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黑,欲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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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終於吹出了秋天的蒼涼感,就在我站在外婆家門口的時候。眼前略顯落魄的瓦屋,毫無表情地立出一種突兀的滄桑,措不及防地將我淹沒。
踏進屋子的那一刹那,我似乎聞到一股短促的從記憶深處闖出來的味道,未來得及想明白卻已蕩然無存。我有些無所適從地轉身,卻瞥見那靠牆不動的碗櫃,早已剝落了朱紅,而斜倒在一旁的椅子依舊裹著油黑的色彩,隻是缺了一小塊凳腳。這本是習以為常的,但卻突然有什麽東西將胸口堵塞住。呼吸艱難。
我有多久沒有回外婆家了?兩年了吧。父母也總是自以為是擅作主張地把外婆往城裏接,來彌補不經常回家的愧疚。可是對於外婆來說,可能更像團聚的地方,正是這破而擠的小屋子。人老了就喜歡回憶,城裏沒有她的回憶,她自然是更喜歡這個活了一輩子的鄉村的。不愛高樓魁梧,隻愛青山皺眉。
要很刻意才能想起外公已經離開人世的這個事實,因為這屋子裏裏外外都沒有什麽改變,教人如何去想到有一個曾經那麽好的人已經不在這了呢,何況他總是那麽沉默,總是一言不發。人生天地間,已是遠行客。天都快黑了,不在這裏,他是去了哪裏?是去了鄰居家聊天忘記了時間還是隻是在後山的菜園子裏勞作忘記了疲勞呢;是去學校接他那不怎麽乖的外孫女放學還是不小心在哪裏又摔跤了?哦!他是真的已經不在了啊,去了一個現在我們怎麽用力走也走不到的地方。外公在那裏一定還是像以前一樣沉默老實,凡事都不喜歡說多一句,還是像以前一樣善良溫暖,也會被天堂裏的人溫柔以待。一定是這樣,這個世上沒有真相,你相信什麽,什麽就是真相。
依舊健康的外婆呢,一生忙碌。天氣好的時候會去山裏撿柴,撥弄自己種的小菜,天氣不好時,也會在小屋子裏轉來轉去,整一下這調一下那。這是那一代人共有的特性。你說,外婆還會想外公嗎?為何隻字不提,為何總是興致盎然談論著未來?她的心事隻有她知道,她的心事就在她深深皺紋裏,就在她談笑間後的驟然的短暫黯淡裏,就在她整理家務的每一個動作和瞬間。
我想我該去看望一下一個我非常想念的朋友,那是一座依偎在瓦屋牆邊的小木樓。已是歪歪斜斜的一副模樣,很沒安全感。但小時候的我,最愛的就是它。那時候,總是不知疲倦地徘徊於此,聽腳下那些將朽未朽的樓板傳來“嗒嗒。。。。”的聲音,像永無休止的一段奏樂。無聊的時光,興奮的時光,想爸爸媽媽的時光,都被我悄無聲息地暗藏在木樓的每一處角落與縫隙。看著斑駁的木牆,眼裏一片天真。
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撫摸著鬆鬆垮垮的欄杆。我看到曾和小舅一起種下的梨樹長高了,枝枝葉葉在墨色的空氣裏不安分地張牙舞爪,看到河對岸的野柿子又顯出淡紅色了,看到樓下外婆笑開的臉龐像不肯收攏的花瓣。
天已擦黑,默默渲染著這濕暗的空氣。外婆臉上溝壑裏暗藏的年華,逝然不見。我的多少無知小時候,在這裏,輕描淡寫。我的多少孤單的成長,在這裏不知所措。這個簡單的小地方,在我的心裏刻下一種叫歲月的痛。
和外婆一樣,我在城裏,也是很少有記憶的吧。離開鄉村的生活,和所有住在鋼鐵森林中的人一樣,帶著無限慚愧或者希望,虛度年華,空有一身疲憊,歲月易逝,一滴不剩。至於記憶,那也總是差強人意。不刻骨,不銘心。沒有一條街是非記憶不可的,沒有一個人,給自己講過什麽故事,沒有一件事,在如今看來覺得珍惜可貴。在城裏的生活,看不到炊煙,就很難想起這是在人間,所以不知道生命難得;很難看到泥土,於是就難以學會把腳放在地上,所以隻會一個勁往前衝,恨不得騰雲駕霧;很少在意日出日落,但是又喜歡感歎光陰。思想上有著無限的矛盾和衝突,也找不到生命困境的出口,所以總是感慨自己不幸福。
我是真的如此。就是迅速的,染上了這頑疾。
天黑黑,整個天地間都涼透了,好像就要下雨了啊,好像這所見的老天爺就要哭了啊。天色正式淹沒了村中各條小路和各種景象。我聽見樓下的外婆和父親還在談論著什麽,關於誰的生平?各家的燈火,星星點點,嚇退了一小簇的黑暗。不遠之處就是千裏青山或者萬裏荒原了,你看,文明與溫暖的咫尺就是野蠻和荒蕪。我在這地方生,也在這地方長過,這個地方叫故鄉啊,卻不知道怎麽去留戀與喜歡,我也終將離去。離開它的人隻會越來越多,我知道有很多人,就像現在的我一樣,就靜靜看著它,無法言語。想靠近啊,又總是保持距離,告訴故鄉的人想他們啊,卻又總是不見蹤影;想永遠不再回頭,卻又經常想起。如果真的要我在這裏長久住下,又會被我拒之千裏,可能覺得美好或者隻因記憶而難忘的東西,都應該有距離。不該太靠近,不該去親昵。
時常想,它是什麽時候存在在這世上的呢,幾百年了,最開始是什麽模樣,是不是額發生過轟轟烈烈的曆史卻還沒有被史學家發現,是什麽讓它變得這樣不堪?是我們一直想離開它了還是它也早就受夠了我們?它在我的生命裏給我帶來的童年裏的痛苦或者歡樂,揮之不去。而我就像它身上一粒塵土,飛揚而去,它此生幻影,也會有小小的我,若隱若現。
我今生和這鄉村,也隻能這樣了。無法割棄,也無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