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靈芙醉客綠柳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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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行人行出百餘裏,在沙漠就地歇宿。張無忌睡到夜,忽聽得西首隱隱傳來叮當、叮當清脆的金屬撞擊之聲,心一動,當即悄悄起身,向聲音來處迎去。奔出裏許,隻見小小一個人影在月光下移動,他搶步上去,叫道:“小昭,怎麽你也來了?”

    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見到張無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在她懷裏,抽抽噎噎的隻是哭泣,卻不說話。張無忌輕拍她肩頭,說道:“好孩子,別哭,別哭!”小昭似乎受盡了委曲,終於得到發泄,哭得更加響了,說道:“你到哪裏,我……我也跟到哪裏。”張無忌心想:“這小姑娘父母雙亡,又見疑於楊左使父女,十分可憐。想是我對她和顏悅色,是以對我甚是依戀。”說道:“好,別哭啦,我也帶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

    小昭大喜,抬起頭來,蒙蒙朧朧的月光在她清麗秀美的小小臉龐上籠了一層輕紗,晶瑩的淚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眼波已盡是歡笑。張無忌微笑道:“小昭你將來長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

    張無忌尚未回答,忽聽得東北角上蹄聲雜遝,有大隊人馬自西向東,奔馳而過,少說也有一百餘乘。過不多時,韋一笑和楊逍先後奔到,說道:“教主,深夜之大隊人馬奔馳,說不定又是本教之敵。”張無忌命小昭去和彭瑩玉等人會合,自行帶楊韋二人,奔向蹄聲傳來處查察。

    到得近處,果見沙漠留下一排蹄印。韋一笑俯身察看,抓起一把沙子,說道:“有血跡。”張無忌抓起沙子湊近鼻端,登時聞到一陣血腥氣。人循著蹄印追出數裏,楊逍忽見左首沙有半截單刀,拾起一看,見刀柄上刻著‘馮遠聲’字,微一沉吟,說道:“這是崆峒派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預備下馬匹,回歸原。”韋一笑道:“從光明頂下來,已然事隔半月有餘,他們尚在這裏,不知搗什麽鬼?”人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歸原地安睡。

    行到第五日上,前麵草原上來了一行人眾,多數是身穿緇衣的尼姑,另有八個男子。

    雙方漸漸行近,一名尼姑尖聲叫道:“是魔教的惡賊!”眾人紛紛拔出兵刃,散開迎敵。

    張無忌見是峨嵋派人眾,不知何以去而複回,而那些人也是從未見過的,朗聲說道:“眾位師太是峨嵋門下嗎?”一名身材瘦小的年尼姑越眾而出,厲聲道:“魔教的惡賊,多問什麽?上來領死罷。”張無忌道:“師太上下如何稱呼?何以如此動怒?”那尼姑喝道:“惡賊,憑你也配問我名號!你是誰?”

    韋一笑疾衝而前,穿入眾人之,點了兩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兩人後領,猛地發腳,遠遠奔了出去,將兩人摔在地下,隨即又奔回原處。這幾下兔起鶻落,快速無倫,冷笑一聲,說道:“這位是當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膽無雙的奇男子,統率左右光明使、四大護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風雷四門的明教張教主,趕過峨嵋派下山,奪過滅絕師太倚天寶劍,以他這樣人物也配出來問一聲師太法名麽?”

    他這番話一口氣說將出來,峨嵋群弟子盡皆駭然,眼見韋一笑適才露了這麽一匪夷所思的武功,無人再懷疑他的說話,那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閣下是誰?”韋一笑道:“在下姓韋,外號青翼蝠王。”峨嵋派幾個人不約而同的驚呼,便有四人急奔去救護那兩被他搬到了遠處的同門。韋一笑道:“奉張教主號令:明教和六大派止息幹戈,釋愆修好。

    貴同門運氣好,韋蝠王這次沒吸他們的血。”他自得張無忌以九陽神功療傷,不但驅除了玄陰指寒毒,連以前積下的毒氣也消了大半,不必行功運勁,便須吸血抗寒。

    那四人抬了被點穴道的同門回來,正待設法替他們解治,隻聽得嗤嗤兩響,兩粒小石子射將過來,帶著破空之聲,直衝二人穴道,登時替他們解開了。卻是楊逍以‘彈指神通’反運‘擲石點穴’的功夫。

    那年尼姑見對方人數固然不少,而適才兩人稍顯身,實是武功高的出奇,若是動,非吃大虧不可,所謂:‘止息幹戈,釋愆修好’,也不知是真是假,便道:“貧尼法名靜空。各位可見到我師父嗎?”張無忌道:“尊師從光明頂下來,已半月有餘,預計此時已進玉門關。各位東來,難道間錯過了麽?”

    靜空身後一個十來歲的女子說道:“師姊別聽他胡說,咱們分路接應,有信號火箭聯絡,怎會錯過不見?”周顛聽她說話無禮,便要教訓聽幾句,說道:“這就奇了……”張無忌低聲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見識。她們尋不著師父,自然著急。”

    靜空滿臉懷疑之色,說道:“家師和我們其餘同門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隱瞞?”周顛笑道:“老實跟你們說,峨嵋派不自量力,來攻光明頂,自滅絕師太以下,個個被擒,現下正打入水牢之,教她們思過待罪,關他個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時再說。”彭瑩玉忙道:“各位莫聽這位周兄弟說笑。滅絕師太神功蓋世,門下弟子個個武藝高強,怎能失陷於明教之?此刻貴我雙方已然罷言和,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見到。”靜空將信將疑,猶豫不決。

    韋一笑道:“這位周兄愛說笑話。難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會騙你們小輩不成?”那年女子道:“魔教向來詭計多端,奸詐狡猾,說話如何能信?”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一揮,突然間,五行旗遠遠散開,隨即合圍,巨木在東、烈火在南、銳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在外遊走策應,將一幹峨嵋弟子團團圍住了。

    殷天正大聲道:“老夫是白眉鷹王,隻須我一人出,就將你們一幹小輩都拿下了。明教今日下留情,年輕人以後說話可得多多檢點些。”這幾句話轟轟雷動,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嗡嗡作響,心神動蕩,難以自製,眼見他白發白眉,神威凜凜眾人無不駭然。

    張無忌一拱,說道:“多多拜上尊師,便說明教張無忌問她老人家安好。”當先向東便去。唐洋待韋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過,這才揮召回五行旗。

    峨嵋弟子瞧這陣勢,暗暗心驚,眼送張無忌等遠去,個個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彭瑩玉道:“教主,我瞧這事其確有蹊蹺。滅絕師太諸人東還,不該和這幹門人錯失道路。各門派沿途均有聯絡記號,哪有影蹤不見之理?”眾人邊走邊談,都覺峨嵋派這許多人突然在大漠消失,其理難明,張無忌更是掛念周芷若的安危,卻又不便和旁人商量。

    這日行到傍晚,厚土旗掌旗使顏垣忽道:“這裏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樹之間察看,從一名本旗教眾裏接過一把鐵鏟,在地下挖掘起來,過不多時,赫然露出一具屍體。屍首已然腐爛,麵目殊不可辨,但從身上衣著看來,顯是昆侖派弟子。厚土旗教眾一齊動挖掘,不久掘出一個大坑,坑橫豎八的堆著十六具屍體,盡是昆侖弟子。若是他們本派掩埋,決不致如此草草,顯是敵人所為。再查那些屍體,人人身上有傷。張無忌命厚土旗將各具屍體好好分開,一具具的妥為安葬。

    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頭的疑問都是一樣:“誰幹的?”大家怔了一陣,彭瑩玉才道:“此事倘不查個水落石出,這筆爛帳定然寫在本教頭上。”說不得朗聲道:“大家聽了,若是明刀明槍的交戰,大夥兒在教主率領之下,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也決不致輸於旁人。隻是暗箭難防,此後飲水食飯、行路住宿,處處放敵人下毒暗算。”教眾齊聲答應。

    又行一陣,眼見夕陽似血,天色一陣陣的黑了下來,眾人正要覓地休息,隻見東北角天邊四頭兀鷹不住在天空盤旋。突然間一頭兀鷹俯衝下去,立即又急飛而上,羽毛紛落,啾啾哀鳴,顯是給下麵什麽東西擊,吃了大虧。

    銳金旗的掌旗使莊錚死在倚天劍下之後,副旗使吳勁草承張無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這時見兀鷹古怪,說道:“我去瞧瞧。”帶了兩名弟兄,急奔過去。過了一會,一名教眾先行奔回向張無忌道:“稟告教主,武當派殷六俠摔在沙穀之。”張無忌大吃一驚,道:“是殷六俠?受了傷麽?”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傷,吳旗使見是殷六俠,命屬下急速稟告教主。吳旗使已下穀救援去了……”

    張無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說完,便即奔去。楊逍、殷天正等隨後跟來。到得近處,隻見是個大沙穀,足有十餘丈深,吳勁草左抱著殷梨亭,一步一陷,正在十分吃力的上來。張無忌沿著沙壁搶了下去,一抓住吳勁草右臂,另一便去探殷梨亭的鼻息,察覺尚有呼吸,略感寬心,接過他身子,幾個縱躍便出了沙穀,將他橫放在地,定神看時,不禁又是驚怒,又是難過。但見他膝、肘、踝、腕、足趾、指,所有四肢的關節都被人折斷了,氣息奄奄,動彈不得,對方下之毒,實是駭人聽聞。

    殷梨亭神智尚未迷糊,見到張無忌,臉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的兩顆石子。原來他受傷後被人推下沙穀,仗著內力精純,一時不死,兀鷹想來吃他,被他側頭咬起地下石子,噴石射擊,如此苦苦撐持,已有數日。

    楊逍見那四頭兀鷹尚自盤旋未去,似想等眾人拋下殷梨亭後,便飛下來啄食他的屍體,從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連彈,四頭兀鷹應聲落地,每一隻的腦袋都被小石打得粉碎。

    張無忌先給殷梨亭服下止痛護心的藥丸,然後再詳加查察,但見他四肢共有二十來處斷折,每處斷骨均是被重指力捏成粉碎,再也無法接續。殷梨亭低聲道:“跟哥一樣,是少林派……金剛指力……指力所傷……”

    張無忌登時想起當年父親所說師伯俞岱岩受傷的經過來,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捏得骨節粉碎,臥床已達二十餘年。其時自己父母尚未相識,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師叔傷在少林金剛指下。他定了定神,說道:“六叔不須煩心,這件事交給了侄兒,定教奸人難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何人所為,六叔可知道麽?”

    殷梨亭搖了搖頭,他數日來苦苦掙命,早已筋疲力盡,此刻心頭一鬆,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暈過去。

    張無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全是為了對不起師伯,今日六師叔又遭此難,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這罪魁禍首,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父母?眼見殷梨亭雖然昏暈,性命該當無礙,隻是斷肢難續,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運。

    他經曆有限,見事不快,須得靜下來細細思量;當下負著雙,遠遠走開,走上一個小丘坐了下來,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要不要上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禍首,跟爹爹、媽媽、師伯、六師叔報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認,交出行凶之人,自然再好不過,否則豈非明教要和武當派聯,共同對付少林?我已和眾兄弟歃血盟誓,決不再向各門派幫會尋仇生事,但事情一鬧到自己頭上,便立時將誓言拋諸腦後,又如何能夠服眾?禍端一開,此後怨怨相報,隻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傷殘多少英雄好漢的性命?”

    其時天已全黑,明教眾人點起燈火,埋鍋造飯。張無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見明月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直想到半夜,才這麽決定:“且到少林寺去見掌門空聞神僧,說明前因後果,要他給一個公道。”轉念又想:“但若把話說僵了,非動不可,那便如何?”

    他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心想:“我年紀輕輕,初當大任,立即便遭逢一件極棘的難題,一心想要止戰息爭,但凶殺血仇,卻一件件迫人而來。我擔當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脫,此後煩惱艱困實是無窮無盡!若能不做教主,可有多好?”

    他回到燈火之旁,眾人雖然肚餓,卻誰都沒有動筷吃飯,恭敬肅穆的站起。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後自管用飯,不必等我。”去看殷梨亭時,隻見楊不悔已用熱水替他洗靜了創口,正在喂他飲湯。

    殷梨亭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間雙眼發直,目不轉睛的瞪著楊不悔,大聲說道:“曉芙妹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麽?”楊不悔滿臉通紅,神色極是尷尬,右拿著匙羹,低聲道:“你再喝幾口湯。”殷梨亭道:“你答應我,永遠不離開我。”楊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這湯再說。”殷梨亭似乎甚為喜悅,張口把湯喝了。

    次日張無忌傳下號令,各人暫且不要分散,齊到嵩山少林寺去,問明打傷殷梨亭的原委再說。韋一笑、周顛等眼見殷梨亭如此重傷,個個心不平,聽教主說要去少林問罪,齊聲喝采。楊逍為了紀曉芙之事,一直對殷梨亭極是抱憾,口雖然不言,心裏卻立定了主意,決意竭盡全力為他報仇,更命女兒好好照顧服侍,稍補自己的前過。

    此後一路沒再遇上異事。殷梨亭時昏時醒,張無忌問起他受傷的情形,殷梨亭茫然難言,隻說:“少林派的和尚,五個圍攻我一個。是少林派的武功,決計錯不了。”

    這日眾人進了玉門關,賣了駱駝,改乘馬匹,生怕惹人耳目,買了商販的衣服換上。有的更趕著騾車,裝了皮貨藥材等物。

    這日清晨動身,在甘涼大路上趕道,驕陽如火天氣熱了起來。行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前麵一排二十來棵柳樹,眾人心甚喜,摧趕坐騎,奔到柳樹之下休息。

    到得近處,隻見柳樹下已有九個人坐著。八名大漢均作獵戶打扮,腰挎佩刀,背負弓箭,還帶著五六頭獵鷹,墨羽利爪,模樣極是神駿。另一人卻是個年輕公子,身穿寶藍綢衫,輕搖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華貴之氣。

    張無忌翻身下馬,向那年輕公子瞥了一眼,隻見他相貌俊美異常,雙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折扇白玉為柄,握著扇柄的,白得和扇柄竟無分別。

    但眾人隨即不約而同的都瞧向那公子腰間,隻見黃金為鉤、寶帶為束,懸著一柄長劍,劍柄上赫然鏤著‘倚天’兩個篆。看這劍的形狀長短,正是滅絕師太持以大屠明教教眾、周芷若用以刺得張無忌重傷幾死的倚天劍。明教眾人大為愕然,周顛忍不住要開口相詢。便在此時,隻聽得東邊大路上馬蹄雜遝,一群人亂糟糟的乘馬奔馳而來。

    這群人是一隊元兵,約莫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婦女,被元兵用繩縛了曳之而行。這些婦女大都小腳伶仃,如何跟得上馬匹,有的跌倒在地,便被繩子拉著隨地拖行。所有婦女都是漢人,顯是這群元兵擄掠來的百姓,其半數都已衣衫被撕得稀爛,有的更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極是淒慘。元兵有的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則揮鞭抽打眾女。這些蒙古兵一生長於馬背,鞭術精良,馬鞭抽出,回一拖,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餘人歡呼喝采,喧聲笑嚷。

    蒙古人侵入國,將近百年,素來瞧得漢人比牲口也還不如,隻是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淫虐欺辱卻也是極少見之事。明教眾人無不目眥欲裂,隻待張無忌一聲令下,便即衝上殺兵救人。

    忽聽得那少年公子說道:“吳六破,你去叫他們放了這幹婦女,如此胡鬧,成什麽樣子!”話聲清脆,又嬌又嫩,竟似女子。

    一名大漢應道:“是!”解下係在柳樹上的一匹黃馬,翻身上了馬背,馳將過去,大聲說道:“喂,大白天這般胡鬧,你們也沒官長管束麽?快快把眾婦女放了!”

    元兵隊一名軍官越眾而出,臂彎摟著一個少女,斜著醉眼,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死囚活得不耐煩了,來管老爺的閑事!”那大漢冷冷的道:“天下盜賊四起,都是你們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鬧出來的,乘早給我規矩些罷。”

    那軍官打量柳蔭下的眾人,心下微感詫異,暗想尋常老百姓一見官兵,遠遠躲開尚自不及,怎地這群人吃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管起官軍的事來?一眼掠過,見那少年公子頭巾上兩粒龍眼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貪心登起,大笑道:“兔兒相公,跟了老爺去罷!有得你享福的!”說著雙腿一夾,摧馬向那少年公子衝來。

    那公子本來和顏悅色,瞧著眾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氣,待聽得這軍官如此無禮,秀眉微微一蹙,說道:“別留一個活口。”

    這“口”字剛說出,颼的一聲響,一支羽箭射出,在那軍官身上洞胸而過,乃是那公子身旁一個獵戶所發。此人發箭法之快,勁力之強,幾乎已是武林的一流好,尋常獵戶豈能有此本事?

    隻聽得颼颼颼連珠箭發,八名獵戶一齊放箭,當真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眾元兵雖然變起倉卒,大吃一驚,但個個弓馬嫻熟,大聲呐喊,便即還箭。餘下名獵戶也即上馬衝去,一箭一個,一箭一個,頃刻之間,射死了十餘名元兵。其餘元兵見勢頭不對,連聲呼哨,丟下眾婦女回馬便走。那八名獵戶胯下都是駿馬,風馳電掣般追將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裏,蒙古官兵盡數就殲。

    那少年公子牽過坐騎,縱馬而去,更不回頭再望一眼。他號令部署在瞬息間屠滅五十餘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飯一般,竟是絲毫不以為意。周顛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話問你!”那公子更不理會,在八名獵戶擁衛之下,遠遠的去了。

    張無忌、韋一笑等若是施展輕功追趕,原也可以追及奔馬,向那少年公子問個明白,但見那八名獵戶神箭殲敵,俠義為懷,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貿然冒犯。眾人紛紛議論,都猜不出這九人的來曆。楊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裝,這八個獵戶打扮的高卻對她恭謹異常。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原那一個門派的人物。”

    這時楊不悔和厚土旗下眾人過去慰撫一眾被擄的女子,問起情由,知是附近村鎮的百姓,於是從元兵的屍體上搜出金銀財物,分發眾女,命她們各自從小路歸家。

    此後數日之間,群豪總是談論著那箭殲元兵的九人,心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得能與之訂交為友。

    周顛對楊逍道:“楊兄,令愛本來也算是個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裝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下,那就比下去啦。”楊逍道:“不錯,不錯。他們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位獵戶的排名,就該在‘五散人’之上。”周顛道:“放你娘的臭屁!騎射功夫有什麽了不起?你叫他們跟周顛比劃比劃。“楊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是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論,看來比冷謙兄要略勝半籌。”明教五散人武功以冷謙為冠,這是眾所周知之事。楊逍和周顛素來不睦,雖然不再明爭,但周顛一有會,便要和楊逍鬥幾句口,這時聽他說八獵戶的武功高於冷謙,顯是把五散人壓下去了,心頭逾怒,正待反唇相譏,彭瑩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楊左使的當,他有意想激你生氣呢!“周顛哈哈大笑,說道:”我偏不生氣,你奈何得我?“但過不多時,又指摘起楊逍騎術不佳來。群豪相顧莞爾。

    殷梨亭每日在張無忌醫療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說起那日從光明頂下來,心神激蕩,竟在大漠迷失了道路,越走越遠,在黃沙莽莽的戈壁摸索了日。待得覓回舊路,已和武當派師兄弟們失去了聯絡。這日突然遇到了五名少林僧人,那些和尚一言不發,便即上前挑戰。五僧武功都是極強,殷梨亭雖然打倒了二僧,但寡不敵眾,終於身受重傷。他說這五個和尚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確然無疑,隻是並未在光明頂上會過,想來是後援的人眾,到底何以對他忽下毒,實是猜想不透。他曾自報姓名,那便決不是認錯了人。

    一路之上,楊不悔對他服侍十分周到,她知自己父母負他良多,又見他情形如此淒慘,不禁憐惜之心大起。

    這天黃昏,群豪過了永登,加緊催馬,要趕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間,聽得馬蹄聲響,大路上兩騎並肩馳來,奔到十餘丈外便躍下地來,牽馬候在道旁,神態甚是恭敬。那二人獵戶打扮,正是箭殲元兵的八雄人物。群豪大喜,紛紛下馬迎上。

    那兩人走到張無忌跟前,躬身行禮。一人朗聲說道:“敝上仰慕明教張教主仁俠高義群豪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請各位赴敝莊歇馬,以表欽敬之忱。”張無忌還禮道:“豈敢,豈敢!不知貴上名諱如何稱呼?”那人道:“敝上姓趙,閨名不敢擅稱。”眾人聽他直認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裝,足見相待之誠,心均喜。

    張無忌道:“自見諸位弓箭神技,每日裏讚不絕口,得蒙不棄下交,幸如何之。隻是叨擾不便。”那人道:“各位是當世英雄,敝上心儀已久,今日路過敝地,豈可不奉杯水酒,聊盡地主之誼。”張無忌正想結識這幾位英雄人物,又要打聽倚天劍的來龍去脈,便道:“既是如此,卻之不恭,自當造訪寶莊。”

    那二人大喜,上馬先行,在前領路。行不出一裏,前麵又有二人馳來,遠遠的便下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的人物;再行裏許,神箭八雄的其餘四人也並騎來迎。明教群豪見對方禮數周到,盡皆喜慰。

    順著青石板大路來到一所大莊院前,莊子周圍小河環繞,河邊滿是綠柳,在甘涼一帶竟能見到這等江南風景,群豪都為之胸襟一爽。隻見莊門大開,吊橋早已放下,那位姓趙的小姐仍是穿著男裝,站在門口迎接。

    趙小姐上前行禮,朗聲道:“明教諸位豪俠今日駕臨綠柳山莊,當真是蓬蓽生輝。張教主請!楊左使請!殷老前輩請!韋蝠王請……”她對明教群豪竟個個相識,不須引見,便隨口道出名號,而且教地位誰高誰下,也是順著順序說得一一無誤。眾人一怔。周顛忍不住便問:“大小姐,你怎地知道我們的姓名?難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麽?”

    趙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俠名滿江湖,誰不知聞?近日光明頂一戰,張教主以絕世神功威懾六大派,更是轟傳武林。各位東赴原,一路上不知將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豈獨小女子為然?”

    眾人一想不錯,心下甚喜,但口自是連連謙遜,問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師承時,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道:“在下是趙一傷,這是錢二敗,這是孫毀,這是李四摧。”再指著另外四人道:“這是周五輸,這是吳六破,這是鄭滅,這是王八衰。”

    明教群豪聽了,無不啞然,心想這八人的姓氏依著‘百家姓’上‘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排列,已是十分奇詭,所用的名字更是個個不吉,至於‘王八衰’雲雲,直是匪夷所思了。但江湖人避禍避仇,隨便取個假名,也是尋常得緊,當下不再多問。

    趙小姐親自領路,將眾人讓進大廳。群豪見大廳上高懸匾額,寫著‘綠柳山莊’四個大字。堂一幅趙孟(兆頁)繪的‘八駿圖’,八駒姿態各不相同,匹匹神駿風發。左壁懸著一幅大字曰:“白虹座上飛,青蛇匣吼,殺殺霜在鋒,團團月臨紐。劍決天外雲,劍衝日自鬥,劍破妖人腹,劍拂佞臣首。潛將辟魑魅,勿但驚妾婦。留斬泓下蛟,莫試街狗。”詩末題了一行小字:“夜試倚天寶劍,洵神物也,雜錄‘說劍’詩以讚之。汴梁趙敏。”

    張無忌書法是不行的,但曾隨朱九真練過字,別人書法的好壞倒也識得一些,見這幅字筆勢縱橫,然頗有嫵媚之致,顯是出自女子筆,知是這位趙小姐所書。他除醫術之外沒讀過多少書,但詩句含意並不晦澀,一誦即明,心想:“原來她是汴梁人氏,單名一個‘敏’字。”便道:“趙姑娘武全才,佩服佩服。原來姑娘是州舊京世家。”

    那趙小姐趙敏微微一笑,說道:“張教主的尊大人號稱‘銀鉤鐵劃’,自是書法名家。

    張教主家學淵源,小女子待會尚要求懇一幅法書。”

    張無忌一聽此言,臉上登時紅了,他十歲喪父,未得跟父習練書法,此後學醫學武,於字一道實是淺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寫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在下不幸,先父見背甚早,未克繼承先父之學,大是慚愧。”

    說話之間,莊丁已獻上茶來,隻見雨過天青的瓷杯之飄浮著嫩綠的龍井茶葉,清香撲鼻。群豪暗暗奇怪,此處和江南相距千裏之遙,如何能有新鮮的龍井茶葉?這位姑娘實是處處透著奇怪。趙敏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無他,等群豪用過茶後,說道:“各位遠道光降,敝莊諸多簡慢,尚請恕罪。各位路途勞頓,請到這邊先用些酒飯。”說著站起身來,引著群豪穿廊過院,到了一座大花園。

    園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卻甚是雅致。張無忌不能領略園的勝妙之處,楊逍卻已暗暗點頭,心想這花園的主人實非庸夫俗流,胸大有丘壑。水閣已安排了兩桌酒席。趙敏請張無忌等入座。趙一傷、錢二敗等神箭八雄則在邊廳陪伴明教其餘教眾。殷梨亭無法起身,由楊不悔在廂房裏喂他飲食。

    趙敏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幹了,說道:“這是紹興女貞陳酒,已有一十八年功力,各位請嚐嚐酒味如何?”

    楊逍、韋一笑、殷天正等雖深信這位趙小姐乃俠義之輩,但仍處處小心,細看酒壺、酒杯均無異狀,趙小姐又喝了第一杯酒,便去了疑忌之心,放懷飲食。明教教規本來所謂‘食菜事魔’,禁酒忌葷,自總壇遷入昆侖山之後,已革除了這些飲食上的禁忌。西域蔬菜難得,貴於肉食,兼之氣候嚴寒,倘不食牛羊油脂,內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

    水閣四周池種著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氣優雅。群豪臨清芬、飲美酒,和風送香,甚是暢快。

    那趙小姐談吐甚健,說起原各派的武林軼事,竟有許多連殷天正父子也不知道的。她於少林、峨嵋、昆侖諸派武功頗少許可,但提到張豐和武當俠時卻推崇備至,對明教諸大豪的武功門派也極盡稱譽,出言似乎漫不經意,但一褒一讚,無不詞竅要。群豪又是歡喜,又是佩服,但問到她自己的武功師承時,趙敏卻笑而不答,將話題岔了開去。

    酒過數巡,趙敏酒到杯幹,極是豪邁,每一道菜上來,她總是搶先夾一筷子吃了,眼見她臉泛紅霞,微帶酒暈,榮光更增麗色。自來美人,不是溫雅秀美,便是嬌豔姿媚,這位趙小姐卻是十分美麗之,更帶著分英氣,分豪態,同時雍容華貴,自有一副端嚴之致,令人肅然起敬,不敢逼視。

    張無忌道:“趙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無不感激。在下有一句言語想要動問,隻是不敢出口。”趙敏道:“張教主何必見外?我輩行走江湖,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各位倘若不棄,便交交小妹這個朋友。有何吩咐垂詢,自當竭誠奉告。”張無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請問,姑娘這柄倚天劍從何處得來?”

    趙敏微微一笑,解下腰間倚天劍,放在桌上,說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離此劍,不知是何緣故,可否見告?”張無忌道:“實不相瞞,此劍原為峨嵋掌門滅絕師太所有,敝教弟兄喪身在此劍之下者實不在少。在下自己,也曾被此劍穿胸而過,險喪性命,是以人人關注。”

    趙敏道:“張教主神功無敵,聽說曾以乾坤大挪移法從滅絕師太奪得此劍,何以反為此劍所傷?又聽說劍傷張教主者,乃是峨嵋派一個青年女弟子,武功也隻平平,小妹對此殊為不解。”說話時盈盈妙目凝視張無忌臉上,絕不稍瞬,口角之間,似笑非笑。

    張無忌臉上一紅,心道:“她怎知道得這般清楚?”便道:“對方來得過於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趙敏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定是太美麗了,是不是?”張無忌更是滿臉通紅,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飲一口掩飾窘態,哪知微顫,竟潑出了幾滴酒來,濺在衣襟上。

    趙敏微笑道:“小妹不勝酒力,再飲恐有失儀,現下說話已不知輕重了。我進去換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諸位請各自便,不必客氣。”說著站起身來,學著男子模樣,團團一揖,走出水閣,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劍仍平放桌上,並不取去。

    侍候的家丁繼續不斷送上菜肴。群豪便不再食,等了良久,不見趙敏回轉。周顛道:“她把寶劍留在這裏,倒放心咱們。”說著便拿起劍來,托在,突然“噫”的一聲,說道:“怎地這般輕?”抓住劍柄抽了出來,劍一出鞘,群豪一齊站起身,無不驚愕。這哪裏是斷金切玉、鋒銳絕倫的倚天劍?竟是一把木製的長劍。各人隨即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但見劍刃色作淡黃,竟是檀香木所製。

    周顛一時不知所措,將木劍又還入劍鞘,喃喃的道:“楊……楊左使,這……這是什麽玩意兒?”他雖和楊逍成日鬥口,但心實是佩服他見識卓超,此刻遇上了疑難,不自禁脫口便向他詢問。

    楊逍臉色鄭重,低聲道:“教主,這趙小姐十九不懷好意。此刻咱們身處危境,急速離開為是。”周顛道:“怕她何來?她敢有甚舉動,憑著咱們這許多人,還不殺他個落花流水?”楊逍道:“自進這綠柳山莊,隻覺處處透著詭異,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實捉摸不到是何門道。咱們何必留在此地,事事為人所製?”張無忌點頭道:“楊左使所言不錯。咱們已用過酒菜,如此告辭便去。”說著便即離座。

    鐵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劍的下落,教主便不尋訪了麽?”彭瑩玉道:“依屬下之見,這趙小姐故布疑陣,必是有所為而來。咱們便不去尋她,她自會再找上門來。”張無忌道:“不錯,咱們此刻有事在身,不必多生枝節。日後以逸待勞,一切看明白了再說。”

    當下各人出了水閣,回到大廳,命家丁通報小姐,說多謝盛宴,便此告辭。

    趙敏匆匆出來,身上已換了一件淡黃綢衫,更顯得瀟灑飄逸,榮光照人,說道:“才得相會,如何便去?莫是嫌小女子接待太過簡慢麽?”張無忌道:“多謝姑娘厚賜,怎說得上‘簡慢’二字。我們俗務纏身,未克多待。日後相會,當再討教。”趙敏嘴角邊似笑非笑,直送出莊來。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

    群豪抱拳而別,一言不發的縱馬疾馳,眼見雖綠柳山莊已遠,四下裏一片平野,更無旁人。周顛大聲說道:“這位趙大小姐未必安著什麽壞心眼兒,她拿一柄木劍跟教主開個玩笑,那是女孩兒家胡鬧,當得什麽真?楊左使,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楊逍沉吟道:“到底是什麽道理,我也說不上來,隻是覺得不對勁。”周顛笑道:“大名鼎鼎的楊左使在光明頂一戰之後,變成了驚弓之……啊喲!”身子一晃,倒撞下馬。

    說不得和他相距最近,忙躍下馬背,搶上扶起,說道:“周兄,怎麽啦?”周顛笑道:“沒……沒什麽。想是多喝了幾杯,有些兒頭暈。”他一說起‘頭暈’兩字,群豪相顧失色,原來自離綠柳莊後,一陣奔馳,各人都微微有些頭暈,隻是以為酒意發作,誰也沒加在意,但以周顛武功之強,酒量之宏喝了幾杯酒怎能倒撞下馬?其定有蹊蹺。

    張無忌仰起了頭,思索王難姑‘毒經’所載,有哪一種無色、無味、無臭的毒藥,能使人服後頭暈;遍思諸般毒藥皆不相符,而且自己飲酒食菜與群豪絕無分別,何以絲毫不覺有異?突然之間,腦海猶如電光般一閃,猛地裏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在水閣飲酒的各位一齊下馬,就地盤膝坐下,千萬不可運氣調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天鷹旗下的弟兄,分布四方,嚴密保護諸位首領,不論有誰走近,一概格殺!”

    眾人聽得教主嚴令,轟然答應,立時抽出兵刃,分布散開。

    張無忌叫道:“不等我回來,不得離散。”

    群豪一時不明所以,隻感微微頭暈,絕無其他異狀,何以教主如此驚慌?張無忌又再叮囑:“不論心頭如何煩惡難受,總之是不可調運內息,否則毒發無救。”群豪吃了一驚:“怎地了毒啦?”

    張無忌身形微晃,已竄出十餘丈外,他嫌騎馬太慢,當下施展輕功,疾奔綠柳莊而去。

    他焦急異常,知道這次楊逍、殷天正等人所劇毒,一發作起來隻不過一時刻之命,決不似了‘玄陰指’後那麽可以遷延時日,倘若不及時搶到解藥,眾人性命休矣。這二十餘裏途程片刻即至,到得莊前,一個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進去。守在莊門前的眾莊丁眼睛一花,似見有個影子閃過,竟沒看清有人闖進莊門。

    張無忌直衝後園,搶到水閣,隻見一個身穿嫩綠綢衫的少女左持杯,右執書,坐著飲茶看書,正是趙敏。這時她已換了女裝。

    她聽得張無忌腳步之聲,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張無忌道:“趙姑娘,在下向你討幾棵花草。”也不等她答話,左足一點,從池塘岸畔躍向水閣,身子平平飛渡,猶如點水蜻蜓一般,雙已將水八株象水仙般的花草盡數拔起。正要踏上水閣,隻聽得嗤嗤聲響,幾枚細微的暗器迎麵射到,張無忌右袍袖一拂,將暗器卷入衣袖,左袖拂出,攻向趙敏。

    趙敏斜身相避,隻聽得呼呼風響,桌上茶壺、茶杯、果碟等物齊被袖風帶出,越過池塘,摔入花木,片片粉碎。張無忌身子站定,看花草時,見每棵花的根部都是深紫色的長須,一條條須上生滿了珍珠般的小球,碧綠如翡翠,心大喜,知解藥已得,當即揣入懷內,說道:“多謝解藥,告辭!”

    趙敏笑道:“來時容易去時難!”擲去書卷,雙順勢從書抽出兩柄薄如紙、白如霜的短劍,直搶上來。

    張無忌掛念殷天正眾人的傷勢,不願戀戰,右袖拂出,釘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針齊向她射去。趙敏斜身閃出水閣,右足在台階上一點,重行回入,就這麽一出一進,十餘枚金針都落入了池塘。張無忌讚道:“好身法!”眼見她左前,右後,兩柄短劍斜刺而至,心想:“這丫頭心腸如此毒辣,倘若我不是練過九陽真經神功,讀過王難姑‘毒經’,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傾覆在她。”雙探出,夾便去奪她短劍。

    趙敏皓腕倏翻,雙劍便如閃電般削他指。張無忌這一奪竟然無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變幻,何等奧妙,雖沒奪下利刃,指拂處,已拂了她雙腕穴道。她雙劍再也拿捏不住,乘勢擲出,張無忌頭一側,登登兩響,兩柄短劍都釘在水閣的木柱之上,餘勁不衰,兀自顫動。張無忌心頭微驚,以武功而論,她還遠不到楊逍、殷天正、韋一笑等人的地步,但警靈敏,變招既快且狠,雙劍雖然把捏不住,仍要脫傷人,若以為她兵刃非出不可,已不足為患,躲避遲得一瞬,不免命喪劍底。

    趙敏雙劍出,右腕翻處,抓住套著倚天劍劍鞘的木劍,卻不拔出鞘,揮鞘往張無忌腰間砸來。張無忌左食兩指疾點她左肩‘肩貞穴’,待她側身相避,右探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豈能再度無功,已將木劍夾奪過。

    趙敏站穩腳步,笑吟吟的道:“張公子,你這是什麽功夫?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麽?我瞧也平平無奇。”張無忌左掌攤開,掌一朵珠花輕輕顫動,正是她插在鬢邊之物。

    趙敏臉色微變,張無忌摘去鬢邊珠花,她竟絲毫不覺,倘若他當摘下珠花之時,順在她左邊太陽穴上一戳,這條小命兒早已不在了。她隨即寧定,淡然一笑,說道:“你喜歡我這朵珠花,送了給你便是,也不須動強搶。”

    張無忌倒給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左一揚,將珠花擲了過去,說道:“還你!”轉身便出水閣。

    趙敏伸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張無忌轉過身來,隻聽她笑道:“你何以偷了我珠花上兩粒最大的珍珠?”張無忌道:“胡說八道,我沒功夫跟你說笑。”趙敏將珠花高高舉起,正色道:“你瞧,可不是少了兩粒珍珠麽?”

    張無忌一瞥之下,果見珠花有兩根金絲的頂上沒珍珠,料知她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詭計,隻哼了一聲,不加理會。

    趙敏按桌邊,厲聲說道:“張無忌,你有種就走到我身前步之地。”

    張無忌不受她激,說道:“你說我膽小怕死,也由得你。”說著又跨下了兩步台階。

    趙敏見激將之計無效,花容變色,慘然道:“罷啦,罷啦。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麵目去見我師父?”反拔下釘在柱上的一柄短劍,叫道:“張教主,多謝你成全!”

    張無忌回過頭來,隻見白光一閃,她已挺短劍往自己胸口插落。張無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麵那‘當’字還沒說出,隻見短劍當真插入了她胸口,她慘呼一聲,倒在桌邊。張無忌這一驚著實不小,哪料到她居然會如此烈性,數招不勝,便即揮劍自戕,心想這一劍若非正心髒,或有可救,當即轉身,回來看她傷勢。

    他走到離桌步之處,正要伸去扳她肩頭,突然間腳底一軟,登時空了,身子直墮了下去。他暗叫不好,雙袍袖運氣下拂,身子在空微微一停,伸掌往桌邊擊去,這掌隻要擊了,便能借力躍起,不致落入腳底的陷井。哪知趙敏自殺固然是假,這著也早已料到,右掌運勁揮出,不讓人掌碰到桌子。

    這幾下兔起鶻落,直是瞬息間之事,雙掌一交,張無忌身子已落下了半截,百忙腕疾翻,抓住了趙敏右的四根指。她指滑膩,立時便要溜脫,但張無忌隻須有半分可資著力之處,便有騰挪餘地,臂暴長,已抓住了她上臂,隻是他下墮之勢甚勁,一拉之下,兩人一齊跌落。眼前一團漆黑,身子不住下墮,但聽得拍的一響,頭頂翻板已然合上。

    這一跌下,直有四五丈深,張無忌雙足著地,立即躍起,施展“壁虎遊牆功”遊到陷井頂上,伸去推翻板。觸堅硬冰涼,竟是一塊巨大的鐵板,被括扣得牢牢的。他雖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懸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樣可將力道挪來移去,一推之下,鐵板紋絲不動,身子已落了下來。

    趙敏格格笑道:“上邊八根粗鋼條扣住了,你人在下麵,力氣再大,又怎推得開?”

    張無忌惱她狡獪奸詐,不去理她,在陷井四壁摸索,尋找脫身之計。四壁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堅硬異常。

    趙敏笑道:“張公子,你的‘壁虎遊牆功’當真了得。這陷井是純鋼所鑄,打磨得滑不留,連細縫也沒一條,你居然遊得上去,嘻嘻,嘿嘿!”

    張無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這裏,有什麽好笑?”突然想起:“這丫頭奸滑得緊,這陷井必有出路,別要讓她獨自逃了出去。”當即上前兩步,抓住了她腕。趙敏驚道:“你幹什麽?”張無忌道:“你別想獨個兒出去,你要活命,乘早開了翻板。”

    趙敏笑道:“你慌什麽?咱們總不會餓死在這裏。待會他們尋我不見,自會放咱們出去。最擔心的是,我下人若以為我出莊去了,那就糟糕。”

    張無忌道:“這陷井之,沒有出路的括麽?”趙敏笑道:“瞧你生就一張聰明麵孔,怎地問出這等笨話來?這陷井又不是造來自己住著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敵人的,難道故意在裏麵留下開啟的括,好讓敵人脫身而出麽?”

    張無忌心想倒也不錯,說道:“有人落入陷井,外麵豈能不知?你快叫人來打開翻板。”趙敏道:“我的下人都派出去啦,你剛才見到水閣另有旁人沒有?明天這時候,他們便回來了。你不用急,好好休息一會,剛才吃過喝過,也不會就餓了。”

    張無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會兒不要緊,可是外公他們還有救麽?”五指一緊,使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即放我出去,我先殺了你再說。”趙敏笑道:“你殺了我,那你就永遠別想出這鋼牢了。喂,男女授受不親,你握著我的幹麽?”

    張無忌被她一說,不自禁的放脫了她腕,退後兩步,靠壁坐下。這鋼牢方圓不過數尺,兩人走遠也隻能相距一步,他又是憂急,又是氣惱,聞到她身上少女氣息,加上懷的花香,不禁心神一蕩,站起身來,怒道:“我明教眾人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何故處心積慮,要置我們個個於死地?”

    趙敏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問起,待我從頭說來。你可知我是誰?”

    張無忌一想不對,雖然頗想知道這少女的來曆和用意,但若等她從頭至尾的慢慢說來,殷天正等人已然毒發斃命,何況怎知道這少女的來曆是真是假,倘若她捏造一套謊話來胡說八道一番,枉然耗費時刻,眼前更無別法,隻有逼她叫人開啟翻板,便道:“我不知道你是誰,這當兒也沒功夫聽你說。你到底叫不叫人來放我?”趙敏道:“我無人可叫。再說,在這裏大喊大叫,上麵也聽不見。你若不信,不妨喊上幾聲試試。”

    張無忌怒極,伸左掌去抓她臂。趙敏驚叫一聲,出撐拒,早被點了脅下穴道,動彈不得。張無忌左叉住她咽喉,道:“我隻須輕輕使力,你這條性命便沒了。”這時兩人相距極近,隻覺她呼吸急促,吐氣如蘭,張無忌將頭仰起,和她臉孔離開得遠些。

    趙敏突然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這一招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開了左,說道:“我是不想欺侮你,隻是要你放我出去。”趙敏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來人哪!把翻板開了,我落在鋼牢啦。”她不斷叫喊,外麵卻毫無動靜。趙敏笑道:“你瞧,有什麽用?”

    張無忌氣惱之極,說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什麽樣子?”趙敏道:“你自己才不羞!一個大男人家,卻來欺侮弱女子?”張無忌道:“你是弱女子麽?你詭計多端,比十個男子漢還要厲害。”趙敏笑道:“多承張大教主誇讚,小女子愧不敢當。”

    張無忌心想事勢緊急,倘若不施辣,明教便要全軍覆沒,一咬牙,伸過去,嗤的一聲,將她裙子撕下了一片。趙敏以為他忽起歹念,這才真的驚惶起來,叫道:“你……你做什麽?”張無忌道:“你若決定要放我出去,那便點頭。”趙敏道:“為什麽?”

    張無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將那片綢子浸濕了,說道:“得罪了,我這是迫不得已。”

    當下將濕綢封住了她的口鼻。趙敏立時呼吸不得,片刻之間,胸口氣息窒塞,說不出的難過。她卻也真硬氣,就是不肯點頭,熬到後來,身子扭了幾下,暈了過去。

    張無忌一搭她腕,隻覺脈息漸漸微弱,當下揭開封住她口鼻的濕綢。過了半晌,趙敏悠悠醒轉,呻吟了幾聲。張無忌道:“這滋味不大好受罷?你放不放我出去?”趙敏恨恨的道:“我便再昏暈一百次,也是不放,要麽你就幹脆殺了我。”伸抹抹口鼻,呸了幾聲,說道:“你的唾沫,呸!臭也臭死了!”

    張無忌見她如此硬挺,一時倒是束無策,又僵持片刻,心下焦急,說道:“我為了救眾人性命,隻好動粗了,無禮莫怪。”抓起她左腳,扯脫了她的鞋襪。趙敏又驚又怒,叫道:“臭小子,你幹什麽?”張無忌不答,又扯脫了她右足鞋襪,伸雙食指點在她兩足掌心的“湧泉穴”上,運起九陽神功,一股暖氣便即在“湧泉穴”上來回遊走。

    湧泉穴”在足心陷,乃“足少陰腎經”的起端,感覺最是敏銳,張無忌精通醫理,自是明曉。平時兒童嬉戲,以指爬搔遊伴足底,即令對方周身酸麻,此刻他以九陽神功的暖氣擦動她“湧泉穴”,比之用羽毛絲發搔癢更加難當百倍。隻擦動數下,趙敏忍不住格格嬌笑,想要縮腳躲閃,苦於穴道被點,怎動彈得半分?這份難受遠甚於刀割鞭打,便如幾千萬隻跳蚤同時在五髒六腑、骨髓血管爬動咬齧一般,隻笑了數聲,便難過得哭了出來。

    張無忌忍心不理。趙敏一顆心幾乎從胸腔跳了出來,連周身毛發也癢得似要根根脫落,罵道:“臭小子……賊……小子……,總有一天,我……我將你千刀……千刀萬剮……好啦,好啦……饒……饒了我罷……張……張公子……張教……教主……嗚嗚……嗚嗚……”

    張無忌道:“你放不放我?”趙敏哭道:“我……放……快……停……”

    張無忌這才放,說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數下,解開了她穴道。

    趙敏喘了口長氣,罵道:“賊小子,給我著好鞋襪!”張無忌拿起羅襪,一便握住她左足,剛才一心脫困,意無別念,這時一碰到她溫膩柔軟的足踝,心不禁一蕩。趙敏將腳一縮,羞得滿麵通紅,幸好黑暗張無忌也沒瞧見,她一聲不響的自行穿好鞋襪,在這一霎時之間,心起了異樣的感覺,似乎隻想他再來摸一摸自己的腳。卻聽張無忌厲聲喝道:“快些,快些!快放我出去。”

    趙敏一言不發,伸摸到鋼壁上刻著的一個圓圈,倒轉短劍劍柄,在圓圈忽快忽慢、忽長忽短的敲擊八下,敲擊之聲甫停,豁喇一聲,一道亮光從頭頂照射下來,那翻板登時開了。這鋼壁的圓圈之處有細管和外邊相連,她以約定的訊號敲擊,管關的人便立即打開翻板。

    張無忌沒料到說開便開,竟是如此直捷了當,不由得一愕,說道:“咱們走罷!”趙敏低下了頭,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張無忌想起她是一個女孩兒家,自己一再折磨於她,好生過意不去,躬身一揖,說道:“趙姑娘,適才在下實是迫於無奈,這裏跟你謝罪了。”趙敏索性將頭轉了過去,向著牆壁,肩頭微微聳動,似在哭泣。

    她奸詐毒辣之時,張無忌跟她鬥智鬥力,殊無雜念,這時內愧於心,又見她背影阿娜苗條,後頸肌膚瑩白勝玉,秀發蓬鬆,不由得微起憐惜之意,說道:“趙姑娘,我走了,張某多有得罪。”趙敏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是不肯回過頭來。

    張無忌不敢再行耽擱,又即施展“壁虎遊牆功”一路遊上,待到離那陷井之口尚有丈餘,右足在鋼壁上一點,衝天竄出,袍袖一拂,護住頭臉,生怕有人伏在井口突加偷襲。身子尚未落下,遊目四望,水閣不見有人。他不願多生事端,越過圍牆,抄小路徑奔回明教群豪停歇之處。眼見夕陽在山,剛才在陷井已耽了大半個時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憂急,奔得更快,不多時已離原處不遠,不由大吃一驚。

    隻見大隊蒙古騎兵奔馳來去,將明教群豪圍在間,眾元兵彎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射去。張無忌心想:“本教首領人物一齊毒,無人發號施令,如何抵擋得住大隊敵兵的圍攻?”腳下加快,搶上前去。

    剛奔到近處,隻聽得人叢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叫道:“銳金旗攻北方,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正是小昭的聲音。她呼喝之聲甫歇,明教一隊白旗教眾向東北方衝殺過去,一隊黑旗教眾兜至西南包抄。元兵分隊抵敵,突然間黃旗的厚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眾從間並肩殺出,猶似一條黃龍、一條青龍卷將出來。元兵陣腳被衝,一陣大亂,當即退後。

    張無忌幾個起落,已奔到教眾身前,眾人見教主回轉,齊聲呐喊,精神大振。張無忌見殷天正、楊逍、周顛等人以及五行旗的正副掌旗使都團團坐在地下,小昭卻執小旗,站在土丘上指揮教眾禦敵。五行旗、天鷹旗各路教眾都是武藝高強之士,隻是首領毒,登時亂了,但一經小昭以八卦之術布置守禦,元兵經久攻不進。

    小昭喜叫:“張公子,你來指揮。”張無忌道:“我不成。還是你指揮得好。待我去衝殺一陣,殺他幾個帶兵的軍官。”隻聽颼颼數聲,幾枝箭向他射了過來,張無忌從教眾裏接過一枝長矛,將來箭一一撥落,臂一振,那長矛便如一枝箭般飛了出去,在一名元兵百夫長身上穿胸而過,將他釘在地下。眾元兵大聲叫喊,又退了數十步。

    突聽得號角嗚嗚聲動,十餘騎奔馳而來。張無忌見當先是趙敏下的“神箭八雄”,不禁眉頭微蹙,暗想:“這八人箭法太強,若任得他們發箭,隻怕眾兄弟損傷非小,須得先下為強!”

    卻見那“神箭八雄”為首的趙一傷搖動一根金色龍頭短杖,叫道:“主人有令,立即收兵。”帶兵的元兵千夫長大聲叫了幾聲蒙古話,眾元兵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錢二敗端著一隻托盤,下馬走到張無忌身前,躬身道:“我家主人請張教主收下留念。”張無忌一看,隻見托盤鋪著一塊黃色錦緞,緞上放著一隻黃金盒子,鏤刻得極是精致。

    張無忌也不怕他弄什麽鬼,伸拿了。錢二敗躬身行禮,倒退步,轉身上馬而去。

    張無忌將黃金盒子交給小昭,他掛念著眾人病勢,也無暇去看盒是何物事,當即從懷取出花來,命人取過清水,捏碎深紫色小球莖,調入清水,分別給殷天正、楊逍以及五行旗各正副掌旗使等人服下。這一役凡是赴水閣飲宴之人,除了張無忌因有九陽神功護體、諸毒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腦,無不毒。隻是楊不悔陪著殷梨亭在外,小昭及諸教眾在廂亭飲食,各人遵從教主號令,於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銀針試過,倒是沒有毒。

    解毒之物甚是對症,不到個半時辰,群豪體內毒性消解,不再頭暈眼花,隻是周身乏力而已,當即問起毒和解藥的原委。

    張無忌歎道:“咱們已然處處提防,酒水食物之有無毒藥,我當可瞧得出來。豈知那趙姑娘下毒的心直是匪夷所思。這種水仙模樣的花叫做‘醉仙靈芙’,雖然極是難得,本身卻無毒性。這柄假倚天劍乃是用海底的‘奇鯪香木’所製,本身也是無毒,可是這兩股香氣混在一起,便成劇毒之物了。”

    周顛拍腿道:“都是我不好,誰叫我癢,去拔出這倚天劍來瞧他媽的勞什子。”張無忌道:“她既處心積慮的設法陷害,周兄便不去動劍,她也會差人前來拔劍下毒,那是防不了的。”周顛道:“來!咱們一把火去把那綠柳山莊燒了!”

    他剛說了那句話,隻見來路上黑煙衝天而起,紅焰閃動,正是綠柳山莊起火。

    群豪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心同時轉著一個念頭:“這趙姑娘事事料敵先,早就算到咱們毒解之後,定會前去燒莊,她便先行放火將莊子燒了。此人年紀雖輕,又是女流之輩,卻實是勁敵。”

    周顛拍腿叫道:“她燒了莊子便怎地?咱們還是趕去,追殺她個落花流水。”楊逍道:“她既連莊子都燒了,自是事事有備,料想未必能追趕得上。”周顛道:“楊兄,你的武功也還罷了,講到計謀,總算比周顛稍勝半籌。”楊逍笑道:“豈敢,豈敢!周兄神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張無忌笑道:“兩位不必太謙。咱們這次沒受多大損傷,隻十四位弟兄受了箭傷,也算是天幸,這就趕路罷。”

    群豪在道上問張無忌,如何能想到各人毒的原因。張無忌道:“我記得‘毒經’有一條說道‘奇鯪香木’如與芙蓉一類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沉醉數日,以該花之球莖和水而飲可解。如不即行消解,毒性大損心肺。這‘醉仙靈芙’的性子比之尋常芙蓉更是厲害。因此我要叫各位不可運息用功。否則花香侵入各處經脈,實有性命之憂。”

    韋一笑道:“想不到小昭這小丫頭居然建此奇功,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際挺身而出,大夥兒死傷必重。”楊逍本來認定小昭這小丫頭乃敵人派來臥底,但今日一役,她卻成了明教的功臣,實令他大出意料之外,一時也想不透其原由。

    眾人沿途談論趙敏的來曆,誰都摸不著頭腦。張無忌將雙雙跌入陷井、自己搔她腳底脫困等情隱去不說,雖然心無愧,但當眾談論,總覺難以啟齒。

    當晚眾人一早投客店歇宿,大隊人眾分別在廟宇祠堂等處借宿。小昭倒了臉水,端到張無忌房。張無忌道:“小昭,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後不用再做這些丫頭的賤役了。”小昭嫣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是高興,那又是什麽賤役了?”待他盥洗已畢,將那隻黃金盒子取了出來,道:“不知盒有沒藏著毒蟲毒藥、毒箭暗器之類?”

    張無忌道:“不錯,該當小心才是。”將盒子放在桌上,拉著她走得遠遠地,取出一枚銅錢,揮擲出,叮的一聲響,打在金盒的邊緣,那盒蓋彈了開來,並無異狀。他走近看時,隻見盒裝的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顫動,正是他從趙敏鬢邊摘下來過的。趙敏所除去的兩粒大珠已重行穿在金絲之上。他不由得呆了,想不出她此舉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公子,從位趙姑娘可對你好得很啊,巴巴的派人來送你這麽貴重的一朵珠花。”張無忌道:“我是男子漢,要這種姑娘們的首飾何用?小昭,你拿去戴罷。”小昭連連搖,笑道:“那怎麽成?人家對你一片情意,我怎麽敢收?”

    張無忌左指拿著珠花,笑道:“著!”珠花擲出,勢不輕不重,剛好插在小昭的頭發上,珠花下的金針卻沒碰到她肌膚。小昭伸想去摘下來,張無忌搖道:“難道我送你一點玩物也不成麽?”小昭雙頰紅暈,低聲道:“那可多謝啦。就怕小姐見了生氣。”

    張無忌道:“今晚承你幹了這番大事,楊左使父女哪能對你再存什麽疑心?”小昭滿心歡喜,說道:“我見你去了很久不回來,心急得什麽似的,又見韃子來攻,不知怎麽,忽然大著膽子呼喝起來。這時候自己想想,當真害怕。公子,請你跟五行旗的各位爺們說說,小昭大膽妄為,請他們不可見怪。”張無忌微笑道:“他們多謝你還來不及呢,怎會見怪?”

    不一日來到河南境內。其時天下大亂,四方群雄並起,蒙古官兵的盤查更加嚴緊。明教大隊人馬,成群結隊的行走不便,分批到嵩山腳下會齊,這才同上少室山。由巨木旗掌旗使聞蒼鬆持了張無忌等人名帖,投向少林寺去。

    張無忌知道此次來少林問罪,雖然不願再動幹戈,但結果如何,殊難逆料,倘若少林僧人竟蠻不講理的要動武,明教卻也不得不起而應戰,當下傳下了號令,各首領先行入寺,五行旗和天鷹旗下各路教眾,分批絡繹而來,在寺外四下守候,若聽得自己聲清嘯,便即攻入接應。諸教眾接令,分頭而去。

    過不多時,寺一名老年知客僧隨同聞蒼鬆迎下山來,說道:“本寺方丈和諸長老閉關靜修,恕不見客。”群豪一聽,盡皆變色。

    周顛怒道:“這位是明教教主,親自來少林寺拜山,老和尚們居然不見,未免也托大。”那知客僧低首垂眉,滿臉愁苦之色,說道:“不見!”

    殷天正猶如霹靂般一聲大喝:“到底見是不見?”雙掌排山倒海般推出,轟隆一聲,將道旁一珠大鬆樹推為兩截,上半截連枝帶葉,再帶著個烏鴉巢,垮喇喇的倒將下來。那知客僧至此始有懼色,說道:“各位遠道來此,本當禮接,隻是諸位長老盡在坐關,各位下次再來罷!”說著合十躬身,轉身去了。

    韋一笑身形一晃,已攔在他身前,說道:“大師上下如何稱呼?”那知客僧道:“小僧法名,不說也罷。”韋一笑伸在他肩頭輕拍兩下,笑道:“很好,很好!你擅說‘不見’兩字,原來是不見大師,是空見神僧的師兄。隻不知閻羅王招請佛駕,你‘不見神僧’見是不見?”那知客僧被他這麽一拍,一股冷氣從肩頭直傳到心口,全身立時寒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他強自忍耐,側身從韋一笑身旁走過,一路不停的抖索,踉蹌上山。韋一笑道:“這家夥帶藝投師,身上內功不是少林派的。”張無忌當即想起了圓真,心想帶藝投師之事,少林派甚是尋常,說道:“韋蝠王拍了他這兩下寒冰綿掌,他師祖焉能不理?咱們上去,瞧大和尚們是否當真不見?”

    眾人料想一場惡鬥已然難免,少林派素來是武林的泰山北鬥,千年來江湖上號稱‘長勝不敗門派’,今日這一場大戰,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想到少林寺高如雲,眼前這一大戰,激烈處自是非同小可。

    不到一盞茶時分,已到了寺前的石亭。張無忌想起昔年隨太師父上山,在這亭和少林派大神僧相見,今日重來,雖然前後不過數年,但昔年是個瘦骨伶仃的病童,今日卻是明教教主之尊,緬懷舊事,當真是猶若隔世。

    隻見那石亭有兩根柱子斷折了,亭的石桌也掀倒在地。說不得笑道:“少林和尚好勇鬥狠,這兩根柱子是新斷的,多半前幾天剛跟人打過一場大架,還來不及修理。”周顛道:“待這大戰得勝之後,咱們將這亭子一股腦兒的拆了。”

    群豪在亭等候,料想寺必有大批高出來,決當先禮後兵,責問何以對殷梨亭如此痛下毒,眾僧若是蠻不講理,那時隻好動武。豈知等了大半天,寺竟全無動靜。

    又過一會,遙見一行人從寺後奔向後山,遠遠望去,約有四五十人。彭瑩玉道:“哼,他們在調兵遣將,四下埋伏。”

    張無忌道:“進寺去!”當下楊逍、韋一笑在左,殷天正、殷野王在右,鐵冠道人、彭瑩玉、周顛、說不得四散人在後,擁著張無忌進了寺門。來到大雄寶殿,但見佛像前的供桌倒在一旁,香爐也掉在地下,滿地都是香灰,卻不見人。說不得冷笑道:“少林派一見咱們到來,竟然心慌意亂,連香爐也打翻了,可笑啊可笑!”

    張無忌朗聲道:“明教張無忌,會同敝教楊逍、殷天正、韋一笑諸人前來拜山,求見方丈大師。”他話聲並不甚響,殿旁高懸的銅鍾大鼓受到話聲激蕩,同時嗡嗡嗡的響了起來。

    楊逍、韋一笑等相互對望一眼,均想:“教主內力之深,實是駭人聽聞,當年陽教主在世,也是遠有不及。看來今日之戰,本教可操必勝。”

    張無忌這幾句話,少林寺前院後院,到處都可聽見,但等了半晌,寺內竟無一人出來。

    周顛喝道:“喂,少林寺的和尚老哥老弟們,這般躲起來成什麽樣子?扮新娘麽?”他話聲可比張無忌響得多了,但殿上鍾鼓卻無應聲。

    群豪又等片刻,仍不見有人出來。

    彭瑩玉道:“我心忽有異感,隻覺這寺陰氣沉沉,大大不祥。”周顛笑道:“和尚進廟得其所哉,有什麽異感?”鐵冠道人忽道:“咦,這裏有柄斷頭禪杖。”說不得道:“啊!這裏好大一灘血漬!”周顛笑道:“想必光明頂一戰,教主威名遠揚,少林派高掛免戰牌啦!你瞧他們逃得慌慌張張的,連兵器都拋下了。”鐵冠道人搖頭道:“不是的。”周顛道:“為什麽不是?”鐵冠道人道:“那麽這灘血是什麽意思?”周顛道:“多半是他們嚇得連也割……”說到這裏便住了口,自知太也難以自圓其說。

    便在此時,一陣疾風刮過,隻吹得眾人袍袖飛揚。周顛喜道:“好涼快!”猛聽得西邊喀喇喇一聲響,數十丈外的一珠大鬆樹倒了下來。群豪吃了一驚,同時躍起,奔到斷樹之處,隻見那株鬆樹生於一座大院子的東南角上,院子並無一人,卻不知如何,偌大一株鬆樹竟會給風一吹便即折斷,壓塌了半堵圍牆。眾人走近鬆樹斷截處看時,隻見脈絡交錯斷裂,顯是被人以重法震碎,隻是樹絡斷裂處略見幹枯,並非適才所為。

    群豪細察周遭,紛紛說道:“咦,不對!”“啊,這裏動過。”“好厲害,傷了不少人啊!”大院子到處都有激烈戰鬥的遺跡,地下青石板上,旁邊樹枝樹幹上、圍牆石壁上,留著不少兵刃砍斬、拳掌劈擊的印記。到處濺滿了血漬,可見那一場拚鬥實是慘烈異常。

    地下還有許多深淺的腳印,乃是高比拚內力時所留下。

    張無忌叫道:“快抓那個知客僧來問個明白。”韋一笑、說不得等人分頭去找,那知客僧卻已躲得不知去向。五行旗四下搜索。過得小半個時辰,各旗掌旗使先後來報,說道寺無人,但到處都有激鬥過的痕跡。許多殿堂都有血漬,也有斷折的兵刃,卻沒發見屍首。

    張無忌道:“楊左使,你說如何?”楊逍道:“這場激鬥,當是在兩日之前。難道少林派全軍覆沒,竟被殺得一個不存?”說不得道:“剛才不是有幾十人奔向後山嗎?”楊逍道:“那多半是少林派的對頭,留守在這裏的,見到咱們大隊人馬到來,便溜之大吉了。”

    彭瑩玉道:“依事勢推斷,必當如此。剛才那個知客僧就是冒充的,隻可惜沒能截下他來。可是少林派的對頭之,哪有這樣厲害的一個幫會門派?莫非是丐幫?”周顛道:“丐幫勢力雖大,高雖多,總也不能一舉便把少林寺的眾光頭殺得一個不剩。除非是咱們明教才有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沒幹這件事啊?”鐵冠道人道:“周顛,你少說幾句廢話成不成?本教有沒有幹這事,難道咱們自己不知?”

    厚土旗掌旗使顏垣來報:“啟稟教主,羅漢堂的十八尊羅漢佛像曾經給人移動過,不知其有無蹊蹺。”

    群豪知顏垣精於土木構築之學,他既生疑心,必有所見,都道:“咱們瞧瞧去。”來到羅漢堂,隻見牆上濺了不少血漬,戒刀禪杖丟滿一地。

    周顛道:“顏兄,這十八羅漢有什麽古怪?”顏垣道:“每一尊羅漢象都給人推動過,本來兄弟疑心後麵另有門戶道路,但查察牆壁,卻無密門秘道。”

    楊逍沉吟半晌,道:“咱們在把羅漢象推開來瞧瞧。”顏垣跳上神座,將長眉羅漢推在一旁,露出牆壁,果然並無異狀。楊逍也躍上神座,細看那長眉羅漢,突然“咦”的一聲,道:“羅漢背後寫得有字。”將那尊羅漢象扳轉身來。

    群豪赫然見到一個鬥大的“滅”字。羅漢象本是金身,這時金光燦爛的背心給人用利器劃出了一個大大的“滅”字。深入逾寸,筆劃露出了泥土。印痕甚新,顯是刻劃不久。

    周顛道:“這個‘滅’字,是什麽意思?啊,是了,是峨嵋派挑了少林寺,滅絕師太留字示威。”群豪都覺此話太也匪夷所思,盡皆搖頭。

    說話之間,群豪已將十八尊羅漢象都扳轉身來,除了極右首的降龍羅漢,極左首的伏虎羅漢之外,餘下十六尊羅漢背後各劃了一字,自右至左的排去,十六個大字赫然是:“先誅少林,再滅武當,惟我明教,武林稱王!”

    殷天正、鐵冠道人、說不得等人不約而同的一齊叫了出來:“這是移禍江東的毒計!”

    群豪見這十六個大字張牙舞爪,形狀可怖,想到少林寺群僧慘遭橫禍,這筆帳卻要算到明教頭上,無不戚然有憂。

    周顛叫道:“咱們快把這些字刮去了,免得做冤大頭。”楊逍道:“敵人用心惡毒,單是刮去這十六個字,未必有用。”這次周顛覺得他說得有理,不再跟他鬥口,隻問:“那怎麽辦?”說不得道:“這其實是個證據。咱們找到了使這移禍毒計之人,拿人來與這十六個字對質。”楊逍點頭稱是。

    彭瑩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請楊左使指教。刻下這十六字之人,既是存心嫁禍本教,使本教承擔毀滅少林派的大罪名,好讓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則他何以如此使羅漢佛像背向牆壁?不將這十六個大字向著外麵?若不是顏旗使細心,那不是誰也不會知道羅漢象背上有字麽?”

    楊逍臉色凝重,說道:“猜想起來,這些羅漢象是另外有人給轉過去的,多半暗有人在相助本教。咱們已領了人家極大的情。”群豪齊聲問道:“此人是誰?楊左使從何得知?”楊逍歎道:“這其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

    他這句話尚未說完,張無忌突然“啊”的一聲,大叫起來,說道:“‘先誅少林,再滅武當’,隻怕……隻怕武當派即將遭難。”

    韋一笑道:“咱們義不容辭,立即赴援,且看到底是哪一批狗奴才幹的好事。”殷天正也道:“事不宜遲,大夥兒立即出發。這批奸賊已先走了一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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