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上部:韓信篇(3)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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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單純而強烈地仰慕著師傅。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老人給他帶來了一個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觸這些,就恍惚感到,這就是他有生以來一直在這茫茫塵世中等待著的東西。與這相比,同齡孩子們那些幼稚的遊戲對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師傅,如饑似渴地學著那些他的玩伴們一輩子也不會弄懂的深奧知識。師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權威的人。他多麽希望自己的努力能獲得師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誇獎,一個讚許的眼神。然而,他從未得到過。相反,他注意到,當他進步神速時,師傅看他的目光裏,竟會有一絲警惕的敵意。
他心裏一陣刺痛:原來那時,師傅就已經對他有了戒心。
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師傅對他如此戒懼,那為何還要教他呢?
“我以為他說說而已,”仲修歎了口氣,站起來,輕輕自語道,“哪知還真這麽做了。”
韓信道:“仲先生,你說什麽?”
仲修揮了揮手,意興蕭索地道:“沒什麽,一些陳年舊事,與你無關。”
韓信道:“仲先生,你什麽都知道,是嗎?”
仲修不語,過了一會兒,舉步向前走去。
韓信道:“這是為什麽?仲先生。你們國尉,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諾言,這就夠了。亂世已經到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頭看了看那塊刻著“八宮戲”的石墩,又看看韓信,“知道嗎?你已經超過了你的師傅。國尉沒有選錯人,你會名揚天下的。年輕人,好自為之吧!”說完,又向前走去。
韓信搶步到仲修麵前,道:“可這到底是為什麽?仲先生,你能告訴我嗎?”
仲修抬眼冷冷地掃了一眼韓信,道:“你在命令我嗎?”
韓信退後幾步,跪下,誠懇地道:“不,我在求您。您是我師傅的朋友,我怎敢對您不敬?隻是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會永遠無法安心的,而以現在的情勢,除了您,我還能問誰呢?”
仲修歎了口氣,道:“起來吧,不必這樣。其實也沒什麽不能告訴你的,隻是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如果你堅持要知道,那就跟我來吧。那是一個很長、很荒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會慢慢講給你聽的。”
室外寒風呼嘯,室內暖意融融。小火爐上煨著一壺黍酒,香氣滿室。
秦地的黍酒勁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衝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燒,極其舒暢。韓信放下酒杯,靜靜地等著。
仲修輕啜一口酒,將酒杯捏在指間慢慢左右轉動,眼睛卻隻茫然地盯著前方。
精致的朱雀銅燈靜靜地燃燒著,火光偶爾一跳,四周的陰影也隨之一顫。仲修的目光卻始終一動不動,仿佛早已穿越了這一切,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十多年了,我依然無法肯定,那一切是否真的發生過。因為那實在是……唉,實在是太荒謬了。
那是我們始皇帝剛剛統一天下的時候。你知道,帝國的版圖之大,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擁有的權力,也是過去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有過的。所以,這世上的東西,隻要他想要,就沒有他得不到的。
在鹹陽北阪,自雍門以東至涇渭,仿建了所有諸侯國的宮室。裏麵匯聚了各諸侯國最珍貴的珠寶和最美麗的女人。上林苑裏,也興建起了規模宏大的阿房宮。始皇帝足不出鹹陽,就可以享用到昔日天下諸侯所能享用的一切。
我們也很為始皇帝高興,都認為他大概是自古以來最快樂的帝王了。
然而,始皇帝隻是在帝國建立的最初高興了一陣子,沒過多久,就對這一切失去了興趣,顯出煩悶不快的樣子。
近臣們變著法引他高興,俳優的笑謔、武士的角抵,甚至西域人的幻術都搬到宮裏來了,但都沒用,始皇帝依然悶悶不樂。
群臣議論紛紛,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麽樣。
終於有一天,始皇帝自己告訴了我們。
“我要得到長生。”他說。
你可以想象,這句話在朝臣中引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始皇帝已經不是剛即位那會兒的孩子了,按理不應沉迷於荒誕的幻想,然而現在他竟然說他要長生!
震驚,懷疑,恐慌。
然後是各種各樣的勸諫:委婉的,直接的,口頭的,書麵的……
當著我們的麵,始皇帝把一堆諫書扔到丹墀下。
“你們沒見過的事,未必就真的不存在!”他憤怒地吼道,“世上真的有神仙,真的有長生藥,隻是你們不知道!”
他下令把那堆諫書燒毀,在熊熊的火焰前,他對群臣說:“下一回朕要燒的就不止是諫書了。”
我沒有被他的憤怒嚇退,寫了一道措辭激烈的奏疏呈送上去,然後預訂了一副棺槨。
我是一個史官,史官必須說真話。
始皇帝在寢宮召見我。他穿著便服,斜倚在一張極大的楠木榻上,陰沉著臉,看著我。
我也毫不畏懼地看著他。
一個宮女在為他捶著腿,不時膽戰心驚地偷偷看我一眼。
許久,他開口了:“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沒有聽見朕的命令嗎?”
我道:“陛下行陛下的意誌,臣子盡臣子的職責。”
始皇帝看著我,眼中的嚴厲漸漸消退了。他歎了一口氣,道:“仲修,我知道你的忠誠。可你能不能讓我清靜一下?我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你爭論。你說服不了我的,正如我也說服不了你。”
始皇帝的聲音裏帶著疲憊,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忍,準備好的尖銳的諫言一時竟說不出口,隻道:“那麽陛下能否告訴臣理由呢?臣不和陛下爭論。”
始皇帝揮手讓那宮女退下,沉思了一會兒,才幽幽地道:“我擁有整個天下,可如果最終也不過和常人一樣,無聲無息歸於塵土,那得到天下又有什麽意思呢?”
我誠懇地道:“陛下怎麽會和常人一樣呢?陛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就算千秋萬歲之後,也必有盛名留傳於世……”
“別跟我來這一套!我聽膩了。”始皇帝冷冷地說,“死後的名聲一錢不值,況且誰知道那是怎樣的名聲!現在說得都好聽,我一死,哼……你是太史,應該知道得很清楚,哪個帝王生前不被頌聲包圍?哪個帝王死後不被肆意攻擊?”
我無言以對。
賢明如堯舜,都有遭人指摘之處,說堯治國無方,致有“四凶”之患;說舜始作五刑、誅鯀立威,非仁君所為雲雲,我確實舉不出一個生前死後都無絲毫非議的明君。
始皇帝道:“你沒話說了,是不是?因為你也知道,死亡會帶走一切:權勢、財富、榮譽、女人……你也無法保證,我死後的名聲,不被人歪曲踐踏!所以,我告訴你,在這世上,隻有活著,才是最真實可靠的;隻有長生,才是最值得去追求的!”
我道:“可是……”我原想說:可是世上根本沒有什麽長生不老之術。但一想回到老問題上死纏爛打,終究於事無補。不如趁他現在還能聽進去話,從別的角度進言,也許還能起一點作用。於是道:“……可是陛下,你征服過,占有過,享用過,這還不夠嗎?世間的一切,正因為終將失去,才顯得珍貴。如果能確定永遠占有,反倒會感到厭倦了。”
“厭倦?笑話!”始皇帝輕蔑地一笑,道,“那是無法占有的人安慰自己的想法。我永遠不會厭倦,永遠不會滿足。東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百越,北有匈奴……那麽多地方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給我足夠的時間,我能征服到天邊盡頭……長生,長生,唉,長生多好啊……”
始皇帝無限神往地說著,眼中閃動著興奮的光芒。他已經不再看我,而完全沉浸到他那臆想的世界裏去了……
我焦急地找到國尉,他正悠閑地在自己的花園裏修剪花木。
“除非發生戰事,”他仔細地修著一叢金銀花藤,道,“否則不要來打擾我。”
我道:“比戰事還嚴重!國尉,你不能不管。”
“哦?”國尉停下手中的工作道,“發生什麽事了?”
“皇帝想長生不老。”我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告訴給了國尉。
國尉沉思了一會兒,又開始修起花藤:“那就由皇帝去吧!”
“什麽?”我大吃一驚,“國尉,你怎麽能這樣?這不是小事,要亡國的啊!”
國尉依然剪著花枝,淡淡地道:“放心吧,帝國亡不了。”
我一把抓住國尉的手,道:“國尉,事情真的很嚴重。皇帝現在連李斯的話也聽不進了,隻有你也許還能……”
國尉微微一笑,道:“你相信這世上真的有神仙嗎?”
我道:“不。”
國尉道:“你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長生不老之藥嗎?”
我道:“不。”
國尉道:“那你還擔心什麽呢?”說完,他抽回被我抓住的手,又修起了那叢花藤。
我怔怔地若有所悟,道:“國尉,你的意思是說……你的意思是說……”
國尉修著花藤,慢吞吞地道:“我的意思是說:反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就由皇帝去吧!找來找去找不到,終有一天會死心的。以皇帝的精明,還會找一輩子神仙?何必苦苦攔著他,反倒堅定了他的追尋之念?”
我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想了想,又道:“可是,我們做臣子的,眼看君主這樣荒唐下去而不做任何諫阻,是不是有點……有點……”
“那你想怎麽樣?”國尉回頭看看我,道,“來一場屍諫?皇帝的性子你還不了解?他什麽時候被人命嚇住過腳步?”說著,放下花剪,伸手拍拍我的肩,道,“我知道,你們這些史官,都有一股董狐秉筆直書的倔勁。但是聽我一句話,忠臣的命是很值錢的,不要動不動就以犧牲來顯示忠誠——把你那副棺材退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