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部下部:季薑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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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薑越聽越心驚。

    蒯徹搖頭歎息著走了。

    季薑走進密室,齊王正呆呆坐著出神。

    季薑道:“大王。”齊王“嗯”了一聲,眼睛卻沒朝她看。

    季薑心裏憂慮,走到齊王對麵坐下來,看著他。

    好久,齊王才像是突然發現了季薑似的,道:“哦,季薑啊,有什麽事嗎?”

    季薑道:“大王,蒯先生的話,你考慮好了嗎?”

    齊王笑笑,道:“哦,那個啊,小事。這兩天我有別的事要考慮,等我忙完了再說。”說完,又兩眼望著前上方,出起神來。

    季薑看著齊王,想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坐了一會兒,又煩悶又難過,隻得站起來向外走去。

    沉思中的齊王一點也沒發覺她的離去。

    季薑坐在花園的池塘邊,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倒影: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女孩,相貌平庸,唯一略有可取的那雙明亮的大眼睛裏,卻又有著和年齡不符的憂鬱。

    池邊的垂柳、丘山都在水中有著美麗的倒影,唯有自己的倒影那麽醜。唉!

    那個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的國王,怎麽會在意這樣一個醜丫頭呢?可她卻在意他嗬……齊王啊,齊王啊,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啊?

    她歎了口氣,想起身離去。突然,她全身一震,兩眼死死地盯著水中的倒影。

    對麵的小山倒映在水中,山上站著兩個人,一個頭帶紫金冠,依稀就像是齊王——可剛才她明明看到齊王正坐在他的密室裏苦思冥想;另一個,瘦瘦小小,看不清,可她有一種可怕的直覺。

    她吸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頭。對麵山上,齊王就站在那裏,摟著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肩頭。那女孩又黑,又瘦,又小,相貌平常,但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

    她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那個女孩,簡直就是她在鏡中看到的自己!

    那個“齊王”開始說話了,晴空麗日,周圍靜謐無聲,所以她聽得清清楚楚。

    “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季薑心裏在大喊,身體在發抖。李代桃僵!

    偷天換日!“我明白了。”那一個“自己”點點頭說道。

    天哪,連聲音都一模一樣。

    季薑呻吟一聲,昏了過去。

    昏過去之前,她恍惚看見有光芒一閃。

    醒來時,齊王坐在她床邊。“好點了嗎?”

    齊王關心地問道,“好點了,我扶你起來喝藥。太醫說你驚嚇過度,開了藥,已經熬好了。”

    季薑點點頭,勉強坐起來,齊王扶住她,在她背後墊了個枕頭,又端過藥來,親自用湯匙喂她。

    季薑一邊喝,一邊牙齒不停地打架,磕得湯匙不停地抖動,裏麵的藥汁都濺到齊王嶄新的錦袍上了。喂完藥,齊王放下藥碗,拿絲巾為季薑擦了擦嘴角,再揩了一下自己的錦袍,道:“到底怎麽啦?莫名其妙地昏倒在池塘邊,把我嚇了一大跳。”

    季薑怔怔地靠坐在那兒,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我看見了……看見了……”忽然撲到齊王身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道,“大王,我怕……我真的好害怕……”

    齊王輕拍她的背,柔聲道:“別怕,別怕,慢慢說。我是齊王,沒有咱們對付不了的事。”

    季薑哭道:“不是的,不是的,這次連你也對付不了的。他們……他們有了跟追風一模一樣的馬,有了……跟你一模一樣的人,還有……還有跟我一模一樣的人。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麽,他們在戰場上打不過你,就……就用這陰險的法子……他們知道別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更不會懷疑你的真假,隻有……隻有我跟你沒上沒下……隻有追風不認衣冠隻認人。大王,我好怕,我好怕啊……假如有一天,他們把我們全都暗中替換了,誰也沒法發現。我們死了都不會有人追查……大王,大王,我們怎麽辦啊?”

    齊王聽了半晌,忽然展顏一笑,道:“季薑,我明白了。別哭,沒事,真的沒事,相信我。”

    季薑淚眼蒙矓地看著齊王,道:“大王……”齊王道:“好了,你睡吧,不會有事的,放心。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將來你一定會明白是怎麽一回事。睡吧!”說著拉過被子給季薑蓋上。

    季薑卻向裏一縮,淚水未幹的眼裏露出戒懼的神色。

    齊王一怔,隨即笑道:“你懷疑我是假的?我還要懷疑你呢!蒯徹給我看相的事我隻對你說過,他說我‘相君之麵,位不過封侯,且危險不安’,還有呢?”

    季薑心裏鬆弛下來,道:“‘相君之背,貴不可言’。”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齊王輕輕拍拍她的臉蛋,道:“小丫頭,記性倒不錯,好啦,乖乖睡一覺,別胡思亂想了。”

    說是別胡思亂想了,哪能真不想呢?亂七八糟想了好大一會兒,才漸漸睡著,又淨是做噩夢。一會兒夢見成千上萬匹一模一樣的追風馬擠在馬廝裏,自己拚命要找出真的,卻怎麽也找不著;一會兒夢見齊王微笑著看著自己,然後慢慢從頭頂撕下整張臉皮,裏麵是一張青慘慘冷冰冰完全陌生的臉;一會兒夢見王宮成了荒草叢生的廢墟,隻有幾隻野雞在其中漫步覓食,她站在其中,又孤單、又恐懼……

    五月,那個神情冷漠、麵容瘦削的黑衣人又來了。

    自從被蒯徹提醒,季薑就對這黑衣人滿心反感。可齊王依然待他很客氣,季薑隻能憋著氣看著。

    “我主人同意了。”黑衣人道,“我把你的話轉告給他,他似乎對你發生了興趣,很願意見你一麵。”

    齊王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樣子,道:“什麽時候?今天能去嗎?”

    黑衣人道:“可以,不過今天我們未必到得了,頂多能到海邊吧。”齊王道:“海邊?”

    黑衣人道:“我主人住在海中一個島嶼上。”齊王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道:“怪不得你用的化名都帶一個‘海’字。那我們該先到哪裏?”

    黑衣人道:“芝罘。”

    季薑越聽越疑心。

    當齊王出來吩咐人備好馬車時,季薑跟過來,悄悄地道:“大王,你別去。”

    齊王道:“為什麽?”

    季薑道:“我看這個滄海客有問題。”

    “哦?”齊王回過頭來,“有什麽問題?”

    季薑道:“他在把你往邪路上引。”

    齊王道:“邪路?”季薑道:“秦始皇出海尋仙,就是往那個方向去的。”

    “嗯——”齊王若有所思。

    季薑道:“大王,秦始皇東巡,到過最多的山,就是芝罘山,那上麵還有秦始皇立下的兩塊頌德碑,我們齊國人都知道。他自己出海,還有派徐巿、盧生、侯生他們出海求藥,也多是從這裏出發的。大王,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你別去了,好不好?”

    齊王摸摸季薑的頭發,又輕輕拍拍季薑的臉蛋,笑道:“別擔心,我不是秦始皇。”

    齊王走了,說好三五天才能回來。哪知第二天,碰巧蒯徹就來找他了。季薑吞吞吐吐地把齊王隨黑衣人出海去了的事說了,蒯徹仰天長歎一聲,道:

    “天意!天意!大王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季薑,等大王回來後,你跟他說,我不能再侍奉他了,讓他好自為之吧!”

    季薑拖住蒯徹的袖子,焦急地道:“蒯先生,蒯先生,你不要走,再試試吧!你口才那麽好,如果連你都不能勸回大王的心意,還有誰能啊!"

    蒯徹搖搖頭,道:“不管如何精明的帝王,走到這一步,都無法挽救了。”

    季薑哭著跪下道:“蒯先生,你再試一次吧!你再試一次吧!”

    蒯徹看著季薑,歎了口氣,扶她起來,道:“大王果然沒有看錯你,可他卻不能看清自己。唉,那你就去給我拿支竹簡來吧,我留幾句話給大王。”

    季薑抽泣著拿來竹簡,看著蒯徹寫完,交到她手裏。蒯徹搖搖頭,歎了口氣走了,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下腳步,站了一會兒,回轉身來。

    季薑心中生出一絲希望,道:“蒯先生……”

    蒯徹道:“季薑,請你順便轉告大王,以前我跟他說過的麵相背相的話,並不完全是遊說的借詞。我確實學過一點相術,大王五嶽豐隆,但眉卓如刀,是大貴之中藏有大患的相。請他善自珍重吧!唉!他是我這一生中遇到的最值得輔佐的明主,可惜……”

    齊王終於回來了,一臉的疲憊,什麽話也不肯多說,一進內殿,就往榻上一躺,呆呆地仰麵看著屋頂。

    季薑道:“大王,蒯先生他……他走了。”

    齊王道:“哦,是嗎?”眼睛還看著屋頂。

    季薑道:“他給你留下了這個。”說完將竹簡遞給齊王。

    齊王接過,眼睛一掃,往旁邊一丟,道:“咳!這個蒯徹,當我在幹什麽啊!”又仰著臉出神起來。

    季薑拿起竹簡,怔怔地看著上麵的字:“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足下將安所歸乎?將以丹藥禦藏弓烹狗之禍乎?唯足下三思之。”又看看齊王,道:“大王,他還有話要我轉告你。”然後就把蒯徹關於麵相的話說了一遍。

    齊王“嗯”了一聲,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許久,齊王忽道:“季薑,我記得你說你讀過《春秋》?”

    季薑一愣,道:“是啊。”

    齊王道:“那你讀過《尚書》嗎?”

    季薑道:“讀過。差不多上古典籍隻要能流傳到今天的我都讀過。”

    齊王轉過頭來,驚奇地看著季薑,道:“哦?誰教你的?”

    季薑眼圈一紅,兩顆大大的淚珠滾落下來。

    齊王有點慌了,忙道:“別哭,別哭,我問錯什麽了嗎?”

    季薑搖搖頭,擦了擦眼淚,道:“我的學識都是父親教的,我父親是秦朝的博士,始皇三十五年,受侯生盧生案的牽連,在鹹陽被活埋了。娘和我逃回老家膠東,在海邊打魚。後來天下大亂,日子太苦,娘改嫁了,不要我了。”

    齊王眼眶有點濕潤,拉過她小小的手,輕輕拍著道:“好了,苦日子過去了。那時世道不好,大家都不好過。我還差點掉腦袋呢,信不信?可現在咱們都好了不是?別哭了,我是齊王,要什麽有什麽,我會給你很多好東西,讓你過得快快樂樂的。等你長大了,再給你找個年輕英俊又有才學的夫婿,讓你這一生不再……”

    季薑忽然把手抽回,板著臉別過身子坐著。齊王道:“咦,怎麽啦?”

    季薑不說話。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反正滿心不舒服,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齊王看著她,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過了一會兒,輕輕抓著她的肩頭將她身子扳過來,道:“好季薑,幫我一個忙:給我查查看,上古有沒有一個叫彭鏗的人。”

    “彭鏗?”季薑心裏奇怪,一動腦筋,忘了剛才的不高興,沉吟著道,“彭鏗……

    好像沒聽說過這個人啊!嗯,我去給你查查。”說著站起來向外走去。

    齊王道:“他可能比夏禹還要早一點。”

    季薑道:“嗯,比夏禹還早,夏禹之前是堯舜……那得去查《虞書》……”忽地站住,大叫一聲道,“啊!你是說他啊!”

    齊王一下坐起,目光炯炯地望著季薑,道:“你知道了?”

    季薑笑道:“誰不知道他啊,這麽大的名聲,想不知道都難!你怎麽跟我說這個名字?這是他的本名啊,現在沒人這麽叫他了。”

    齊王催問道:“他到底是什麽人?”

    季薑道:“他就是彭祖啊!”

    齊王失聲道:“彭祖?那個長生不老的彭祖?”

    季薑道:“是啊,大王,你那麽大聲幹嗎?”

    齊王呆呆地坐了許久,才道:“跟我說說彭祖的事。”

    季薑道:“這事說來就玄啦。有人說他活了七百多歲,有人說他活了八百多歲,從堯舜時一直活到商末周初。商末不是紂王在位嘛,紂王聽說有這麽一個異人,特地派人去向他請教長壽之道,然後他就開始胡吹啦!說什麽他是個遺腹子,小時候怎麽怎麽苦啦;什麽父死母亡,戰火烽起,四處流浪啦;什麽這麽多年來,他死了四十九個妻子,五十四個兒子,飽經憂患,心力交瘁啦……總之把商紂王騙得暈暈乎乎,還想請他出山從政呢!再派人去找他,他卻已經溜掉了。大王,你說好笑不好笑,這個商紂王,被人家開涮成這樣還不知道,難怪要亡國了。咦,大王,你問這事幹什麽?”

    齊王道:“季薑,你再跟我說說,史書上說他到底是怎麽得以長壽的?”

    季薑道:“那肯定是蒙人的啦,誰能真活那麽長?據史書上記載,他自己的說法是,他也沒什麽秘訣,隻不過吃些桂芝,做些導引,注意冷暖,知足常樂罷了。這不是老生常談嗎?還有個說法更可笑,據屈原在《楚辭·天問》裏說:‘彭鏗斟雉,帝何饗?受壽永多,夫何久長?’意思大概是說他做得一手好野雞湯,奉獻給天帝,天帝喝了高興,就賜給了他長生。”

    齊王道:“野雞湯?天帝?嗯,也不盡是訛傳,也許……”

    季薑道:“大王,你說什麽?”

    齊王道:“沒什麽。哦,對了,你知不知道,彭鏗的曾祖父是誰?”

    季薑道:“大王,這你可問巧了,史書上還正好是有記載的,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顓頊帝呀!”

    齊王像是很有些意外,道:“顓頊?那……史書上有沒有關於顓頊帝的記載?”

    季薑道:“有當然是有啦,他是五帝之一嘛。不過說來倒是很奇怪,正史上關於他的記載是五帝之中最少的,野史中倒很多。五帝之中的黃、嚳、堯、舜,都有大德盛名傳世,唯獨沒聽說顓頊有什麽盛德,也不知怎麽會列為五帝之一。大王,你要聽正史的記載,還是聽野史的?”

    齊王道:“不管正史野史,你都說給我聽聽。”

    季薑道:“正史上說,他為人靜默深沉,對鬼神的祭祀很虔誠,連禮義綱紀都是按鬼神的指示製定的。不知怎麽回事,他這樣治國居然還挺有效的,北至幽陵、南至交趾、西至流沙、東至蟠木,日月所照之處,動靜大小之物,莫不前來歸屬。”

    齊王道:“那野史呢,怎麽說?”

    季薑道:“那可就離奇古怪得嚇人了!顓頊不是黃帝之孫,昌意之子嗎?據說他出生前,昌意行走於河濱,見到一條黑龍背負玄玉圖而出。後來顓頊降生,恰好左手有龍紋,右手有玉圖。於是黃帝認為,這孩子將來必成大器。黃帝崩逝,果然傳位顓頊。在他的即位儀式上,出現了許多吉祥奇異的征兆:高空的神鳥從雲間降落,隨著音樂起舞和鳴,海中浮現出奇異的巨魚,也跟著音樂的節奏遊動。顓頊帝甚至還向各方使臣展示了一樣叫‘曳影劍’的奇物。傳說那是一把有靈性的神劍,若四方有亂,此劍即會騰空而起,飛襲敵方,千裏克伐,無可抵禦。一演示之下,那些使者當然看得目眩心驚。回去以後,各方大大小小的邦國首領都服服帖帖地奉事中原朝廷,年年納貢、歲歲來朝,不敢有誤。”

    齊王眼睛看著前方,自語道:“不錯,他是做得到的……難怪彭鏗要追隨他……黑龍……‘曳影劍’……‘曳影劍’……為什麽叫‘曳影劍’呢?黑龍……黑龍……”忽然將目光移向季薑,道,“季薑,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龍嗎?”

    季薑道:“這我可就不知道了,有和沒有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要說有吧,有誰能證明它真的存在呢?要說沒有吧,為什麽上古傳說又那麽言之鑿鑿地多次提到它呢?大王你看,你這錦袍上織的不就是夔龍嗎?這種紋飾自古到現在,一直是極為尊貴的,總不會完全無緣無故吧。”

    齊王看著自己身上的錦袍,輕輕撫摸著那上麵絢麗而又威嚴的夔龍紋,沉默了許久,搖搖頭自語道:“不,不會的,他的臉明明很正常……唉,我想到哪裏去了!太荒謬了。”

    六月,齊王繼續搜集那些奇奇怪怪的礦物,同時開始自己翻閱一些上古典籍,不懂的地方時常來問季薑。

    季薑越來越擔心,因為齊王問的東西越來越遠離現實,全是些與軍國大事無關的上古玄怪之事,有些連她也回答不出來。

    七月,張良再次代表漢王出使齊國。

    “漢王與項羽在固陵打了一仗,”張良道,“很不順手。現在暫時退回壁壘堅守。漢王問你,齊國是不是平定得差不多了?可不可以來幫他滅項羽了?”

    齊王估算了一下各方的實力,道:“楚軍強悍,真要徹底殲滅,我需要有絕對優勢的兵力。”

    張良道:“漢王打算和你,還有彭越一起發兵,共擊項羽。你任元帥,三路大軍都由你指揮。可以了嗎?”

    齊王道:“可以了。就算再有不足,我也可以用陣法彌補,應該能擊敗項羽了。”

    張良道:“好!隻要你出兵滅了西楚,漢王說了:‘楚國自陳以東至大海,全都加封給齊王,剖符定封,世世勿絕。’”

    說著,張良將元帥虎符授交齊王。齊王拜領後,道:“子房,今天就不要匆匆回去了。大局已定,我有把握在近期內滅掉西楚,來,今晚咱們把盞夜談,一醉方休!”

    張良笑道:“陪你聊天可以,飲酒可不行。我近來正習道家導引輕身之術,不能沾葷酒。”

    齊王道:“開玩笑!你是塵世中人,學什麽道家方術!走走走,喝酒去。季薑,你叫人去把那幾壇上好的……”

    張良道:“不跟你開玩笑,我真的在修煉。”

    齊王一怔,道:“你真在修煉?”

    張良道:“真在修煉。”

    齊王上上下下打量著張良,道:“為什麽?”

    張良道:“你知道的,我身體不好。”

    齊王愣了好久,才搖搖頭道:“我搞不懂你。這樣吧,就來一點果酒,齊地的果酒清洌甘甜,不帶人間煙火氣,誤不了你的修煉。”

    話雖如此,當宴席擺上,季薑為張良斟酒時,張良還是隻讓斟了極淺的一小杯。席上珍饈美味很多,張良卻隻肯吃一點清淡的蔬菜,連蒜薑之類的都不碰。

    齊王有點看不下去了,道:“子房,就算要修道,也不能這樣過於節食啊。漢王對你多方倚重,你肩上的擔子很重。飲食太少,會把身體搞垮的。”

    張良道:“不少了。我已經幾年滴酒未沾了,今天破例,還是看你的麵子。我修習的是赤鬆子那一路,修到後來,是要辟穀的。”

    季薑在旁邊聽得嚇了一跳,道:“辟穀?是不是就是什麽都不吃?”

    齊王也吃驚不小,道:“子房,人生短暫,何必如此自苦呢?”

    張良微微一笑,道:“苦?這就要看你怎麽看了。你率百萬大軍,攻城略地,有時日夜兼程,千裏奔襲,有時變起倉促,急思應對,別人也會覺得你苦不堪言,可你呢?隻怕是樂在其中吧?”

    齊王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子房也。來,我敬你一杯。”

    張良輕抿了一口酒,道:“我年幼時,家裏人曾抱著我請著名的相士許負看過相。許負說,這孩子眉目過於清秀,雖聰穎異常,卻是福薄之人。勸家裏人讓我從小吃點苦,粗養粗長,對我反有好處。可家裏人怎麽肯呢?我家五世相韓,是出了名的大族,怎能叫人說連個孩子都養不好呢?結果,錦衣玉食,揮金如土,小時候倒是舒服,長大可就不好過了:體弱多病,顛沛流離,沒過上一天好日子。那都是我小時候把那點微薄的福分提前揮霍光了啊,無福可享,就隻剩下吃苦了。我現在這樣節食惜福,正是保命之道。而且我確實感到,自從節食以來,身體要比以前好多了。”

    齊王怔了怔,搖搖頭,道:“你從哪裏找來的這套謬論?照你這麽說,每個世家子弟都注定下半輩子要吃苦了?”

    張良道:“這倒不一定。各人各福,我福分薄嘛。”

    齊王笑道:“胡說!你那些苦都是找得出原因的,不就是因為你在博浪沙給了秦始皇一下子,才弄得流亡多年,把自己身體折騰壞的嘛!說什麽福薄福厚!”

    張良道:“可我不正是因為出生世家,世受國恩,才會去刺殺秦始皇的嗎?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韓國民眾,至於這麽做嗎?”

    齊王道:“歪理,全是歪理!”

    張良很平和地微微一笑道:“也許吧。冥冥之中的事,有誰知道呢?我所說的因果,也許還隻是我個人的臆測,離真正的因果還差得很遠呢。”

    齊王道:“越說越玄了。你呀,聰明人腦筋一動到歪裏,比笨人還難拉回來。很簡單的事,偏要往複雜裏想,還會自己弄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說法來。算了,不跟你爭這些了,說到博浪沙,我倒有件事想問你——其實老早就想問了,可又怕你誤會。”

    張良目光一動,道:“你問。”

    齊王道:“人家都說,你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鐵椎擊毀了秦始皇的副車。可你手無縛雞之力,怎麽能使得動那東西?況且若真要使用如此重物,隻可居高臨下,或在近距搏擊,那就必須是高山深穀、密林蒼莽的地形。博浪沙那地方我前年打仗時去過,一馬平川,無險可恃,頂多就幾個低矮的沙丘,連棵像樣的大樹都沒有。當時我見了就想:這種地方怎麽可以用來行刺?怎麽設伏?怎麽出擊?一擊不中又怎麽全身而退?我打仗用的鬼點子算多了,可這事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哎,告訴我,你到底用的是什麽妙計啊?”

    張良轉動著手中的酒杯,歎了口氣,道:“終於有人想到問這些問題了。”

    齊王奇道:“以前竟從來沒有人問過你嗎?”

    張良道:“你以為人人都會有你那份細心和智慧?何況那些愚民愚婦,再無法解釋的事,他們也會編出個說法來。我就曾親耳聽到一個人在酒肆裏,口沫橫飛地說我雇了一個神力過人的大力士,身高八丈,腰大十圍。你想想看,那還是人嗎?”

    季薑“撲哧”一聲笑了。齊王笑道:“這樣的人,給我用來攻城倒正好,雲梯都可以省下了。”

    張良也笑了笑,道:“不過也難怪,這件事確實讓常人無法猜想。不要說他們,就是我自己,親身經曆過,明知是怎麽回事,回想起來,也依然有一種恍如夢中的感覺。”

    說著,張良斂容危坐,沉思了一會兒,緩緩地道:“這要從我的故國初亡那時說起。我說過,我家五世相韓,我祖父做過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丞相,我父親做過釐王、齊悼惠王的丞相,世受國恩,無以為報。所以我想,就算複不了國,至少也要殺了那個暴君,替韓國報仇。“我遣散了家中的三百多名奴仆,變賣了萬金家產,弟弟死了也不去厚葬,一心要尋訪能助我刺殺成功的奇人異士。

    “人人都說我瘋了,毀掉這麽大的家業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也許吧。當年燕太子丹以太子之尊,動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來做這種事,結果以能失敗而告終,我一個亡了國的紈絝子弟,又怎麽可能成功呢?況且聽說自從荊軻、高漸離相繼行刺失敗後,秦始皇對六國之人大起戒心,防範更加嚴密。就算我願意走忍辱負重、屈身為奴的路,也休想接近他了。

    “我明知道,行刺之舉難逾登天,可還是要這麽做。我年紀輕,還沒在韓國做過官,所以也沒什麽門客故舊,更沒有振臂一呼、四方響應的威望。除了行刺,我還能為我的韓國做什麽呢?

    “我遍遊天下,四處尋訪,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有幾次險些把命都丟掉了,我不抱怨吃這些苦,我隻抱怨:為什麽還是沒有找到那個能幫助我實現願望的人?終於有一天,啊,上天垂憐我,讓我在淮陽見到了那個人。他叫滄海君……”

    齊王悚然動容,道:“等等!你說他叫什麽?”

    張良道:“滄海君,怎麽了?”

    齊王喃喃地道:“滄海君……東海君……滄海客……難道真會那麽巧?不,不……”忽道,“他長什麽樣子?”

    張良道:“麵貌倒無出奇之處,隻是一臉冷漠,再加上那一身黑衣……”

    齊王“啊”的一聲,站起來道:“你等等。”說著迅速轉入內室。

    過了一會兒,他手裏拿著一卷帛畫走出來,將那畫展開攤在案幾上,道:“你看看,是這個人嗎?”

    張良失聲道:“不錯!是他!就是他!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有他那種冷漠的神情了……咦,你怎麽會有他的畫像?”

    齊王收起帛畫,微微一笑,道:“這個人做過的事多了,一言難盡。不過他接觸的好像都不是普通人,他會找上你,說明你也不是凡俗之輩。好了,繼續說吧,我對這個故事越來越感興趣了。”

    張良道:“我們見麵的過程很奇特。那天,我正一個人坐在客舍裏,為錢財將盡、前途渺茫而發愁。忽然,一個黑衣人推門而入——我敢肯定,此前我從未見過這個人,可他不知怎的,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對我說,他能幫我完成我的‘大事’。

    “一時間,我沒來由地生出一種感覺:他就是我要找的奇人異士!於是,我什麽也沒問,就向他跪拜下去,說:隻要他能助我成就此事,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聽任驅策,絕無怨言。

    “他上前扶我起來,看到我的臉,卻愣了一下,退後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會兒,臉上顯出失望之色,道:‘不,不行……你男生女相,恐怕日後難以服眾……唉,可惜……’說著後退幾步,坐下來,望著我,又歎了口氣。

    “我被他的言行搞糊塗了,想問,又不敢問。他坐在那兒,出神地想著什麽,時而喃喃自語道:‘隻能找那一個了……可是……唉!’時而抬頭看看我,道:‘嗯……這樣安排的話,也行……至少可以借此激怒他一下……’

    “我越聽越糊塗,他卻忽然站起來,對我道:‘明天早晨,我再來這裏找你,你不要走開。’說完他就走了。

    “他那些古怪的言語,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但我按照他的囑咐沒有離開。我不怕他去告密,我相信自己的直覺。何況生死早已不是我所關心的,隻要有一絲刺殺成功的希望,我都不會放棄。

    “第二天,他如約而來,帶來了一個狹長沉重的包裹。打開來,裏麵是一支黑黝黝的長形尖頭的物體,似椎非椎,似劍非劍,形狀極其怪異。我看不懂。他神情凝重地告訴我:此物是上古神器,可襲敵於千裏之外,要謹慎使用。他詳細地給我講解了使用之法。我記下了,可心裏卻半信半疑。

    “他又交給我一幅地圖,說,兩個月後,秦始皇又要開始巡遊了,圖中就是他這次巡遊的路線,我可以按這路線圖找地方行刺秦始皇。我聽了更是疑惑:秦始皇疑心極大,在鹹陽宮苑中行走,都不準侍者泄露他的行蹤,違者立斬。這黑衣人怎麽會這樣神通廣大,提前兩個月弄到他的巡遊路線圖?

    “我滿腹疑問,可他說完這些話後,就飄然離去了。我追上去問他叫什麽名字,他隻頭也不回地說,他叫滄海君。這當然不會是真名,我明知他在隨口敷衍,卻也無法可想。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我按照那路線圖,沿途考察,最後決定選在博浪沙。如果那滄海君對我說的都是真的,那麽博浪沙將是最容易成功的地方。

    “我就要一馬平川,我就要無險可守。別人行刺需要隱藏之所,我不用。我將在離馳道十裏的地方設伏,有誰能發現我?事發之後,又有誰能抓住我?要不是為了親眼看到仇人的毀滅,我甚至可以待在更遠的地方。

    “等啊等,終於,秦始皇的車駕來了。遙遙望去,浩浩蕩蕩,不見盡頭。我克製著自己激動的情緒,舉起那神器,按照滄海君教過我的方法,尋找目標。我吃驚地發現,那神器竟能使我將那麽遠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我一下就找到了皇帝專乘的金根車,駕六馬,張羽蓋,黃屋左纛,不錯……但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了第二輛金根車,不,不止!還有第三輛、第四輛……我越看,心越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