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上部:韓信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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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尉放下手中的簡冊,慢慢抬起頭,看著我。我這才發現,國尉這段時間老了許多。

    “你知道的,”國尉疲倦地道,“那天見過東海君,你就該知道的,這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違抗的。”

    我道:“盡人事,聽天命,是人臣的職分!”

    國尉搖搖頭,道:“我不是臣子,我是以客卿入朝的。從一開始,我就與陛下約好,永遠不改變這個身份。功勞再大,受職不受爵,受金不受地。我沒有受秦一寸封邑,所以,我也沒有義務為它殉葬。”

    我呆住了,許久,才道:“原來……那時你就……想好退路了?”

    國尉歎道:“那倒不是,那時我隻是不想受束縛。今天的情勢,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我心裏又升起一絲希望:“那現在……國尉你……”

    國尉道:“我說過了,這是天意——我恐怕該歸隱了。”

    我大吃一驚,道:“什麽?歸隱?不!國尉,你不能走。你一走,國事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國尉道:“我留下就可以收拾了嗎?”說完,他彎下腰去,繼續整理他的簡冊。

    我怔怔地看著他,悲傷地道:“國尉,無論如何,至少帝國是你一手締造的啊,你就忍心眼睜睜看著她走向滅亡嗎?你就對她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不,我有。”國尉道,“隻是和你想象的不同。”

    國尉慢慢地踱到幾案旁,拿起案上的黃金虎符,輕輕地把玩著,道:“帝國是我的作品,如果它短暫而亡,那將是我的恥辱。所以,我必須做一件事,證明那不是我的過錯。

    我茫然地隨口道:“做什麽?”

    國尉道:“找一個傳人,把我這一身的智謀傳給他,讓他在將來的某個時候,再建一個帝國。以此來證明,亡國不是我的無能造成的。”

    我目瞪口呆。國尉的心思,向來不是一般人能猜度的。可我還是萬萬沒想到,他竟會生出這樣不可思議的想法!

    國尉繼續道:“當然,我會很小心,不讓他用這智謀來對付帝國。我會找一個足夠聰明,又有足夠的忍耐和信用的人,用誓言來壓製他的野心,不讓他在亂世到來之前起事。同時密令他所在的地方郡守縣令,不要給他在仕途上出頭的機會。如果帝國不亡,他的所學毫無用武之地,反會引起他對權力的覬覦;如果帝國必亡,他出仕隻是徒然為帝國殉葬。”

    我心中一片混亂,想抓住點什麽,卻什麽也抓不住。

    他們都瘋了。我悲哀地想。

    我所效忠的皇帝被一個術士迷昏了頭,一心想追求長生不老;我所敬重的國尉拋棄了他一手締造的帝國,莫名其妙地要去找什麽傳人!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我隻是一個名望尊崇而毫無實權的文官,除了忠誠,我一無所有。

    我隻能無奈地看著帝國一步步走向淪亡。

    三天後的一個清晨,國尉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鹹陽,沒有驚動任何人。他給始皇帝留下一道辭呈。但始皇帝沒怎麽看就隨手扔到了一邊——他已經完全沉浸到東海君為他營造的那個荒唐世界中去了,現實的一切,都被他認為是無足輕重的。

    故事講完了。

    精致的雀銅燈還在靜靜地燃著,熱好的黍酒早已冰涼。

    韓信道:“後來呢?”

    仲修道:“就像國尉預言的那樣,帝國一步步走向滅亡,再也沒人能挽救她的命運。”

    韓信道:“我是說那個東海君。他不是說他有什麽長生不老之術嗎?始皇帝後來不還是在沙丘駕崩了?難道他沒有因此受到懲罰?”

    仲修蒼涼地一笑,道:“他不會的。因為他隻陪伴了始皇帝半年就離開了。”

    韓信道:“半年?難道始皇帝後來就一直……”

    仲修道:“我說過,他是妖孽。妖孽不用一直在君王身邊喋喋不休地進讒。半年

    的時間,就足以使始皇帝永遠陷入成仙的迷夢中了。他突然失蹤的那一天,始皇帝像發了瘋一樣,親自審訊了每一個奉命侍候東海君的人,然後把這些人全殺了。接下來就是找,找,找。鹹陽幾乎被掘地三尺,各郡縣也接到他的畫像和搜尋密令。始皇帝還派徐巿率眾出海尋找,他自己也借巡遊之名四處尋訪。那段時間,皇帝的樣子非常可怕,眼裏像要噴出火來,常常一個人背著手走來走去,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他在罵什麽,隻是覺得奇怪,就算東海君的不辭而別使他願望落空,也不至於如此大動肝火啊!他又不是第一次被方士騙了。再往後,他的性情越來越難以捉摸,喜怒無常。他完全沉迷於方術之中,可有時又會指著那幫宮廷術士破口大罵,罵他們無用、罵他們欺世盜名,說:‘隻有東海君是真的,你們全都是假的!假的!’有一年,他甚至一怒之下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說:‘看以後還有誰敢欺騙朕!’公子扶蘇就是因為在這件事上說了幾句話,被打發到上郡去了。但是直到他在最後一次巡遊途中駕崩,也沒有再見到那個東海君。”

    韓信想了想,道:“你說秦始皇曾繪了他的畫像找他?現在還有那畫像嗎?”

    仲修道:“現在天下大亂,地方官衙大多被毀,恐怕不會有那畫像了。宮裏存檔圖籍應該有一幅的,可也說不準。時間過去那麽久了,況且趙高把持朝政時,把一切都搞亂了……對了,你不是楚軍的人嗎?現在楚軍接收了一切宮室府庫,正在清點搬運其中的器物,你可以問一問啊。”

    韓信苦笑了一下,道:“他們隻對金銀珠寶感興趣,圖籍文書全讓劉邦拿走了。”

    “哦?”仲修若有所思地道,“劉邦比你們大王要高明。”

    韓信歎了口氣,不予置評。

    仲修道:“不過要是那樣的話,還有一樣東西你也許能看得到:照心鏡。那是東海君留給始皇帝的唯一物什。”

    韓信道:“照心境?就是你們國尉說的那麵鏡子?”

    仲修道:“是的。那鏡子放在後宮,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不過據一些內侍說,那東西真能照見人的五髒六腑。而且人站在前麵,映出來的像居然是倒的,不知是怎麽一回事。那鏡子能照見人體內疾病之所在,可是皇帝更多的是用它來照侍寢的宮人,看她們是否有異心。如有,則當即處死。”

    韓信奇道:“這也能看得出來?怎麽看?”

    仲修道:“據說女子若有邪心,則必膽張心動。不過我不大相信,這也許是緊張造成的。那些被擄入宮掖的六國女子,初見始皇帝有幾個不膽戰心驚?想來因為這麵鏡子,一定屈殺了不少無辜女子。唉!”

    從仲修家出來,已近天明。

    一個晚上,他聽了一個很長、很荒謬的故事。

    故事很有意思,但回到現實中想想,那和自己的命運有什麽關係呢?

    是的,是這一切導致他遇到了師傅,可那在整個故事中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而他自己,又是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不,他甚至都不能算是個人物,他隻是師傅用來證明自己價值的一個工具。

    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過、賞識過他,不過是過去,還是現在。

    清晨的寒風吹在身上,刺骨地冷。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雙臂。

    街道上,幾片枯黃的葉子被風吹得滿地打轉。他想自己也正像這飄零的枯葉,孤獨而無助,被亂世的暴風裹挾著,不知將吹向何處。

    他慢慢踱回營房,同營的人道:“你跑到哪兒去了?大王派人來找過你好幾次了,亞父也找了你兩次。”

    韓信驚訝道:“找我?大王和亞父找我?有什麽事?”

    那人道:“不知道,你自己去問吧。大王那邊看來比較急,你最好去快點。”

    韓信應了一聲出去了。

    沒多久,範增匆匆趕來,一進來就問:“韓信呢?回來了沒有?”

    同營的人道:“回來了。”範增鬆了一口氣,道:“回來就好。我還以為他……對了,他現在人呢?”

    同營的人道:“去見大王了。”

    “去見大王?”範增奇怪道,“大王有事找他嗎?”

    同營的人道:“是啊,不知道是什麽事,派人來了三四趟。剛才他一回來,我們跟他一說,他就去了。”

    範增坐下來,疑疑惑惑地自語道:“奇怪,這次大王倒對他產生興趣了?”

    幾案上有一支削壞的殘簡被範增的手肘帶到了地上,範增撿起來隨意看了一眼,立時眼前一亮。那殘簡上寫著:“關中……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險,此誠萬世帝王之業也,不可輕棄。然……”其餘的字就看不清了。

    範增抬起頭來,道:“這是誰寫的?見解不錯啊。”

    同營的人道:“韓信寫的,又寫又改地搞了一個晚上。我們才沒那份閑心呢!”

    “嗯,是嗎?”範增將幾案上那些七零八落的殘簡一一拿過來看,不時點頭自語,“嗯,不錯,有理。”

    忽然,他拿著一支竹簡,猛地站起來,手微微發抖。那竹簡上寫著:“執戟郎中臣信昧死言:今大王……”後麵的字被刮削得漫漶不清。

    範增道:“這……這原來是他給大王上的奏疏?”

    同營人道:“大概是吧!要不怎麽寫得這麽認真呢?”

    範增一頓足道:“糟了!昨天剛有個書呆子為了定都的事跟大王頂撞,被烹殺了。他怎麽這個時候……唉!他去大王那裏多久了?”

    “啪”的一聲,奏疏被砸到韓信的腳下。

    “這個西楚霸王要不要你來做?”項羽怒氣衝衝地道,“殺子嬰錯了,定都彭城錯了,把漢中給劉邦錯了,封田市錯了,封趙歇錯了,張耳、陳餘、臧荼……都封錯了!是不是我入關以來就沒有一件事是做對的?不聽你的就會重蹈亡秦之覆轍?嗬,不得了,作什麽驚人之語!秦朝是誰攻滅的?是我!我拯天下於水火,解萬民於倒懸,使六國得以複立,誰不對我感恩戴德?誰不說我處置得當?你居然把我和那昏君比?你懂個屁!”

    韓信看著腳下被摔散了的簡冊,一動不動,等項羽罵完,才平靜地道:“現在大王正行封賞之事,許多人讚頌大王,隻是為了分封時得到更多的好處。他們並不關心大王的江山,隻關心自己的利益。大王不應被這種人的頌聲蒙蔽……”

    “放肆!”項羽吼道,“真話假話我聽不出來?要你來教訓我?哦,說我好話的都是在阿諛奉承我,你這樣指著鼻子罵我,我才該洗耳恭聽?別忘了你的身份!一個執戟郎中,敢這樣和我說話?昏了頭了你!來人!把他拉下去,笞……不,杖七十!”

    韓信愕然地望著項羽,心中的吃驚更多於害怕。

    兩名侍衛一左一右過來抓住韓信的胳膊。

    “住手!”隨著一聲威嚴的喝聲,範增跨進了殿門。兩名侍衛不由得鬆開了手。

    項羽道:“亞父,你來了?”

    範增走到韓信身旁,道:“你先出去,在外麵等我,待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韓信道:“是。”抬頭感激地看了範增一眼,退了出去。

    範增又對周圍的侍衛們道:“你們也都下去。”

    侍衛們看看項羽,項羽揮手道:“下去吧。”

    眾人退下,殿門關上。

    範增彎腰撿起地上的奏疏,翻看了一下,道:“就為了這個,你要打他?”

    項羽恨恨地道:“不止是這個。亞父,你沒見他剛才說話時的那副口氣,教訓起我來了!簡直狂得沒邊了。不給他點苦頭吃,我看他要……”

    範增道:“阿籍,不管韓信到底寫了什麽,說了什麽,我隻問你一句話:能不能放過他?”

    “我辦不到!”項羽別過頭道,“亞父,你不知道他那些話有多可氣……”

    “好,”範增道,“那你就索性殺了他!”

    “殺了他?”項羽倒嚇了一跳,回過頭來,道,“可……可他罪不至死啊。”

    範增坐下,把手放在項羽肩上,一字一句地道:“阿籍,你知道什麽叫‘士可殺不可辱’嗎?他那樣的人,你要麽別碰他一根毫毛,要麽幹脆把他殺了。要是折辱了他又讓他活著,有朝一日必遭反噬!”

    範增的神態語氣十分嚴肅。但項羽看著他,忽然笑了,道:“我怎麽沒聽說他‘反噬’過那個逼他鑽褲襠的小子?”

    範增道:“那是時機還沒到。阿籍,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你想好了沒有?到底準備怎麽處置他?”

    項羽無奈地道:“好吧,那就看亞父的麵子,饒了他這回。”

    範增似乎有些失望,道:“唉,那就這樣吧。”

    項羽奇怪地道:“怎麽?亞父,你還不滿意?”

    範增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站起來向外走去。

    項羽道:“亞父,我不是照你的意思做了嗎?”

    範增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道:“為你著想,我寧可你選擇殺了他。”

    淩空而起的複道,連接著一間間巍峨壯麗的宮室,仿佛橫跨銀河的天橋。

    範增和韓信漫步在一條高高的複道上。從那兒,可以遙遙望見渭南上林苑中那氣勢恢宏、尚未完全竣工的阿房宮。複道下,是川流不息地搬運著財物的楚軍士兵。他們忙碌地穿行在各宮室之間,肩挑手扛,將帝國昔日聚斂來的珍寶金帛成箱成籠地往外運,幾名將軍在其中大聲地呼喝指揮。

    範增一邊緩緩走著,一邊道:“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讚成。阿籍的分封確實太草率,留下了不少隱患,定都的事也是。今天是你受委屈了,看在我的麵子上,別往心裏去,好嗎?”

    韓信看看遠方鱗次櫛比的宮殿,淡淡一笑,道:“亞父,事情已經過去了,沒什麽。”

    範增停下腳步,盯著韓信。過了一會兒,他歎了一口氣,道:“你心機太深,我看不透你。但不管你是真心還是敷衍,能不能聽一個老人的幾句肺腑之言?我知道,你才智過人。但謀臣所要做的,不是提出最正確的建議,而是提出最有效的建議。如果明知一種建議是君王無法接受的,或君王確有錯誤但已無法挽回的,那就不必說了。謀臣的能力能否得到發揮,取決於能否得到君王的信任和重用。如果因為觸怒君王,而連進言的資格都被取消了,那再高明的見解又有什麽用呢?”

    韓信恭恭敬敬地道:“亞父所言極是。”

    範增皺著眉頭。他很懷疑眼前這個年輕人恭敬受教的態度,但又無法可想,隻得道:“我不知道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如果你聽不進去,我也沒有辦法。阿籍年紀輕,你也是。其實你們應該能很好相處的,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我老了,本想叫你接替我的……唉!”

    範增搖搖頭,又歎了口氣,步履蹣跚地慢慢向前走去。

    韓信忽然對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生出一種同情心。這個老人背負得太多:君臣之義、托付之重,甚至還有一種類似父輩對兒孫的舐犢之情——這一點也許連範增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切壓得他蒼老的身軀不堪負荷。

    但他不能因為對一個老人的同情就留下來,將全部心血耗在一個完全不值得輔佐的人身上——這次上書,是他對項羽的最後一次試探。現在,他已對項羽徹底放棄了希望。

    範增又道:“韓信,你有沒有感到阿籍近來有些變了?”

    韓信道:“嗯,好像是有點。自從進鹹陽以來,大王就不大聽勸了,而且殺戮也太重。殺降是大忌,大王不該殺秦王子嬰的。”

    範增道:“是啊,還有定都的事,那麽多人也勸不住。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啊。權力這東西,唉!”

    韓信隱約感到那不完全是權力造成的,似乎還有點別的什麽,但又說不出來,便隻是保持沉默。複

    道盡頭是一座雕梁畫棟的宮觀。走進去,裏麵人來人往,喧鬧非凡。宮門的門檻已被撬掉,以便將馬車直接趕進來,裝運那一匹匹錦緞絹布和各式銅具漆器。貴重的黃金珠寶被整齊地排放在一張寬大的漆案上,一名文吏正在認真地清點登記,見範增走來,忙跪下行禮。

    範增揮揮手道:“忙你的吧。”沿著那漆案走去。金蟾、珊瑚樹、玉如意、雕花象牙筒……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範增臉上毫無欣悅之意,反而顯得心事重重。他隨手抓起一把珍珠,鬆開手指看著那一顆顆晶瑩圓潤的珍珠落回漆奩,道:“韓信,你發現鹹陽這些宮室裏少了什麽沒有?”

    韓信道:“財物沒少,圖籍文書少了。”範增點點頭,憂心忡忡地道:“也就你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一個個都被這裏的珍寶美女迷得暈頭轉向,誰來關心這個?我跟阿籍說了,他也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唉!劉邦早晚會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

    韓信默然。

    出了這所宮觀,又走了一段路,範增忽然停下腳步,道:“除了圖籍文書,我總覺得這裏麵還少了一樣東西,而且是很重要的東西,可就是想不起來。韓信,你能幫我查查嗎?人一老,腦筋就不太好使了。”

    韓信道:“不會吧,玉璽、符節、宗廟禮器……重要的東西我們都得到了呀!”

    範增搖頭道:“不,一定還有什麽,我有這感覺。你去找找看,這次我們得到的秦國所有財物的清單,在軍中主簿那兒。你去查一查,也許能想起什麽。”

    秦國的財物太多了,清單就堆得像小山一樣。

    韓信坐下來,一冊一冊翻看。他有一目十行之能,盡管如此,看完全部簡冊,還是花了他將近三個時辰的時間。合上最後一冊竹簡,他開始瞑目深思。

    主簿奇怪地道:“韓郎中,你在找什麽?查到了嗎?要不要我幫忙?亞父讓我盡力協助你。”

    韓信不語,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微微一笑,道:“不用了,我已經知道了。多謝你的好意。”說完站起來,揉了揉麻木的雙腿,向外走去。

    主簿迷惑不解地看著他的背影。

    “你已經知道了?”範增驚訝地道,“查得這麽快?到底少了什麽東西?”

    韓信道:“九鼎。”

    範增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個……我說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偏就想不起來。對啊,就是這鎮國寶器!”忽又眼中現出憂慮之色,“九鼎、九鼎,自古相傳,得九鼎者得天下。現在九鼎卻不在阿籍手中……唉!”

    再次見到韓信,仲修有些奇怪。

    “你師傅的事,”仲修道,“不是全告訴你了嗎?”

    韓信道:“不,是別的事。先生見識廣博,我想向先生請教一件事:九鼎為什麽在傳說中那麽重要?不就是九隻鼎嗎?”

    仲修道:“九鼎不是九隻鼎,而是一隻。這隻鼎的名字就叫‘九鼎’。相傳是當年夏禹集九州之金鑄成的,象征天下九州,所以叫‘九鼎’。也正是因為如此,它成了權力的象征,幾乎與玉璽一樣重要。當年楚莊王隻不過問了一下鼎的輕重,就使周朝為之震動,就是這個道理。”

    韓信道:“原來如此,在下真是孤陋寡聞了。那麽請問先生:九鼎很大嗎?”

    仲修道:“這我不清楚。不過據說鑄鼎之時,連遠方蠻夷的貢金都用上了,應該是不會很小。”

    韓信道:“怎麽,先生你沒見過九鼎?”

    仲修道:“是的。”

    韓信詫異地道:“先生不是朝官嗎?這樣的鎮國之寶,怎麽會沒見過?”

    仲修道:“不但是我,滿朝文武都沒見過。”

    韓信越聽越奇,道:“怎麽回事?九鼎不是禮器嗎?祭祀時不是要拿出來的嗎?”

    仲修搖頭道:“九鼎不是一般的鼎彝之器,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派什麽用場的。我隻知道,它對天子之外的人來說是不祥之物。”

    韓信一怔,道:“先生此話怎講?”

    仲修道:“四十……對,是四十九年前,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們昭襄王五十二年,秦軍攻入周都洛邑,延續了八百年的周朝就這樣被我們秦國滅亡了。奇怪的是,攻下洛邑後,周朝的玉璽找到了,宗廟禮器找到了,就是九鼎找不到。將士們不甘心,抓來周王宮中的宦官宮女訊問,打聽九鼎的下落。所有被訊問的人說出來的話都一樣:九鼎隻有天子才能接觸。除了曆代周王,誰也沒有見過九鼎——最受寵信的內侍也不例外。但周赧王已經去世,總不能起死者於地下來問吧?於是秦軍將士隻能自己分頭搜索。他們像篦子一樣把整個王城篦過來篦過去,幾乎翻了個底朝天,終於在一個布局嚴密的地下迷宮裏找到了九鼎。他們興高采烈地把九鼎抬出來,運回鹹陽,獻給昭襄王。昭襄王下令,大酺十日,賜民爵一級。你猜後來那些將士怎麽了?”

    韓信道:“當然是受重賞了。”

    仲修道:“重賞?回鹹陽後,凡是接觸過、押運過,甚至是見過九鼎的將士,都受邀參加了宮裏的慶功宴。後來,這些人沒有一個活著回來!”

    韓信震驚地道:“找到九鼎,是大功一件啊,為何不賞反誅?”

    仲修道:“誰說不賞的?賞了。昭襄王給那些將士家屬的賞賜,是戰功賞賜的三倍!至於那些將士,死得也不算痛苦。收殮的人說,屍體上沒有任何傷痕,應該是飲鴆而死。但沒人知道這是為什麽,為什麽既要厚賞,又要賜死。”

    韓信道:“那後來……那九鼎是怎麽處置的?”

    仲修道:“此後的曆代秦王,都像以前的周天子那樣,將九鼎嚴密地收藏起來,不讓任何人接近。這麽多年來,隻有莊襄王駕崩時,曾有個宦官趁國喪混亂,偷窺了一下那間放置九鼎的密室。始皇帝一即位,立即下令把他殺了。那時是相國呂不韋主政,呂相國勸他不要剛即位就殺人,那不祥。但他不聽,竟說:‘除非我不做這個秦王!’後來呂相國也隻能依他。你相信嗎?那一年他才十三歲!”

    韓信道:“為什麽?隻不過看了一眼啊。”

    仲修道:“所以說此鼎乃不祥之物呀。”

    韓信想了想,道:“那宦官在偷窺之後、被殺之前,有沒有跟別人說過關於九鼎的話?”

    仲修道:“說過,就兩句,偷偷跟他哥哥說的。後來暗中傳開,但誰也不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

    韓信道:“哪兩句?”

    仲修道:“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第二句是‘那東西會招鬼’。”

    韓信一愣,道:“這是什麽意思?”

    仲修搖搖頭,道:“不知道。人都已經死了,恐怕沒人會知道這兩句怪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韓信道:“難道就從來沒有人能見過九鼎還活下來?除了君王以外?”

    仲修臉上忽然現出了一種奇特的神色,道:“有。”

    韓信道:“有?誰?”

    仲修緩緩地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東海君嗎?”

    韓信意外地道:“他?那個長生不老的術士?”

    仲修點點頭,道:“是的,就是他。據我所知,他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進過那密室還能生還的人,而且那次還是始皇帝帶他去的。進去了很長時間,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韓信道:“一個江湖術士,怎麽會對九鼎感興趣?”

    仲修道:“誰知道呢?也許他認為這東西和煉丹之類的事情有關吧。對了,說來也巧,就是在去過那密室之後第二天,他不辭而別了。嗯,也許是這國之重器的陽剛之力把他的邪術鎮住了,讓他玩不下去了吧。這樣看來,這東西倒也不完全是不祥之物呢。”

    押運秦朝財物的隊伍起程了。

    季布在前,桓楚在後,於英在左,虞子期在右。浩浩蕩蕩,首尾望不到頭。隊伍中還夾雜著一批批用繩索捆連、臉帶淚痕的美貌女子。

    鹹陽百姓聚集在道路兩旁,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手提馬鞭的楚軍士兵來回巡邏於百姓和隊伍之間,虎視眈眈地盯著人群,不時揮鞭驅回幾個被人群擠到街上來的人。

    遠方一處高台上,項羽誌得意滿地看著這一切,對旁邊的範增道:“亞父,我算是知道了,為什麽這麽多人拚著命要稱王稱霸,果然有味道……”

    範增憂心忡忡地道:“阿籍,韓信這個人真的很危險。你能用就用,不能用就盡快殺了他。現在鹹陽很亂,諸侯正在陸續各就封國,要是他趁亂投奔他人,後果不堪設想。”

    項羽皺了皺眉,把目光從遠處收回,看著範增,道:“亞父,除了韓信,你就沒別的事可說了嗎?那小子有多大能耐,把你搞得這樣成天心神不寧?”

    範增道:“他的才能太可怕了,遠勝於我。一旦發揮出來……阿籍,我簡直不敢想象。”

    “亞父,你能不能……”項羽猶豫了一下,“不要再叫我阿籍了?好像我永遠是個孩子似的。”

    範增一怔,臉上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慢慢地,他的目光黯淡下去。“是,大王。”他吃力地答道。

    灞上,漢王劉邦的主營。漢王仰著頭,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皺著眉道:“這究竟是什麽玩意兒?樣子怎麽這麽古怪?”

    張良站在一旁,搖頭道:“臣不知道。軍中的考工來看過了,他也沒見過這種東西。不過他說這上麵有燒炙的痕跡,估計用的時候要生火。”

    漢王道:“廢話。我也知道要生火。石室裏那麽厚的一層煙灰不是明擺著嗎?可生了火幹什麽?冶煉?煮食?烤炙?東西擱哪兒?”

    張良道:“不知道。我總覺得它不會是派這些簡單用場的。”

    漢王道:“那它是派什麽用場的?”

    張良道:“不知道。”

    漢王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有不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了還有誰會知道?”

    張良笑了笑道:“臣可從來沒有說過自己什麽都知道。”

    漢王背著手圍著那龐然大物轉了一圈,道:“死了一百二十多個人,就得到了這樣一個連派什麽用場都不知道的東西,這叫什麽事!我是不是還要帶著這大家夥進漢中?聽說那棧道走起來可夠戧!”

    張良道:“正因為已經為它死了那麽多人,所以大王一定要將它帶上。大王你想,放置在如此隱秘的地方,又用威力如此巨大的機栝守衛著的,會是普通東西嗎?”

    漢王點頭道:“嗯,有理!那就聽你的。你總是給我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不過似乎每次都挺靈的。”

    回到住處,天色已晚。韓信已經兩天沒睡一個好覺了,此時隻覺得精疲力竭,衣服都懶得脫,就和衣往下一躺,閉著眼睛扯過被子蓋在身上。

    疲勞歸疲勞,腦子裏卻還是亂哄哄的不肯靜下來。長生術、照心鏡、九鼎、秦始皇、東海君……一大堆荒誕不經的怪事糾纏在一起,不停地在腦海裏翻騰。

    很久以後,他才漸漸進入夢鄉。

    在夢裏,他見到東海君。在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房間裏。

    他覺得東海君的臉有些眼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卻怎麽想也想不起來。

    東海君對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話,他知道那很重要,卻一句也記不住,隻是幹著急。

    東海君陰森森地笑著,遞給他一麵鏡子。他接過來,看見鏡子裏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髏,還在動。反過來,看見的是一攤濃濃的鮮血。鮮血慢慢擴散到整麵鏡子,慢慢地從鏡子裏滲出來,慢慢沾上他的雙手……他恐懼地想:這是夢,這是夢,這不是真的。

    他忽然想到,做夢怎麽會意識到自己是在夢裏呢?

    “起火了!起火了!”半夜裏有人大喊,驚醒了他的噩夢。他睜開眼,長出一口氣。

    原來是南邊阿房宮方向起的火,離這裏有好幾十裏地,毫不相幹。

    “燒阿房宮關老子屁事!大驚小怪,擾了老子一場好夢!”幾個人憤憤地說著,又一頭鑽回營帳去睡了。

    還有一些人因為反正睡不著了,索性三三兩兩站在那兒看火景,指指點點,傾訴著當年來鹹陽服徭役時所受的種種苛酷待遇,言語間透出一種複仇的快意。

    韓信獨自站在一旁,默默地望著那一方已被火光映成暗紅色的天空。

    許久,一個聲音在旁邊輕輕地問:“有何感想?”

    韓信不由自主地喟歎一聲:“何苦呢?都是民脂民膏。”

    忽然警覺起來,向聲音來處望去,道:“誰?”

    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來:“鴻門一別才幾天,這麽快就忘卻在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