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及第一章 狩獵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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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一獸潮
即使以山繼祖悠長人生的閱曆來看,這一年的冬至日都顯得特別寒冷。他是烈山部落裏首屈一指的耆老,也是部落的族長。
烈山部落所在的地方被稱作群峰之末,倚靠著南疆莽莽山係南麓,麵朝廣袤無垠的大荒原,即使放眼整個人族五疆,也稱得上是最為偏荒的小寨之一。故老相傳,部落的先人乃是千年前人族一次大規模南拓之後,自北方遷徙而來的遊民。曆經數代篳路藍縷的開拓,遊民們像野草一樣在這莽荒之間紮下根來,曆經千載艱難困苦,始勉強維持了如今的人口規模。
此刻山繼祖正從部落外歸來,他在莽莽山丘中行走了幾天幾夜,分別拜訪了烈山左近的兩個部落,望河和叢黎,與他們的族長耆老們進行商議,內容大抵是各部之間累榷不決的陳年舊賬。這片群山生養的部落們,固然有守望相助之誼,然而相互之間也頗有些仇隙,其中最大的爭端莫過於各部分界以及交疊山林的產出配給,對此誰也不能拿出一個眾人鹹服的章程,隻好約定每年碰頭更訂規矩。
要說往年,此類例行會商都有族中年富力強的後輩代行其勞。此番親身遊訪,卻是老人興之所至。而諸部所議,也不止山林財貨等凡俗之事。幾位部落中修為最為深湛的老人,還會就近年的修煉心得進行切磋印證。此外,便是談論旬月之前,在南疆莽莽群山中部出現的巨大震動及天地異象。彼時北去數萬裏之遙屢發驚天巨響,群峰之末雖止受到餘波影響,卻仍然群峰簌簌,山石跌落如雨,草莽間鳥獸驚突。嗣後,那方天域驟積七彩雲霓,頃刻間變幻莫測,盤亙數日方才消散,縱然遠在萬裏,依然望之使人心生敬畏。
二部耆老對此說法不一,有消息靈通者,便雲其時有妖王犯境,人族大能與之鏖戰不休。看那驚天動地的氣象,許是驚出了南疆之主落神氏族中某位名宿。然而言辭間頗有捕風捉影,添油加醋之處,不能博信於人。諸酋尋思,妖王怎地無聲無息,越境去至南疆中部?轉念一想,若真有妖王犯境,也絕非我等碌碌儕輩所能匹敵。一時之間,眾人籲氣之餘,也不由得相視啞然。
這幾日,自北方席卷來一次少見的寒潮,空氣一夜之間變得冰冷如刀,隱約間還可看見飄飛著細碎的冰淩子。觀測氣候是人族特有的一種行為,作為部落的酋長,更有責任從時節的變化中獲取隱秘的信息,用來安撫和指導族人。山繼祖邁著略顯疲緩的步子,繞行到部落南麵的落馬坡上,尋了一塊平整的青石坐定,雙目微闔,好似養神祛乏。
坡上山風忽勁,嗚嗚的聲響,仿佛有山間精怪如泣如訴,山繼祖瘦削佝僂的身形,直如山中枯木孑立,一襲老舊麻衣被風吹的獵獵作響。如此少時,許是覺得冷了,老人這才起身向著部落走去。
烈山部落依山而建,高達五丈的寨牆全由點蒼山係特產的雲母岩砌就,岩壁上生長著致密的藤蔓,看起來鬱鬱蔥蔥,而大片裸露的地方,則呈現一種暗沉的色澤,滿布著密密麻麻的坑窪,這是部落千百年歲月裏所經曆的大小戰鬥的雋永記憶。
岩牆上高聳的箭樓傳出高亢的呼嘯,幾條迅捷身影已經馳出了山門,向著山繼祖迎來。一溜漢子須臾間到了跟前,盡皆一身皮袍短打,赤足袒臂,肌膚上隱現各色紋路,透著一股子剽悍氣味。為首一人身形昂藏如山,氣勢渾凝如儔,全身上下除樸素皮袍外,另妝有幾處獸骨尖牙裝飾。他滿臉殷切地上前攙住老人,道一聲族長辛苦。餘下漢子推推搡搡,爭搶一般見禮,直把山繼祖擠得好似風中衰草。
眼見自家兒郎如此活佻,老族長不禁又氣又樂,手頭一根木杖卻不含糊,敲悶葫蘆似的挨個打在漢子們頭上,引來一通怪叫。為首漢子咧著嘴收束了眾人,這才吃吃笑著與山繼祖答話。
這憨直漢子名喚山魯,乃是部落中數一數二的勇士,放眼三部,也算勇名頗具。乍見他性質樸實有如孩提,實則心思縝慎,行止有度。山繼祖近年越見老邁,意興便有些衰頹,幸有此子從旁佐助族中大小事務,方使闔部上下井然不失序。
山魯溫聲問道:“繼祖叔這一去便是七八日,讓我等兒郎好生掛念!以後這等勞苦之事,還是讓我們這些晚輩去操心吧!”
山繼祖皓首輕搖,道:“無妨!無妨!為叔自入巫道,而今近一個甲子,平日習慣了出神入魄,以生魂遊離天地。似這般行走如常,卻是有如觀覽舊卷,別有杼機內蘊。近來深感殘軀境況大不如前,若不再外出走走,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漢子們聽了卻不樂意,山魯佯作氣惱道:“叔父且莫說些喪氣話!您的壽數,應當與青山相齊!”
山繼祖聽罷,無奈地搖搖頭,便問了出遊幾日間族中諸事巨細,山魯對答如流,顯出分明條理,老族長頗感欣慰,麵露激賞,忽然眉頭一皺,道:“此番穿林過野,見飛禽獸類盡皆惶惶不落巢窠,往聖有言,這是危厄降臨的征兆,為叔思來想去,部落附近能夠釀成禍患的,也隻有那些腥臊犬彘罷了。”
山魯道聲了然,卻是並不驚異。原來日前族中丁壯出獵,便在山間發現諸多不同尋常之處,回來便報與山魯得知,他心中有了計較,便對族中巡弋做了叮囑,料來並無大礙。此時他心中卻存著別事,猶疑片刻,還是開口問道“不知大人此去,可探聽到澤哥兒的消息?”眉間隱見殷切。
山魯口中的“澤哥兒”即山繼祖獨子承澤,山魯與之年歲相近,幼時常在一處玩耍,結下深厚情誼,於同輩中最為親近。山魯秉性溫沉,樂居安命,山承澤卻誌行峻逸,不類同儕。多年前一個春天,山繼祖帶領販運山貨的車隊北去大墟市行商,山承澤尾隨在後,竟自出了群峰之末,從此泥牛入海,音訊全無。
見及山繼祖搖頭,山魯也感失望,未免老人心生落寞,當下灑然道:“大人無需煩惱,澤哥兒雖出外有年,然而祖壇中的本命魂火始終燃燒不熄,想來並無什麽危險,而今必定好端端在哪裏玩耍,興許明天,就回來您跟前了呢!山繼祖聞言神色稍霽。
不一會兒過了寨門,眾漢子一路上見兩人說事,不敢造次,都憋著氣息,這時才得了解放,呼啦啦做鳥獸散。有族人見是族長歸來,皆停下手中活計與他熱切地招呼,一幫孩童嗚啦啦聚過來,繞著兩人追逐嬉戲。烈山部落闔共三百餘戶人家,約莫兩千族人,盡皆聚居在這據險守勢的石寨之內。寨子徑不裏許,依山就勢造了許多石屋,布置緊湊而有法度,暗合眾星拱鬥局麵,倒是一個宜居的好所在。有寬闊石階直通寨中高阜,那巔峰處頗有些巍峨構造,旌幡獵獵間隱約是一根插天石柱,正是部落中引為禁域的祖魂祭壇。
卻說悠悠萬載以前,人族立族之初,有十二古賢忖度人妖殊異,頓悟了拔擢境界,從此不以禽獸自視,嗣後又不忍睹視族民齷齪鄙陋,混跡妖叢,遂訂立人道育化茫茫黔首。這人道精要,不提諸多章程約束,便在這“繼往開來”四字上,說人故為人,在於追本溯源,祭祀祖靈先聖,傳承接續,不絕血脈裔嗣。
是以五疆之地,但有人族聚居之處,無論部落大小強弱,悉建祖魂祭壇,把持祭祀傳承之重。旦有族人新添血裔,須著族中年高德劭者以為祭主,禱告天地,通稟祖靈,授命父母則跪伏一側,虔心存想,以接引先祖英靈眷顧。新生兒則高臥祭壇中央,或咯咯作笑,或縱聲啼哭,或閉目聆聽,或神光遊離似有所盼,總之各呈異狀,好似真有甚麽存在從旁導引逗樂。與之相應,若有族人瀕臨大限,也須盡力返歸祭壇,於莊重肅穆之中,脫卻桎梏,魂歸本源來處,得世間莫大清靜。
山繼祖神凝氣肅,緩步拾級而上,不長的山路倒花卻好一陣功夫,終於站到祭壇邊緣,卻不進入,隻在一旁靜伺。祭壇形製深沉簡略,僅一方渾凝石砌高台,徑十丈有餘,隱約是極規矩的渾圓形狀,居中矗立一支巍巍石柱,形狀酷肖陽器,頂部橫出數根烏木,上挑重重旌幡。石柱粗可三人合抱,高則聳峙入雲,仰之令人氣息不暢。柱身色澤深邃,遍布各色符號紋路,細詳之下也難窺其義,顯出十分玄奧。
然而老族長著目之處卻不在此,他極目南眺,凹陷眼眶之中運起湛然神光,仿佛有割雲斷翳之能。驟然風勢轉急,虛無中仿佛有無儔氣勢倒卷而至,山繼祖逆風獨立,隻看那悠悠天際,雲浪翻湧之間,雷霆乍起,狀如龍蛇。殘眉深皺,口中喃喃自語。
“這節侯好生奇怪,冷得早些倒也罷了,卻從哪裏來的雷霆?”
山繼祖下了祭壇許久,心中驚慮仍然橫亙不去。那天地異動之遠,應在萬裏開外,隻看其餘族人並無驚動,於此便當是一無所覺。他也是憑借一族酋首之氣勢,假借祖魂祭壇之能方可目擊如此之遙。
入夜,從南方刮來了詭譎的逆風,風中夾雜著含混不明的氣息。烈山部落首當其衝,所有族人整宿如寢針氈,輾轉反複,偏又陷入沉睡,隻於無知覺間躁動不寧。老族長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夢見他化作一隻蛺蝶蹁躚起舞,眼見山川原野,頃刻間萬物生發,披上嫣紅姹紫。一轉眼群山蒼翠,春花謝了,夏葩競綻。不待他飽覽顏色,天地裏蕭瑟突起,萬物摧殘。到最後,天寒地凍,銀裝素裹,一切都藏了生機。終年之四時變幻,竟壓縮在這幾個呼吸之間,端的是神異莫名。
不多時,山繼祖猝然驚醒,那繽紛綺麗的夢境瞬間支離破碎。待見得渾身上下膩澀不堪,卻是汗出如雨,連衾被都被浸透,不禁眉頭微皺。心下黯然,“果然歲月不饒人!”轉念又想:“吾雖年邁,然則浸淫巫道,經年累月打熬筋骨皮膜,不曾一日荒輟,縱不能周身無漏,卻哪得似這般狼狽?”
思及此處,心中異感更盛。當即凝神觀照諸身魂魄,不禁悚然驚懼,如遭極大恐怖。山繼祖連忙吐納數息,隻幾個搬運功夫便呼出一股斑斕彩氣,那彩氣凝在麵前氤氳不定,久久不曾消散。山繼祖從旁抄起手杖,猛力一杖擊在彩氣之上,這才將其打得煙消雲散。未待稍歇,便化作飛鶻奪門而出,幾個起落掠向山頂祖魂祭壇。
此時正值夜半,烈山闔部上下一片沉寂,並無任何端倪,然而這沉寂之中卻未顯出平和寧定,反是透出幾番詭異波動。山繼祖身形如電,心念急轉,隱隱然有了幾分猜測。
山繼祖本是群峰之末方圓千裏境內一等一的巫人,所習巫法頗具精微之處。他尚在壯年時便已勘破自身諸秘,跨過修行之初的提真三境,成功接引天地元氣入體。然而後來遭逢一些變故,始終不能定鼎寰宇超脫境界,這才轉而攻研巫祭之術,如今也已登堂入室。
便似這般夢境,原無可能出現在自己身上。再結合族人所處詭譎境地,便可斷定這方天地乃是遭遇了元氣動亂。他陡然憶起日間於祭壇上所見,心中不由揣測,這動亂範圍恐怕極是廣闊。
卻說這元氣動亂,乃是天地間原本化育有道的五行諸氣,驟然失了法度而呈現的紊亂之象,這些元氣輕則諸相攪擾,於萬物不善;重則相互攻伐,嬗變成禍,彼時對於修為淺薄的常人來說,便是罕有的大災難。
山繼祖一邊飛身上山,一邊在心頭忖道:“那瑰麗夢境,分明便是陰陽失和,五行交戰之具象!”
天地間萬物循道而運,輕易間不生變動,然而大道之數五十,尚有其一遁去,於是此間亦有失道之機。這元氣動亂,便是失道諸象之一。究其緣起,有自然運化,先天孕育,亦有外力幹擾,後天生成。其中最常見的一種,便是對天地元氣有著極深領悟的強者引動而生。
而當麵臨元氣動亂之時,也唯有修行有成之輩,方能抵禦侵害。也正因為此,哪怕極為輕度的元氣動亂,也非是烈山部落這些尋常人族所能輕易承受的。別看此時仿佛影響不大,倘若是耽擱久了,令暴亂的元氣浸入諸身,輕則折損本元,壽命大減;重則當即便有殞命之危。
思慮及此,山繼祖便已欺近祭壇,倉促間不忘頓住身形,經一個深長吐納,拾起肅穆心境,再步至祭壇中央,於石柱之下站定。山風獵獵,如攻如伐。老人凝神閉目,整治衣冠事畢。不多時,便有一股玄異波動自體內生出,眨眼間覆蓋了整個祭壇。十丈之內疾風忽歇,仿佛有無形界障將其阻隔在外。
片刻之後,他猛地睜開雙目,隻見他眸間氤氳自具,茫茫不辨瞳仁。山繼祖身形大動,沿著祖魂祭壇邊緣疾走,手舞足蹈,須發皆張,卻是跳起了祭舞來。口中呼嗬作聲,有時暗合音律,有時如天地倫樂,仿佛萬物聲息,更多時候卻是含混莫名,好似囈語,狀其形貌更如瘋癲一般。然而一股蒼涼沛然氣勢衝天而起,霎時間祖壇震動,隱隱然互相呼應。隻見石柱上周身符文忽生光華,好似活了一般流轉搖曳,遙遙看去,仿佛火焰升騰。這便是烈山人族寄存在此的本命魂火。
山下忽然起了動靜,兩個魁梧身影向祭壇馳來,須臾間到了跟前,卻是山魯與其弟山熊。兩人皆是族中天資卓越之輩,雖不曾得窺元氣堂奧,一舉進階定寰,卻也將一身資質打熬得渾凝夯實。也正因如此,二人才得以快速掙脫這渾噩狀況。山魯持刀覆盾,行止威嚴,山熊倒拖一根庭柱也似巨棒。二人所持兵器都透著慘白色澤,隱是獸類骨骸打製而成。那刀棒卻也尋常,倒是山魯手中持著的門板一般開闊的拱形大盾頗有些奇異,隻見它當麵攢生尖刺,暗含一股凶戾荒蠻之氣,卻不知是從什麽獸類身上摘下來的。
兩人腳下生風,隻片刻功夫便搶到祭壇邊緣,甫一看見族長異狀,便一聲不吭分據兩側,皆放出沉凝氣息,四下顧盼,擔起了護法職司。
部落之內,自然無有尋常幹擾,隻是巫人布法之時,一心一意溝通天地祖靈,出魂入魄之間,其實凶險無比,任何一絲極細微的幹擾都有可能壞了大事。有了二人從旁襄助,山繼祖漸舞漸疾,直驅瘋魔之境,手足動作無章,口中詠哦不定,遽然卷起陣陣詭波秘浪,又偏偏壓製在祭壇圓囿之內不得宣泄。一副槁木之軀,直如風中落葉、浪裏孤帆一般瀕臨摧殘,又偏偏周身氣勢無儔,危而不潰,頗得羽士乘風,健兒弄潮之神韻。
好似一曲謳歌,此時漸入尾聲,山繼祖舞勢變緩,舉手投足間含搬山移嶽之勢,幾個步法回到起勢原位,渾似一根楔子釘在祭壇中央,口中不複低喃囈語,反綻出咒語連珠,旁人聞之艱澀,渾然莫名其義。他手上絲毫不慢,將那木杖高高舉起,重重地杵在地上,隻聞一聲驚雷,那被拘禁在祭壇之內的狂濤駭浪,登時破閘而出,頃刻間席卷了整個部落。
做完這些,山繼祖才漸漸恢複如常神色,隻是一身氣息衰微之極,身軀也自陣顫不止。兩兄弟早已閃身在側,恭身攙住雙脅,扶他到祭壇一旁石階上坐定。
山魯心中崇敬之情激湧,忙不迭激發己身元氣為老族長推拿軀體,如此好一陣子,得了元陽滋潤,山繼祖才稍顯平複,雖仍虛乏不堪,總算再無昏厥之虞。他捉住山魯臂膀,急切道:“這祖魂界域,可保一時無虞,但若是這動亂持續下去,又或再有增強,彼時便是我烈山生死存亡之際!”
山魯乍聞此言,也自震駭莫名,一貫沉著的漢子,驟臨此舉族危亡之時,也失了主張,不禁語聲帶抖,“叔父,這可如何是好?”
山繼祖喉間蠕動,神色忽歸平淡,“屆時,為叔便將這把老骨頭血祭給列祖列宗,總要為烈山博得一線生機!”
山魯山熊聞言悚然一驚,轟然拜伏族長膝下,連聲勸阻。山繼祖並不理會,隻是調理氣息。山熊性子憨直,心中急切,橫聲道:“若是萬不得已,便讓俺殞在叔父前頭,歸魂途上,為您引路,先祖麵前,為您唱名!”山魯也在一旁應和。
見及兩兄弟耿率如此,山繼祖心下甚慰,出言安撫幾句。待二人情緒稍稍平複,才吩咐道,“真到了那時候,凜凜天威,非我族中尋常人眾所能承受,待為叔血祭之後,這祖魂界域便可暫辟淨土,大約能堅持旬月,屆時你倆便向北突圍,到豢羊部落求援!”
兩人也知麵臨如此絕境,不可心存一絲僥幸,因此並不吭聲,隻是重重點頭。計策已定,三人一時沉悶無話。
山魯凝眉深思半晌,問道:“叔父,這元氣動亂來的好生蹊蹺!咱這群峰之末乃是無比荒僻之地,遠近並無天奇地險,怎生得如此災禍?”
山繼祖讚道:“魯哥兒你說得不錯,群峰之末自古以來便沒有元氣動亂的記錄,這方圓數千裏之內也確然沒有能使天地元氣動亂的所在。”眼見兩人疑慮更深,長歎一聲,道:“這也正是為叔最擔心的,如今看來便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有大能力者在附近交戰,且是生死之戰!”
但凡修行,無論種族,於元氣掌控必入精微之境方堪稱大能。大能交戰,舉手投足之間,並無贅餘聲勢,隻蘊無儔之力於指掌之間,縱有翻天覆地之能,也能很好地控製餘波。似這般令天地生亂的情況,卻正是麵臨生死鏖戰,令人無暇收束氣息的緣故。
山魯常侍奉山繼祖左右,朝夕請益,自有不凡見識,知曉其中利害,隻是震撼難已,須臾不得作聲。山熊卻頗為率真,甕聲道:“既是如此,那便好辦了,賊老天不好打商量,但若是有人在附近廝打,俺去勸他們罷手,至不濟,也換個所在,也好與我烈山數千黎庶行個方便!”
山繼祖一愣,輕笑不語,山魯見自家兄弟憨直如此,也覺好笑,隻是口中苦澀,怎麽也笑不出來。
山熊隻覺自己所言尚有幾分道理,怎地卻無人認同。心中有些氣悶,便在一旁自顧尋思。一時之間,山頂沒了聲息,靜謐之潮從四麵八方湧來,淹沒了這最後一塊礁石。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現出魚肚白,一直靜坐調息的山繼祖忽然心中一動,睜開雙目回頭望去,隻見祭壇之上,不知何時起佇立著一個人。
隻見那人麵目清臒,眉鋒飛跋,高顴廣顙,矜傲之氣渾然自具,眼角風霜微露,約莫五十上下年歲。滿頭烏發批垂,身著廣袖重衣,腰纏秘章玉帶,足蹬鎏金青銅履,卓然氣質不言自明。相形之下,山繼祖一襲粗布麻衣端的是鄙陋不堪。
那人眉峰緊皺,躬身埋首在壇上來回走了一遭,口中喃喃念道:“怎地到了這裏,便沒了蹤影呢?”卻是在找尋什麽東西。
山繼祖踏步上前,還未作聲,那人頭也不抬,當先開口,語氣不急不緩,“老夫伯先,與友人在此田獵,一時失了掌控,導致這元氣動亂,如今塵埃落定,少時便會散去,爾等勿慮!”
元氣動亂不會嬗變成禍,這無疑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然而山繼祖見他站在祭壇中央,一副殘眉深深皺起。一側的山熊見了,登時勃然大怒,一個箭步前衝,手中骨棒帶起一陣淒厲嘯聲向那人當頭罩去,口中大罵道:“哪裏來的潑才,膽敢踐踏我烈山祖魂休憩之所!”山魯隻遜一個身位,持刀掣盾緊隨其後,頃刻間形成合擊之勢。哪知山熊始一接近,手中棒子還在當頭未及落下,隻聽得“嘭”的一聲悶響,便照來路滾回,與山魯撞作一團,一並飛出祭壇老遠。
山熊搖頭晃腦爬起來,仰天大吼一聲,又衝上祭壇,山魯做了肉墊,受力頗巨,一時掙紮不起。隻幾個呼吸間,山熊又被打回,這次卻再也爬不起來,伏在地上掙紮不已,虎目暴綻,口沫橫飛,手上走不過,嘴上也要占些便宜。
山繼祖在一旁逡巡戰機,卻連兩兄弟怎麽被打回都沒看清,從頭到尾那伯先衣袂都未動上一動,此時更是背負雙手,好整以暇地看過來,隻一眼,山繼祖便覺好似一鎮山嶽壓下,剛剛提起的一口真勁竟也為之一泄。
“好教爾等得知,這南疆橫縱數萬裏幅員,大小部落上千,便沒有老夫不能站立的祭壇,爾等大可不必如此激憤。”伯先悠悠說道。
山熊充耳不聞,仍自伏地大罵,山裏人見識淺薄,此獠也性非靈巧,一番汙言穢語盡是鄉間俚詞,粗鄙難聞。伯先聽了,饒是聖人品性,也激起了火氣,冷笑一聲,也不見他作勢,隔空一掌擊在山熊背上。山熊登時如遭雷擊,身體龍蝦一般蜷起,裸露在外的皮膚變得赤紅,好似升騰著極大的熱力。他將牙關緊咬,齒齦滲出血絲,仍自嗚嚕不止,隻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山魯見得兄弟遭襲,翻身過來查看,才一接觸便猛地縮手,竟被他驚人的體溫燙了一記。心中駭然:“這還了得!”便要上壇拚命,才走幾步,便聽得山熊切齒擠出幾個字:“熱煞俺咧”
山魯聽了,忙折身回去,三兩下除了山熊周身衣物,將他脫得赤條條,越看越像過了油的龍蝦。山魯四下張望,目之所及卻哪裏有水?他也不敢扔下族長和兄弟下山去尋,情急之下,便拾了一件皮裘在一旁猛打扇,隻想著便能緩解一下兄弟的苦痛。
伯先見了,低笑道:“你這般做法隻是害他,殊不聞煽風點火,越燒越旺麽!”
山魯急道:“那該怎地?”
“你去接一釜童子尿來,三歲以下最佳,取來周身淋遍,淬他一淬。”說時一張老臉正經之極,也不知是真是假。
山魯聞言一呆,事關兄弟性命,也不敢擅拿主意,隻好轉頭望向山繼祖:“族長”
“先救熊哥兒,為叔沒有事!”
一得了應允,山魯足不沾地地朝山下奔去。
山繼祖望一眼山魯漸去的身影,緩緩站起身來,整肅衣冠,神色莊嚴,端的是一絲不苟,朝著伯先高聲唱道:“烈山氏繼祖見過大人,萬望大人饒恕敝部冒犯之罪!”說著便要躬身行大禮。
伯先見了,隻一擺手,帶起一陣和風,山繼祖便怎麽也拜不下去。
“小老兒莫弄這些虛頭巴腦,老夫最煩這些,這小子嘴雖臭點,脾氣倒還對胃口。”
山繼祖凝眉拱手,“這小子名喚山熊,倒不汙了名頭,活生生一頭狗熊也似,老朽在此代他謝過大人青眼,還請大人高抬貴手,饒他這一回。”
伯先咧嘴一笑,不置可否。山繼祖見狀,心道這位大人雖然小氣,卻也不至於傷了山熊性命,說不得便是吃些苦頭了。於是侍立在側,隨伯先步至山巔崖前。
山下亮起粼粼燈火,稀疏的夜風中傳來婦人嗔罵,小兒啼哭,夾雜著犬吠唁唁,彘聲哼哼,好不喧鬧。兩人皆目力超群,清晰可見一個昂藏漢子,懷抱一尊鬥大瓦釜,飛也似地在石屋間穿梭。
伯先笑容更甚,拊掌稱善,山繼祖眉目低垂,視若無睹。
山繼祖聽聞元氣之危已經冰消瓦解,緊緊提起的一顆心便放回了肚裏,此時便有閑情逸致陪這神秘莫測的伯先吹風賞景。伯先舒目四望,忽然開口道:“老夫追截一樣靈物,數千裏不曾失了蹤跡,到了此地,丈尺之間竟走脫了它!”
山繼祖聞言,歎道:“以大人神鬼莫測之能,尚且無策,況且我等碌碌之輩。”
“老夫也不指望爾等能找見,隻是此物有靈,興許還有幾分古怪脾氣,說不得你部福緣深厚,便可覓及。”
山繼祖不敢答話,唯唯稱是。
說話間,便見山魯抱著瓦釜已上到了半山腰。伯先返身踏上祭壇,對山繼祖道:“老夫在此看他浴溺卻不雅觀,你且替我看著,務要讓他淋個通透,免得落些什麽後患。”舉足欲行,忽又想起一事,恍然道:“對了,此番田獵做得忒不利落,頗遺了些手尾,老夫估計,不出三日當有一波獸潮從此逃竄,你須好生計較。”
山繼祖正自無奈,猛聽得獸潮二字,心下頓時大駭。抬頭看時,卻哪裏還有伯先身影,苦笑之餘,隻得向著那方空中揖手以全禮節。
東天欲曙,一輪紅日半隱半露於群山之間。
北方數千裏之外一處虛空中,忽然雲氣湧動,現出伯先憑虛禦風的身姿來,觀其儀態,悠悠然鯤鵬也似。如此疾行少時,他忽然悶哼一聲,一個踉蹌便向下栽去。電光火石之間連舒廣袖,排遝出沛然勁氣,這才穩住下墜的身形,鴻羽一般凝定空中。伯先臉上隱現汗漬,驚疑四顧,口中喃喃道:“適才怎地心發刀絞,如噬骨血?難道…”一念及此,臉色頓時變得異常難看,足下猛一頓空,風卷殘雲般望北疾飛。
晨起時分,蒼涼悠遠的號角聲響徹烈山全寨,族人便知族長有事情要商議,部落中以勇略見聞的漢子們,不論遠近,皆放下手中活計向族長石屋趕來。
屋外傳來一聲雷吼,卻是山熊最先到了,這廝昨晚被折磨得夠嗆,用童子尿澆過之後,一身高熱退去不少,勉強能夠承受。此時見他袒露上身,隻叉一條七分短褲,頂著一顆早晨剛剃的光頭,渾身皮膚都是紅彤彤的,便似初生太陽的色澤。他蘇醒過後就在部落裏四處亂竄,嘴裏像吃了烙鐵一樣不住嘶嚎,惹得整個部落的人怒目而視。
不多時人到齊了,皆在石屋中鋪的獸皮上屈膝圍坐,隻山熊體熱難耐,不克久坐,一個人站在牆邊背貼石壁蹭涼。山繼祖也不管他,言簡意賅地把獸潮的事與眾人說了。
山魯耷拉著腦袋擠在人叢中,族長昨晚與他兩兄弟約定,既然危機已弭,未免引起騷亂,便不與族人透漏元氣動亂的消息。別的不提,隻一條獸潮將臨的消息,就足以引起極大的恐慌。
群峰之末以南是廣袤無垠的大荒原,荒原之上繁衍著眾多妖族的邊緣族裔,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隻在傳說中才會出現的奇異種族。且不提那些近似於捕風捉影的奇異種族是否存在,烈山部族祖祖輩輩都曾遭受過,來自大荒原北部邊緣的妖獸的侵襲。這些妖獸通常是不耐濕熱的雜生獸類,弱小而原始,大多隻懂進食與交配,在妖族所有族裔之中乃是墊底的存在。大荒原雖然廣闊,卻不會擴張,然而妖族群落卻無時無刻不在膨脹,它們不敢向南深入大荒原深處,唯一的出路便在北方。
因此,約摸以十年為周期,大荒原上的妖族群落便會以獸潮的形式爆發一次。那些實力低微,在族中無立足之地的妖獸,就會被族中王裔驅逐向北逃竄,去衝擊看起來相對薄弱的人族南疆。
群峰之末是人族南疆的屏障,世居於此的山民是最悍勇的戰士。隻要不是大荒野深處的妖族來犯,根本無法撼動深深紮根於群山之間的山民們。
以人族百來年的自然壽命而言,在座諸位中不乏經曆過數次獸潮的勇士。驟聞此消息,盡皆以為自己聽岔了。
其中一位氣度森嚴的長者乃是山魯山熊兩兄弟的長輩,喚作山虎,族人尊稱一聲虎爺,他回頭瞪了一眼山熊,低聲喝道:“小畜生學甚老鴉叫,還不噤聲!”山熊嗓子燥得直冒煙,一直在旁邊輕聲哼哼,聞言便如被捏了脖子的小雞兒,幹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他吐了吐舌頭,暗呼倒黴,在心頭嘀咕道:“俺老熊已如此命苦,卻又哪裏惹了這位大爺!”
虎爺向山繼祖頷首致意,“祖哥兒,俺如果沒記錯,上次獸潮才過了五年有餘,如今卻又唱的哪一出?”其餘眾人盡皆稱是。
山繼祖看一眼山魯,山魯會意,向眾人抱拳道:“諸位叔伯兄長,聽小侄慢慢說來。昨晚夜半,有我族高人過境,將獸潮來襲的消息知會我等。”
眾人聞言,麵麵相覷。山繼祖輕咳一聲,道:“我觀那前輩行止高妙,氣度非凡,當是落神峰來人,其言理應非虛。”
“落神峰!”話音剛落,有人頓時失聲,仿佛屁股上被戳了一記。
“我沒有聽錯吧?”
“真是那個落神峰!”
“族長大人也不是個耍弄人的。”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透著難以置信之意。
屋中眾人無論長幼,一時都失了鎮靜。也無怪他們失態,落神峰對於南疆千餘部落,億萬黎庶而言便是至為神聖的所在,它是南疆之主落神氏薑族的傳統領地。薑族乃是人族五大王裔之一,而五大王裔則是高居所有部族之上的巨擘。
人道誓盟之初,人類向北遷徙逃亡,五大王裔以其強大實力,領袖諸部每每挫敗妖族的追擊。等到紮下根來,在最初的數千年間,妖族兵鋒不時來犯,五大王裔率領部民浴血奮戰,屢退犯境妖軍。彼時王裔族中英傑輩出,前仆後繼,人人效死,不僅得以守成,更是一寸一寸地將土地從妖族鐵蹄之下奪來。
落神氏薑族即使在諸王之中也是令人畏服的存在,昔年人類逃亡之時,該族毅然挑起斷後大任,之後更是選擇了直麵妖國王庭的南疆作為領地,率領數千甘願為人族戍守門戶的部族在此定居。
山繼祖一言不發,隻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吞雲吐霧,好不自在。
山虎乃是與山繼祖平輩的族中名宿,於族長之下聲望最隆,心性氣魄皆是上乘,此時卻也不無怨怪,“既有薑族貴胄經過,你怎地不喚我等一起謁見,若是失禮惡了貴人,平白地讓人小覷了我烈山。”
山魯忙道:“那位高人來去匆匆,隻在祖壇逗留少時便自遁去,小子與族長大人也是適逢其會,大是僥幸。”
此時無人再懷疑落神氏的高人曾經來過烈山了。山民心性淳厚,表現得如此殷切的緣故,也非是要攀仰南疆之主的勢力,隻是單純地為沒能一睹高人風采以及盡到地主之誼而遺憾。
山繼祖身為族長,也是土生土長的烈山山民,畢竟對這種心態大是了然,當下與眾人就防禦獸潮做了布置。烈山已經不知道經曆過多少次獸潮,應對措施早有成法。隻是此次獸潮來得蹊蹺,無人敢心存僥幸,是以拿出了頂格方略,以生死存亡態勢視之。
不多時眾人議畢,大家都是穩健的漢子,也不閑話,各去忙碌,山虎待眾人都出了石屋,在內閉了木,皺巴巴的臉上憂色難掩。
“祖哥兒,俺比你小不得幾歲,然而修為卻不如遠甚,僥幸活了這把壽數,這幾天整日整日的心潮難抑,昨晚更是異夢連連,早晨醒來形體虛脫。聖人說,凡事皆可循其兆,這次獸潮,恐怕不是那麽簡單!”
山繼祖扯山虎在一側坐定,手上噠噠地磕著煙鬥,那煙鬥形製樸素,杆件是細竹炮製,煙窩色白泛黃,隱是某種獸類趾骨,便連那煙嘴,也隻是曜石打磨穿孔而成。
“虎子你這卻是什麽話,我等老朽,不知怎地惡了先人,遲遲不來召喚,殄活了這般歲數,若還不思調養心性奉養祖靈,成天耗費神思妄自揣測,以愚頑蒙昧真我,正是不智之極!”
山虎一張老臉透著十足黢黑,被教訓一通,倒也看不出紅來,大抵是人老成精,火氣不同以往。山繼祖心知其拳拳之意,也不苛責過甚,“昨晚我曾溝通祖靈,祖靈祥和靜謐,並無異狀,想來此番並無破寨夷族之險。”
山虎聞言神色稍安,便問起山熊異狀。原來天未亮時這廝便在屋外吵嚷,老爺子兩眼惺忪,披衣出門不由分說使木杖先打一通,抽的他嗷嗷怪叫,這時才睜眼看他,但見一身彤紅,也是咋舌不已,隻是觀他氣血豐隆遠超尋常,並無疾病之象,這才並不擔心。
山繼祖聞言,嘴角微抽,雙頰翕動,趕忙猛抽幾口旱煙掩飾古怪神態,口中含糊道:“看他這般生龍活虎,料也無妨。”心裏卻別有計較,昨晚待那伯先走後,他曾以秘法檢查山熊身體,隻見脈絡之中一股熱流如熔岩一般滾湧,所到之處氣機齊動,周身血液、脈氣、精髓如積薪遇火,燃燒不已,卻於軀體無一絲傷損,端的是神異之極。然則以自己這點道行哪能窺其玄奧,隻得嘖嘖稱奇。
部落裏小小地騷動了一陣,人人都知道有獸潮要來了。烈山從建族以來曆經大小數十次獸潮,始終屹立不倒,並不是沒有付出代價,在最嚴酷的時代,曾有闔族戰歿三成的慘烈曆史。人們除了有些詫異,卻沒有害怕的情緒,便連老幼婦孺也無人驚惶,仿佛聽說了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人族是天地間的孤子,哪怕是最為羸弱的老叟和幼童,都學會了坦然麵對所有的不幸和災難。
山魯點了幾名慣手向南去打探,漢子們騎著高山盤羊呼嘯而去,這種盤羊約一人身高,頭頂磨盤圓角,軀幹雄健,前胸高阜,四肢短粗,非常適應高山險惡環境,短距爆發力極強,若是愛惜得當,也可跋涉相當路程。在群峰之末這種山丘地形更是如魚得水,乃是北邊一個玄部馴養的代步走獸,價值非常珍貴,以烈山部落區區財力,也隻堪堪保有不到百尾。
山熊平時大大咧咧,看起來極不靠譜,然而族人都知道這廝粗中有細,在妖熊一般蠻軀之下,有著極不相稱的機敏。此時他便領著一撥漢子點視寨中各處要害,一應安排處置頗合章法,讓一幹丁壯心中暗服,便是族中老人見了也不由點頭。若是尋常遇著這等事,向來有他叫嚷著出外刺探,今遭卻因身體古怪,不得不留在族中鎮守。
日中之時,山繼祖沐浴過後再登祭壇,以傳承秘法催發祖魂石柱,向周邊幾個部落示警。祖魂祭壇不隻是族中祭祀傳承重地,還承擔著各部之間燔燧示警之職。一般來說,不同規模的部落,祖魂祭壇的示警範圍遠近殊異,且隻能與聯係緊密的部落溝通,這種聯係,往往以血緣為紐帶。所有部落中,唯有五大王裔的祖魂祭壇能夠引動天威異能,昭彰人族領地全境。
群峰之末方圓數千裏,有一大部落以擾馴盤羊聞名,喚作豢羊部族,人口數萬,領地廣闊,乃此地最為強盛的部落,也是烈山這種小部落所能接觸到的最大勢力,群峰之末共有近十個烈山這等小部落,部落之間,關係極為鬆散。好些彼此不接壤的部落的部民們,甚至老死不相往來。各部落之間,以遠近定親疏,互相嫁娶,構建成一張彼此聯通的關係網。望河與叢黎是與烈山聯係最為緊密的部落,曆來姻親不斷,貿易不絕。到了山繼祖這一代,烈山實力日盛,對於資源的需求有所增強,便與二部時有摩擦,所謂舊怨未平又增新恨,關係著實算不上融洽。此番山繼祖親身前往二部,便是存了化幹戈為玉帛之意,不出意料,碰了一鼻子灰。
山虎也深知其中門道,便建議山繼祖不與二部示警,須得讓他們吃個悶虧。山繼祖責道:“先聖有言,我人道諸部,無論如何齟齬,切不可背離守望相助之義,此言斷不可再提!”山虎也知語謬,唯唯稱是。
烏飛兔走,眨眼便是兩日過去。
從烈山部落望南,下了落馬坡,行不百裏,便有莽莽叢林萬頃,乃是部落最重要的獵場,物產豐饒,一應所獲竟占族中所需六成有餘。烈山曆來多有仰仗。該叢林東西狹長,無人知其窮盡,狀如臍帶,山人於是以“子母林”名之。烈山先民傳說,循此望西直走,可抵昆墟日落之山,望東不停,可達蓬萊日出之海。唯南北走向能以人力厘度,其廣也近千裏。
此時林中一處穀地裏,但見數騎盤羊口銜白沫,奮蹄疾奔。身後緊隨著一溜野狼窮追不舍。眾漢子們個個掛彩,隻有山魯藝業超群,並無傷損,他早將頭羊換與族人,騎著一尾年齒較幼的盤羊綴在隊尾,手中骨刀不時開闔,但有凶獸迫近,也不打死,隻斫個殘廢,讓它行動不得,須臾便陷在同類群中,眨眼間被分食幹淨。有行在前麵的射手也如法炮製,不時張弓搭箭反身疾射,眼尖手穩,專撿跑在最前的下手。
卻說一行人望南來一路打探,不到兩日便遭遇了狼群。遭遇之時但見群獸洶洶,爭先恐後望北狂奔,好似亡命一般。眾人見了,便知獸潮之事非虛,心中皆是一沉,隻未料到來得如此之快。山魯當即決定折身返寨,不想這時山坳裏掀起一股北風,霎時走漏了氣味兒,群獸便於倉皇逃命之時也不移凶性,猝然嗅到鮮美人味兒,哪奈得住連日饑饉,盡都發狂也似追來。眾人見狀亡魂皆冒,望北沒命奔逃。如此一追一逃,林中揚起喧囂,周遭狼群也都循著動靜匯集過來,不多時便裹挾了浩浩蕩蕩一支軍隊也似。這般穿林過野多時,虧得盤羊耐力卓著,跑了許久隻聞喘聲如雷,不見蹄下稍慢,每每要被獸群追上打了包抄,便怒目低嘶向前猛衝一陣,狼群隻跟在身後吃灰,引得厲嗥迭起。
距此山穀旁出數裏有一座矮丘,一名青澀少年屹立其上,白麵殷唇,玉質彬彬,唯眉峰如劍疾刺烏黑雙鬢,一身華服錦裘,渾然英挺氣度。這少年身後侍立甲士若幹,當先一員猛將,身長近丈,身上甲胄黑底赤章,雲紋秘脈,鐵畫銀鉤的圖案裏隱現婉轉流光;頭戴獰惡獸首覆麵盔,森然不見眉目,一雙手負在身後,看似風輕雲淡地往那一站,卻隱隱封鎖住了少年身周的空間。餘下甲士著甲略簡,顯是脅從部屬,盡皆亦步亦趨,從旁護佑,好不殷勤。
少年舒目遠眺,眼蘊玄光,往烈山諸人逃遁的方向望來。俄而劍眉微皺,嘴角輕抿。轉身步至一駕轅車前,那車駕著四乘溫吞異獸充作腳力,車身軒昂華美,雲蒸霞蔚,依稀天輿模樣。
少年向車中一拜,懇求道:“大人,何不救他們一救?”
車中寂靜無聲,良久才傳來一個深沉男音,“恨水,須知天道有常,不可輕侮;天道無常,不可輕與。”
少年默然,依然抿著嘴唇。那員將俯身過來貼耳道:“公子仁義,見人陷於危難便心中大慟,然則以屬下觀之,那些人看似捉襟見肘,實則尚有餘力,當是有驚無險。”
少年聞言眉間稍霽,也不虞他出言誆騙。車中男人微有不耐,喝道:“恨水,與吾駕車!今夜咱們必須到達洛水北岸。”
少年聽了,猶自有些不放心地回望了一眼,這才舉步登上車駕。
山魯左右連劈數刀,砍翻幾頭近身野狼,雙腿一夾羊腹,胯下盤羊吃痛,向前猛衝一陣。他叫住當頭一個族人。
“這般跑法,回寨子應該沒有問題,隻是俺估摸著,如此直截引了獸群回去,怕族人倉促沒個防備。”
那人名喚山陟,聞言頗以為然,便問山魯該當如何,山魯道:“待會兒你去與氓哥兒換他那頭快羊,抄捷徑趕回寨子報訊,我與眾兄弟引開狼群,與你製造機會!”
山陟聞言一震,剛要推辭,目及山魯堅毅麵龐,也知事情緊急,便不多言,驅策向前趕去。
眾人相處經年,早有相當默契,隻須打個眼色便心領神會,於是掩護山陟換了坐騎,複行裏許,山魯尋了個時機,驟發一記雷吼,竟怵得身後幾頭野狼腳下一軟,折在滾滾同類中。他勒住騎乘衝勢,返身一頭撞進狼群,骨刀翻飛如燕,甲盾左右支絀,一時間卷起層層血浪。其餘漢子見機化整為零,也從四麵望狼群掩殺。寥寥數人,竟呈現圍殲之勢。山陟見狀,銷聲匿跡,疾打羊腚絕塵而去。
眾人且戰且走,隻望兩側迂回,忽而作狀脫身欲走,忽而又橫衝直撞而回,不數合便將狼群切成零碎陣勢。漢子們如穿花蝴蝶交相接戰,堪堪不至於深陷敵陣。
如此嫻熟戰術,乃是烈山曆代先民與獸潮爭鬥磨礪而成,正是化被動為主動,以少敵多之良策。
戰不多時,山魯手上已見酸澀,眼見時機成熟,便打個呼哨,眾人齊齊發力,望一方突出重圍,須臾間鑿透狼群,合在一處。略一清點,卻已折了一騎,回望洶洶狼潮,哪裏還有身影。
漢子們渾身浴血,神情悲切,盡都雙眼泛紅,牙關緊咬,腳下卻不敢稍停,故技重施,引著狼群四處兜轉。中間留意搜尋,卻沒有尋到罹難族人任何骨殖,隻找回了一串彩石鏈子。
過得一個時辰,密林深處忽然傳來震天獸吼,林間宿鳥驚飛,便連狼群亦是一陣騷亂,眾人麵麵相覷,俱是心驚。那驚飛的鳥群名喚鐵翎鴉,性情乖戾,噪聲刺耳,慣常集群啄殺獵物,尋常野獸都不放在眼裏,方才狼群經過便高居巢中視若無睹,現下卻盡皆驚觫離巢。
山魯心中一沉,皺眉對眾人道:“有妖獸來了,此地不宜久留!”當下領了族人望北急趕。
卻說山陟心中急切,驅使坐騎馳出十裏,又耗些功夫料理了吊在身後的小股狼群,便縱蹄往部落狂奔。一刻不停,好歹到了部落門前,胯下盤羊稀泥也似癱軟在地,一時間隻有進氣,沒有出氣。
族人見隻他一人回返,皆心中一沉,待聽得大隊尚在後麵,當即由山熊點了一隊援手趕去接應,領隊者也是族中勇士,名喚山奎。兩個健婦提了鹽水草料等物徑去照料盤羊,更有手法嫻熟的漢子蹲在一側推拿摩按,把個牲畜伺候得大爺也似。倒是山陟隻得了一口飲水,還得自去尋些吃食。
日暮時分,氣溫驟冷,數騎快羊馳入寨中,正是渾身浴血的山魯等人,一陣短暫的騷動之後,都各自回屋裏休整。那歿在狼群中的族人的妻子裏外看了幾通,也沒見到自家男人,霎時臉色慘白,手足無措立在部落門前,山魯耷拉著腦袋走上前,將彩石鏈子塞到她手中,哽咽道:“阿珖很英勇,祖靈會為他驕傲!”
女人雙手握拳,彩石鏈子嘩啦啦掉在地上。
前去接應山魯等人的漢子們並未著急返寨,反而在落馬坡布下陣勢,趁著夜幕降臨之前圍獵先期追至的獸群。
落馬坡蜿蜒縈紆,長可數裏,其實並不陡峭,然而遍布嶙峋山石,便是騏驥良馬到此也莫可奈何,故名落馬坡。坡上生長著些蕃密草木,這時節業已幹枯。尋常人獸若要徒步通過這片坡地,非得花上一番氣力。舍此一途,兩側盡是懸崖峭壁,非插翅不能逾越,令人望而生畏。坡下原本草木莽臻,早已被山民伐作曠野。對於烈山的騎手來說,落馬坡正是絕佳的阻擊陣地。
高山盤羊最適應的地形,正是這樣崎嶇不平的山坡。此時天光漸暗,烈山騎手們擁在山腳,把住上坡要道,人人高擎火把,直把一方山野照的透亮,像一盞燈籠正吸引飛蛾撲來。
曠野上現出瑩瑩綠火,依稀可辨攘攘群獸奔突,頃刻便到五十丈外,獸性畏火,便隻是逡巡不敢前進,湧起陣陣焦躁嘶鳴。烈山這邊各自捺住胯下有些抖顫的盤羊,山奎發一聲喊,騎手們張弓搭箭,盡情把箭雨望獸群中傾瀉。
這時候即使準頭最差的獵手,隻要有把子氣力,也能博個百發百中的名頭。隻見箭矢落處哀嚎遍起,周遭獸群爭相避忌,待嗅到血腥之後,又齜出獠牙反撲上去啃噬。受傷的凶獸少有命中要害即刻死亡的,此時被同類反噬,也激起凶性,頓時不管不顧,咬作一團。一時間以此為中心,洶洶群獸盡皆混戰了起來。
騎手們見戰術奏效,都會心一笑,更加賣力地將箭鏃往獸群中投射。此時獸群已亂,嗅到血腥之後都被激起凶性,便有不覺火光可畏的凶獸往騎陣撲來。數十名騎手棄了弓箭,皆取下近身兵器,排眾當先而立。餘下善射好手,望坡上退不多遠,仍然張弓疾射。
山奎獰笑一聲,疾打羊臀撞進獸群中,手中巨斧翻飛,隻一合便將四獸攔腰斬斷。胸中快意頓生,急扯韁繩再尋敵手,卻盡都被族人瓜分幹淨。
此時獸群如潮,漫山遍野都望這邊擁擠。山奎還欲衝陣,胯下盤羊卻哪裏見過如此陣仗,此時觳觫不堪,不僅不向前行,反而步步退後。山奎頓時一怒,取出一管竹筒,內盛秘製牝羊尿液若幹,聞之腥臊撲鼻,灑在盤羊陽物等處,剩下一點也一股腦灌與這畜生喝了。這卻是馴養出盤羊的玄部提供的催情秘方,尋常時候隻用來敦促繁殖,此時用來激勵鬥誌也勉強使得。
果然那盤羊毛色勃發,頂角聳鼻,便連眼珠也罩上一層蒙蒙血色。再經驅策,更發勃然怒吼,竟有了幾分凶悍成色。山奎見狀哂笑不已,“好畜生!喝點女人尿水都能振起雄風來。”再不遲疑,一頭紮進濤濤獸潮之中。
其餘族人也都如法炮製,一時間怒騎齊出,帶起陣陣血浪。獸群如驚濤拍岸,瘋狂也似撲來。
如此酣戰少時,天邊最後一線光亮也沒了影蹤,落馬坡下早已堆疊著如山獸屍,血腥味濃鬱得讓人聞之欲嘔。騎手們也不戀戰,徐徐往坡上退走,紅了眼的獸群銜尾直追,雙方在嶙峋亂石間縱情廝殺。
盤羊到了此處,可算龍歸大海,一掃齷齪麵貌,仗著健股闊蹄上下翻騰,一旦抓著機會,便使一頭圓角頂得凶獸骨骼俱裂,有那凶悍拔群的,竟也學了一口撕咬本事。騎手們且戰且走,每每還望坡下掩殺一陣,這般進進退退也到了坡上。
此時四下一片漆黑,部落方向已傳來急切號聲,催促眾人回寨。山奎打個呼哨,便率眾人歸去。到了寨中清點傷損,折了五騎好手,餘下人人帶傷,好幾個傷勢頗重,就連山奎也被撕咬出幾道猙獰傷口。一時間眾皆默然,一股悲憤情緒蔓延開來。
烈山部落倚在兩山之間,乃方圓百裏唯一北上門戶。此時寨牆上燈火通明,人影綽綽,盡都嚴陣以待。山熊便在此處坐鎮,見了山奎返寨,便與族人道:“阿奎已布下血路,定能使那些醃臢畜生心膽碎裂,另尋他路。”族人們聞言為之一震。
即便是沒有智慧的野獸,也具有趨利避害的本能。部民們早已總結出一個道理,血腥固然會吸引獸群,然而太多的同類死傷一處,那衝天煞氣卻會令尋常獸類避之不及。曆來但逢獸潮,部民們都會率先圍殺無數野獸,布下血路絕域,對其餘獸群形成極大震懾。血路可以阻擋大部分獸潮,對於個別凶戾成性的則不起作用。而如果有化妖凶獸,則更是罔若虛設。
落馬坡邊燃起了衝天篝火,以便讓人們在夜裏辨清敵情。此時望去,隻依稀可見寥寥幾尾凶獸,孤魂野鬼一般逡巡遊蕩。一切都是那麽平靜,便連坡下滾滾獸潮發出的驚天嘶嚎,傳到此處也幾不可聞。
寨牆上一時間顯得有些沉悶,山熊哪奈得這般尷尬,便扯了個年輕小夥讓他唱曲,那小夥十七八歲年紀,尚是第一次麵對如此陣仗,心中突兀不止,便有天籟嗓音,卻哪裏唱得出來。
山熊見了不怒反笑,“你這小子拐俺老熊家大閨女兒的時候唱得挺溜嘛,這時候怎麽慫了,莫非也是個沒卵蛋的雌兒?”
那小夥聞言臉色漲得通紅,咬牙駁道:“誰沒卵蛋了,唱便唱!”扯開嗓子咿咿呀呀來了一通,盡是些情情愛愛,拉拉扯扯,山熊踢他一腳,怒罵:“唱得什麽玩意兒?你就是個沒卵蛋的!”
那小夥吃痛之下悶哼一記,正自手足所措,便聽一個清脆女聲悠然唱來。
“烈烈諸山,悠悠群巒。”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愛我兒郎。”
“旦旦操戈,佑我園牆!”
那女孩上來寨牆,邊走邊唱。觀之大約及笄芳華,眉目清秀,身量均勻,穿一身俏麗短裘,手上提著尖底水壺,俏生生站在那裏,一股靈毓之氣撲麵。聽那歌聲清亮高亢,沁人心脾,好似鶯歌一般,唱的卻是昂揚戰歌,端的是好一番動人風采。
少年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此時趕忙挺直腰板,一雙灼灼雙目瞬也不瞬地盯著女孩,仿佛她臉上有無限光彩。
女孩一雙妙目四顧,隻在少年身上打了個旋兒,翩然來到山熊身旁,脆生生叫道:“阿爹!”
山熊頓時眉開眼笑,口中卻責道:“丫頭你怎地到這裏來了?”
女孩正是山熊的三女兒,名喚山音,生就一張標誌麵孔,容貌冠絕全寨,周遭諸部亦有微名,人謂之烈山仙葩,渾不似其父粗糙。常有人以此打趣山熊,“老熊洞裏出了一隻梅花鹿。”
要說這話也是玩笑,山熊少年時可算清新俊逸,奈何娶妻之後,便如山間竹胎得了雨露滋潤一般蹭蹭瘋長,不幾年便天翻地覆,成就現下規模,族裏老人亦為此嘖嘖稱奇,誇讚山熊的婆娘持家有方。山熊共有四名子嗣,老大老二皆已成家,山音行三,近年又得了個小兒子,尚在蹣跚學步。
山音自幼顯出過人聰慧,深得族長山繼祖喜愛,認為她很適合修行巫道,便時常著意教導。山繼祖早年曾育有八子,五男三女,不幸夭亡其二,而後又接連戰歿三子,唯幼子山承澤幸存,卻遠走他鄉杳無音訊。雖然膝下兒孫已傳數代,卻並無傑出人才。隨著山繼祖越見年邁,眾族老皆不禁心中憂慮。當見及山繼祖如此青睞山熊家的閨女,族老們都有些啞然,一個可能性橫在每個人心頭。
莫非烈山又要出一位女族長了嗎?
人道五疆之域,大小部落不知凡幾,對於一族酋首的遴選,也是五花八門。有的部落奉行嚴格的男權統治,隻能由男人出任族長;有的部落則與此截然相反,奉行古老的女權統治;餘下的部落則對此沒有硬性的要求,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傑出的女性也可擔任族長,烈山便屬此類。烈山近千年曆史上曾出現過幾任女族長,是以族人們對此並不排斥。
山音聽到父親責怪,拌出委屈神色,口中卻是伶俐,“阿娘差奴來送些清水,免得燥熱死了俺爹!”
周圍漢子們聽了都止不住笑,山熊一顆光頭紅裏透著紫,虎目一瞪,怒視眾人,“笑什麽笑!俺老熊尚且能吃著水,你們可曾有這等福氣?”伸手取過陶壺,對著嘴仰天猛灌,咕咚咕咚好不響亮。
便聽一族人怪笑道:“俺家的兔崽子正在爬你家音丫頭的牆頭呢,哪裏顧得上我這把老骨頭。熊哥兒,咱們做個親家了如何!”
山熊呸了一口,大罵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覷見方位,便把水壺砸在那人胸口,那人向後栽倒,情急不忘兜住水壺,坐在地上卻不生氣,揶揄道“俺先喝喝兒媳婦奉的水也好!”便把壺嘴望口邊送。
山熊起了性子,一跺腳飛身上去便搶,那人倉促哪得飲水,就地打個滾,站起身拔足連閃,兩人上躥下跳,你追我逃,把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衝天厲嗥,眾人吃驚,朝落馬坡望去,隻見篝火旁邊現出兩條巨狼,皆有尋常三倍體量,一應通體雪白,隻脊背略有雜色,印著熊熊火光,顯得熠熠生輝。其中一條臥在火堆旁邊,另一條伏身齜牙望部落這邊凝視,不一會兒,一並起身消失在坡下。
山熊神色凝重,心中大是驚疑,“不對勁!怎地會是白狼打頭陣?”
原來曆次獸潮,都是大荒原北界的獸王為了緩解生育過多帶來的壓力,將老弱病殘等獸逐出族群。另遣一撥強橫凶獸在後督導,驅趕著望北來衝擊人族領地,隻需耗掉這些老弱族類,凶獸們一般都匿在獸潮後麵不會進攻。那些凶獸,大多出身獸王嫡裔,化妖者甚多。獸類之化妖,便如同人族煎熬肉身,擷出周身諸秘,憑此脫胎換骨,開發無窮異能。
烈山部落無論老幼都知道,白狼便意味著狼王族裔。人們並不是沒見過白狼,隻是誰也沒見過打頭陣的白狼。
山熊心知不妙,叫過自家閨女,剛要著她上山稟報族長。仰頭卻遠遠地望見祖魂祭壇之上,山繼祖巍巍而立,便知他已有計較,心中不由稍定。
少時,落馬坡下陡發衝天獸吼,聞之如群鬼夜哭。牆頭上每個人都不由心中發毛,各自攥緊了手中兵器。過不多時,有獸群三三兩兩衝上坡來,如此綿綿不絕,頃刻間匯成濤濤獸潮,泄洪一般望寨子衝來。
“弓箭,各就各位!”山熊一聲雷吼。
牆頭統共五百來人,盡皆張弓搭箭,一時間帶火箭矢如流星泄地,轉眼撲在獸潮浪頭上,群獸前鋒為之一折,驟騰起團團火焰,頃刻間匯成火海,然而後陣不克稍停,赴湯蹈火,發瘋也似隻顧前衝。
無數野獸渾身著火,一邊哀嗥一邊奔突。人們見及此景,便知情況不妙,群獸如此瘋狂,定是有妖類在後鞭策。當此別無他法,隻顧將火箭不住傾瀉。
隻片刻獸潮便到寨牆邊,烈山勇士們居高臨下,睇見密密麻麻群獸如蟻,一時間都屏住了呼吸。獸潮遇阻,後陣又不停歇,前陣盡皆擠在牆上,一時間哀鳴迭起。任是凶殘走獸,遇著高牆也是無可奈何。
這時,獸潮後方再傳一聲怒吼,猶如命令一般,群獸聞之驚惶不已,皆望寨牆猛撲,擠在牆下層層堆疊,不久便形成一座肉丘。
牆上當頭傾下滾滾桐油,肉丘著即燃起大火來,火勢蔓延快極,眨眼間升騰入雲,滾滾熱浪席卷,火中群獸爭湧,恍如煉獄裏厲鬼糾結,空氣裏充斥著難聞焦臭。牆上眾人難耐高熱,掩鼻後退,看著這般慘象,心中俱是發怵。
群獸見此毫不避葸,轉眼又在別處另起肉丘。這下學了個乖,分幾路齊頭並進,不幾下便要搭上牆頭。
牆上泄油的漢子們一時間慌了神,那油缸極為笨重,移動起來頗不容易。山熊怒喝聲中一衝而至,沉腰坐馬,抵住油缸發力,隻見他臂膀麵龐上筋脈虯突,虎目暴綻,終將桐油傾瀉下去。牆下又騰起幾道大火,獸潮攻勢為之一靡,所有人都向山熊高聲喝彩。
此時桐油已盡,火攻再也難奏奇效。人們打眼一覷,見獸潮約莫還剩六成,不禁憂從中來。幾處大火掩住寨牆,一時間群獸惶惶不敢稍近,隻在外圍不住打旋。牆頭趁此空當再傾火羽,群獸奔走避忌,收效甚微,聊勝於無。
過得一陣,幾處肉丘火勢漸弱,獸潮複又層層壓上。人們都知道,真正的血戰才剛剛開始。
群獸故技重施,不多時便有數處突上牆頭。善戰的漢子持刀覆盾一馬當先,兩側各有脅從手持丈長骨矛協助。有資格擋風口的漢子皆是打熬三秘成就斐然者,勇武超群,尋常野獸當麵便如土雞瓦狗一般。牆頭上爆發激烈鏖戰,勇士們揮刀不輟,將搶上來的凶獸一一斬落。群獸舍生忘死向上衝擊,大多隻在牆上露頭便化作殘骸跌落。
山熊雄踞牆頭,死死盯住落馬坡前,那裏不知何時出現了十餘條巨狼,清一色雪白皮毛。居中一狼異常強壯,身長逾丈,悠然犬坐在地,顯得矜傲無比,一雙利目透著無邊凶戾,直直盯著這邊。
山熊心中一突,直覺中那狼竟在看他。
一名持刀勇士剛剛斬落冒頭凶獸,正欲喘息。牆頭猛然探出一隻雪白巨爪,化作殘影掏他胸口,倉促之間反應不及,肚腹已被抓穿,搖晃著跌下寨去。一頭灰背白狼躍上牆頭,縱身疾撲,身形如電,連斃數人。一時間氣焰衝天,昂首便要長嗥,不料半空裏一片巨斧劈下,直中狼吻。
來人正是山奎,他一擊得手,抽身便閃。那白狼被削去小半頭顱,竟未即刻斃命,人立而起,前爪疾撲,帶起陣陣惡風,皆擊在空處。白狼已陷瘋狂之境,額上僅剩的眼睛四處搜尋,然而畢竟不太利索,卻哪裏尋得見人影。忽然後腿一陣吃痛,又是山奎匿近狼尻,斫了它一股,白狼看也不看,扭身便抓,隻聽“嗤嗤”連響,聽得人牙關發酸。山奎驟吃巨力,被擊出老遠,“哇”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汙血。舉斧看時,隻見兩道爪痕幾乎穿透斧麵,不禁額頭現汗。方才若非格擋及時,後果不堪設想。
此時白狼已在強弩之末,如此撲擊已是困獸之鬥,不幾合便被劈碎腦袋,徹底斷氣。山奎汗出如雨,胸口起伏不定,心裏尋思,“即便偷襲在先,也勝得如此尷尬!”不禁有些氣惱。
有好幾條灰背白狼混在獸群中突上了牆頭,頓時造成了大量死傷。烈山的勇士們奮力還擊,實力強的族人可與妖狼正麵放對,實力弱的也不含糊,三四人便可組成合擊陣勢,也自打得有聲有色。
夜空中響起翅膀撲簌的聲音,“呱、呱”刺耳怪叫連綿不絕,落馬坡前堆積的獸屍引來了鋪天蓋地的鐵翎鴉群。
戰場上忽然傳來一聲悠揚狼嗥,這聲狼嗥無恚無怒,反而滿蘊酣然悲涼,仿佛清風拂過曠野。大地深處傳來聲聲震動,越來越急,越來越急,似有千軍萬馬奔騰,敲在人心頭令人發慌。狼王身邊的白狼開始出動了,這些狼身上的雜色幾不可見,乃是更為純血的狼王嫡裔。
山熊望著那十餘道劃破曠野的白色閃電,一腔熱血如岩漿澎湃,隻是找不到宣泄口,不住在胸膛裏震蕩。山熊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
山魯不知何時出現在牆頭,山熊皺眉問道:“哥哥!怎地不保護族長?”
山魯笑道:“族長說,隻要寨子不破,他就沒事,叫我來幫你。”
好幾名強大族人圍了過來,一個個顯得躍躍欲試,山熊見了豪氣頓生,大喝一聲,“好,幹死這些畜生!”
十餘條白狼奔速極快,幾個呼吸間便踩著獸群堆成的坡道躍上了牆頭,尋常人族根本不是一合之敵,蒼南的防線立馬被撕開了好幾條口子。
山魯見到許多族人慘死,不禁目眥欲裂,怒吼一聲衝向狼群,引了三條白狼便望一旁閃去。他慣使一張奇異甲盾,向以銅牆鐵壁著稱,手裏骨刀卻走的靈巧路數,在空曠地帶迎戰須不便利。三條白狼銜尾而至,在石屋巷道裏堵住了他。山魯嘴角噙著冷笑,以刀擊盾,引得眾狼齜牙怒目,其中一條體量較細,看起來較為生嫩,耐不住氣怒,率先撲將上來,另外兩條隻得緊隨而動。
年輕白狼一上來便是玩命打法,遠在三丈開外便蹬地箭射而起,一張血口直取山魯頸項。山魯見狀獰笑著合身撲上,去勢更疾,把身後合圍二狼都驚了一跳,眨眼便將厚重甲盾結結實實拍在年輕白狼額上,砸得它眼冒金星。手中骨刀毒蛇吐信一般連刺,頃刻間便在狼頸側開了幾個血窟窿。山魯一招得手,屈身滾在一旁,另外二狼已經撲至。山魯據盾護住要害,就地連滾,二狼連番撲擊皆未奏效,反倒將地麵刨出數道深溝。
此時年輕白狼軀體委頓,四肢顫抖不已,脖子上幾個窟窿汨汨血湧如泉,口中嘶嘶發響,卻怎麽也攏不進氣。一個站立不穩,倒在血泊之中隻剩抽搐。另外二狼見狀,便知已是無救,越發獰惡望山魯逼迫。
一照麵便料理掉冒進狼妖,山魯心中也有些暢快,然而餘下二狼俱是善戰之輩,一場苦鬥在所難免。心中略一計較,拔足便引二狼繼續兜圈子。
住在山下石屋中的族人都已遷往山頂,祖魂祭壇一側建有部落倉廩,此時一應老幼便躲避在那裏。山下哪怕打個天翻地覆,也隻是毀些屋舍罷了。族中健婦以及未滿十五的男丁,皆持強弓利矢把在上山要道上,但有獸群要往上衝便死命攢射,任是妖軀如鐵,也不敢輕攖其鋒。幾位新寡臉上淚漬尚存,此時更把一腔仇恨盡情傾瀉。
此時獸潮衝擊更甚,族中強者又盡被牽製,寨牆上剛剛修複的防線瀕臨崩潰邊緣。無數凶獸撲上牆頭,大多是狼族,其餘皆是山野猛獸。不時有人倒下,周圍獸群便一窩蜂撲上去分食。勇士們見及族人被啃噬得屍骨無存,盡覺胸膽欲裂,人人死戰不退。
一名漢子不慎被撲倒在地,一條野狼欺身其上,照著腦袋猛咬。漢子把臂死命護住頭臉,高聲疾呼救命。適才被山熊捉了要他唱歌的少年持矛正在近旁,見及此景不禁臉色煞白,雙手都有些顫抖,當下緊咬牙關,閉起眼睛照著狼腹猛戳,那野狼幾下便死了,少年心中害怕兀自不停,直把狼肚戳得稀爛,屎尿醃臢泄了漢子滿身。
“停手!停手!狼妖已經死了!”漢子溺在汙穢之中,連聲喝止。
少年睜眼看去,卻原來是在牆頭與山熊打趣的族叔,兩家並無多少往來,連名諱也記不清晰。心中忽然騰起一股氣,手中骨矛又是一陣猛戳,倒騰出狼雜若幹。那漢子驚叫罵道,“小子你瘋了嗎!”
少年剔起秀眉,眼中閃著危險的光芒,咬牙怒吼道:“音音是我的!”漢子聞言一怔,這倒是哪一出?
寨門內側空地上,山熊也被三條白狼圍住,卻不似其兄瀟灑快意,眾狼皆是老辣之輩,攻守進退整齊劃一,不幾合便占了上風。可憐山熊一柄大棒被擠在狹小空間裏不得開闔,十成威力隻使出五成。才戰片刻時光便被抓出數條血痕,其中一條中在胸口,一尺來長,深可見骨。山熊越打越憋屈,心中似有無窮怒火不得發泄,口中不住大罵,“定是那伯先老兒坑害與俺!”
便在這時,山頂傳來沛然鼓聲,“咚咚咚咚”如狂風暴雨,聲浪瞬間席卷全寨,眾人聞之皆血流加速,精神大震,轉眼充滿了無窮鬥誌,仿佛靈魂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在躍動。人們知道,那是先祖的意誌。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望向山頂,祭壇周圍不知何時燃起熊熊祭火,山繼祖披發赤足,手持一隻戰鼓於火中恣意狂舞。
鼓聲忽緩,山繼祖戟指向南,高唱如雷,“噫!先祖靈明,冀血食來饗!”
人人聽聞此聲,隻覺胸臆勃發,四肢百骸湧出無窮潛力,一時間人人奮進,爭先恐後要為先祖掠奪血食。戰場形勢乾坤倒轉,牆頭上獸潮為之一窒,再難越雷池一步。
山熊一身鮮血淋漓,那召喚之聲好似響在血液裏、骨子裏,變作蠕蟲沒命也似往身體裏鑽,一股沛莫能禦的渴望再也抑製不住,頓時狀若瘋狂,仰天大嚎:“渴死俺了!”拚著挨了一抓,探手囊住一狼脖頸,扯到嘴邊便咬,生撕出一條射血大口,湊上去咕嘟咕嘟直飲。餘下狼妖哪見過這等場麵,竟被駭得連連倒退。那白狼死命掙紮,奈何被死死鉗住,不多時就弱了氣息。
山熊棄了狼屍,吐掉嘴中腥臭狼毛,一張血口顯出十分猙獰,搖頭晃腦仿佛醉酒一般,倒提骨棒踉踉蹌蹌望餘下二妖行去。二妖狼奮力撲殺,奈何山熊脫胎換骨一般,才幾合便攆著它們敲打,二狼吃得幾記悶棍,心膽若喪,便分頭遁走,山熊大步流星追上一狼,骨棒起處,隻餘一灘肉泥,哪裏辨得狼形。另外一狼趁機走脫。
這功夫哪得盡興,山熊便望一旁尋敵,覷見幾名族人正被圍攻,險象環生。也不分說,上前掠過一條妖狼,照著狼尻便掃。那妖狼驟聞惡風,腚上生涼,想也不想便望前撲,奈何還是晚了一步,整個狼尻被砸作爛肉。其餘眾妖見及此人氣焰滔天,俱都轉頭合圍。
那幾人驟得解脫,見到山熊被圍,一時大駭,趕忙上前救援。卻聽得山熊於戰陣中發出狂笑,“兄弟們休管我,去救其他族人!”便在群妖從中把個骨棒使得獵獵作響,單槍匹馬倒占了六成上風。
幾位族人見了麵麵相覷,心中都是驚異,“這廝怎地如此生猛!”待見他確然無礙,便趕往他處作戰。
卻說山魯終於斬殺了兩條妖狼,來到場中看到山熊,一雙眼珠瞪得老大,驚道:“竟然…突破了?”他原本便是族長之下第一高手,於提真三境打熬早已圓融有年,奈何始終捕捉不到一線靈機,踏不出那關鍵的一步。
群狼圍攻中的山熊隻覺得無比酣暢,周身真氣如大河奔湧,原本窒澀陰噎之處此時都已貫通。一身氣力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原本應付起來很是費力的狼妖,此時隻覺與土狗無異,不僅攻擊太慢,而且爪上無力。不禁興奮得怪叫連連,手上骨棒揮舞更速,拉起一片片殘影。
不多時,眾狼丟下兩具屍體四下逃竄,山熊也不追趕,與山魯會合。眉目間說不出的暢快。
山魯很為弟弟欣喜,也有些奇怪,便道出了心中疑問。山熊聞言抓耳撓腮,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忽然想到這幾天的怪熱,不由瞪大眼睛,“莫非是那個叫伯先的老烏龜搞的鬼!”
山魯嘴角一扯“這叫搞鬼?我也願意被搞上一搞!”
山熊眉開眼笑,不無得意道:“嘿嘿,俺老熊福緣深厚。哥哥你稍待,俺先料理了這個畜生。”原來山魯身後竟有一條白狼躡足欺近,意圖偷襲。
那狼與眾妖狼相比也顯瘦弱,無怪要使偷襲手段。
山熊冷笑連連,提著棒子步步迫近,山魯不動聲息挪動方位,斷了它的去路。那妖狼見偷襲不成,也不敢與山熊放對,弓背仆在地上,緩步向後退縮,一口黃牙微齜,不停滴著惡涎。一人一獸隻剩丈餘距離,那妖狼見退無可退,橫了心一般撲身上來搏命。
山熊好整以暇掣棒格打,忽覺骨棒一側傳來沛然大力,霎時間虎口便被撕裂。眼前瘦狼一陣扭曲,眨眼變作小山一般體型,一張駭人巨口照著山熊腦袋吞下。
山熊見到妖狼咽喉近在咫尺,整個人好似被施了定身法,隻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
山魯本來等著看好戲,卻見到如此驚怖場麵,不由失聲驚叫。
“變化!它是狼王!”
腳下箭步前衝,手上絲毫不慢,一張甲盾照著妖狼頸後砸去。
狼王正要咬下山熊頭顱,後腦驟遭重襲,一時間金星直冒,下不得口。回過神來,山熊已經脫了桎梏,滾在一旁。不由得勃然大怒,小山般狼軀人立而起,仰天長嗥。
山魯從後撲至,手中骨刀覷著狼腰猛刺,手感如中金鐵,竟隻削下一片被毛,不由心中大驚。這時間狼王已然扭身,一張利口連番猛咬,山魯倉皇後退,腳下踉蹌跌倒在地,情急之下使甲盾抵住,“當”的一聲巨響震得人兩耳轟鳴,不知不覺間已經汗濕重衣。
狼王發出痛嘶,嘴中現出血跡,卻是在盾上崩了一顆利齒。返身一爪抽飛趕來救援的山熊,仍然緊追山魯撲咬。山魯隻覺暴雨狂雷都在眼前,隻顧沒命後退,手中骨刀尋機疾刺竟被一掌拍斷。狼王久攻未果,陡發一聲厲哮,速度激增,追上山魯一掌拍下。
山魯倉促間揮盾抵擋,霎時如遭雷擊,一股沛莫能禦的力量從盾上傳來,口中倒噴一口鮮血,臂膀吃力不住已然碎裂,整個人則斷線風箏也似倒飛出去,跌在地上人事不省。
山熊見及哥哥受創,五內俱焚,手中骨棒呼嘯著化作漫天殘影將狼王圈住,一時間殺招盡出。狼王也顯出三分忌憚,不再似先前橫衝直撞,反以靈巧身法與山熊周旋。
不知不覺,天空中飄起了雪花。一人一狼在風雪裏遊走廝殺,二者盡是矯捷,來去倏忽裕如,一招一式間樸素無華,隻以殺傷為要,看起來倒似祭舞一般神秘而又奔放。
山熊久攻之下擊不中狼王,心一橫滿身壓上,手上走起以傷換傷的打法。狼王遊走敏捷,覷著機會一爪撓在他背上,立時爆出一朵血花。山熊內腑震蕩,一口血便要噴出,強自吞回肚裏,手上絲毫不慢,返身一棒便取狼王下頜。狼王避無可避,竟又扭身化作先前瘦狼,山熊淩厲殺招堪堪從它鼻尖掃過。
山熊見此,已知無可奈何,慘然一笑。狼王反撲已至,一口咬碎格擋骨棒。山熊怒目看著逐漸靠近的猩紅大口,便要迎接自己的歸宿。
“孽畜敢爾!”
隻聽當空一聲雷霆怒叱,仿佛九天神衹唾棄。
狼王腦中一眩,雙眼漫上一層血霧,立時陷入暴怒。竟自棄了山熊,拔足望山頂奔去。
山道上的婦女和少年早已撤走,一路上沒有任何阻攔。狼王長驅直上,轉眼功夫行至半山腰,速度忽然一窒,仿佛遭遇無形阻力。狼王足下不停,依然拾級而上。
不多時,山風驟起,刮在狼王身上,卷起漫天細毛。山魯用力才削下的堅硬毛皮,竟抵不住一陣夜風吹拂。狼王欣修長吻微微皺起,好似忍受極大痛苦,足下依然不停。
再行數階,風回雪舞,滿天的亂瓊碎玉,輕飄飄打在狼王身上,竟使得它吃痛不已,忍不住連連低哼,速度再次減慢。
最後一段石階,夜空裏氣息凝定悠遠,無風也無雪,狼王緩步行來,卻好似蹈步深淵邊緣。隻見它身軀不住扭曲,一會兒變小,一會兒變大,好似麵團一般被人任意拿捏。要知如此縮骨易形,乃是消耗巨大的神通。
好不容易上到山頂,狼王早已不複先前神駿,一身氣息低迷無比。原本華麗的皮毛光澤盡失,長癩子一般坑坑窪窪。渾身上下被汗浸透,好似剛從水裏撈出來。
山繼祖站在祭壇中央,平靜地凝視著狼王。狼王體型高大,站在祭壇下麵,眼神堪堪平齊。此時的狼王,眼中流轉著慧黠的瑩光,倒似有相當的智慧。這一點山繼祖很清楚,似狼王這種妖獸,其智慧與人族不遑多讓。
狼王穩住喘息,步上祭壇。山繼祖身形忽動,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便現身在狼王跟前,手中木杖當頭砸下。狼王不閃不避,瞬間被砸成碎片,消散在空中。
山繼祖瞳孔一縮,那分明是一個殘影,一時心念電轉,“分身!原來這畜生還藏著伎倆。”
後腦勺傳來惡風,狼王現身於後,人立而起,一雙巨爪望下猛砸,直把祭壇上厚厚的原石地麵砸出一個深坑。舉爪看時,卻哪裏有山繼祖身影。
祭壇一側現出山繼祖狼狽身形,雖然發動秘法僥幸逃脫,仍然受了震蕩。這秘法名喚“巫魂之體”,乃是修行巫道的人必修的基本秘術,修成之後肉身可在頃刻間轉換虛實,從而化解攻擊。然而這個虛實隻是相對的,並非完全將肉身變作烏有。
巫人修行的是咒術,譬如方才狼王登山之時,所遭遇的風刀雪劍,便是山繼祖借助祖魂發出的威力遠超尋常的咒術。奈何狼王乃是天地間入了流的妖獸。所謂入流,乃是“提真”三境修至大圓滿,性命生死之戶樞掙開一條縫隙,始知天地有我。此時再憑攝提而出的真髓,辨性識質,明天地方圓,知縱橫來去,此境謂之“定寰”。
山繼祖很早以前就已提真圓滿,然而多年前外出遊曆,遭遇了一次小規模的元氣動亂,致使本源受染,從此失了定寰之機。從那以後便棄了修行,一心鑽研巫道,侍奉祖靈。
這條狼王與它的族類不同,不再隻是憑借尖牙利爪戰鬥的尋常獸類,而是具備了一定的神通。根據它施展出的變化之法及分身幻術,便可斷定至少定鼎了金、水二寰。想到這裏,山繼祖不禁口中發幹,唯一的依仗,便是祖魂祭壇對自己的加持了。
打定主意,山繼祖便在祭壇上與之遊鬥。山繼祖的攻擊對狼王能產生一定威脅,卻每每被分身賺去。然而身體比之山魯山熊猶有不如,隻消被狼王實實在在擊中一次便萬事皆休。
是以山繼祖不惜消耗,不斷以虛實之體推卸狼王猛擊,並伺機掩攻,逼著它連發數道分身,這樣一來,加上先前在山道上的消耗,狼王也精力告罄,再也使不出神通。
如此再鬥數合,山繼祖又一次被捷疾如風的狼爪當胸掏中,緊要關頭,不惜耗費本命元氣催動魂體,堪堪避過要害,再現出身形時,胸前血染滿襟,臉色迅速灰敗。
狼王一爪建功,意氣大振,縱身向前疾攻,山繼祖使杖倉皇支拙,那木杖也不知什麽材質,被狼王撲咬不下百次,竟還未斷折。雙方一進一退,繞著祭壇中央石柱疾走。山繼祖掩逃間隙,數次望向石柱,臉上隱現猶豫不決。
此時雪勢漸疾,山道上已經白茫茫一片,山下火光搖曳,殺聲震天,不時傳來族人絕望慘呼。沒有了先祖意誌的激勵,他們陷入極大被動。山繼祖心急如焚,眉目間現出決絕神色,心中已有了決斷。
當下手中木杖搶攻一輪,狼王向後退避,山繼祖趁機縱步退抵石柱,竟爾連發三掌,打在自己胸口,一口心頭熱血噴出,高可近丈,全灑在石柱上。那石柱染血,仿佛蘇醒一般,陡發妖異紅芒,柱身符文皆掙脫束縛,浮現空中,一時間瑩瑩生輝,燦若星鬥。其中許多符文光澤暗弱,靈動不足,此時如聞號令匯作一處,蜂湧直撲狼王。
狼王渾身毛發一炸,發出一聲驚惶尖嘯,想也不想疾調本元,連催兩枚分身。符文蜂群頃刻襲至,撞在狼軀上化作煙塵寂滅,兩個分身隻堅持一息時間便被擊潰,但也成功消耗了少半符文。狼王伏在地上抱頭蜷縮,生吃無數符文,忍不住慘嚎不斷,忽然再振狼軀,身上爆發氤氳黃芒,剩下符文撞在上麵紛紛湮滅。
此時再看狼王,比之先前更齷齪數倍,身上直冒焦煙,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渾身除了肚腹以下,找不出一塊巴掌大的囫圇皮毛,更有多處皮開肉綻,顯露森森白骨。
即使這樣,狼王也沒被殺死,方才它直覺硬挺不過,被迫激發黃芒擋下了大多數符文。那黃芒,卻是它堪堪定鼎一半的第三寰,如今俱已功虧一簣。
它爬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焦灰,即使看起來酷似一條癩皮大狗,也掩不住渾然天成的王者風姿。眼中透著森冷怒意向山繼祖行去。山繼祖自吐出那口血,便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勉強靠著石柱枕起腦袋,看著狼王走進,臉上擠出一絲慘笑。
“咳咳,天要亡我烈山!”
狼王邁著優雅的步伐緩步逼近。越是困頓之時,越要保持王者本色,這是老狼王叮囑它的為王鐵律。看到這個人類臉上的絕望,也不禁現出殘虐神色。此番遭受如此大的打擊,若不將這個部落悉數屠盡,難消心頭之恨。便從這個卑劣不堪的老頭開始。
它慢慢湊到山繼祖跟前,其實也在提防再有什麽變故,待見到這個老頭確實一副引頸就戮模樣,如此近的距離,任他也翻不出什麽花樣。當下張口猛撲,定要一口咬下他的腦袋。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溫潤男聲,語氣不疾不徐,仿佛輕聲詢問一件細小的事情,然而那滔天慍怒掩抑得再好,聽來也使人靈魂一顫。
“你是什麽畜生,敢在此地撒野?”
序章二歸人
狼王的嘴卡在山繼祖脖子上,它用盡了氣力想咬下去,然而雙顎紋絲不動。橫下心再催本元,還是紋絲不動。身後再傳一聲冷叱。
“冥頑不靈。”
狼王終於害怕了,轉身看向背後,祭壇另一側,大雪紛飛中矗立著一個男人。隻見那人身長九尺,體態欣修,一襲白衣絕塵,滿頭烏發披散,肩上及地大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說不出的瀟灑宕逸。一張玉麵微冷,眉峰連綿如山,雙眸燦若星鬥;鼻尖聳峙,嘴角微揚,牽出一絲微不可查的譏誚。他胸前斜跨著個褡褳,高高鼓起,將一隻手輕輕托住,好似捧著什麽極要緊的東西。整個人淩著風,飄飄然的,說不出是剛到,還是將行。
狼王雙目如遭針刺,妖族向來以力為尊,實力即是大美,這個男人能讓它這個異族也覺好看得緊,隻能說明一件事,他非常強!
狼王此時心中的絕望,已經可與那一天相媲美。那一天,一個亙古凶戾的意誌擊潰了它的尊嚴,脅迫它領著族群倉皇向北。自己那一生縱橫在草原上的狂野,此時便似一個笑話再次被人提起。想到羞恥,它反而不覺膽怯,心中隻餘憤怒,那憤怒驅策著它,化作一道閃電劃過原野一般,向那個男人發起有去無回的衝鋒。
男人隻是笑了笑,好似看到什麽讓人忍俊不禁的事。這笑更刺痛了狼王的心,腳下奔得更疾,然而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根本隻在原地撲騰,不由心膽若喪。
男人卻不理會它,徑直走到石柱下,解下大氅裹住山繼祖,山繼祖上半身盡被鮮血染透,此時早已昏死過去,隻有一絲氣息尚存。
男人鼻頭有些發酸,嘴角死死抿著,淚花兒打了個轉兒終於沒有落下。他起身走到狼王身邊,一把提住它的後頸,那手一觸上來,狼王隻覺一身氣力連同心氣一並泄了。
“來,與我共賞這盛宴。”男人緩緩說道,拖著小山般的狼王到了山道前,好似捉一隻雞一般輕巧。
山下仍是酣戰不已,獸潮已經有一部分泄進了部落,人呼獸嘶不絕入耳。寨中石屋大多以茅草木材覆頂,此時好些著了火,嗶嗶啵啵燒的熱鬧。狼王艱難昂起頭,男人眉目間映著火光,看不出什麽情緒。也猜不出他在想什麽。
此時天邊一片黑雲迅速飄了了過來,離得近了,從雲裏傳來“呱呱”群鴉亂噪。黑雲罩在烈山上空不住盤旋,現出幽幽翎羽,振翅之聲鋪天蓋地,淹沒了一切聲響。鐵翎鴉群天河泄地一般俯衝進了部落,一時間無論是人還是野獸,都驚惶奔走。
狼王見了密密麻麻的鴉群,心中忽生莫名快意,若能毀了這些卑賤的人族,賠些族類也無所謂。然而過了一會兒,它便再也掩飾不住眼中驚恐,如見鬼一般忍不住顫抖起來。
原來那些鴉群,皆隻朝著獸潮猛啄,人族便在眼前,也是視而不見。眼見凶獸沒命奔逃,數不清的鴉群像蒼蠅一樣圍上去爭啄,幾個呼吸間,群鴉退散,留下一具具磊落骨骸。
從山下騰起幾個黑點,扶搖直上,飛上山頂,在男人身側不住盤旋。那是幾隻個頭奇偉的鐵翎鴉,隻不過身上並非黑羽,而是泛著青幽幽的色澤。一個個輕舒兩翼,也不呱呱聒噪,還不停地把頭和喙往男人身上蹭,顯出十足的親昵和討好。
銅翎鴉!狼王雙瞳一縮,這竟是幾隻銅翎鴉。銅翎鴉乃是鐵翎鴉族群中,罕少出現的個體,是天生的王者。別看體型還不夠自己塞牙縫,其實是如假包換的定寰羽妖。
敕令鴉群,令定寰妖獸俯首帖耳,這個男人究竟什麽來路?
男人依然古井不波,仿佛這一切都與他沒關係。他略一揮手,幾隻銅翎鴉艾艾叫著,戀戀不舍地飛下山去。
“我不管你是受了誰的號令,竟不惜一切來衝擊人族部落。奈何你侵犯了烈山,這便是結局。”手上勁力微吐,狼王四肢一蹬,轉眼沒了聲息。
山繼祖不停地做著噩夢,夢中的烈山已經淪為一片廢墟,好似一張森森巨口,咀嚼著族人們的屍體,那些屍體,轉眼間化為白骨和野獸糞便。先祖之柱倒下,砸塌了祭壇。數不清的暗弱魂靈在斷壁殘垣間飄蕩,那是回不到祖靈懷抱裏的遊魂野鬼。看到山繼祖,都哭泣著望他撲過來。
夢境破碎,山繼祖爭坐起身,卻發現自己躺在榻上,一切都是那麽熟悉。
一聲低呼傳來,一張明麗小臉映入眼簾,不是山音是誰。
“族長爺爺你終於醒啦!”山音雀躍道。
山繼祖懷疑這也是夢境,直到山音把著他的臂搖晃起來,那觸感無比真實。“我睡了多久?”
“足足三天呢族長爺爺!”
“狼王呢?”
“狼王被殺死啦,獸潮也退了,好多好多屍體,把寨牆外麵都堆滿了!”
爺孫倆一問一答。聽到狼王死了,山繼祖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是阿魯、阿熊殺死的嗎?”
“不是俺大伯和俺爹!”山音連連搖頭,滿頭發辮不住晃蕩。“是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人,他可長得真好看!”
山繼祖聞言一怔,莫非是有外族人經過,拯救了烈山?透過小窗洞,正好可以望見祖魂祭壇,祖魂之柱依然挺拔聳峙,柱頂掛了一張接天黑旛,迎風招展,顯得無比蒼涼。
“是誰掛的黑旛?”,在人族部落中,除了鎮守北疆的皋荒氏之外,都以懸掛黑旛昭示大喪。而這黑旛,必須由族長授意才能掛上去。烈山經此大劫,死傷者甚眾,張掛黑旛,令天地同悲也是應有之誼。
山音道:“是那個人掛的。”
山繼祖的手忽然顫抖起來,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他說他叫什麽…啊,對了,承澤!”山音笑道,“啊!族長爺爺你怎麽了!”
隻見山繼祖猶顯蒼白的皺臉上,淌下了兩行濁淚。
清晨的微風帶著刺骨的冷峭,群峰之末入冬後的第一場雪,連綿不絕下到現在,雪勢不僅一點未見收斂,反而越來越強,仿佛要把這悠悠群山,莽莽叢林都給裹起來。
若在往年,烈山的獵人準會愛極了這樣的大雪,它意味著隻要去到山林裏,就能不費吹灰之力找到獵物。
這個冬天不會缺口糧,人們隻是處於無盡的傷慟中。
一隻山裏慣見的遊隼在空中逡巡,看到了宛如大地傷疤一般的部落,不停在周圍盤旋,想看看有沒有什麽便宜可尋。
部落裏行人如蟻,穿梭於斷壁殘垣之間,一個個顯得很是忙碌。每一間石屋,無論殘破與否,都張掛起一張黑旛。常在人族部落周圍打野食兒的遊隼明白,這意味著很多的死人。
食物!遊隼一雙利目精光驟閃。
山承澤緩緩行走在上山的石階上,這是一條兒時視之如畏途的陡峭山道。那時候,小小的他常歆羨住在山下的小夥伴們,至不濟,哪怕是半山腰上也好。每一次玩得肚裏空空,回家吃飯,都要累的兩腿打顫。
有些事,過了許多年都不會變。他現在何止腿在打顫,整個心都在顫抖。每爬上一階,就越想轉身逃走。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上,許是累了,駐足回望天邊,看到厚厚的雲層仿佛就壓在寨牆的箭樓上。假如有一根長竹竿,興許能捎破它吧。
他看了一眼遠空中的遊隼,繼續埋頭於山道之中。
山繼祖不顧山音反對,強令她為自己穿戴好一重重形容肅穆的緇衣。山熊,山魯都在一旁,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卻不敢多嘴一句。就這會兒功夫,山繼祖就不禁氣息紊亂,渾身傷口都一齊發作起來。
“他人呢?”
山魯苦著臉,“還跪在外麵,說什麽都不肯進來。”
山繼祖悶哼一聲,拿了手杖抬腳就往屋外走去,幾個小輩慌忙跟上。
山承澤袒著上身,低頭跪在雪地裏,膝下積雪都化作一灘水漬。看見老人走出來,把頭埋得更深。細碎的腳步聲響起,一雙鞋尖出現在他跟前。
“阿爹!”唯唯喚了一聲,聲如蚊訥。
“你是何人?”山繼祖冷冷問道。
“我是承澤啊阿爹!”山承澤抬起頭,看著老父。
“山承澤是我兒子,他離開的時候隻有十四歲,你怎麽會是他!”
山承澤將頭叩在老人足尖,眼淚打濕了鞋麵。
“我是,我是,我是您的兒子!”
老人撤足便走,山承澤用雙膝跪行。
“阿爹你去哪兒?請您原諒我!”
山繼祖頭也不回,平靜道:“我散了死去族人的魂火,現在要去給祖靈請罪。你給我看好寨子,如有差池,自己撞死在祖魂柱上!”
山承澤連聲應是,把頭重重叩在青石地上。
傍晚時分,外出巡邏的漢子在山林裏撿回了一隻巨大的遊隼,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好端端地死在雪地裏。那遊隼扯開雙翼近一丈長,族老們都說從來沒見過這麽大個的。
山承澤回來了!
這個陌生的名字,讓許多族人皺爛眉頭都沒想起是誰,隻有族老們依稀還有些記憶。然而隻要一說是族長家出走的小兒子,便連五歲幼童都是一副了然模樣。
那個許多年前,獨自離開部落的少年回來了!這個消息頓時轟動了全寨。緊接著,人人都知道了是他斬殺了狼王,展現出了過人的實力。族老們尤其興奮,這說明了烈山部落後繼有人。
至於那最後出現的詭異鐵翎鴉群,誰管呢,興許這種鳥挑食兒也說不定。
與此相比,山承澤帶了一個嬰孩回來的事,除了閑得發慌,整天以存亡繼絕為己任的族老之外,幾乎無人關心。
山熊這幾天親手收殮了許多族人屍骨,其中不乏直係血親和至交好友,因此心情很是鬱鬱。除此之外,則好得不能再好,經過再三確認,他的確跨過了提真三境中的破頑之境,一身潛力如同美人兒一般剝光了呈在他眼前。如果不是整個部族都處在喪期,他鐵定忍不住去向族長請教引氣的秘訣。
山音卻不會在乎老爹的興奮,她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兒。
“阿爹,你見過那個孩子嗎?”
“呃,見過吧…”山熊含糊道。
“那是男娃女娃?”少女立馬來了興趣,“也像承澤叔一樣好看嗎?”
山熊老臉一紅,“應該…是男孩兒吧,俺沒太看清那話兒。”
其實他也隻在那天晚上看到山承澤身上的繈褓,壓根兒連孩子一根毛都沒見到。這幾天,山承澤把孩子藏在族長家最裏間的屋中,誰也不讓見,顯得非常神秘。
“興許是有什麽惡疾,見不得風呢?”山熊不由揣測,然後為這胡思亂想扇了自己兩個耳刮。
山音在一旁咯咯笑,“阿爹沒事你打自己幹嘛!”
山熊有些氣惱,“去去去!別家的姑娘都往後山撿落鳥兒,你可別太憊懶,要是嫁不出去,虧空了俺老山家大好祖業。”
山音聞言噗呲一笑,“俺家有啥祖業?俺怎麽沒看見。”
山熊兩眼一瞪,煞有介事道:“你爹俺就是大好祖業,你太爺爺親口說的,怎麽著,不服氣?”
山音邊笑邊跑,要不是體態輕盈勝似小鹿,準會岔過氣去。
傍晚,山熊得了音訊去見山承澤,在山道上遇著山魯,兩人一並上山。山魯背上扣著甲盾,好像王八介類也似。自那天憑借此盾連番擋下狼王猛攻之後,便把它看得比親兒子還親。此時那甲盾邊緣還釘著一顆狼牙,正是狼王崩在上麵的那一顆。山魯私下覺得,這樣反而更顯威風。
此番山魯乃是受命持族長旌節,領若幹丁壯,並童男童女各八,奉三牲血食走祭附近山川。順便照會臨近二部,請於頭七大祭蒞臨觀禮。二部幾乎同時遣使照會,可見群峰之末諸部風俗相似,一應處置措施大同小異。卻說二部,東方叢黎一部經此獸潮受創甚重,族中善戰之人驟去多半,連倉廩也被焚去幾座。而西邊的望河一部,卻因為據河建寨,盡得地利之便,因此受損頗微。
兩人徑直進了裏屋,山承澤與他們乃是自小親厚的玩伴,恁不須守些冗禮。山承澤正在炕上逗著孩子,兩人在門外撣去落雪,又停了稍刻,待身子溫了,才走上跟前去。
這還是兩人頭一次見到廬山真麵目。隻見細軟繈褓中,仿佛一朵嫩蕊初生,小腦袋上尚生長些絨毛,一張小臉豐隆飽滿,粉嫩嫩的。此時見了外人,兩隻大眼珠撲閃撲閃的打量,毫不怯生。
山熊忍不住嚷道:“承澤哥兒,不愧是你的種啊!長得這麽好看,比俺家那頭山豬可強百倍!”石屋裏不甚寬闊,他一出聲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後半句活生生壓下聲量,顯得滑稽無比。山承澤不禁赧顏微笑。山魯也連稱精致,掀起絨裘一角,看見那話兒,笑得更舒暢。
“這下族長大人可算逞心如意了!”
山承澤捏了捏鼻子,微慚道:“阿爹自那日醒來便上了祭壇,誰也不讓靠近。”
兩人聞言神色一窒,都有些心憂。幾人在炕頭坐了,經年未見,各有一腔子話要敘說。山魯把這些年山承澤走後,寨子裏發生的大小事,揀要緊的娓娓道來,當山承澤得知自己出走沒多久,自己的兩個哥哥都相繼戰歿之後,不禁渾身都有些顫抖,心中充滿了難明的滋味。無論怎樣,他都不能體會這些年裏老父落寞悲愴的心境。正所謂,少年負氣逐征塵,流光輕擲不相聞。他朝歸去應無恙,依稀彼年彼月人。
山承澤心中悲切,山熊問起他這些年的際遇,便有些意興索然,隻道彼年望北方去,輾轉到了南疆中樞落神城,機緣巧合加入了落神氏的軍隊,這些年便隨軍轉戰四方,去過北疆之太陰小海,東疆之蓬萊仙島,西疆之龍脊高地,所見所聞之新奇迥異,直把兩兄弟聽得悠然神往。
山熊嗐的一聲,滿是歆羨道:“要是當年俺也隨你去了,那該多好啊!”山魯亦深有同感。
這時候那孩子從繈褓中爬出來,竟是被山魯的盾牌吸引住了,伸著小手想要觸碰,山魯怕盾牌粗糙,傷了他嬌嫩肌膚,便拿遠了些。那孩子卻不放棄,仍然望著爬過去。山魯怎忍心卻得過這等拳拳執意,便把盾牌轉了邊齒圓潤的一側與他玩耍。仍然專意聽山承澤敘說。
隻見那孩子得了盾牌在手,頓時眼笑眉開,小嘴湊上去便啃,隻聽“哢嚓”一聲脆響,那圓盾便如炊餅一般被咬去一缺。
霎時間石屋中落針可聞,三個人都扭過頭,無比驚怖地盯著小孩兒。
“哥哥!”山熊受驚頗巨,不由壓低了聲線,“你那寶貝疙瘩不會被蟲豸給蠹空了吧!”山魯聞言嘴角一扯,這話說的,自己每日攜在身側,早已把玩得油光鋥亮不提,更經時時揩拭,便非纖塵不染也差相仿佛。
山承澤將盾取在麵前細細審視,眼中綻出精光,那缺口處板材致密,正是上佳品質,然而齒痕曆曆清晰,確鑿是被生生咬下,隻是…看了看不住撲簌著一雙大眼睛的那孩子,不禁有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
山魯眼見著小孩兒腮幫鼓鼓,咀嚼幾下,就把那一缺吞下肚去了,心中不住滴血,然而更為孩子擔憂,“承澤哥兒,孩子不會有事吧?”
山承澤將孩子提在眼前,輕輕抵開小嘴,隻見幾粒粟米大小乳牙,滿口汨汨清涎生香,一尾嫩舌小魚兒也似。卻哪裏有異物的影子。不禁眉頭緊皺,神色嚴肅對二人道:“此事都爛在肚裏,切不可外傳!”
山魯山熊皆重重點頭。
山熊不禁好奇問道:“這娃子可取了名字了?不知母親卻是誰,生個娃兒牙口這般利落?”山承澤聞言神色鬱鬱,隻道孩子單名一個羽字,平日便以少羽稱呼,而孩子母親是誰,卻是略過不提。山魯忙朝山熊遞眼色,山熊不是莽撞人,知道戳中了山承澤傷心事,便偃聲在一旁。
隨後三人就頭七大祭做了安排,計定山熊率人前往望河部落吊唁,山魯做事穩健宜人,正適合去損失慘重的叢黎部落。至於族中祭禮,自有一應族老扶持山承澤操辦。
又過得兩日,兩麵旗幟抵達落馬坡前,山奎親率盤羊十騎下山迎迓。隻見兩撥人眾擁在坡下,正是望河、叢黎二部派來的吊唁使團。山奎雖不如山魯通曉諸部內事,也識得二部來人皆是族中顯要。
望河部落此番來使陣仗頗大,足有五十人眾,皆乘騎盤羊,個個吞吐深邃,氣勢非凡,顯然俱是族中精銳。山奎忍不住暗暗腹誹,以望河部的實力,這莫不是把一多半家當帶來了?為首一人深目玄鬢,頤頰瘦狹,正是望河族長胞弟,名喚何瑁。
與望河相比,叢黎部落來人就寒酸的多,滿打滿算八騎盤羊,人人麵帶愁容,氣息不振。為首者是一名纖纖少年,麵嫩得緊,山奎卻不識得。
山奎向何瑁並那少年見禮,那少年諾諾還禮,口稱“黎琅見過山家伯伯。”何瑁卻臉色一黑,不悅道:“先前貴部族長駕臨敝族,老夫出郭相迎;此番老夫不辭勞頓,率族中俊傑前來觀禮,他卻為何不見相迎?”
這話一出,烈山的漢子們都有些憤慨,山奎心中一怒,麵容微沉,道:“好教何兄得知,敝部族長曆此獸潮,深受重傷,如今尚在將養,著實不便出門迎候,還望何兄見諒。”一句話中將“何兄”二字咬的頗重,著意提點他後輩身份,於情於理,也當不得山繼祖出迎。
何瑁聞言臉現微驚,關切道:“山族長受了傷,可嚴重嗎?”
山奎道:“勞貴客掛懷,幸無性命之虞。”說著便引一幹賓客上坡入寨。
此時已是日薄崦嵫,自有族老上前接候並措置客房。自始至終,那叢黎少年黎琅默默少言,引著族人唯何瑁馬首是瞻。山奎這功夫已知他乃是叢黎族長家第三代,不由眉頭微皺,心道這叢黎部落當真損失如此慘重,乃至於隻能遣出這等不經事的少年人出來做事。
依著山裏人的好客習俗,有外族賓客蒞臨,怎麽也得排出規模盛大的篝火晚宴,奈何恰逢治喪期間,載歌載舞須不妥當,便隻整治了素淨飯食款待賓客。叢黎人隻顧悶聲食用不提,望河人卻挑這挑那,頗言飯菜無味,取笑烈山待客之道。
接風宴由身為族老之首的山虎領席,此時何瑁似笑非笑向他問道:“虎叔明鑒,我望河這些粗魯子侄在族中慣食肉糜,卻不怎麽受得如此清淡。聽聞貴部經此獸潮,所獲非少,何不將些出來以增肴色?”
山虎聞言大是不悅,心道望河的人好生無禮,治喪期間也能擅動葷腥麽?奈何賓客見問,若是因為主人自己的緣故有所輕慢,沒得失了待客之道。隻是心中不忿,於是哈哈一笑道:“想來貴部該是有治喪期間吃肉的風俗了,倒是俺考慮不周!”不管顧何瑁臉色驟黑,望黎琅問道:“叢黎的人也要吃肉麽?”
那少年忙不迭剛要搖頭,見及何瑁陰惻眼色,幹笑道:“既是有肉食,總勝過這些粗茶淡飯!”
山虎聞言沉凝片刻,當下遣一侄孫山果去取肉食。
不多時,便有十八員壯漢,兩人一隊扛著九條去皮巨狼進廳。一時間無論望河叢黎,盡皆震撼。山虎眉頭緊皺,將山果喚到跟前,低聲責道:“俺讓你去取些陳年獸脯來,你怎地弄出這等陣仗!”
山果唯唯道:“俺正按叔公您說的辦,不想奎叔拉住俺,叫俺如此這般,說是山上的意思!”
山虎當下便知是山承澤授意,心中有些氣惱,暗罵道:“這個敗家子兒!”然則堂子已鋪開,總不能又收回去,於是起座朗聲問眾人道:“敝族人寡力薄,隻能備下此等陋席,不知諸位貴客可還滿意?”
廳中眾人包括作陪的烈山族老在內,猶自驚異不已,何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感歎道“烈山好大的手筆!”山虎聞言心中暢快,便不怎麽覺得肉疼,豪邁拱手,“過獎了!”
當下命人架起火,幾名好手當著眾人,幹淨利落地解了狼軀,在廳下一溜排開炙烤起來。不一會兒便陣陣肉香撲鼻。廳中眾人都是口涎四溢,翹首以待,一時間盡掃先前尷尬氣氛。
這時廳外山頂方向傳來一陣龠音,悠揚婉轉,如泣如訴。廳中眾人都是剛剛經曆過生死危局的人,聽得此樂盡皆心有戚戚,忽而席中傳來低聲啜泣,眾人看去,卻是黎琅。
黎琅驟聞龠音,心中悲切,忍不住垂下淚來,忽而覺得臉上發熱,抬頭卻見眾人都盯著他,不禁有些局促,如此一來倒忍住了哭泣。口中糯糯道:“讓眾位長輩見笑了,隻因想起族中慘況,一時間淒愴難忍…”
眾人心中了然,也無人怪他。山虎溫聲安慰道:“哪妨得事?阿琅性情耿介,即便落淚也是真情流露。”黎琅聞言容色微赧,總算沒有那麽手足無措了。
何瑁喚族人去下榻處取了果酒十數壇來,道:“貴部盛情如此,我望河也不能掠美,便奉果酒數壇,聊以助興。然則山族長抱恙,不克列席,倘若能與貴族青年才俊把酒言歡,也是美事!”
山虎也覺不便推辭,便答應了。不多時山陟率著一幹魁偉漢子來到,向眾人見禮,分席落座。何瑁不住在這些人身上掃視,向山虎問道:“卻不知方才何人吹龠?”
山虎心中也存疑惑,族中懂音律的人不少,然而精擅者寥寥。
有族老插口道:“定是山音那丫頭!”此言一出,當下便有人點頭附和。
何瑁還未開口,席中望河、叢黎二部的青年們便騷動起來。一名望河青年問道:“可是那一朵烈山仙葩?”
山虎把盞微飲,族老們也不說話。這是年輕人的話題,他們怎好插口。便有一名烈山青年笑道:“這位兄台過譽了,舍妹凡俗姿色,哪當得仙葩美名!”
望河青年眼前一亮,起身道:“原來是兄長當麵,失敬失敬!”
口說失敬,身子卻直直站著。烈山青年避席辭謝道:“當不得兄長稱謂。”望河青年笑道:“當得!當得!來日俺娶了仙葩作妾,可不得尊你為兄長!”
此言一出,席間頓時轟然,望河、叢黎的人起著哄,烈山的人則盡皆憤怒,便連一眾族老臉上也不好看。山音的哥哥臉上一僵,沉步下堂,問道:“還未請教大名?”
望河青年也步下堂來,一拱手先揖眾長輩,次揖眾同儕,意氣風發道:“好教舅哥得知,俺叫何淼,乃望河族長嫡孫!”
山音哥哥冷聲道:“俺叫山勃,山熊之子,向你挑戰,生死勿論,可敢?”此言一出,四座皆驚,便有族老要出言阻止,被山虎凝眉按下,略略一忖,即喚過山果,耳語一番讓他去了。
何淼眼中射著精光,仍然嬉笑道:“舅哥這是何苦,打生打死須不和氣!”
山勃道:“不敢也行,自掌三個嘴巴,仍當你是客。”
何淼眯起雙眼,“你當真?”
山勃不耐煩道:“沒事與你這狗才消遣?”
“好,夠膽!”
兩人怒視對方,來請雙方長輩應允。
何瑁佯怒道:“阿淼,怎可如此莽撞,若是傷了烈山的兄弟須不為美。”何淼傲然道:“二爺爺勿慮,俺還指著納那仙葩入門呢。”此言一出,更為烈山人心頭之火澆上一勺沸油。
山虎閉目凝眉,老神在在,渾不睬山勃。那山果氣喘籲籲跑回廳中,還在門口就高聲嚷道:“叔爺,山上說了,打死了事!”
廳中立時炸了鍋,望河諸人皆臉色赤紅,一個個咬牙切齒瞪這口出狂言的烈山少年。山果心中打著鼓,來到山虎身側。
山虎劈頭低罵道:“你這叵耐小子怎地如此不知節侯,這話也是當庭說得!”
山果屈道:“是山上讓我這麽說的!”
山虎七竅冒煙,“讓你說你就說,沒帶腦子想事兒呐!”
山果聞言也是納悶,雖則同仇敵愾,心中憤懣難忍,卻斷不至如此衝動。回想起上山得了指使,便熱血鼓蕩、足不沾地下山來,好似吃了甚麽大藥似的。
何瑁陰著臉色道:“貴部真是好大威風,虎叔,您倒拿個章程吧!”
山虎臉皮直抽,幹笑兩聲道:“若是強摁下年輕人的火氣,指不定會發生什麽,不如使他們切磋一番。未免傷兩族和氣,便點到為止如何?”何瑁生硬道:“客隨主便。”
山勃、何淼二人得了準允,各去準備。此時狼肉已烤得外焦裏嫩,山陟便操刀分解炙脯入盤,依長幼尊下秩序奉食。美食及案,人人食指大動,各自大快朵頤起來。不一會兒氣氛轉熱,漢子們推杯換盞,左右勾兌,前一刻還劍拔弩張的三族眾人,此時也頻頻對飲,談笑宴宴。群峰之末的漢子,大是見慣生死之輩,此等爭鬥打鬧,跟佐餐助興沒有分別。
酒過三巡,淼、勃二人同時返回。山勃身高體壯,頗有乃父之風,當胸披掛一架猙獰獸頜,使一杆齊眉長棍。何淼相較單薄,隻在幾處要害穿戴輕薄骨片,手上空空如也。席中一邊飲食,一邊打眼觀望。
二人隔堂抱拳,山勃奮棍前指,端一個宜守宜攻架勢,何淼已縱身撲上,山勃長棍連點,使其不得近身,何淼身形如電,繞山勃疾走窺求破綻。山勃心知自己速度不及人,手中棍勢愈加渾厚,隻圖穩中求勝。
二人戰不數合,何淼覷個破綻避過長棍橫掃,欺身探手直取山勃頸項、腰間兩處,手中慘光乍現,卻是一雙冷厲骨爪。山勃周身汗毛倒豎,忙聳肩縮首,使獸頜披掛護住頸項,劈棍格開腰間骨爪。骨爪自披掛上劃過,“呲”的一聲令人牙關一酸。山勃心中羞怒,掣棍疾掃何淼腰間,何淼並不後退,身體折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避過鋒芒,猱身再取山勃脅下。兩人雖然風格迥異,然而實力相當,皆是破除頑胎,寶玉初現光景。一時間鬥得難分難解,把滿堂賓客看得頻頻叫好。望河、烈山的長者皆以自家兒郎為優勝,不時拈須頷首。
纏鬥數十合,何淼氣力不及山勃綿長,猛攻之下不禁有些急躁,山勃賣個破綻,何淼中計,不惜輪番搶攻,盡被山勃以逸待勞卸作一旁,手中棍勢連變,最後化作鐵索橫江,疾撩何淼右側。何淼心道糟糕,縱身飛退,仍是吃了一棍。
何淼驟吃一棍,發出一聲悶哼,劇痛之下,半邊身子都有些不利落。山勃雖然憤懣難平,其實性子拙樸,這一擊原本可以打折何淼肩胛,心下不忍,便收了幾分力。這時再見他眼中水霧隱現,卻是疼痛難忍,一時怒火也消了大半。
山虎見到自家子侄得勢,心中快慰,此時出言令二人止戰正是時候。然而還未開口,便見何淼麵容扭曲,眼中隱現瑩瑩幽光,身上騰起一道迷蒙水霧,將山勃籠了進去。
啪嗒,有族老跌落了手中瓦盞,失聲驚呼:“定寰!”
“不是定寰!”山虎殘眉緊皺,咬牙道:“是圖騰!”
何瑁拊掌笑道:“虎叔好眼力,正是圖騰!”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圖騰!竟是圖騰!
原來人族諸部聚族而居,皆立壇祭祀先祖魂靈,四時奉養,饗食不絕。族人生老病死皆係於斯,久之靈明自蘊,便是山石死物亦能秉慧通神,具備諸般異能,譬如啟蒙開慧,養心滌性,激昂士氣等功用,倘若傳祀不絕,香火鼎盛,祖魂祭壇更有破障諭迷、拓境辟域、返奪夙慧之能。這圖騰,便是祭祀到了一定程度,祖靈反饋給後人的夙慧,乃是每一個部落看得比性命還珍貴的至珍之物。一般來說,要將祖魂祭祀到能誕下圖騰的地步,至少需要千載光陰。群峰之末諸部立族日淺,縱是竭誠祭祀,也不知何年何月能修成正果。
圖騰無形無質,以一道符紋顯化在祖魂祭壇上。族中但有能與圖騰呼應者,便可將其拓至己身,盡得其中玄奧。倘若此人身殞,拓印的圖騰便會徐徐散去,但不會就此消失,而是隔一段時間便又顯化在祭壇上,正是這種傳承不絕的特性,讓每一個部族都趨之若鶩,任得其一便是舉族大幸。即便最次等的圖騰,都能比擬定寰之能。
望河竟然得了一枚圖騰,這無疑是一個震驚四野的消息。
山虎聽得何瑁確認,慨道:“望河好氣運!”
何瑁笑意更盛,“全賴祖靈護佑!”
一眾烈山族老不禁心中發苦,族裏侍奉祖靈不可謂不至誠,然而建族至今近千年,卻未曾誕下過半枚圖騰,果真是氣運不足嗎?
再想那何淼,能得與圖騰呼應,並拓在己身,也是非凡之資了!
堂下此時隻見一團水霧氤氳,渾然不見何瑁、山勃二人,眾人俱是驚奇,如觀海市蜃樓一般滿目豔羨。這便是圖騰的功用,竟能使破頑小兒發出隻有定寰以上才能具備的神通。不多時霧氣湧動,吐出一道人形,倒在地上渾身浴血,氣息奄奄,正是山勃。水霧驟分,現出何淼來,雙臂排空散去霧氣,好不瀟灑得意,冷笑一聲便要結果山勃性命。何瑁喝止道:“阿淼住手,切莫傷了和氣!”
何淼聞言收了骨爪,睥睨道:“看在你是俺大舅哥,今日就不殺你。”舉目傲視四座,大步返回座中。山勃氣怒攻心,悶哼一聲暈厥過去,席上趕忙奔下兩名族人,抬他下去醫治。
山虎臉色無比難看,仍不得不向何瑁致謝。何瑁譏諷道:“我望河素來仁義,不比貴部輕狂。”山虎老臉一僵,作聲不得,更是氣結不已。
有了這麽一出,席中眾人各自心神走馬,或覺飲食無味,或意興更增,或神思杳杳不知所蹤。山虎悶聲連飲,不多時便頭腦昏沉。此時月在中天,清光如水,眾人散了宴席,望河的人興高采烈而去,烈山、叢黎二部則盡皆心事重重,步履凝重。
山虎腦中哄哄然,何瑁與他告辭也不睬,徑直離了廳。心上擔著煩惱事,經酒氣一激,更是難以釋懷。便望山上去尋山承澤,心中怒潮澎湃,一路上不住念叨:“須得去說一說理,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曉一曉事。”縱是酒酣步子也不紊亂,顯出深湛修為。正想著,就到了族長屋外,隻見月華籠在雪地裏,鑒出一張小石幾,旁坐一個清索人影,正自飲自酌。不禁怒氣上衝,“這叵耐小子倒是好情調!”
山承澤覺察到有人靠近,起身看去,隻見一隻拳頭由遠及近,直取自己麵門,一股酒氣撲鼻先至,不禁眉頭微皺。想也不想,側身躲過,這才看清原來是山虎。山虎酒意上衝,這一拳失了章法,一擊不中,身形踉蹌便要跌倒,山承澤探手扶住,山虎穩住身形,覷見方位劈腿便踢,山承澤身形閃動,避至山虎側後。山虎屢擊不中,不由惱甚,嚷罵道:“躲什麽躲,讓叔教訓教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山承澤聞言錯愕不已,山虎已抱拳砸下,拳勢剛猛絕倫,不得已隻得躲閃,匆忙之中尤有閑暇抄走小石幾上幾樣壺盞。
“砰”的一聲巨響,碎石激飛,煙塵滾滾,卻是一拳將那石幾砸了個稀巴爛。經此一合,山虎已是氣喘籲籲,眼中濁意漸消,酒便醒了大半。隻見滿地碎石,把個雅致雪景破壞得七零八落,心中怒氣消了一些。睨眼瞧見山承澤立在一旁,似笑非笑,不由老臉一紅。
山承澤笑道:“原來是虎叔,今夜卻是有勞了!”說時盈盈下拜,執禮畢恭畢敬。
山虎也是驢脾氣,強起來闔族上下少有人敢攖其鋒芒。可若遇著講理的人,便是縱有一腔子的火也發不出來。山承澤取了個木凳,山虎大馬金刀坐下,山承澤問道:“卻不知虎叔為何一來便要打小侄,還說小侄不知天高地厚?”
山虎嗐了一聲,將席間發生的事倒豆子也似說來,越說越急,直說得嗓門發幹,打眼見山承澤不知不覺已備好水盞,心中不由稍慰,“小子倒是心細知禮”。劈手取來啜飲,一道溫涼適中水線跌入口中,頓覺一股酣鬱雅香爆在齒間,令人神誌一清,不由問道:“這是什麽?”
山承澤恭身再為山虎添上一盞,“好教虎叔得知,此乃一種仙茗,喚作樂浪岩珍,產自東海之濱樂浪部族,以滾水衝泡,湯色金黃透亮,味甘如醴,有提神滌穢之效。小侄閑來無事,見老鬆樹梢頭嫩雪喜人,便取了些下來燒水衝茗,不想正得風味。”
山虎聞言大奇,他哪知什麽樂浪悲浪,仰頭再灌一盞,這回知了趣,嗒了嗒滋味,直覺清香溢口,不由心神舒暢,如沐晨風,一身酒氣都消了七七八八。讚道:“好東西,好東西!”飲酒之後舌頭有些不利落,一時聲如雷吼,震得一旁鬆樹上落雪簌簌地落。一雙虎目眼巴巴望著山承澤,山承澤微微一笑,再為山虎續上。
如此飲了四五盞,山虎躁意漸消,一股頹唐自心底升起,拉住山承澤的手道:“承澤啊,你這些年在外飄零,好不容易回來,虎叔也不是有意杵你,隻是心中憤恨不平,那望河算什麽鳥卵,部民盡皆褊狹小器,就這般也能降下圖騰來!”
山承澤道:“虎叔且息怒,此番是小侄考慮不周,使我烈山折了臉麵。阿爹命我悉心看顧寨子,這便猶如在我臉上打個巴掌,來日必定十倍討還,讓虎叔解解氣!”
山虎嗐了一聲,宏聲讚道:“合該如此,他望河與我們烈山爭小連山那片林子爭了幾百年,若不殺殺他們威風,還不得騎到咱們頭上撒尿了。”
山承澤心中了然,小連山是烈山和望河二部的天然分界,數百年來兩家一直就此山歸屬問題爭執不休,甚至屢動幹戈。烈山提議以山脊為界,定下分屬,這也是通行的辦法。奈何小連山西麓山勢陡峭,物產寥寥,東麓則平緩向陽,所出頗豐。這樣一來,望河怎麽肯答應。
第二日,族中都在為大祭做著最後的準備,望河來客此番隨行攜了些山貨特產來貿易,便在山下尋了個空當展覽開來,烈山族人但有閑暇,聞訊都聚攏過去,許多人將出自家盈餘財貨,來與望河交換。群峰之末部民淳厚樸實,所謂貿易也隻是互通有無,並無盈利之圖。周遭諸部慣常以物易物,故老山民向來不知錢幣為何物。山承澤居高臨下,望見山下部民熙熙攘攘,入耳鼎沸人聲,這一切雖近在眼前,卻好似遠在天邊,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惘然之感。
山虎引著何瑁、何淼順山道上來,不多時到了族長石屋前,何瑁高呼道:“山族長可在?”
山虎微惱道:“都與你說了,族長在祭壇上靜心將養,你偏不信!”何瑁道:“不是不信虎叔,隻是小侄來時,家兄交代了要事,須與貴部族長商議。”山虎心中暗哂,還能有何事,不就是老調重彈麽?這才剛得誌,便迫不及待要趁勢壓人了。
何瑁不肯退卻,央著山虎去請山繼祖下來。山虎正自為難,山承澤緩步走來,向山虎拱手行禮,冷眼瞧著何瑁,質問道:“有什麽事,非得老父抱病與你商議?”
何瑁乍被一個麵皮頗嫩的年輕人質問,心中暗怒,望山虎問道:“虎叔,這後生是誰?”山虎聞言眼角微抽,道:“這是山承澤,敝族族長幼子,與你同輩,不是什麽後生。”何瑁聞言頗感訝異,心道:“山老兒年老體衰,卻何時多了這麽幼嫩一個兒子?”不由得有些輕視,也不答山承澤的話。
山虎心下一動,指著山承澤對何瑁道:“現下我族正由山承澤視事,你既說有要事,大可與他說知,若是不能決,也正好由他告知族長。”何瑁心道也是,便道:“如此也好。”睨向山承澤道:“前不久令尊曾蒞臨敝部,與家兄商議小連山劃分事宜,倉促間沒有決斷。此番敝部族老驟生急智,想出了一個萬全的法子,可以一勞永逸解決兩族爭端,家兄因此特遣在下來與貴部商議。”
山承澤修眉一挑,道:“有這等事?”山虎從旁點頭,目光閃閃。山承澤問道:“不知貴部族老想出了什麽萬全的法子,竟使貴部如此迫不及待?”
何瑁笑道:“族老說,貴我兩部宿怨,隻因小連山劃界不均引起。倘若小連山歸於一家,不須劃界,均與不均便無從談起,兩家宿怨正可迎刃而解!”
山承澤奇道:“這便是萬全的法子?”
何瑁揚眉道:“然也,敝部上下皆以為善!”
山承澤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那不知貴部認為,小連山該歸哪家所有?”
何瑁眯眼哂笑,並不搭話,身後何淼踏步向前,仰頭喝道:“這還用問,自然是歸我望河所有了!”一道迷蒙水汽憑空出現,化作一尾遊蛇望山承澤滑去。
山虎本欲循此探一探山承澤的能耐,看他是否能擔得闔族大任。此時卻見何淼一上手就釋出圖騰異能,正是要與山承澤一個下馬威,再給烈山添一個大大的笑話,一時氣怒攻心,須發皆張,喝道:“豎子敢爾!”
何瑁橫切一步,抵住山虎,驟發暗勁令其不得寸進,笑道:“虎叔稍安勿躁,阿淼曉得分寸。”
此時霧蛇已到山承澤身側,循著脖子便要纏繞,山承澤忽然仰頭打個噴嚏,一口濁氣將那霧蛇噴得無影無蹤。便見何淼滿臉得色登時凝固,萎在地上抱腹抽搐。
山承澤擤了擤鼻,兀自念叨:“這大雪天兒哪來的霧啊?”見到何淼倒在地上,不由訝道:“咦,你這是怎麽了?”
何瑁本來以為何淼要施展甚麽厲害身法,這時卻見他跪在雪地裏渾身抖顫,不由得腦門一跳,直覺不好,便要上去查看。何淼支起身子,哇哇兩聲吐出一大灘血,何瑁大駭,忙撲上去攙扶。山虎隻覺一頭霧水,這倒是怎麽回事,眼看山承澤好端端地,何淼倒是一副肝腸寸斷模樣。將兩眼瞪著山承澤,隻見他也一般驚疑,端的是好生邪門。不由得蹙眉問道:“這娃子不會是有甚麽惡疾吧?”
何瑁聞言為之氣結,卻又哪得空搭話,隻顧攙住了何淼,一隻手在胸腹背脊處不住推拿,好一陣工夫,何淼才緩過勁來,隻是麵如金紙,氣息奄奄,耷拉著腦袋說不出一句話來,活似一隻被閹割的山羊。
山虎心中快意,麵皮上不顯波瀾,隻道:“看樣子似是圖騰反噬,你快將他下去靜養,不然遺下禍患就難辦了。”何瑁一言不發,帶著何淼便走,山承澤喝道:“且慢!”
何瑁轉過頭來,慍道:“你有甚麽事?”
山承澤正色道:“我私忖著,貴部所獻之策著實便利,這樣罷,小連山,我烈山要了!”
何瑁聞言一愣,深狹目中凶光微綻,切齒道:“少年人好氣魄!生的一副好皮囊,卻不知有否好伎倆!”
山承澤露齒一笑,輕哂道:“想看我的伎倆,你那雙招子還不夠亮。”何瑁連道幾聲好,顯是氣怒已極,也不糾纏,攙住何淼疾疾下山而去。
山虎麵有憂色,“承澤,何至於此,一點轉圜餘地也無!”
山承澤慰道:“虎叔且放寬心,他望河不過跳梁醜類,濟不得事。”山虎隱隱一歎,望了望祭壇方向,心道:“祖哥兒苦心孤詣維持的脆弱平和,就這般打破了。”
次日,天剛進卯,烈山部落便從黑暗之中蘇醒過來,所有人,包括行動不便的老人,以及尚在繈褓的嬰孩兒,都踏出家門,在自家院子裏靜候天邊第一縷紫氣。
但逢祭祀,須先持戒沐浴。山民淳厚,本來便少紛蕪雜念,更無所謂持不持戒;而這沐浴,卻並非盥穢滌塵,而是芟夷諸穢,沐養心神。南疆諸部皆崇火拜日,試問天地間,還有什麽比每日第一縷日光,更能蕩滌萬祟呢?
到了辰時,人們摘下各自門前的黑旛,從寨子各處望祭壇方向走去,每個人都頭束皂巾,衣著嚴整,神情肅穆無比。有好些爹娘怕自家的娃過於調皮,攪擾了祭禮莊嚴氣氛,便事先結結實實地揍了娃們一頓。此時看去,果然個個哭喪著臉,冷峻沉凝許多。令人不禁敬佩莫名,先人的智慧果然深不可測。
所有人匯聚在山道前,依男女分成兩列,一時間黑旛如雲,獵獵湯湯。部族子民並無地位尊卑之分,然而聲望卻有隆寡之別。山虎辟眾而出,罕見的一身粗麻重衣,與山繼祖往日穿著頗有幾分類似。他立於山道前,居高臨下,望一望離離眾氓,不由心生豪邁。
此時一杆族旛從山頂緩緩下行,不多時到了山虎麵前,原來是山承澤,隻見他一襲長衫如雪,滿頭烏發括在腦後,神情凝肅,溫沉如玉。
山承澤昂首望一眼日頭,高聲宣道:“族長令諭,午時將至,請眾同胞登山!”隨之轉身,當先沿階緩步上行,山虎落後幾級,引著一幹族老,跟在山承澤身後,族老們並不男女分行,概因人之壽極,皆可作祖,並無陰陽之分。族老之後是赤膊丁壯若幹,一起扛著奉有三牲果物等祭品的供桌,群峰之末並無五穀產出,慣常以山貨代替。祭品之後便是望河、叢黎二部的觀禮團,最後才是數千普通部民,男左女右並行上山。
部族但逢此類大祭,族人進禋之序有著嚴格的典範,稍有違拗,族老們的唾沫星子也能將其淹死。山承澤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族老們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了然的神色。再見到他作為群氓之首引領族人上山,便都心中一動。這是確定了山承澤將繼任族長啊。
行不片刻,山道上響起嗚嗚咽咽的龠音,那是女人們吹奏出蒼涼亙古的歌謠,緊接著,漢子們整齊劃一地敲起隨身的鼓來,其聲如雷,驚天動地。這些鼓大多是皮質,也有少數瓦鼓。
天地悠悠,群山莽莽,小小的烈山便若滄海之一粟。
走在前頭的人已經能望見祖魂柱下立著山繼祖,隻見他頭戴羽冠,重衣廣袖,雙頰越見清減,然而雙目神光灼灼,令人不敢逼視。
山承澤率先登頂,將族旛交還山繼祖。族老們盡可能近地抵攏祭壇邊緣,讓出甬道,漢子們抬著供桌一步一步奉血食入壇,而後禮賓就位。一叢頭妝彩羽,衣著暴露的男女步入祭壇,圍著祖魂石柱跳起祭舞來。
此時日上中天,太陽是白色的,溫沉沉無一點熱力。山繼祖持族旛步至石柱下,念動艱奧難明的咒語。石柱驟然騰起幽幽祭火來,好似一支火炬,祭火迅速向四周蔓延,眨眼間便將祭壇上的一切都裹挾了進去。人們在祭火中,不僅感覺不到燒灼疼痛,反而受了激勵一般,舞得更加狂野。
此時不知何人領頭,數千族人一發唱起歌來。
“烈烈諸山,悠悠群巒。”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愛我兒郎。”
“旦旦操戈,佑我園牆!”
所有聲音匯在一處,化作濤濤浪潮直衝雲霄。這首《與氓歌》,乃是烈山部落的先祖流傳下來的,最為古老的歌曲,一代代傳唱逾千祀,早已經化為每一個烈山人靈魂深處的印跡。每一次有族人唱起它的時候,都會感覺到血脈深處的長河奔流,那是源源不絕的祖宗傳承。
望河、叢黎的觀禮團擠在洶湧浪濤之中,聽著這慷慨激越的古老歌曲,不禁一個個心旌搖動,麵色發白。
這時祭壇中央傳來山繼祖一聲大呼,其聲震天,竟爾蓋過了這濤濤浪潮。
“吉時已至,請亡者歸天!”
歌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著山道上,百十名青蔥少年懷抱半身高陶甕,一步步凝神走來。那些甕中,盛殮著此次獸潮中犧牲族人的遺骸,這些遺骸乃是屍體經過秘製,縮去全身水分而成。那些奉甕的少年,則是從他們的子侄中挑選的,尚未成年的孩子。這是人族五疆通行的習俗,所有族人死去,遺骸必須回歸祖魂祭壇,以回報先祖生養之德。而少年奉甕,則體現了生生不息,傳祀不絕的人道理念。
少年們有男有女,可見烈山人對此並無偏重,他們捧著沉重的陶甕,一個個牙關緊咬,步履沉沉,少年們都沒有哭泣,然而好些孩子雙頰淚痕猶在。
所有陶甕都繞著祖魂石柱擺放,少年們俯身下去,揭開甕蓋。山繼祖再發高呼。
“請祖靈接引!”
話音剛落,祭火忽然劇烈燃燒起來,包裹住每一個陶甕,火舌順著甕口竄了進去,登時引燃了盛殮的遺骸,不一會兒,從翁口飄出無數星點,這些星點匯作一道瑰麗的銀綾,繞著甕旁侍立的少年們依依不舍。少年們這時候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地落,打在祭壇上,滾燙滾燙的。他們伸手想去抓住那些銀綾,然而銀綾毫不受阻,穿透他們的手掌,穿透他們的懷抱,最後百川歸海一般,投入了祖魂石柱之中。
此時,祖魂石柱仿佛也在微微顫動,從石柱深處,那遙遠的血脈盡頭,傳來了聲聲戰鼓擂動。族人們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直到這靈魂深處的鼓聲響起,才又唱起了澎湃激昂的歌。
等到最後一絲星點都消散在虛空中,那些戰歿族人在這世上最後的痕跡也從此化作虛無,成為了祖魂石柱的一部分。從此以後,便隻存在於族人們的記憶之中,也許,會有那麽一丁點幸運,能化作璀璨的夙慧,隔著時空傳承給後人們。
山繼祖喉頭湧動,無數情緒充塞胸臆,嗓音不禁有些嘶啞。
“饗血食!”
山道邊忽然人頭攢動,繼而傳來陣陣驚呼。看不見的族人不由心下大奇,一個個翹首望著。
隻見一頭小山般巨狼出現在山頂,可不正是那條狼王麽!
這條狼王是烈山部落所有族人的夢魘,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有親人死在此次獸潮之中。人人都以為它已經伏誅,然而此時,它卻好端端現身祭祀大典上。一時之間,每個人都有些驚慌失措。
不等發生騷亂,人群中再騰起陣陣歡呼。原來那狼王四肢脖頸皆被繩索捆縛,每一根繩頭,都被兩名孔武有力的漢子死死拽著。狼王不住地掙紮,口中發出嗚咽的悲嘶,卻又身不由己地被拖著前行。
原來那日山承澤本打算一手擊斃此獠,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樁事來,於是手下留了三分力,隻將它震暈,並禁錮了它一身寰氣。被禁錮寰氣的狼王,也就是一頭壯一點的尋常白狼罷了。
這幾日山承澤將它囚禁在郊外,每日以肥腴獸脯飼養。狼王也不愧是定寰妖獸,恢複能力異常出眾,沒過幾天,一身毛發便自行生發,重綻奪目光彩。
此時捆縛狼王上祭壇來,自然不是請它來觀禮。
所有族人心中都冒出一個詞來,血祭!
一想到這點,族人們都沸騰了,有人興奮地發出“嗬、嗬”歡呼,隨之所有人都歡呼起來。那聲浪匯向狼王,激得它渾身毛發一炸,不住支著脖子望周遭人群怒嗥。牽著脖子的兩名族人,一左一右,咬牙切齒,死死拽住繩頭,那神色好似要將它絞死一般。
狼王終於被拖上了祭壇,十名漢子要將它捆縛在祖魂石柱上。在命運到來之前,狼王奮力地掙紮,趾爪都深深摳進青石地麵之中。驟臨巨力,漢子們險些拉扯不住,山承澤漫不經心地瞪了它一眼,狼王嗚咽一聲,任由漢子們捆到了石柱上。
山承澤自供桌上取過一柄精致華美的骨匕,恭身行到山繼祖麵前,山繼祖鄭重接過,高舉過頭,示意族人。人群爆發一陣浪潮,歡呼聲中,山繼祖緩緩割開了狼王的脖子,登時血如井噴,激射到祖魂石柱之上。烈山人靈魂深處仿佛聽到了一聲雀躍,那是祖靈在歡呼。
狼王顫抖著,渾身血液不住從傷口湧出,它閉上了眼睛,忽然發出一聲驚惶的嘶嗥,整個狼軀都不自然地貼上了石柱,仿佛有莫大的吸力在拉扯著它。更多地鮮血湧出,化作赤蛇一般,順著石柱上的刻痕向上蜿蜒。
族人們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看著這無比玄異的一切。以往也曾血祭過,然而從沒有出現如此震撼的一幕。族老中有博學多識的,此時不知想到了甚麽,一雙枯槁大手不禁顫抖得更厲害。
狼王早已斷了氣,此時全身都幹癟了下去,軟搭搭地癱在石柱根部。此時石柱周身罩上一層蒙蒙清光,顯得無比神聖。從石柱深處忽然傳來了歌聲,那歌聲由遼遠到近處,由模糊到清晰。每一個烈山人都支起耳朵聆聽,這是先祖在唱《與氓歌》。
何瑁臉色發白,站在望河族人之中,此時不由得握緊了雙拳,眼中閃現難以置信的光芒。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山繼祖埋首虔誠地感受著這一切,能夠在大祭時得到先祖的回應,是作為一任族長最為榮耀的事。便在此時,祖魂石柱在石板上的倒影,發出奪目的光芒,山繼祖大驚,抬頭看去,隻覺好似一輪太陽便在眼前。
這是?圖騰
序章三紛起
出烈山下了落馬坡,折向西行約摸十裏,大雪封山,玉塵塞途,好一派銀裝素裹景象。數十騎盤羊拉成長隊蟻行在山中,隊首一騎懸著一麵族旛,上畫一條蜿蜒大河,正是望河部落的標誌。
騎隊中段,有兩騎並轡而行,合力拉著一架雪橇,橇上裹著厚厚的皮裘,隱隱現出一副口鼻,原來是馱著一個人。
何瑁與山陟約束坐騎,吊在隊尾緩緩而行。祭禮過後,山中大雪驟急,望河人不願久留,次日便要回返部落,山陟乃奉族長令命,領了數騎勇士前來相送。二人乃是平輩,原本也算少有交集,此時卻盡皆緘默,氣氛好不尷尬。
騎隊再行裏許,何瑁忽然開口道:“阿陟,咱們可算朋友麽?”
山陟也不知在遐思些什麽,聞言略略一驚,道:“啊!你說什麽?”何瑁再問了一遍,山陟道:“算吧,隻是此番著實鬧得不愉快。”
何瑁笑道:“小孩子廝鬥玩鬧有什麽打緊,你莫不是還耽擱著這事兒?”山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咧嘴隻笑。何瑁察言觀色,暗暗忖道:“這小子許是不知道小連山的事,想來那山承澤小兒還沒有與他們言說。”當下神色更為熱切,道:“咱們群峰之末這三個寨子,自來便同氣連枝,便有些許齟齬,也於大義上無礙。阿陟,你說是麽?”
山陟聞言頗覺中肯,懇切道:“你這話說得在理!”
何瑁笑道:“此番烈山一行,著實非虛,不僅見識了貴部子民之熱忱豪邁,更有幸目睹圖騰降世,可見不獨我望河氣運殷隆。”
山陟聽他言語中頗有溢美,便覺十分舒暢,心中些許芥蒂也就煙消雲散了,自豪道:“那是自然,我烈山一族苦心經營這些年,合該有今日善果!”
何瑁心中暗哂,口中卻歎道:“我望河的圖騰誕世之時,愚兄心中也頗有幾分渴慕,卻沒想到阿淼那孩子福緣深厚至斯,竟率先博得圖騰青睞,愚兄與部落裏其他的人,隻能望洋興歎了。”山陟道:“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圖騰高高在上,神明自具,向來隻有它挑人的,誰能左右它的想法呢?”
何瑁打趣道:“正好比家室殷足,年輕貌美的女娃,鄉鄰仰慕,人人追捧。”山陟聽他比喻得有趣,不由得失聲大笑。何瑁又道:“愚兄觀烈山才俊不少,能得圖騰垂青者肯定不是一個兩個,然而依吾之見,阿陟你德才俱備,超拔同儕,正是圖騰之不二人選!”
這一番話聽來極是順耳,山陟聞言臉上一紅,隻覺他這人也親近許多,自謙道:“瑁哥兒你過譽了,族裏勝過俺的人多了去了!不提魯哥兒、熊哥兒賢昆仲,便是奎哥兒也比俺厲害得多。”
何瑁嗤一聲,顯是不以為然,道:“山熊、山奎固然悍勇過人,卻向來寡於智略,山魯勇略倒是均衡,卻不及阿陟你靈性!要愚兄看,此番圖騰非你莫屬!隻是不知,那圖騰有何種神通?真是羨煞愚兄了!”
山陟被何瑁一番話誇得頗有些不自在,隻得一味地憨笑,搖頭道:“這個俺也是不知的,當時圖騰顯化,便被族長大人以秘法擷取,拓印在一塊玉版上。此等重寶必定要好生看管,大家都還沒能來得及看上一眼。”
何瑁佯作擔憂,道:“山族長不會是要把那圖騰給他的小兒子用吧!我觀此子性情疏傲,德才不顯,料來也當不起族長重器。隻恐山繼祖族長愛子心切,一時擅動了私心!”
山陟較山承澤年幼些許,少時便無甚交集,是以對其秉性無從了解。隻是聽何瑁言語中對山繼祖頗多冒犯,心中微怒,喝道:“瑁哥兒慎言,族長大人不是那樣的人!”
何瑁心知過猶不及,當下閉口不言。此時回首已望不見落馬坡,何瑁便拱手道:“阿陟你就送我到這裏吧!待得明年開春,山裏化了雪,你可一定要來看哥哥我!”
山陟慨然應允,勒住盤羊,與幾位族人一道,目送一行人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縈紆曲折的山道上。這冰天雪地的,也沒什麽好耍的,當下疾打坐騎望寨子馳去。
不多時便至午時,山陟等人安然返寨不提。卻說那望河眾人在雪地裏步履艱難,堪堪行出百餘裏,此時到了一處幽穀。這穀東西走向,地勢逼狹,在中間有一道岔口望北而去,乃是望河部落與北邊的大部族相溝通的途徑。
眾人兀自埋頭於穀中行進,便聽岔道盡頭響起得得蹄聲如雷,自幽穀北口迅速接近,便聽得人呼馬嘶,勢如疾雨。何瑁心中一跳,忖道:“什麽人能在雪地裏行得這麽疾?”
抬頭看去,卻見一騎神駒疾馳而來,那神駒身高腿長,在積雪頗深的山道上,縱蹄飛奔如履平地,身後雪浪滾滾,不知還有多少人馬尾隨其後,隻隱約現出數杆旌旛,朦朦朧朧的,辨不出圖案來。那先頭一騎頃刻便到跟前,驟見一隊山民壅在道上,喝叱道:“閃開!”
此時望河騎隊占據了整個通道,乍見一匹雄壯大馬風馳電掣而至,隊首的人們都慌了神,勒著轡頭望一旁避忌,奈何穀道原本便極狹窄,此時又哪得有空間周轉。更因無人調度,一時間你望左轉,我望右轉,堪堪撞作一處,轉眼間當頭十餘騎就亂成了一鍋粥。隊尾的騎手們不明就裏,以為遭遇了偷襲,都爭搶著往前撲。
何瑁被擠在騎隊中央,被身側騎手來回衝撞,不由得怒火中燒,手中皮鞭左右疾揮,抽得幾名漢子嗷嗷怪叫。
千鈞一發之際,那騎士險險勒住馬頭,胯下神駒人立而起,發出希律律一聲長嘶,聽聲音好不俊俏。那神駒兀自跑得歡快,此時被主人勒得鼻頭生疼,不由得怒噴幾道暗紅鼻息,乍一看竟如火焰一般。
望河眾人猶自驚疑不定,又有十騎趕至,將先前那騎士護在當中。隻見這些騎士皆身著赤紋黑甲,頭戴獸首覆麵盔,背插一杆黑旗,旗麵上隱約是一輪赤日,望之氣度森然,令人生畏。胯下坐騎身量齊整,一般的神駿,竟也披掛著甲,令人嘖嘖稱奇。那被護在中央的騎士,體型相較其餘騎士瘦削許多,一身盔甲紋飾繁複精美,頭上覆麵盔形製更顯獰惡,好似妖魔一般。
忽聞一聲怒斥,“何人擋道!”左首一名騎士排眾而出,來到望河眾人跟前,居高臨下,手中長鞭帶起一陣惡風揮向眾人,那鞭子寒光粼粼,揮舞起來鏗鏘作聲如金鐵交擊,顯然非是等閑。
電光火石之間,那瘦削騎士出言喝道:“辛跋,辟開道路即可,與這些山民為難作甚!”其聲玲玲如振玉,竟是一個女子。
那名喚辛跋的騎士得了令,皓腕微沉,手中長鞭便如活了一般,鞭稍自一名望河人頰邊掠過,回在自家頭上挽了個絢爛的鞭花兒,忽爾化作一道霹靂擊向麵前雪地。辛跋陡發一聲怒喝:“給我開!”
一道狂風忽起,卷起漫天冰渣,自望河人中間撞將過去,直把所有人都被吹得東歪西斜,一應所馱貨物撒了一地。人群中央生生辟出一條寬闊通道,辛跋收回長鞭,打馬緩步先行,一張獰惡假麵左右顧盼,目之所及,人人爭相避忌。
那瘦削騎士見道路已通,領著眾騎士魚貫通行,一經通過,盡皆疾揮馬鞭,化作一道雪浪滾滾而去。
直到所有騎士消失在穀口處,望河騎隊中才傳出粗重的喘息聲,原來適才眾人懾於那辛跋騎士赫赫凶威,便連大氣也不敢出一道。一名族人臉上慘白猶在,驚魂未定道:“這都是些什麽人吶,怎地如此凶神惡煞?”
另一名族人道:“定是哪個大部落的人馬,才得這般氣勢!”
“倒是什麽部落,你們誰認得那麵旗幟麽?”
人群中議論紛紛,每個人都震驚於辛跋的強大實力,然而他卻隻是一員開路小將,便是不用腦袋想也明白其餘騎士能有多強。
何瑁擠在人群中,手中皮鞭照著族人猛揮,口中喝罵不止。被打的族人們驚怒著散開,露出壓在下麵的雪橇來。何瑁撲身上去查看,見到並無傷損,不由得長出一口氣,口中兀自罵道:“都是些不長眼的東西!”
那橇上躺著的人正是何淼,他受了圖騰反噬,時而昏睡,時而清醒,須得回自家祭壇醫治。他這情況也騎乘不了盤羊,隻得由雪橇馱了。適才辛跋開道之時,便有好些族人不留神撲在何淼身上,險些將他壓出個好歹來。
一名漢子吃了何瑁一鞭,捂著臉要找他理論,瞥眼見到雪橇,再瞅瞅自己的屁股,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將另外半邊臉也恬上去,道:“瑁叔再抽俺一鞭!”
何瑁飛起一腳將他踢開,罵道:“有多遠滾多遠!”那漢子不以為侮,竊笑著抽身拾掇坐騎去。
此時前隊傳來一陣騷動,有族人失聲驚呼。何瑁心頭火氣未消,此時更加煩躁,嚷聲罵道:“慌什麽慌!”便聽有人慌道:“死人了!”何瑁打個激靈,忙湊過去查看。
十餘名族人圍了個圓,何瑁呼喝眾人讓開一條路來,擠將進去,隻見雪地裏躺了一名族人,雙目直直瞪著,瞳仁裏空洞無比,臉色灰敗,僅雙頰泛紫。若是山音在這裏,想必會十分驚詫,此人正是換骨笛與她的攤主。何瑁心中一跳,俯身下去,將鼻息、脈搏一一探查,兩樣皆無,顯是死得透了。登時拉長一張老臉,沉聲問道:“怎麽回事?好端端地怎麽死了!”
一名族人湊上來,道:“這是何彪,平日也並無什麽惡疾啊!”
另一名族人瞪大了眼睛,驚道:“不會是剛才被嚇死的吧!”話音未落,臉頰上便挨了一巴掌。何瑁叱道:“沒誌氣的東西!我望河男兒能被活活嚇死麽?”
一名躍躍欲試的族人拔出佩刀,怒道:“定是剛才那些人施得手腳,咱們去幹死他們!”
何瑁臉色無比難看,“就算咱們能追的上,便能打得過嗎?”
眾人麵麵相覷,都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
“先記著那麵族旗,回去稟明族長,這仇不能就這麽算了!”有人建議道,“看那族旗,卻是什麽部落?”
何瑁蹙眉道:“一輪赤日,怎地這般熟稔…”
烈山望東的一條山道上,山奎領著族人目送叢黎數人遠去,兩道濃眉糾在一起。適才一路行來,山奎依著山繼祖授意,言語裏數次暗示,隻消叢黎開口,烈山願意幫助他們度過這個冬天,那黎琅分明已會其意,卻一直顧左右而言他。
山奎索性不再打機鋒,直截表明了意思。不想黎琅忽然神色一黯,道:“奎叔有所不知,小侄出發之前,便有望河使者去見了族長大人,隻聞得族長屋中頗有爭執,其詳情不得而知。而後小侄便被告知,此番西來,一切唯望河馬首是瞻。”
山奎聞言訝然,黎琅又道:“族裏傳出消息,望河來人為那何淼很是約了幾門婚事,舍妹也在其中,可憐小妹今年才八歲,便要去侍奉那個浪蕩子。小侄得知之後,心中憤懣不平,家父不幸歿於獸潮之中,如今屍骨未寒,小妹的婚事便被他人做了主。小侄去找族長大人理論,大人隻道何淼此人前途遠大,舍妹能得嫁與他殊是萬幸。”
山奎已然得知黎琅老父戰死的消息,此時也是心有戚戚。黎琅臉色有些蒼白,哂笑道:“渾沒想到那何淼得了圖騰,可不是前途遠大麽。”山奎忖道:“幸虧祖靈佑持,我烈山也有了圖騰,不然今日叢黎際遇,未始不會落到烈山頭上。”
即便不用問,也知叢黎必是得了望河資助,山奎也就不再提援手的話。一時間氣氛有些沉悶,兩人盡皆訥訥,黎琅神色泱泱然,不多時便拜別而去。
山奎望著雪地裏東去的蹄印,稀疏零落,好不蕭索。
寨子裏,山繼祖步履輕快地穿街過巷,披散著一頭枯發,顯得隨性安適,他手裏捧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敲開每一戶人家的門,笑嗬嗬地說:“這是我孫子,名喚少羽,我帶他來見見諸位長輩親族,順便討要一點邊角布料!”
族人們開門見是族長,皆熱忱地與他問安。群峰之末不產絲麻,絹布等物都是自北方大部落貿易回來的,殊是貴重,部民們沒有誰肯浪費一丁點,尋常都隻做些貼身軟襟,邊角餘料也常做些荷包香囊等精巧物件兒,至不濟還可以用作縫補。然而,倘若哪家有了小孩兒,依著習俗,必定要挨家挨戶討要些來做小兒溺墊,這種時候,是沒有哪家會拒絕的,便是確然找不出碎料,也要在成衣上撕下一塊來。
族長親自登門做這等婦人之事,人們都有些意外,繼而想到族長屋裏連個主事的女人也無,便都釋然了。大家都笑著取了碎布出來,又逗一逗小孩兒。有那年長的,便問起孩子的母親來。
山繼祖隻道孩子的母親是外族人,生少羽的時候難產死了。長者們聽了,便順勢推銷起自家的閨女來。山繼祖耐心審慎地聽著,仿佛在甄別篩選,不時流露出意動神色。
天還沒亮,山承澤就裹著披風離開寨子,隻說望南走一走,短則三五天,長則半月必定返回。山繼祖得了少羽,哪還顧得他這個兒子,也不多問便讓他去了。
午後,山珮的阿娘收拾好了碗筷,從山繼祖手上接過嬰兒,取笑山繼祖道:“阿爺,你都快著魔了!”山繼祖聞言嗬嗬笑著,一雙渾濁的眸子裏盡是光彩,然而臉色卻透著些蒼白。
婦人咂摸了下嘴巴,欲言又止,俄而開口道:“阿爺,你知道虎爺家的老幺吧!”山繼祖一愣,道:“知道啊,阿衝嘛,怎麽了?”
婦人道:“正是阿衝,俺要說的可不是他,而是他的媳婦兒…”
山繼祖眉頭一揚,道:“那娃子的媳婦兒怎麽了?”
婦人眼珠閃著光亮,道:“也沒怎麽,阿爺你可知道,阿衝那媳婦兒可是虎爺的親外孫女呢,算起來,阿衝還是他舅舅…”
山繼祖一頭霧水,“這事我是知道的啊,那有什麽稀奇?不獨你虎爺家,寨子裏不知道有好幾門兒呢,你沒頭沒腦的說這…”老爺子忽然不說話了,眼含莫名意味地盯著孫媳婦,“你是說…”
婦人見山繼祖已然明了,索性開了話來,“還不是阿珮那丫頭,自見了阿爺你那小兒子,就跟丟了魂兒似的,整日價地茶飯不思。俺不止一回在夜裏聽見她夢中囈語,叫的可不正是他的名字麽!”
山繼祖皺眉道:“可…這倆孩子可隔著好幾代呢!”
婦人道:“正是因為隔得遠啊!禁忌也就相應得少,阿爺你說是麽?”
山繼祖沉吟頷首,“是這麽個理兒,可是歲數上始終差著道理哩!”
婦人嗐了一聲,道:“俺瞅著小叔叔麵皮嫩得,跟十五六歲差不多。”
山繼祖麵皮微抽,山承澤年少離家,這麽些年不在膝下承歡,心底裏也始終留存著他年少時候的樣子,沒成想這回來了,竟然絲毫不見歲月風霜,仿佛真從記憶裏走出來一般。是以老爺子總是下意識忽略掉他的年紀,此時細算起來…這年歲在族裏,爺爺輩兒的不在少數。
“此事容我想一想,承澤剛回來,我都還沒摸透他的脾氣…”
婦人欸了一聲,自顧逗孩子去了。
茫茫荒原之上,越望南去,雪勢越小,過了一條滿布碎裂浮冰的小河,原野上的積雪變得稀薄起來,甚至壓不住好些虯勁的枯草。穹宇裏始終盤亙著厚重陰噎的雲層,被大風一吹,變得明滅不定,偶爾撒下一縷縷珍稀的天光,將雲層勾勒出動人心魄的層次。幾點栗鷹孤懸在天幕下,仿佛再高一點,就會捎入雲中。
天空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夾雜著冰礫子,倒比北方的天寒地凍還要冷冽許多。原野上響起噠噠驚雷,數騎飛馬蹈著泥濘疾馳而過,正是於幽穀中與望河人遭遇的那些騎士。西側山崗上另有二騎迎頭駛來,眨眼間匯作一處,左側騎士在馬上拱手道:“高陽大人!望西二十裏發現一個部落。”聽聲音正是辛跋。
女騎士話音冷厲,問道:“什麽部落,有無活口?”
辛跋稟道:“不是人族,是荒原烏蠻,闔族盡歿,沒有活口!”
女騎士道:“去看看!”辛跋撥轉馬頭,在前麵引路,另一騎始終默默,與其餘騎士匯在一起,緊隨女騎士馬後。
不到盞茶功夫,騎士們就到了一處山崗前,隻見嶙峋怪石間,隱約是藩籬模樣。眾人打馬上行,視野逐漸開闊,一座荒僻山寨慢慢現出全貌來。
寨子建在參差亂石之中,想必是欲以此為憑,增強守禦之能。這寨子很大,足有三個烈山的規模,約摸上千頂獸皮帳篷,此時大多已然倒塌,帳篷們錯落散布,拱衛著居中一座巍峨的白石堙,石堙上矗著一截殘敗的石樁。眾人打馬穿越怪石叢林,如履平地一般,不多時便入到寨子裏,隻見地上爛泥淤積,泥濘中遍布各色屍骸,人形獸狀不一而足,有的被啃噬得光溜溜的,還有的僥幸保存了些皮肉,這天寒地凍的,尚未來得及生腐。辛跋打馬來到一具人形屍骸前,道:“大人,你看!”
隻見這具屍骸齊腰以上盡被啃噬得稀爛,下半身裹著皺巴巴的獸皮,一雙赤足異常闊大,糊滿了泥汙,然而小腿上烏黑濃密的毛發清晰可見。另外一名騎士開口道:“果然是烏蠻!”
眾騎士在氈帳間穿梭,四周一片死寂,這時節便連鳴蟲也無有一隻。不多時便來到白石堙下,隻見泥地裏散布著碎裂石塊。一名騎士於一塊稍大的石塊上,發現了半張凶蠻的麵目,他冷笑一聲,鐵靴一蹬,將其碾為粉碎。石堙前屍骸尤多,無論人獸,皆顯得尤為高壯,可以想見彼時此地廝殺之慘烈。一名騎士在石堙另一側發現了一具異常雄奇的人形骨架,招呼眾人過去查看。
女騎士跳下馬來,足上鐵靴踩著滿地穢祟,若無其事地走到骨架前,凝神佇立了一會兒,隔著假麵誰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忽然俯身下去,伸出戴著金屬手套的手指,在那骨架腦門上輕輕彈了一記,其聲清越無倫,隱隱然令人心顫。
騎士們胯下的馬都騷動起來,顯得有些煩亂。一名騎士沉聲問道:“高陽大人,這是…”
女騎士冷然道:“蠢材,你的骨頭都敲不出這般悅耳的聲音!”
那騎士聞言頭盔一縮,仿佛打了個寒戰。女騎士翻身上馬,喝道:“兩人一組,四下查探,一定有什麽蛛絲馬跡!”眾騎士轟然應諾。
片刻之後,有騎士回報,發現淩亂獸蹄足印望西南而去,其中有一枚異常碩大。女騎士前往查看,斷然道:“不錯,正是它,追!”騎士們得了令,風馳電掣望西南馳去。
眨眼便是三天過去,騎士們一路上晝夜兼程,跨越近萬裏荒原,中途發現了幾處激戰痕跡,而後便在前一天,足跡完全消失,也沒再遇到任何部落。最後一段時間,眾人全是跟著女騎士的直覺在追擊。
遠處地平線上,現出重重高山,仿佛無數巨獸蟄伏於斯。女騎士見狀,隻得不甘地停止了追擊。要想在崇山峻嶺間找出一頭不明妖獸來,真比大海撈針還難。
連續不斷的跋涉,一名騎士終於忍不住了,問道:“高陽大人,咱們的任務到底是什麽?”
女騎士道:“自由狩獵。”眾騎士聞言一怔,不由得麵麵相覷。大家隔著麵罩互相觀望,這情景好生奇特。
這時辛跋仰頭望了望天空,驚道:“大人,我的鷹好像發現了什麽!”
騎士們聽得此言,盡皆打起了精神。辛跋仰著頭,似乎在與天上的栗鷹交流,不一會兒就辨明了方向,引著眾人疾馳而去。
奔行近半個時辰,騎士們來到一處山穀,老遠便望見山穀上空風雲攪動,顯然有磅礴氣息在此爭鬥。女騎士精神一震,催促眾人快行。到了山穀上方,眾人居高臨下望去,登時倒抽一口涼氣,隻見一頭渾身滿是疙瘩的四足凶獸被困在山穀中央,那凶獸身長五丈餘,尖吻齜出無數利齒,四肢短粗,爪生肉蹼。此時正有一隊騎士圍著凶獸不住遊鬥,那凶獸體型雖大,騰挪閃躲俱是靈便,騎士們一時間顯得捉襟見肘。
一名騎士見到有人到來,脫離戰團,望眾人奔馳而來,手上一杆長矛寒光凜冽,矛頭直指眾人。那騎士驅馬近到十丈外,才發現來人一身盔甲形製與自己一模一樣,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然而始終留了個小心,隻遙遙喝道:“來者何人!”
辛跋怒斥道:“瞎了你的眼睛,認不得高陽大人麽!”
那騎士聞言一震,趕緊打馬上前來,自覺摘下麵罩,露出一張方口闊臉來,看到瘦削女騎士,不由一個哆嗦,滾下馬來單膝跪地,畢恭畢敬道:“盧熙甲見過高陽大人!”
女騎士悠悠問道:“何人在此狩獵?”
盧熙甲答道:“恨水公子在此!”
女騎士疑道:“恨水?叫他來見我!”
盧熙甲麵有難色,望了一眼女騎士,硬著頭皮道:“恨水公子受了傷,行動不便,能否請高陽大人移駕?”
辛跋喝道:“大膽!”說著舉起鞭子便要抽向盧熙甲。女騎士揮手止住辛跋,道:“辛跋留下,爾等下穀去助陣,給你們一炷香功夫,斬不了此獠,就給我徒步跑到天柄要塞!”眾騎士聞言,都不由打了個哆嗦,一個個嘯叫著衝下山去。女騎士一指盧熙甲,冷聲道:“帶路!”
三人打馬疾行,片刻便至山穀另一側的高崗上,一架轅車停在這裏,一個少年靠在車廂上,聚精會神地觀看山穀中的酣鬥。聽到有人靠近,扭頭看來,不由驚呼道:“啊!玉弩,你怎麽來了?”
女騎士穩住按住馬頭,道:“我還要問堂兄你呢,你不是隨伯父去天柄要塞了麽?”原來這位騎士們口中尊稱的高陽大人,便是喚作玉弩。
恨水道:“是這樣的,愚兄本來是與家父一起的,前幾天父親忽然先行遁空離去,說天柄要塞示警,可能有極為厲害的大妖犯境,要趕去助陣。愚兄便與扈從駕車緩行,路過一個烏蠻部落,發現了這頭鼉獸的蹤跡。”說到這裏,恨水玉麵一紅,“愚兄不自量力,出手想要擊殺此獠,結果反被打成重傷。”
玉弩噗呲一笑,哂道:“堂兄可真是丟咱們落神峰的臉!”
恨水臉上更紅,爭辯道:“這頭鼉獸不是一般妖獸!啊,玉弩,你的騎士真厲害!”三人聞言,望向穀中,隻見眾騎士們已然完全占據主動,玉弩帶來的九名騎士不僅實力更勝一籌,而且精擅合戰之道,很快便搶過了戰局的主導權。此時一名雄壯騎士棄了戰馬,手持一麵青銅巨盾,緩步逼向鼉獸,那鼉獸被他氣機引動,絲毫不敢分心他顧,轉眼間,便被在周圍遊走不定的騎士們撕開了幾道猙獰的傷口。
鼉獸勃然大怒,猛頓四爪,激起漫天塵土,一張利口夾著腥風血雨咬向持盾騎士,那騎士不閃不避,身上湧現層層黃色光罩,奮身前衝,結結實實撞在鼉獸下頜上,身上光罩盡皆破碎。騎士仰天噴出一口血霧,氣勢不減反增,操起巨盾照著鼉獸吻尖猛砸。
黿獸吃痛不已,發出刺得人耳鼓作疼的嘶叫,忽然張口吐出一蓬汙臭液體,射在持盾騎士身上,將他淋了個遍。騎士倉促間挺盾護住大半身體,仍然沾染了不少。隻聽得呲呲作響,盔甲被汙處騰起彩煙,竟是不斷腐蝕。騎士陡然慘呼一聲,一隻手望臉上摸去。
兩名騎士見狀,趕忙縱馬上前掩護,持盾騎士倉皇後撤,退至戰圈邊緣,忙不迭除下被腐蝕的兜鍪,隻見一張須發濃密的悍勇麵目,左眼被蝕出了一個窟窿。那騎士拔下護心鏡,對著反光照了,不由得咬牙切齒,怒哼一聲,棄了被腐蝕得不堪使用的巨盾,反手拔出佩刀,化作一道旋風衝入戰團。
高崗上恨水不禁拊掌連聲稱讚,玉弩卻冷哼一聲,低叱道:“廢物!”
恨水白了她一眼,道:“你高陽宮的騎士都是廢物,那愚兄我那些扈從,豈不是都該抹脖子算了?”
玉弩歪著頭,好似考慮了一下,肅然道:“那就讓他們抹脖子吧!”
恨水聞言一窒,一口氣便喘不上來,張嘴便要咳嗽,連忙用手捂住,扭到一邊悶悶地咳了幾記。若是當著這位眼光奇高的堂妹咳嗽的話,一不留神也得個廢物的評價,這臉不要也罷。
待氣順了一些,恨水奇道:“被你一打岔都忘了,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玉弩沉默一會兒,道:“奉了落神大人的令,前來獵殺獸潮中定寰境界以上妖獸。”
恨水一指穀中的鼉獸,問道:“它是什麽水平?”
玉弩看了恨水一眼,恨水隻覺隔著麵罩都能感受到她的鄙視。果然玉弩譏諷道:“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找什麽借口!”
恨水尷尬地笑了笑,猶自道:“愚兄是真沒見過這種妖獸,還請玉弩妹妹教我。”
玉弩道:“不過是頭土鼉罷了,勉強超越定寰境界,應該隻合了一門水元。”恨水聞言恍然,誇張地點著頭,“原來是妖族中的王裔,怪不得這麽厲害…”
玉弩哂道:“它是什麽狗屁的王裔,不過是洛水河灘上的土霸王,勉強和古鼉一族沾點親故。堂兄還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臉皮都快繃不住了!”
此時穀中騰起劇烈煙塵,顯是戰況已趨近白熱化,站在坡上隻能隱約看見鼉獸隻鱗片爪,恨水忽然大叫道:“不好,它要遁走了!”話音剛落,煙塵散去,隻見穀中現出一個無底深坑來,哪裏還有鼉獸蹤跡。
眾騎士們人人帶傷,好幾個傷勢頗重,兀自強撐著。玉弩冷冷望著,道:“它跑不了!”忽然踏步衝出高崗邊緣,恨水驚呼一聲,便見玉弩已經到了空中,不由得張大了嘴巴。玉弩身形凝在虛空中,一時間風雲匯聚,雲層深處好似燒起火來,翻湧著暗紅光芒。
穀中深坑裏忽然傳出一聲厲嚎,那鼉獸現出行跡來,仰頭對著空中的玉弩怒嘯不止。騎士們正待蜂擁而上,便聽空中傳來玉弩冷叱:“閃開!”
眾人聞言大駭,盡皆慌忙望四周逃竄。不待脫離穀中,一股無形威壓自半空鎮下,鼉獸好似背了一座大山,伏在地上動彈不得。空中傳來一聲震撼人心的怒吼,玉弩一拳遙擊鼉獸,隻聽一聲悶響,眾人胸口直覺煩惡無比,盡皆撫膺相抗。
穀中騰起一蓬範圍頗廣的血霧,好一陣才散去,露出伏在地上的鼉獸,早已經沒了氣息,軀幹正中一個大洞,差一點便將鼉軀斷作兩截。騎士們灰頭土臉從四麵壓回,即便作戰不利,這等善後工作還算得心應手。
不多時,那名獨眼騎士手上捧著一枚鼉珠奔上高崗來,跪地獻與玉弩,一顆頭深深埋在胸前。玉弩伸手取過,舉在眼前觀摩了一陣,隻見這枚黿珠雞卵大小,通體泛著幽幽玄芒,仔細辨別,還可以看到幾道黃色遊絲一閃即逝。
恨水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毫不掩飾眼中的豔羨。玉弩瞥了他一眼,笑道:“堂兄,想要麽?”
恨水咽了口唾沫,吃吃笑道:“自然想要!”
玉弩悠悠道:“想要就好,這樣我收起來就更舒坦了。”說著便把黿珠揣進了隨身的兜囊裏。
恨水一張笑臉頓時變得無比難看。
半個時辰後,一架轅車被十餘匹神駿戰馬拉著,自山穀望東南疾馳而去,一溜漢子徒步跟在後麵沒命追趕,每人身上皆扛著與自己身量等同的鼉獸屍塊。
入夜,玉弩忽然將在車廂中兀自酣睡的恨水叫醒,附耳道:“堂兄,我感覺有什麽東西跟著咱們!”
恨水受傷頗重,睡得迷迷糊糊,此時便如澆了一盆冷水,霎時便清醒了,低聲問道:“你確定?”
玉弩微微頷首,恨水蹙眉凝思,他心中明白,以玉弩之能,說出的話便斷然不會有假。思忖片刻,便對玉弩道:“那麽,不如設個圈套引他出來吧!”
黎明前,轅車淌過一條小河,玉弩趁機使了個遁法匿將出去,一直在河底守了三天三夜,也不見有人或者獸跟上來,不由得疑雲叢生,也懷疑是否自己太過敏感。再等下去也是無用,隻得現身去追轅車。
第一章狩獵的少年
低矮的灌叢微微異動,兩顆滴溜溜的小腦袋,各自頂著滑稽的草冠,自枝葉之間小心翼翼地探出來。兩少年對視一眼,都被對方髒兮兮的麵目逗得差點笑出聲來。山豬用一隻厚實的手掌掩住口鼻,低聲忍笑不已。
“少羽,你拱泥地裏去了嗎?”
稍顯瘦弱的少羽是部落族長家的娃,他乜了山豬一眼,嘴唇微動,“豬哥兒,拱地不是你的專長麽?我可不敢掠美。”
山豬聞言,張著嘴巴無聲大笑。少羽不睬他,目不轉睛地盯視著一處樹叢中灑落的山果。彼處布設著一副對於即便稍有經驗的獵人來說,也堪稱拙劣的捕獸陷阱。盡管如此,兩個少年也從天不亮忙活到了日上三竿才布置得當。
過了好一陣,少羽盯得兩眼泛酸,滿布泥汙的小臉上也有些不自在。他緩緩地伸出手指摳了摳臉蛋,隻聽得身側傳來“啪”的一聲脆響。
“你幹什麽!”少羽扭頭低聲怒喝道。
山豬訕笑著給他看肉掌上的大團血汙,“有蚊子…”
少羽無奈,輕哼道:“我好端端的在屋裏練功,也不知是誰非要來捕獵。你再這樣,我可回去了!”
山豬胖臉上滿是鄙夷,道:“你那練的什麽功,跟娘們兒似的花架子。”瞥見少羽不悅神色,話鋒一轉,嗬嗬笑道:“好了,好了,俺不動就是!今番說不得也要有所斬獲,回到族裏才好揚眉吐氣!”
少羽最聽不得別人,尤其是山豬這廝說他練的功如何如何。每經說起,便會激起一腔子的不痛快,但是又無可奈何。山豬卻不管他,隻是嗡嗡地說著話,“俺這幾天磨俺二哥來著,他跟俺說,這地兒是離寨子最近的能捕到獵物的所在。俺觀察過幾天,這附近的確有一頭赤麂活動的跡象。”
少羽點了點頭,“這陷阱沒問題吧?可別出岔子走脫了獵物!”
山豬嘴角微撇,一臉自傲地道:“你就放心吧,俺爹親傳的陷阱,準沒差!俺爹可是烈山第一勇士!”
少羽睇了一眼滿臉臭屁的山豬,小聲咕噥道:“也不知誰是族裏被自家老子打得最多的主兒…”
山豬看起來蠢笨,其實深得其父真傳,不僅身手機敏,聽力自也不差。他聽得清楚,卻隻好佯作未聞,裝模作樣地審視著叢林,一張花臉上看不出什麽,然而紅通通的粗脖卻出賣了他的底細。他有些擔憂地望了一眼部落的方向,有些沒底氣地道:“少羽你可得替俺保密,要是俺爹知道了俺偷偷出來打獵…”
少羽見他如此窘迫,竊笑不已。二人如此消磨時光,沒過多久,便到了日頭酷烈的午後,山豬身軀胖大,哪經得起這般炎熱,一時間滿頭現汗,周身滑膩難忍,性子也有些不耐起來。
“早知道就帶一壺水在身邊。”
偷眼看去,卻瞄見少羽滿臉怡然自得,嘴裏銜著一顆青翠欲滴的嫩草根。山豬暗罵一聲,也扭動胖軀,就近摸了一顆看起來肥美之極的草塞進嘴裏,奮力一嚼,一股苦澀難忍的汁液在口齒之間爆綻開來。
“呀呀呸!這是什麽東西!”
見他如此躁動,少羽心頭火起,掄起一拳搗在他壯實的肩上。山豬吃痛之下,嘴裏猶自倒吸著氣,“比苦膽還難吃,少羽你也受得了!”
少羽自嘴裏拔出草根,觀之完好無損,連齒痕也沒有一枚。原來隻是放在嘴裏並未咀嚼。他張大嘴巴,露出整齊潔白的貝齒,“這是苦津草,其味清苦,能生津液,最適消暑解熱。放在嘴裏就好,誰讓你真要吃草來著。”
山豬滿口苦澀,隻覺清涎倒淌,又被少羽刺得憤懣不已,正要發作,卻見少羽急切地向他遞眼色。
“獵物上鉤了!”少羽聲如蚊訥地道。
山豬一聽,登時來了精神,也顧不得口中尷尬,伏低身軀定睛望去。隻見布設陷阱的樹叢深處枝葉連連晃動,不多時,一副崢嶸頭角便露了出來。少年們對視一眼,皆驚喜不已。
“好家夥!這麽大個!”山豬一開口,涎水便順著嘴角滴了下來。少羽偏頭躲過迎麵飛來的唾沫星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緩緩將別在腰後的骨刀取在麵前。那骨刀長三尺,短莖闊刃,手工痕跡極為明顯,看起來略為粗糙。
樹叢中,一頭高壯的老年赤麂警惕地現出行跡來,隻見它身長近丈,渾身赤紅,頭上長角如老樹虯枝橫生,看起來威風凜凜。赤麂小心翼翼地四下顧盼,時而昂首眺望,時而低頭凝視。四蹄奪奪,不動聲色地向誘餌靠近。
兩個少年看得心中好似有一隻爪子在撓,亢奮得連身軀都有些微微顫抖。山豬隻覺眼前有無數皮革獸骨在飛舞,晃得他眼花繚亂。他忽然想起一事,捏著嗓子道:“壞了!”
少羽遞過一個詢問的眼神,山豬道:“咱們誰也沒想到會遇到這麽大一家夥,陷阱的配重可能…”
話音未落,便聽得樹叢中響起“呼”的一聲悶響,緊接著傳來赤麂驚惶的嘶鳴。隻見不遠處一截粗壯的樹樁直直墜落在地,相應的,那赤麂後腿上落了一個繩套,冷不防將它掀了個底朝天。兩個少年想也不想,急忙從灌叢中彈起身來,箭一般朝著獵物奔去。
山豬手持一柄闊大厚重的骨刀,哇呀呀怪叫著,腳力一振,便將少羽甩在身後。少羽眼見及此,不由得暗生氣餒,心裏越發生出怨怪來。
那赤麂一條後腿被倒吊著,僅憑兩條前蹄支撐著身軀,猶自奮力掙紮不已,激起漫天塵土。一看到有人靠近,便陡發一聲怒嘶,腰身一扭,另一條靈便的後腿閃電一般蹬了出去。
山豬剛剛衝至,還未站穩腳跟,便被赤麂後腿襲至麵門,怪叫一聲,急忙掣刀橫擋。隻聽得“當”的一聲震耳巨響,山豬應聲倒飛而出,直直地朝著身後的少羽砸去。少羽見狀,奮力將其托住,然而來勢之極,已然超出他這小身板的能力範圍。兩人撞在一起,一並滾出老遠。
“奶奶的!”山豬勃然大怒,翻身爬將起來,甩了甩被震得酸麻不已的臂膀,又縱身衝了上去。少羽被山豬胖軀壓了個結結實實,一口氣還未緩過來,隻聽一聲怪叫,山豬又被打得倒飛而回。少羽連忙就地一滾,躲過壓頂之災。山豬跌了個狗啃泥,捂著胸口道:“少羽!賊廝厲害,一起上!”
少羽點頭,兩人一左一右夾擊赤麂,那赤麂即便身陷囹圄,也自威風不減,運蹄如風之下,迫得兩人難以近身。如此鏖戰少時,山豬又拚著挨了一蹄,才將手中骨刀砍在了赤麂腰際軟肋上。骨刀鋒銳,入肉頗深,那赤麂吃痛之下,勃然一怒,頭角猛地一頂,將山豬甩飛出去,兩隻前蹄向泥裏一鑽,借力急扭腰部,硬生生地將樹樁向上拖了一截。
這一來,赤麂便得以四蹄著地,發瘋也似地朝山豬撞去。山豬剛剛站穩腳跟,見狀連連後退,那赤麂利角幾乎頂到他喉間。“咚”的一聲悶響,樹樁上行到了極限,抵在了粗壯的枝椏間,赤麂隻顧衝撞,猝不及防之下後腿一挫,整個身子便跌坐在地。山豬險而又險地逃出身來,猶自驚魂未定。
那赤麂忽然渾身皮毛一炸,痛嘶著蹦了起來,一雙後蹄看也不看,便向身後猛蹬。少羽靈巧之極地躲過疾風暴雨一般的攻擊,迅速向一側遁去。原來他趁赤麂追擊山豬之際,躡至其後偷襲得手,骨刀深深紮進了赤麂腹內。
赤麂這一怒不要緊,然而後蹄一離地,渾身便失了著落。那沉重的樹樁呼嘯著急墜而下。赤麂吃不住力,驚叫著被倒拖而回,前蹄在地麵犁出兩道觸目驚心的溝壑。
“好少羽!”山豬喝一聲彩,攥著骨刀衝上來趁勝追擊。那赤麂驟遭重創,傷處血如泉湧,渾身氣力都隨之漸漸流逝,此消彼長之下,便逐漸落入了下風,不多時又被開了幾條大口子。少羽的骨刀還插在赤麂肚腹之上,他沒了趁手兵刃,卻也不能上前肉搏助陣,隻好在一旁觀戰。
那赤麂被山豬殺得落花流水,發出陣陣不甘的怒嘶。山豬越鬥越勇,意氣風發之下連連怪叫,酷肖其父風姿。如此少時,少羽觀戰久了,有些不耐,正要催促山豬速速了結。豈料樹樁忽然直直倒栽下來,原來是那插在肚腹上的骨刀,不時摩擦捆在後腿上的繩套,一來一去便將其割斷。
赤麂驟脫束縛,四蹄輕捷無比,將猝不及防的山豬頂上半空,卻扭身徑直去撞少羽。在它心裏,山豬砍它許久,也不及少羽冷不防刺那一刀可恨。
變生肘腋,少羽反應也自迅捷,扭身便向後逃去。奈何雙腿怎跑得過四蹄,不出十丈,便要被赤麂追上。少羽奮力奔逃,脊後涼意漸生,顯然是有利器抵近,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赤麂的利角。山豬被頂在半空,遙望見此情此景,不由得急得縱聲驚呼。
千鈞一發之際,隻聽得“嗖嗖嗖”連響,數點寒芒自樹叢深處射出,準確無誤地命中赤麂脖頸要害。赤麂悶哼一聲,四蹄一委撲倒在地,哀哀地嘶鳴幾聲便沒了聲息。
危機頓消,少羽渾然未覺,猶自沒命也似奔逃,“砰”的一聲,迎頭撞在一個鬆軟之物上。仰頭看去,卻是一堵肉牆,觸手溫熱,卻是一尾盤羊。
“少羽,這般急切作甚?”盤羊背上,一名嘴角微生胡須的雄壯騎士揶揄道。
“啊?岷哥兒…”少羽被撞得暈頭轉向,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
那騎士身後尚有數名騎士,人群驟分,一道雪白的靚影排眾而出,卻是一名容貌清麗的少女,她雙目忽閃,打量著滿身狼狽的少羽。
“少羽,怎地跑這裏玩耍來了?”
少羽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答話,山豬連聲呼喚著他的名字,一瘸一拐地奔上前來,迎頭見到眾人,登時氣焰全消,低聲糯糯地喚道。
“阿姐…你怎麽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