身子。”胡青牛哼了一聲,淡淡的道:“你瞧不起我們明教、天鷹教,我幾時要救你性命了?隻是我治不好你,未免顯得我‘蝶穀醫仙’無能。我要治好你之後,再殺了你。”張無忌打了個寒噤,聽他說來輕描淡寫,似乎渾不當一回事,但知他說出了口,決計不再變更,歎了一口氣,說道:“我看我身上的陰毒終是驅除不掉,你不用下,我自己也會死的。世人似乎隻盼別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學武練功,不都是為了打死別人麽?”
胡青牛望著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的道:“我少年之時潛心學醫,立誌濟世救人,可是救到後來卻不對了。我救活了的人,竟反過麵來狠狠的害我。有一個少年,在貴州苗疆了金蠶蠱毒,那是無比的劇毒,者固然非死不可,而且臨死之前身曆天下諸般最難當的苦楚。我日晚不睡,耗盡心血救治了他,和他義結金蘭,情同足,又把我的親妹子許配給他為妻。哪知後來他卻害死了我的親妹子。你道此人是誰?他今日正是名門正派鼎鼎大名的首腦人物啊。”張無忌見他臉上肌肉扭曲,神情極是苦痛,心油然而起憐憫之意,暗想:“原來他生平經曆過不少慘事,這才養成了‘見死不救’的性子。”問道:“這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人是誰?”胡青牛咬牙切齒的道:“他……他便是華山派的掌門人鮮於通。”張無忌道:“你怎麽不去找他算帳?”胡青牛歎道:“我前後找過他次,都遭慘敗,最後一次還險些命喪他。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智絕倫,他的外號便叫作‘神子’,我實在遠不是他的對。何況他身為華山派掌門,人多勢眾。我明教這些年來四分五裂,教內高自相殘殺,個個都是自顧不暇,無人能夠相助。再說,我也恥於求人。這場怨仇,隻怕是報不成的了。唉,我苦命的妹子,我自幼父母見背,兄妹倆相依為命……”說到這裏,眼淚光瑩然。張無忌心想:“他其實並非冷醋無情之人。”胡青牛突然厲聲喝道:“今日我說的話,從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給旁人知曉,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張無忌本想頂撞他幾句,但忽地心軟,覺得此人遭遇之慘,亦不下於己,便道:“我不說便是。”胡青牛摸了摸他頭發,歎道:“可憐,可憐!”轉身進了內堂。胡青牛自和張無忌這日一場深談,又察覺他散入焦的寒毒總歸難以驅除,即以精深醫術與他調理,亦不過多延數年之命,竟對他變了一番心情。雖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見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日日指點他醫理的陰陽五行之變、方脈針炙之術。張無忌潛心鑽研,學得極是用心。胡青牛見他悟性奇高,對《黃帝蝦蟆經》、《西方子明堂炙經》、《太平聖惠方》、《灸甲乙經》、孫思邈《千金方》等醫學尤有心得,不禁歎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又得遇我這個百世難逢的明師,不到二十歲,該當便能和華佗、扁鵲比肩,隻是……唉,可惜,可惜。”言下之意自是說等你醫術學好,壽命也終了,這般苦學,又有何用?張無忌心卻另有一番主意,他決意要學成高明醫術,待見到常遇春時,將他大受虧損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狀,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這是他的兩大心願,若能如願以償之後自己壽元再盡,也無所憾了。穀安靜無事,歲月易逝,如此過了兩年有餘,張無忌已是一十四歲。這兩年之,常遇春曾來看過他幾次,說張豐知他病況頗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穀多住些日子,以求痊愈。張豐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贈,都說對他甚是想念記掛,由於門派有別,不便前來探視。張無忌對太師父和六位師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時便回武當山去相見。常遇春又說起穀外消息,這年來蒙古人對漢人的欺壓日甚,眾百姓衣食不周,群盜並起,眼見天下大亂:同時江湖上自居名門正派和被目為魔教邪派之間的爭鬥,也是愈趨激烈,雙方死傷均重,冤仇越結越深。
常遇春每次來到蝴蝶穀,均是稍住數日即去,似乎教事務頗為忙碌。一日晚間,張無忌讀了一會王好古所著醫書《此事難知》,覺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當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更覺頭痛得厲害,想去找些發散風寒的藥物來食,走到廳上,隻見日影西斜,原來已是午後,他吃了一驚:“這一覺睡得好長,看來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脈搏,卻無異狀,更是暗驚:“莫非我陰毒發作,陽壽已盡?”
走到胡青牛房外,隻見房門緊閉,輕輕咳嗽了一聲。隻聽胡青牛道:“無忌,今兒我身子有些不適,咽喉疼痛,你自個兒罷。”張無忌應道:“是。”他關心胡青牛病勢,說道:“先生,讓我瞧瞧你喉頭好不好?”胡青牛沉著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對鏡照過,並無大礙,已服了牛黃犀角散。”當天晚上,童兒送飯進房,張無忌跟著進去,隻見胡青牛臉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揮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甚麽病?那是天花啊。”張無忌看他臉上上,果有點點紅斑,心想天花之疾發作時極為厲害,調理不善,重則致命,輕則滿臉麻皮,胡青牛醫道精湛,雖染惡疾,自無後患,但終究不禁擔心。胡青牛道:“你不可再進我房,我用過的碗筷杯碟,均須用沸水煮過,你和僮兒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道:“無忌,你還是出蝴蝶穀去,到外麵借宿半個月,免得我將天花傳給了你。”張無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開,誰來服侍你?我好歹比這兩個僮兒多懂些醫理。”胡青牛道:“你還是避開的好。”但說了良久,張無忌總是不肯。這幾年來兩人朝夕與共,胡青牛雖然性子怪僻,師生間自然而然已頗有情誼,何況臨難相避,實是大違張無忌的本性。胡青牛道:“好罷,那你決不能進我房來。”
如此過了日,張無忌晨夕在房外問安,聽胡青牛雖然話聲嘶啞,精神倒還健旺,飯量反較平時為多,料想無礙。胡青牛每日報出藥名分量,那童兒便煮了藥給他遞進去。到第四日下午,張無忌坐在草堂之,誦讀《黃帝內經》那一篇,《四氣調神大論》,讀到“是故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大病已成而後藥之,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不禁暗暗點頭,心道:“這幾句話說得真是不錯,口渴時再去掘井,要跟人動時再去打造兵刃,那確是來不及了。國家擾亂後去平變,雖然複歸安定,也已元氣大傷。治病也當在疾病尚未發作之時著。但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卻不能未病先治。”又想到內經《陰陽應象大論》那幾句話:“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膚,其次治筋脈,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髒。治五髒者,半死半生也。”心道:“良醫見人疾病初萌,即當治理。病入五髒後再加醫治,已隻一半把握了。似我這般陰毒散入五髒六腑,何止半生半死,簡直便是九死一生。”正讚歎前賢卓識、行複自傷之際,忽聽得隱隱蹄聲,自穀外直響進來,不多時已到了茅舍之外,隻聽一人朗聲說道:“武林同道,求見醫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張無忌走到門口,隻見門外站著一名麵目黝黑的漢子,牽著匹馬,兩匹馬上各伏著一人,衣上血跡模糊,顯見身受重傷。那漢子頭上綁著一塊白布,布上也是染滿鮮血,一隻右用繃帶吊在脖子,看來受傷也是不輕。張無忌道:“各位來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臥床不起,無法為各位效勞,還是另請高明罷!”那漢子道:“我們奔馳數百裏,命在旦夕,全仗醫仙救命。”張無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病勢甚惡,此是實情,決不敢相欺。”那漢子道:“我人此番身受重傷,若不得蝶穀醫仙施救,那是必死無疑的了。相煩小稟報一聲,且聽胡先生如何吩咐。”張無忌道:“既是如此,請問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我人賤名不足道,便請說是華山派鮮於掌門的弟子。”說到這裏,身子搖搖欲墜,已是支持不住,猛地裏嘴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張無忌一凜,心想華山劍派鮮於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不知他對此如何處置,走到胡青牛房外,說道:“先生,門外有人身受重傷,前來求醫,說是華山派鮮於掌門的弟子。”胡青牛輕輕“咦”的一聲,怒道:“不治不治,快趕出門去!”張無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漢子說道:“胡先生病體沉重,難以見客,還請原諒。”那漢子皺起眉頭,正待繼續求懇,伏在馬背上的一個瘦小漢子忽地抬起頭來,伸彈出,隻見金光閃動,拍的一響,一件小小暗器擊在草堂正桌上。那瘦漢子說道:“你拿這朵金花去給‘見死不救’看,說我人都是給金花的主兒打傷的。那人眼下便來尋他的晦氣,‘見死不救’若是治好了我們的傷,我們人便留在這裏,助他禦敵。我人武功便算不濟,也總是多個幫。”張無忌聽他說話大剌剌的,遠不及第一個漢子有禮,走近桌邊,隻見那暗器是一朵黃金鑄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大小,白金絲作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他伸去拿,不料那瘦子這一彈勁甚強,金花嵌入桌麵,竟然取不出來,隻得拿過一把藥鑷,挑了幾下,方才取出,心想:“這瘦子的武功不弱,但在這金花的主兒下卻傷得這般厲害,他說那人要來尋仇,倒須跟先生說知。”於是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轉述了那瘦小漢子的話。
胡青牛道:“拿進來我瞧。”張無忌輕輕推開房門,揭開門簾,但見房內黑沉沉的宛似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風畏光,窗戶都用氈子遮住。胡青牛臉上蒙著一塊青布,隻露出一對眼睛。張無忌暗自心驚:“不知青布之下,他臉上的痘瘡生得如何?病好之後,會不會成為麻皮?”胡青牛道:“將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去。”張無忌依言放下金花,揭開門簾出房,還沒掩上房門,聽胡青牛道:“他們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絕不相幹。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勞他個操心。”波的一聲,那朵金花穿破門簾,飛擲出來,當的一響,掉在地下,張無忌和他相處兩年有餘,從未見他練過武功,原來這位質彬彬的神醫卻也是武學高,雖在病,武功未失。
張無忌拾起金花,走出去還給了那瘦漢,搖了搖頭,道:“胡先生實是病重……”猛聽得蹄聲答答,車聲轔轔,有一輛馬車向山穀馳來。張無忌走到門外,隻見馬車馳得甚快,轉眼間來到門外,頓然而止。車座上走下一個淡黃麵皮的青年漢子,從車抱出一個禿頭老者,問道:“蝶穀醫仙胡先生在家麽?崆峒門下聖伽藍簡捷遠道求醫……”第句話沒說出口,身子晃了幾下,連著的禿頭老者,一齊摔倒在地。說也湊巧,拉車的兩匹健馬也乏得脫了力,口吐白沫,同時跪倒。瞧了二人這般神情,不問可知是遠道急馳而來,途毫沒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狽。張無忌聽到“崆峒門下”四字,心想在武當山上逼死父母的諸人之,有崆峒派的長老在內,這禿頭老者當日雖然沒曾來到武當,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絕,忽見山道上影影綽綽,又有四五人走來,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攜扶,都是身上有傷。
張無忌皺起眉頭,不等這幹人走近,朗聲說道:“胡先生染上天花,自身難保,不能為各位治傷。請大家及早另尋名醫,以免耽誤了傷勢。”待得那幹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個個臉如白紙,竟無半點血色,身上卻沒有傷痕血跡,看來都是受了內傷。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禿頭老者簡捷和投擲金花的瘦小漢子點了點頭,人相對苦笑,原來批人都是相識的。張無忌好奇心起,問道:“你們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傷麽?”那胖子道:“不錯。”那最先到達、口噴鮮血的漢子問道:“小兄弟貴姓?跟胡先生怎生稱呼?”張無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知道胡先生說過不治,那是決計不治的,你們便賴在這裏也沒用。”說話間,先後又有四個人到來,有的乘車,有的騎馬,一齊求懇要見胡青牛。
張無忌大感奇怪:“蝴蝶穀地處偏僻,除了魔教人,江湖上知者甚少,這些人或屬崆峒,或隸華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約而同的受傷,又不約而同的趕來求醫?”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這些人的性命看來也非難事,卻何以隻將各人打得重傷?”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懇,有的一聲不響,但都是磨著不走,眼見天色將晚,十四個人擠滿了一間草堂。煮飯的僮兒將張無忌所吃的飯菜端了出來。張無忌也不跟他們客氣,自顧自的吃了,翻開醫書,點了油燈閱讀,對這十四人竟是視而不見,心想:“我既學了胡先生的醫術,也得學一學他‘見死不救’的功夫。”夜闌人靜,茅舍除了張無忌翻頁、傷者粗重的喘氣之外,再無別的聲息。突然之間,屋外山路上傳來了兩個人輕輕的腳步聲音,足步緩慢,走向茅舍而來。過了片刻,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媽,屋裏有燈火,這就到了。”從聲音聽來,女孩年紀甚幼。一個女子聲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媽,醫生給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醫生肯不肯給我治。”張無忌心一震:“這女子的聲音好熟!似乎是紀曉芙姑姑。”隻聽那女孩道:“醫生定會給你治的。媽,你別怕,你痛得好些了麽?”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張無忌聽到這裏,再無懷疑,縱身搶到門口,叫道:“紀姑姑,是你麽?你也受了傷麽?”月光之下,隻見一個青衫女子攜著一個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俠紀曉芙。
她在武當山上見到張無忌時,他末滿十歲,這時相隔將近五年,張無忌已自孩童成為少年,黑夜突然相逢,那裏認得出來,一愕之下,道:“你……你……”
張無忌道:“紀姑姑,你不認得我了罷?我是張無忌。在武當山上,我爹爹媽媽去世那天,曾見過你一麵。”紀曉芙“啊”的一聲驚呼,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見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卻攜了一個,張無忌是自己未婚夫殷梨亭的師侄,雖然年少,終究難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脹得滿臉通紅。她受傷本是不輕,一驚之下,身子搖晃,便要摔倒。她小女兒隻歲年紀,見快要摔跤,忙雙拉住她臂,可是人小力微,濟得甚事?眼見兩人都要摔跌,張無忌搶上扶住紀曉芙肩頭,道:“紀姑姑,請進去休息一會。”扶著她走進草堂。燈火下隻見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極厲害的刀劍之傷,包紮的布片上還在不斷滲出鮮血,又聽她輕聲咳嗽不停,無法自止。張無忌此時的醫術,早已勝過尋常的所謂“名醫”,聽得她咳聲有異,知是肺葉受到重大震蕩,便道:“紀姑姑,你右和人對掌,傷了太陰肺脈。”
當下取出枚金針,隔著衣服,便在她肩頭“雲門”、胸口“華蓋”、肘“尺澤”等處穴道上刺下去。其時他的針灸之術,與當年醫治常遇春時自己有天壤之別。這兩年來,他跟著胡青牛潛心苦學,於診斷病情、用藥變化諸道,限於見聞閱厲,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遠,但針灸一門,卻已學到了這位“醫仙”的八成本領。
紀曉芙初時見他取出金針,還不知他的用意,哪知他法極快,一轉眼間,枚金針便分別刺入自己的穴道,她這處要穴全屬於太陰肺經,金針一到,胸口閉塞之苦立時大減。她又驚又喜,說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這裏,又學會了這樣好的本領。”那日在武當山上,紀曉芙見張翠山、殷素素自殺身亡,憐憫張無忌孤苦,曾柔聲安慰,又除下自己頸黃金項圈,要想給他。但張無忌當時心憤激悲痛,將所有上山來的人,都當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對紀曉芙出言頂撞,使她難以下台。後來張無忌年紀大後,得知當日父親和諸師伯叔曾擬和峨嵋諸俠聯,共抗強敵,才知峨嵋派其實是友非敵,而於紀曉芙對他的一番心意,事後回想,心更常自感激。兩年之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樹林見到了紀曉芙力救彭和尚,更覺這位紀姑姑為人極好,至於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對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紀尚小,於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聽過之後便如春風過耳,絕不縈懷。紀曉芙自己心虛,鬥然間遇到和殷梨亭相識之人時便窘迫異常,深感無地自容,其實這件事張無忌在兩年前便已從丁敏君口聽到,他認定丁敏君是個壞女人,那麽她口所說的事,也就便未必是壞。他這時但見紀曉芙的女兒站在母親身旁,眉目如畫,黑漆般大眼珠骨碌碌地轉動,好奇的望著自己。那女孩將口俯在母親耳邊,低聲道:“媽,這個小孩便是醫生嗎?你痛得好些了麽?”紀曉芙聽她叫自己為“媽”,又是臉上一紅,事已至此,也無法隱瞞,臉上神色甚是尷尬,道:“這位是張家哥哥,他爹爹是媽的。”向張無忌低聲道:“她……她叫‘不悔’。”頓了頓,又道:“姓楊,叫楊不悔!”張無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我叫張無忌,你叫楊不悔。”紀曉芙見張無忌神色如常,並無責難之意,心下稍寬,向女兒道:“無忌哥哥的本領很好,媽已不大痛啦。”楊不悔靈活的大眼睛轉了幾轉,突然走上前去,抱住張無忌,在他麵頰上吻了一下。她除了母親之外,從來不見外人,這次母親身受重傷,急難之,竟蒙張無忌替她減輕痛苦,心自是大為感激。她對母親表示歡喜和感謝,向來是撲在她懷裏,在她臉上親吻,這時對張無忌便也如此。紀曉芙含笑斥道:“不兒,別這樣,無忌哥哥不喜歡的。”楊不悔睜著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問張無忌道:“你不喜歡麽?為甚麽不要我對你好?”張無忌笑道:“我喜歡的,我也對你好。”在她柔嫩的麵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楊不悔拍道:“小醫生,你快替媽媽的傷全都治好了,我就再親你一下。”張無忌見這個小妹妹天真活潑,甚是可愛。他十多年來,相識的都是年紀大過他很多的伯伯叔叔,常遇春雖和他兄弟相稱,也大了他八歲。那日舟和周芷若匆匆一麵,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此外從未交過一個小朋友,這時不禁心道:“要是我有這樣一個有趣的親妹子,便可常常帶著她玩耍了。”他還隻十四歲,童心猶是極盛,隻是幼曆坎坷,實無多少玩耍嬉戲的會。紀曉芙見聖藍伽簡捷等一幹人傷勢狼藉,顯是未經醫理,她不願占這個便宜,說道:“這幾位比我先來,你先瞧瞧他們罷。這會兒我已好多了。”
張無忌道:“他們是來向胡先生求醫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不能醫人,這幾位卻不肯走。紀姑姑,你並非向胡先生求醫,小侄在這兒耽得久了,略通一點粗淺的醫理,你若是信得過,小侄便瞧瞧你的傷勢。”
紀曉芙受傷後得人指點,來到蝴蝶穀,原和簡捷等人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醫,這時聽了張無忌這幾句話,又見到簡捷等一幹人的情狀,顯是那“見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況張無忌適才替她針治要穴,立時見效,看來他年紀雖小,醫道卻著實高明,便道:“這可多謝你啦。大國不肯治,請小國治療也是一樣。”
當下張無忌請她走到廂房之,剪破她創口衣服,發覺她肩臂上共受了處刀傷,臂骨亦已折斷,上臂骨有一處裂成碎片。這等骨碎,在外科本是極難接續,但在“蝶穀醫仙”的弟子看來,卻也尋常,於是替她接骨療傷,敷上生肌活血的藥物,再開了一張藥方,命僮兒按方煎藥。他初次替人接骨,法未免不夠敏捷,但忙了個把時辰,終於包紮妥善,說道:“紀姑姑,請你安睡一會,待會麻藥藥性退了,傷口會痛得很厲害。”紀曉芙道:“多謝你啦!”張無忌到儲藥室找了些棗子杏脯,拿去給楊不悔吃,哪知她昨晚一夜不睡,這時已偎倚在母親懷沉沉睡熟。張無忌將棗杏放在她衣袋,回到草堂。華山派那口吐鮮血的弟子站了起來,向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隻好煩勞小先生給我們治一治,大夥兒盡感大德。”
張無忌學會醫術後,除了替常遇春、紀曉芙治療之外,從未用過,眼見這十四人或內髒震傷,或四肢斷折,傷處各有不同,常言道學以致用,確是頗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語,答道:“此處是胡先生家,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漢子鑒貌辨色,見他推辭得並不決絕,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頂高帽,說道:“自來名醫都是五六十歲的老先生,哪知小先生年紀輕輕,竟具這等本領,真是世上少見,還盼顯一顯身。”那富商模樣的姓梁胖子道:“我們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頭,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揚,江湖上都知小先生醫道如神的大名,旦夕之間,小先生便名聞天下了。”張無忌畢竟年紀幼小,不明世情,給他兩人這麽一吹一捧,不免有些歡喜,說道:“名聞天下有甚麽好?胡先生既不肯動,我也無法,但你們受傷均自不輕,這樣罷,我給你們稍減痛楚便是。”於是取出金創藥來,要替各人止血減痛。待得詳察每人的傷勢,不由得越看越是驚奇,原來每人的傷勢固各各不同,而且傷法甚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授傷科症從未提到過的。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數十枚鋼針,針上而且喂毒。有人肝髒被內力震傷,但醫治肝傷的“行間”、“封”、“陰包”、“五裏”諸要穴卻都被人用尖刀戳爛,顯然下之人也是精通醫理,要叫人無從著醫治。有一人兩塊肺葉上被釘上兩枚長長的鐵釘,不斷的咳嗽咯血。有一人左右兩排肋骨全斷,可又沒傷到心肺。有一人雙被割,卻被左接在右臂上,右臂接在左臂上,血肉相連,不倫不類。更有一人全身青腫,說是被蜈蚣、蠍子、黃蜂等二十餘種毒蟲同時整傷。張無忌隻看了六個人,已是大皺眉頭,心想:“這些人的傷勢如此古怪,我是一樣都治不來的。這下傷人的凶,為何挖空心思,這般折磨人家?”
忽地心念一動:“紀姑姑的肩傷和臂傷卻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持的內傷,否則何以她一人卻是例外?”忙走進廂房,一搭紀曉芙的脈搏,登時吃了一驚,但覺她脈搏跳動忽強忽弱、時澀時滑,顯是內髒有異,但為甚麽會變得這樣,實是難明其理。那十四人傷勢甚奇,他也不放在心,暗想其崆峒派等那些人還和逼死他父母有關,此時受這些怪罪,也算活該,可是紀曉芙的傷卻非救不可,於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聲道:“先生,你睡著了麽?”隻聽胡青牛道:“甚麽事?不管他是誰,我都不治。”張無忌道:“是。隻是這些人所受之傷,當真奇怪得緊。”將各人的怪傷一一說了。胡青牛隔著布簾,聽得極是仔細,有不明白之處,叫張無忌出去看過回來再說。張無忌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將十五人的作勢細細說完。胡青牛口不斷“嗯,嗯”答應,顯是在用心思索,過了良久,說道:“哼,這些怪傷,卻也難我不倒……”張無忌身後忽有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說:“你枉稱醫仙,可是這一十五種奇傷怪毒,料你一種也醫不了。’哈哈,果然你隻有躲將起來,假裝生病。”張無忌回過頭來,見說話之人是崆峒派的禿頭老者聖伽藍簡捷。他頭上一根毛發也沒有,張無忌初時還道他是天生的光頭,後來才知是給人塗了烈性毒藥,頭發齊根爛掉,毒藥還在向內侵蝕,隻怕數日之內毒性入腦,非大發癲狂不可。這時他雙被同伴用鐵鏈縛住,才不能伸去抓頭皮,否則如此奇癢難當,早已自己抓得露出頭骨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治得了也罷,治不了也罷,總之我是不會給你治的。我瞧你尚有八日之命,趕快回家,還可和家人兒女見上一麵,在這裏羅裏羅唆,究有何益?”簡捷頭上癢得實在難忍,熬不住將腦袋在牆上亂擦亂撞,上的鐵鏈叮當急響,氣喘籲籲的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兒早晚便來找你,我看你也難得好死,大家聯,共抗強敵,不是勝於你躲在房束待斃麽?”胡青牛道:“你們倘若打得過他,早已殺了他啦!我多你們這十五個膿包幫,有甚麽用?”簡捷哀求一陣,胡青牛不再理睬。簡捷暴跳如雷,喝道:“好,左右是個死,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狗窩。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做翻你這賊大夫,大夥兒一起送命。”這時外邊又走進一人,正是先前嘔血那人,他伸入懷,掏出一柄峨眉鋼刺,點在簡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輩,我姓薛的先跟你過不去。你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好啊,我就先給你這麽一下。”簡捷的武功本在這姓薛的之上,但他雙被鐵鏈綁住,無法招架,隻有瞪著圓鼓鼓的一雙大眼,不住喘氣。那姓薛的朗聲道:“胡前輩,晚輩薛公遠,是華山鮮於先生門下弟子,這裏給你老人家磕頭啦!”說著跪下去,磕了幾個響頭。簡捷心登時生出一絲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這小子磕頭軟求,或者能成。薛公遠行過大禮,又道:“胡前輩身有貴恙,那是我們沒福。這裏有一位小兄弟醫道高明,還請胡前輩允可,讓他給我們治一治。我們身上所帶的歹毒怪傷,除一蝶穀醫仙的弟子,普天下再也沒有旁人治得好的了。”胡青牛冷冷的道:“這孩子名叫張無忌,他是武當派弟子,乃‘銀鉤鐵劃’張翠山張五俠的兒子,張豐的再傳弟子。胡青牛是明教人。是你們名門正派所不齒的敗類,跟他這種高人子弟有甚麽幹係?他自己身陰毒,求我醫治,可是我立過重誓,除非明教人,決不替人治傷療毒。這張姓的小孩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性命?”
薛公遠心涼了半截,初時隻道張無忌是胡青牛弟子,那麽他本領雖然不及師父,遇到疑難之處,胡青牛定肯指點,不料他也是個求醫被拒的病人。
隻聽胡青牛又道:“你們賴在我家裏不走,哼哼,以為我便肯發善心麽?你們問問這小孩,他賴在我家裏多久啦。”薛公遠和簡捷一齊望著張無忌,隻見他伸出兩根指比了一比,又比了一比。薛公遠道:“二十天?”張無忌道:“整整兩年零兩個月。”簡薛二人麵麵相覷,都透了一口長氣。胡青牛道:“他便再賴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一年之內,纏結在他五髒六腑的陰毒定要大舉發作,無論如何活不過明年此日。我胡青牛當年曾對明尊立下重誓,便是生我的父親,我自己的親生兒女,隻要他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能用醫道救他們性命。”簡捷和薛公遠垂頭喪氣,正要走出,胡青牛忽道:“這個武當派的少年他懂一點醫理,他武當派的醫理雖然遠遠不及我明教,但也還不致於整死人。他武當派肯救也好,見死不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沒牽連。”
薛公遠一怔,聽他話之意,似是要張無忌動,忙道:“胡前輩,這位張小俠若肯出相救,我們便有活命之望了。”胡青牛道:“他救不救,關我屁事?無忌,你聽著,在我胡青牛屋,你不可妄使醫術,除非出我家門,我才管不著。”薛公遠和簡捷本覺有望,這時一聽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張無忌卻比他們聰明得多。當即明白,說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們不可多打擾他,請跟我出來。”人來到草堂。張無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識淺,各位的傷勢又是大為怪異,是否醫治得好,殊無把握。各位若是信得過的,便容小可盡力一試,生死各憑天命。”
這當兒眾人身上的傷處或癢、或酸或麻,無不難過得死去活來,便是有砒霜毒藥要他們喝下去,隻要解得一時之苦,那也是甘之如飴,聽了張無忌的話,人人大喜應諾。張無忌道:“胡先生不許小可在他家動,以免治死了人,累及‘醫仙’的令譽,請大家到門外罷。”眾人卻又躊躇起來,眼見他不過十四五歲,本領究屬有限,在“醫仙”家,多少有些倚仗,這出門去治,別給他亂攪一陣,傷上加傷,多受無謂的痛苦。簡捷卻大聲道:“我頭皮癢死了,小兄弟,請你先替我治。”說罷便叮叮當當的拖著鐵鏈,走出門去。
張無忌沉吟半晌,到儲藥室揀了南星、防風、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等十餘味藥物,命僮兒在藥臼搗爛,和以熱酒,調成藥膏,拿出去敷在簡捷的光頭之上。藥膏著頭,簡捷痛得慘叫一聲,跳了起來,他不住口的大叫:“好痛,痛得命也沒了。嘿,還是痛的好,比那麻癢可舒服多了。”他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在草地上來回疾走,連叫:“痛得好,他媽的,這小子真有點兒本事。不,張小俠,我姓簡的得多謝你才成。”眾人見簡捷的頭癢立時見效,紛紛向張無忌求治。這時有一人抱著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滾,大聲呼號,原來他是被逼吞服了十餘條活水蛭。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腸壁之上吸血。張無忌想起醫書上載道:水蛭遇蜜,化而為水。蝴蝶穀有的是花蜜,於是命僮兒取過一大碗蜜來,命那人服下去。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紀曉芙和女兒楊不悔醒了出房,見張無忌忙得滿頭大汗,正替各人治傷。紀曉芙便幫忙著包紮傷口,傳遞藥物。隻有楊不悔無憂無慮,口吃著杏脯蜜棗,追撲蝴蝶為戲。直到午後,張無忌才將各人的外傷初步整治完竣,出血者止血,疼痛者止痛。但每人的傷勢均是古怪複雜,單理外傷,僅為治標。張無忌回房睡了幾個時辰,睡夢聽得門外呻吟之聲大作,跳起身來,隻見有幾人固是略見痊可,但大部分卻反見惡化。他束無策,隻得去說給胡青牛聽。胡青牛冷冷的道:“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張無忌靈一動,說道:“假如有一位明教弟子,體外無傷,但腹內瘀血脹壅,臉色紅腫,昏悶欲死,先生便如何治法?”胡青牛道:“倘若是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歸尾、紅花、生地、靈仙、血竭、桃仙、大黃、、沒藥,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後便瀉出瘀血。”張無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被人左耳灌入鉛水,右耳灌入水銀,眼塗了生漆,疼痛難當,不能視物,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誰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張無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總要先治好那明教弟子耳目之傷,再慢慢問他仇人的姓名蹤跡。”胡青牛思索片刻,說道:“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銀灌入他左耳,鉛塊溶入水銀,便隨之流出。再以金針深入右耳,水銀可附於金針之上,慢慢取出。至於生漆入眼,試以螃蟹搗汁敷治,或能化解。”如此這般,張無忌將一件件疑難醫案,都假托為明教弟子受傷,向胡青牛請教。胡青牛自然明知他的用意,卻也教以治法。但那些人的傷勢實在太古怪,張無忌依法施為之後,有些法子不能見效,胡青牛便潛心思考,另擬別法。如此過了五六日,各人的傷勢均日漸痊愈。紀曉芙所受的內傷原來乃是毒。張無忌診斷明白後,以生龍骨、蘇木、土狗、五靈脂、千金子、蛤粉等藥給她服下,解毒化瘀,再搭她脈搏,便覺脈細而緩,傷勢漸輕。
這時眾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個涼棚,地下鋪了稻草,席地而臥。紀曉芙在相隔數丈外另有一個小小茅舍,和女兒共住,那是張無忌請各人合力所建。那十四人本是縱橫湖海的豪客,這時命懸張無忌之,對這少年的吩咐誰都不敢稍有違拗。張無忌這番忙碌雖然辛苦,但從胡青牛處學到了不少奇妙的藥方和法,也可說大有所獲。
這一天早晨起來,察看紀曉芙的臉色,隻見她眉心間隱隱有一層黑氣,似是傷勢又有反複,消解了的毒氣再發作出來,忙搭她脈搏,叫她吐些口涎,調在“百合散”一看,果是體內毒性轉盛。張無忌苦思不解,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胡青牛歎了口氣,說了治法。張無忌依法施為,果有靈效。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腐臭難當。數日之間,十五人的傷勢都是變幻多端,明明已痊愈了成,但一晚之間,忽又轉惡。張無忌不明其理,去問胡青牛時,胡青牛總道:“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倘若一醫便愈,又何必到蝴蝶穀來苦苦求我?”這天晚上,張無忌睡在床上,潛心思索:“傷勢反複,雖是常事,但不至於十五人個個如此,又何況一變再變,真是奇怪得緊。”直到更過後,他想著這件事,仍是無法入睡,忽聽得窗外有人腳踏樹葉的細碎之聲,有人放輕了腳步走過。張無忌好奇心起,伸舌濕破窗紙,向外張望,隻見一個人的背影一閃,隱沒在槐樹之後,瞧這人的衣著,宛然便是胡青牛。張無忌大奇:“胡先生起來作甚麽?他的天花好了嗎?”但胡青牛這般行走,顯是不願被人瞧見,過了一會,見他向紀曉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張無忌心怦怦亂跳,暗道:“他是去欺侮紀姑姑麽?我雖非他的敵,這件事可不能不管。”縱身從窗踏出,躡足跟隨在胡青牛後麵,隻見他悄悄進了茅舍,那茅舍於倉促之間胡亂搭成,無牆無門,隻求聊蔽風雨而已,旁人自是進出自如。
張無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後,伏地向內張望,隻見紀曉芙母女偎倚著在稻草墊上睡得正沉,胡青牛從懷取出一枚藥丸,投在紀曉芙的藥碗之,當即轉身出外。張無忌一瞥之下,見他臉上仍用青布蒙住,不知天花是否已愈,一刹那間,心恍然大悟,背上卻出了一陣冷汗:“原來胡先生半夜裏偷偷前來下藥,是以這些人的傷病終是不愈。”但見胡青牛又走入了簡捷、薛公遠等人所住的茅棚,顯然也是去偷投毒藥,等了好一會不見出來,想是對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不相同,不免多費時光。張無忌輕步走進紀曉芙的茅舍,拿起藥碗一聞,那碗本來盛的是一劑“八仙湯”,要她清晨醒後立即服食,這時卻多了一股刺鼻的氣味。便在此時,聽得外麵極輕的腳步聲掠過,知是胡青牛回入臥室。張無忌放下藥碗,輕聲叫道:“紀姑姑,紀姑姑!”紀曉芙武功不弱,本來耳目甚靈,雖在沉睡之,隻要稍有響動便即驚覺,但張無忌叫了數聲,她終是不醒。張無忌隻得伸輕搖她肩頭,搖了八下,紀曉芙這才轉醒,驚問:“是誰?”張無忌低聲道:“紀姑姑,是我無忌。你那碗藥給人下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在溪,一切別動聲色,明日跟你細談。”紀曉芙點了點頭。張無忌生怕給胡青牛發覺,回到自己臥室之外,仍從窗爬進。次日各人用過早餐,張無忌和楊不悔追逐穀蝴蝶,越追越遠。紀曉芙知他用意,隨後跟來。這幾天張無忌帶著楊不悔玩耍,別人見他人走遠,誰也沒有在意。走出裏許,到了一處山坡,張無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來。紀曉芙對女兒道:“不兒,別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來編個花冠,咱們一人戴一個。”楊不悔很是高興,自去采花摘草。
張無忌道:“紀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冤,為甚麽要下毒害你?”紀曉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識,直到今日,也是沒見過他一麵,那裏談得上‘仇怨’兩字?”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師父說起胡先生時,隻稱他醫術如神,乃當世醫道第一高,隻可惜身在明教,走了邪路。我爹爹和師父跟他也不相識。他……他為甚麽要下毒害我?”
張無忌於是將昨晚見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說了,又道:“我聞到你那碗‘八仙湯’,有鐵線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氣味。這兩味藥本來也有治傷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分量決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湯的八味傷藥均有衝撞,於你身子大有損害。雖不致命,可就纏綿難愈了。”紀曉芙道:“你說餘外的十四人也是這樣,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爹或是峨嵋派無意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張無忌答道:“紀姑姑,這蝴蝶穀甚是隱僻,你怎地會找到這裏?那打傷你的金花主人卻又是誰?這些事跟我無關,原是不該多問,但眼前之事甚是蹊蹺,請你莫怪。”紀曉芙臉上一紅,明白了張無忌話之意,他是生怕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關,說起來令她尷尬,便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還能瞞你甚麽?何況你待我和不兒都很好,你年紀雖小,我滿腔的苦處,除了對你說之外,這世上也沒有可以吐露之人了。”說到這裏,不禁流下淚來。她取出帕,拭了拭眼淚,道:“自從兩年多前,我和一位師姊因事失和之後,我便不敢去見師父,也不敢回家……”張無忌道:“哼,‘毒無鹽丁敏君’壞死啦!姑姑,你也不用怕她。”紀曉芙奇道:“咦,你怎地知道?”張無忌便述說他那晚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樹林之、如何見到她相救彭和尚。紀曉芙幽幽歎了口氣,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瞞過?”張無忌道:“姑姑,殷六叔雖然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喜歡他,不嫁給他又有甚麽要緊?下次我見到殷六叔時,請他不要逼你便是。”
紀曉芙聽他說得天真,將天下事瞧得忒煞輕易,不禁苦笑,緩緩說道:“孩子,也不是我有意對不起你殷六叔,當時我是事出無奈,可是……可是我也沒有後悔……”瞧著張無忌天真純潔的臉孔,心想:“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張白紙,這些男女情愛之事,還是別跟他說的好,何況眼前之事,也不見得與此有關。”說道:“我和丁師姊鬧翻後,從此不回峨嵋,帶著不兒,在此以西百餘裏的舜耕山隱居。兩年多來,每日隻和樵子鄉農為伴,倒也逍遙安樂。半個月前,我帶了不兒到鎮上去買布,想給不兒縫幾件新衣,卻在牆角上看到白粉筆畫著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劍,粉筆的印痕甚新。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門的訊號,我看到後自是大為驚慌,沉吟良久,自忖我雖和丁師姊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沒做任何欺師叛門之事,今日說不定同門遇難,不能不加援。於是依據訊號所示,一直跟到了鳳陽。”
在鳳陽城,又看到了訊號,我攜同不兒,到了臨淮閣酒樓,隻見酒樓上已有八個武林人士等著,崆峒派的聖伽藍簡捷、華山派薛公遠他們個師兄弟都在其內,可是並無峨嵋同門。“我和簡捷、薛公遠他們以前見過的,問起來時,原來他們也是看到同門相招的訊號,各自趕到這兒赴約,到底為了甚麽事,卻是誰也不知。“這日等了一天,不見我峨嵋派同門到來,後來卻又陸續到了幾人,有神拳門的、有丐幫的,都說是接到同門邀約,到臨淮閣酒樓聚會。第二天又有幾個人到來,但個個是受人之約,沒一個是出麵邀約的。大家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敵人的愚弄?“可是我們聚在臨淮閣酒樓上的一十五人,包括了九個門派。每個門派傳訊的記號自然各不相同,而且均是嚴守秘密,若非本門人,見到了決不知其含意。倘若真有敵人暗布下陰謀,難道他竟能盡知這九個門派的暗號麽?我一來帶著不兒,生怕遇上凶險;二來我也確是不願和同門相見,既見並非同門求援,當下帶了不兒便想回家。
我正要走下酒樓,忽聽得樓梯上篤篤聲響,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級上敲打,跟著一陣咳嗽之聲,一個弓腰曲背、白發如銀的老婆婆走了上來。她走幾步,咳嗽幾聲,顯得極是辛苦,旁邊一個十二歲的小扶著她左臂。我見那老婆婆年老,又是身有重病,便閃在一旁,讓她先走上來。那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甚是美麗。那婆婆右撐著一根白木拐杖,身穿布衣,似是個貧家老婦,可是左拿著的一串念珠卻是金光燦爛,閃閃生光。我凝神一看,隻見那串念珠的每一顆念珠,原來都是黃金鑄成的一朵朵梅花……”張無忌聽到這裏,忍不住的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紀曉芙點頭道:“不錯!可是當時卻有誰想得到?”她從懷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鑄梅花,正和張無忌曾拿去給胡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無異。張無忌大奇,他這幾天來一直記掛著那個“金花的主人”,料想他不知是個多麽猙獰可怖、凶惡厲害的人物,但聽紀曉芙如此說,卻是個身患重病的老婆婆,實大出他意料之外。紀曉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樓來,又是大咳了一陣,那小姑娘道:“婆婆,你服顆藥罷?”那老婆婆點頭,小姑娘取出個瓷瓶,從瓶倒出一顆藥丸,老婆婆慢慢咀嚼了咽下,接連說了幾句‘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她一雙老眼半閉半開,喃喃的道:“隻有十五個,嗯,你問問他們,武當派和昆侖派的人來了沒有?’“她走上酒樓之時,誰也沒加留神,但忽然聽到她說了那兩句話,幾個耳朵靈的江湖朋友一齊轉過頭來,待得見到是這麽一個老態龍鍾的貧婦,都道是聽錯了話。那小姑娘朗聲道:‘喂,我婆婆問你們,武當派和昆侖派有人來了沒有?’眾人都是一呆,誰也沒有回答。過了片刻,崆峒派的簡捷才道:‘小姑娘,你說甚麽?’那小姑娘道:‘我婆婆問:為甚麽不見武當派和昆侖派的弟子?’簡捷道:‘你們是誰?’那老婆婆彎著腰又咳嗽起來。“突然之間,一股勁風襲向我胸口。這股勁風不知從何處而來,卻迅捷無比,我忙伸掌擋格,登時胸口閉塞,氣血翻湧,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樓板之上,吐出了幾口鮮血。我在茫無所措之,但見那老婆婆身形飄動,東按一掌,西擊一拳,間還夾著一聲聲的咳嗽,頃刻間將酒樓上其餘一十四人盡數擊倒。她出如此突如其來,身法既快,力道又勁,我們一十五人竟沒一個能還得一招半式,每人不是穴道被點,便是受內力震傷了髒腑。那老婆婆左連揚,金花一朵朵從她念珠串上飛出,一朵朵的分別打在十五人的臂上。她轉過身來,扶著那小姑娘,說道:‘阿彌陀佛!’便顫巍巍的走下樓去。隻聽得她拐杖著地,發出緩慢的篤篤之聲,一步步遠去,偶爾還有一兩聲咳嗽從樓下傳來。”
紀曉芙說到這裏,楊不悔已編好了一個花冠,笑嘻嘻的走來,道:“媽,這個花冠給你戴。”說著給母親戴在頭上。紀曉芙笑了笑,繼續說道:“當時酒樓之,一十五人個個軟癱在樓板上,有的還能呻吟幾聲,有的卻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楊不悔驚道:“媽,你在說那個惡婆婆麽?別說,別說,我怕得很。”紀曉芙道:“乖孩子,你再去采花兒編個花冠,給無忌哥哥戴。”楊不悔望著張無忌,問道:“你喜歡甚麽顏色的?”張無忌道:“要紅色的,嗯,還要些白色的,越大越好。”楊不悔張開雙道:“這樣大麽?”張無忌道:“好,就是這麽大。”楊不悔拍走開,說道:“我編好了你可不許不戴。”紀曉芙續道:“我在昏昏沉沉之,隻見十多人走了過來,都是酒樓的酒保、掌櫃的、廚子等等,將我們抬入了廚房。不兒這時早已嚇得不住聲的大哭,跟在我身旁。那掌櫃的拿著一張單子,指著簡捷道:‘在他頭上塗這藥膏。’便有個酒保將事先預備停當的藥膏塗在簡捷頭上。那掌櫃看看單子,指著一人道:‘砍下他的右,接在他左臂上。’兩名廚師取過利刀,依言施行。他說到我的時候,幸好沒甚麽古怪的苦刑,隻喂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藥水。我明知其必有劇毒,但當時隻有受人擺布的份兒,如何能夠反抗?“我們一十五人給他們希奇古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後,那掌櫃的說道:‘你們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傷,沒一個能活得過十天半月。但金花的主人說道:她老人家跟你們原本無冤無仇,瞧你們可憐見兒的,便大發慈悲,指點一條生路,你們趕快到女山湖畔蝴蝶穀去,懇求一個號稱‘蝶穀醫仙’的胡青牛施醫。要是他肯出,那麽每人都有活命之望,否則當世沒一人能救你們性命。這胡青牛又有個外號,叫作‘見死不救’,你們若不是死磨爛纏,他是決計不肯動的。你們跟胡青牛說,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及早預備後事罷!’他說完之後,更詳細指明路徑,大夥兒便到了這裏。”張無忌越聽越奇,道:“紀姑姑,如此說來,那臨淮閣酒樓的掌櫃、廚師、酒保等一幹人,都是那惡婆婆的一夥了?”紀曉芙道:“看來那些人都是她的下,那掌櫃的按照惡婆婆單子上書明的法子,對我們施這些酷刑。直到今天,我還是半點也不明白,為甚麽那惡婆婆要幹這樁怪事?她若跟我們有仇,要取我們性命原是舉之勞。倘是存心要我們多吃些苦頭,想出這些惡毒的法兒來痛加折磨,為甚麽又指點我們來向胡先生求醫?又說她不久便來找胡先生尋仇,難道用這些千奇百怪的法兒將我們整治一頓,是為了試一試胡先生的醫道?”張無忌沉吟半晌,說道:“這個金花婆婆既要來跟胡先生為難,按理說,胡先生原該將你們治好,齊心合力,共禦大敵。否則他口說不肯施治,為甚麽又教了我各種解救的方術,施用起來,確是甚具靈效,這麽說,那是他明裏不救、暗假於我來救人了。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們,半夜裏卻又偷偷前來下毒,令你們死不死、活不活的。真是奇怪之極了。”兩人商量良久,想不出半點緣由。楊不悔已編了一個大花冠,給張無忌戴在頭上。
張無忌道:“紀姑姑,以後除非是我親給你端來的湯藥,你千萬不可服用。晚上你邊要放好兵刃,以防有人加害。眼前你還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幾劑藥給你服了,內傷無礙之後,乘早帶了不悔妹妹逃走罷。”
紀曉芙點點頭,又道:“孩子,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測,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如咱們一起走罷。”張無忌道:“嗯,他一向對我倒是挺好的。他本來說,要治好我身上陰毒之後,再將我害死,但他既然治不好,自也不用出害我了。本來咱們這時便走,最是穩妥,但如何醫治姑姑內傷,我還有幾處不明,須得再請教胡先生。”紀曉芙道:“他既在暗下毒害我,那麽教你的方術隻怕也是故意不對。”張無忌道:“那又不然。胡先生教我的法子,卻又效驗如神這間的是非,我是分辨得出的。奇就奇在這裏。我本來想,那金花的主人要來為難胡先生,他身在病,我可不能在他有難之時離他而去。但胡先生的病顯然是假裝的。”當天晚上,張無忌睜眼不睡,到得更時分,果然又聽到胡青牛悄悄從房出來,到紀曉芙的茅棚去下毒。這般過了日,紀曉芙因不服毒藥,痊愈極快。簡捷、薛公遠他們卻好了又發,反反複複,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已然大出怨言,說張無忌的醫道太過低劣。張無忌也不理會,暗想過了今晚,便可和紀曉芙母女脫身遠走,自己陰毒難除,也不回到武當山去了,免得太師父和諸師伯叔傷心,找個荒僻的所在,靜悄悄的一死便了。這晚臨睡之時,張無忌想明天一早便要離去,胡青牛雖然古怪,待自己畢竟不錯,若非得他醫治,焉能活到今日?這兩年多來,又蒙他傳授不少醫術,相處一場,臨別也頗感黯然,於是走到他房外,問候了幾句,又想起那金花婆婆早晚要來尋事,不知他何以抵禦,不禁為他擔心,說道:“胡先生,你在蝴蝶穀住了這麽久,難道不厭煩麽?幹麽不到別的地方玩玩?”胡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張無忌道:“套一輛騾車,就可以走了,隻要用布蒙住車窗,密不通風,也就是了。你若願意出門,我陪你去便是。”胡青牛歎道:“孩子,你倒好心,天下雖大,隻可惜到處都是一樣。你這幾天胸口覺得怎樣?丹田寒氣翻湧麽?”張無忌道:“寒氣日甚一日,反正無藥可治,那也任其自然罷。”
胡青牛頓了一頓,道:“我開張救命的藥方給你,用當歸、遠誌、生地、獨活、防風五味藥,二更時以穿山甲為引,急服。”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這五味藥和自己的病情絕無關連,而且藥性頗有衝突之處,以穿山甲作藥引,更是不通,問道:“先生,這些藥分量如何?”胡青牛怒道:“分量越重越好。我已跟你說了,還不快快滾出去?”
這些年來,胡青牛跟張無忌談論醫理藥性,當他是半徒半友,向來頗有禮貌,這時竟然如此不留情麵的呼叱,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由得怒氣衝衝的回到臥房,心道:“我好意勸你遠行避禍,沒來由卻遭這番折辱,又胡亂開這張藥方給我,難道我會上當麽?”躺在床上,隻是想著適才胡青牛的無禮言語,正要朦朧入睡,忽地想起,“當歸、遠誌……哪有分量越重越好之理?莫非……莫非他說當歸,乃是‘該當歸去’之意?”想到“當歸”或是“該當歸去”之意,跟著便想:“遠誌”是叫我“誌在遠方”、“高飛遠走”、“生地”和“獨活”的意思明白不過,自是說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獨活,那“防風”呢?嗯,是說“須防走漏風聲”;又說“二更時以穿山甲為引,急服”,“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經由穀大路而行,而且須二更時急走。
這麽一想,對胡青牛這張藥不對症、莫名其妙的方子,登時豁然盡解,跳起身來,轉念又想:“胡先生必知眼前大禍臨頭,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敵人未至,他為甚麽不明明白白跟我說,卻要打這個啞謎?若是我揣摩不出,豈非誤事?此刻二更已過,須得快走。”暗想胡先生必有難言之隱,因這是些日子始終不走,說不定暗已安排了對付大敵的巧妙關,他雖叫我“防風”、“獨活”,但紀姑姑母女卻不能不救。當下悄悄出房,走到紀曉芙的茅棚之。隻見紀曉芙躺在稻草上,卻另有一人彎著腰,俯在紀曉芙身前。這一晚是半月,月光從茅棚的空隙照射進來,張無忌見那人方巾藍衫、青布蒙臉,正是胡青牛,瞬息間千百個疑團湧向心間。隻見胡青牛左捏住紀曉芙的臉頰,逼得她張開嘴來,右取出一顆藥丸,便要喂入她口。張無忌見情勢危急,急忙躍出,叫道:“胡先生,你不可害人……”
那人一驚回頭,便鬆開了,砰的一響,背上已被紀曉芙一掌重重擊。他身子軟倒,蒙在臉上的青布也即掀開了半邊。張無忌一看之下,忍不住驚呼,原來這人不是胡青牛,秀眉粉臉,卻是個年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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