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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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水之上,一艘晶瑩剔透的艨艟巨舟在浪濤中起伏不定。這艘船長可逾二十丈,高勝重樓,周身清光湛然恍如玄冰雕就,纖毫之處亦是美輪美奐,望之不似凡塵俗物。

    兩道人影迎著萬頃水波,佇立在高高聳起的船頭。冰魍無論何時都是一副恭謹姿態,他稍稍落後慕青璿一個身位,很好地掌握著遠近的尺度。

    洛水以其壯闊身姿,能將任何尋常的天象都變得驚心動魄。比如此時的斜陽,一望無垠的粼粼波濤,皆呈現出金黃色澤。縱目遠眺極西的水域,一輪巨大的紅日半浮半沉於浪濤之間,水天相接之處,分不清哪裏是紅霞,哪裏是倒影。

    慕青璿有些醺醺然地欣賞著這一切,盡管在昆墟主峰,萬丈玉境之上,能夠看到更為壯麗的景致,但這迥異於冰雪世界的情致,依然令她為之沉醉。每當觀覽勝境之時,少女心底都有一絲隱隱的雀躍。她眉飛色舞地向冰魍道:"真好看,昆墟要是也有這樣一條大河就好了!&>

    冰魍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道:"殿下所言極是!不過於老奴而言,還是昆墟更加喜人。&>

    慕青璿略略一愕,隨之釋然,道:"我差點忘了你的根腳&>

    一道幽光忽然從天而降,仿佛世間第一抹星光。女童自星光深處步出,似笑非笑地望著二人。二人同時見禮道:"見過帝君!&>

    鬼車略顯不耐地擺了擺手,道:"少跟我來這些虛的,我來此非為其它"她藕臂向著慕青璿一擺,道:"我忘了昆墟怎麽走,快與我指一條路!&>

    慕青璿聽得這脆生生的話語,偏偏內裏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正要開口,冰魍施施然躬身一禮,道:"老奴冰魍,見過帝君。&>

    女童偏著腦袋,一雙璀璨的大眼中閃過一道隱秘的光彩,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慕青璿這才發現,這位帝君的唇舌竟然都是黑色的。

    "玄冰傀儡?有趣,有趣!"鬼車連聲笑道,好似遇見了好玩的玩具一般。

    冰魍有些不自然地扭了扭身軀,道:"帝君慧眼如炬!&>

    鬼車小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神情凝肅道:"你一個傀儡,有什麽說道的?&>

    冰魍絲毫不以為意,語氣不疾不徐,"帝君詢問冰宮所在,無非是想討還當年的那筆債。可是帝君新近重生,幾乎所有記憶都被封存,一身實力也遠遠不比向時。如此貿貿然跑去昆墟,恐怕我家陛下,不會給帝君留半分情麵。&>

    這話說得極是委婉,然而言下之意,就是奉勸鬼車不要自尋死路了。然而鬼車卻並不惱怒,小臉上古井無波,一雙眸子始終撲閃撲閃地望著冰魍,好似要在他身上瞧出一朵花兒來。

    冰魍又道:"帝君若想理清當年之事,老奴倒知道一個地方,帝君若去了,保準大有收獲。&>

    鬼車沉聲問道:"什麽地方?&>

    冰魍將脊背深深躬起,緩緩道:"薑族,落神峰。&>

    鬼車雙瞳猛地一縮,滿頭黑發無風自動。慕青璿忽然感覺心底那莫名的慌亂之感又出現了。冰魍渾身袍服獵獵鼓蕩,凸顯出嶙峋的身架來,好似站在風口浪尖一般。幸而那磅礴氣勢來得快,去得也快,鬼車輕哼一聲,一言不發地躍出船頭,消失在虛空之中。

    慕青璿隻覺渾身一輕,虛脫之感徐徐湧上。她瞥眼看見冰魍依然挺立如初,不由得心生一絲頹然。豈料冰魍竟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嗬嗬笑道:"殿下休惱,能在鬼車帝君麵前保持站立者,整個天地間也沒有多少。老奴之所以能視若等閑,卻是因為本身根腳之故。&>

    慕青璿恍然,微微點頭,回頭望著湯湯洛水,又走起神來。冰魍見她失魂落魄,還待再言,便聽少女啊的驚呼一聲,不由為之錯愕。

    慕青璿手足無措地呆立著,看到冰魍投來詢問的意思,才拍了拍空蕩蕩的腰際,澀聲道:"鏡子不見了!&>

    冰魍聞言一愣,少女跺腳急道:"該不會是鬼車偷了吧,沒想到堂堂帝君也做得這般下作之事!&>

    冰魍搖頭道:"不然!"忽然撩起寬大的袍袖,探出一隻晶瑩的股掌來,細長的手指紛飛撚動,良久,始輕舒一口長氣,道:"鬼車帝君斷然不會做出這等偷盜之事,此中另有緣由!&>

    慕青璿雙目忽閃,急道:"可算出什麽了?&>

    冰魍搖搖頭,歎道:"此物關乎天機,恐怕隻有陛下能測算。老奴無能,隻能窺其皮毛。&>

    看著滿臉迫切神色的慕青璿,他也不忍再賣關子,一手遙指南方,道:"洛陰古渡!&>

    慕青璿聞言不由一愣,心忖:"難道真是不慎遺失了麽?&>

    數十裏外一座沙洲之上,垂柳依依,水草豐茂。鬼車撥開拂在臉頰上的柔嫩枝條,兩條淺淺的蛾眉不由得微微皺起。

    "奇哉怪也,那破鏡子到底有什麽幹係,竟使我心中不得安寧我分明是循著它的氣息才找到此處,為何到了跟前,卻什麽也感應不到了?&>

    眼見那艨艟巨舟緩緩掉頭,一副眉頭皺得更緊。

    洛陰古渡的坊市分布,於錯落之間有著明顯的規律。除了世代較為久遠的本土居民的聚居地,便是來自人族領的強大部落所設的大大小小的行館。這些行館,不僅是大部落的南北落腳點,還是互相煊赫的門楣。它們皆按照各自在人族領的疆界劃地而居。因為存著攀比的意思,諸部皆不遺餘力地經營建築,或追求占地之廣闊,或追求營造之宏大,又或二者兼無者,也要挖空心思以奇巧博人眼球。這些爭奇鬥豔的行館,成為了古老的渡口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塗山畫館乃是桃源部落的行館,位居古渡東部坊市,這片區域還匯集著東夷的各大行館。塗山畫館雖不得廣闊與宏大之要,卻極盡綢繆雅致之能事。穿過一條幽靜的青石小巷,再轉折數叢蒼翠的竹篁,便可看見一條蜿蜒窈窕的溪流,溪流上跨簡便木橋一座。踱過小橋,隻見疏籬淺陌,安詳靜謐,兩扇木扉微微相合。這木扉乍看之下貌似粗陋,好似破落小院的門戶。但隻須凝神細審,便可發見其中的微妙之處,蔥蔥綠苔,雋雋木紋,正是無一處不精巧,無一處不舒心。

    叩開木扉,乃見一叢鬆軟草坪,數點奇石散置其間,頗增諧趣。從爬滿綠苔的青石汀步行去,過幾叢隨心花草,眼前豁然開朗,隻見平湖如鏡,暗納清光雲影;水榭歌台,巧奪地奧天工。

    平湖一側有白堤,白堤之上,一個淺緋色的身影於垂柳之間穿飛來去。其人身姿輕捷,步法俊逸,手執一柄短莖細劍,運起陣陣寒芒穿梭於細密枝叢中,卻不見片葉為之所傷。

    這套劍法統共十餘個式子,頗合簡潔精要之奧。前後約莫半個時辰,那婀娜身姿來來回回舞了四五趟,又隨心拆解了一些定式來練習,才緩緩收了身架,又凝定不動,將吸氣還竅功夫做足。

    綠裳卷動,綠柳撥開數叢翩然而至,待田紅雨收功事畢,才輕手輕腳地上前與她拭去額前隱隱汗漬。

    "主人這套分香劍術越發精妙了,幾乎快要趕上大祭司的水平了呢!可惜這塗山畫館太過簡陋,沒有地方培植成片成片的桃林,不然主人便可縱劍分香,那才好看得緊!&>

    田紅雨兩頰微微潮紅,顯得明麗之極,她輕啐了一口,微嗔道:"你這丫頭就會拍馬逢迎,我適才練劍之時,分明沒有注入一絲心意,劍式鬆散,形神俱無,也被你閉著兩眼誇了個天花亂墜!&>

    綠柳神情微赧,急忙繞到田紅雨身後為其捏肩捶背,口裏兀自嘟噥道:"主人就是好看,小奴可不獨指劍術啊,發髻都有些散了呢。&>

    田紅雨微覺無奈,佯作歎氣,任由她擺弄著自己一頭情絲。綠柳忽然又是輕呼一聲,田紅雨微怒道:"幹什麽,一驚一乍的。&>

    田紅雨背對著沒有看見她微微酡紅的雙腮,隻聽她道:"晨起時分盧騎長差人來,問主人何時可動身前去天柄要塞。&>

    田紅雨眉峰微蹙,道:"再遷延些時日吧。&>

    綠柳又道:"倘若主人是為那個少年的傷勢耽擱,其實大可不必,古渡這窮困之地,哪裏尋得到合用的藥石?若是到了天柄要塞,則大為不同,前線的藥庫中,還有什麽靈丹妙藥找不到!&>

    田紅雨忽然扭過螓首,一雙妙目直直盯著綠柳,直看得她一顆心越見慌亂。

    "主人,小奴可有哪裏說得不妥麽?"綠柳細聲道。

    田紅雨莫名道:"不是不妥,是太妥了點。我的奴婢綠柳,可說不出這些道道來。&>

    綠柳臉色微白,糯糯地道:"是麽綠柳哪有那麽笨。&>

    田紅雨又剜了她一眼,便扭頭大步走了。綠柳呆立原地,忍不住長出一口氣,素手連連拍著起伏不定的胸膛。

    "還不快去廂房看看,那人若是死了,看我不以族規治你!"遙遙地傳來田紅雨的輕斥。綠柳連忙收拾了心情,邁開步子小跑起來。

    東夷人以東方為尊,畫館水榭東廂當仁不讓地成為田紅雨的居處。西廂便是此間客舍。綠柳慌慌張張地穿過簷廊,途中險些撞倒幾個來往的仆從,徑直到了西廂簷下,也不敲門,推開雕扃便步入其間。

    "呼!"綠柳冷不丁地打了個哆嗦,

    "這大熱天的,哪來的冷氣?&>

    綠柳微覺詫異,心道:"這西廂雖然相對背暗,卻也不至於如此潮冷。&>

    屋內擺設有些陳舊,顯然已有了一些年頭,兩張落寞幾凳,繞著個小巧圓桌相對而放,桌麵上有些斑駁痕跡。看起來好似兩個無言的棋客,在對著一副無形的棋局長考。

    舍此以外,便隻牆角落著一尊矮榻,上麵平躺著一個年輕男子。綠柳聳了聳微覺異樣的鼻頭,走到矮榻前低頭看去,卻見那男子身上蓋的薄衾微微有些零亂,便蹲下身去將其捋順。這一下便得近觀,眼見他臉龐雖則蒼白,輪廓線條卻無不精致,清瘦之中顯出幾分剛毅,濃重的眉峰卻又緊緊糾纏在一起,好似有千千心結一般。觀其齡齒,也不過十七八上下,無論橫看豎看,都是一個難得的美男子。

    綠柳心中不由一跳,繼而又覺好笑,喃喃自語道:"綠柳啊綠柳,真是一顆心也渾無定係,隨風搖擺麽?&>

    她又凝眉望著榻上的男子,悠悠念道:"可惜了這副皮囊,卻落了個斷肢殘體,又不知姓甚名誰,何方人氏,為何溺在那荒蕪水係之中&>

    說到斷肢,少女微微一驚,這才想起來這兒的目的,當下輕輕撩起薄衾,定睛看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失聲叫道!

    "這這這!見鬼了!&>

    一聲沉悶的輕咳響起,綠柳吃了一嚇,忙不迭扔下被角,慌亂之下,一跤坐倒在地,一雙銅鈴也似大眼睛死死盯著矮榻之上。

    隻見那男子猛地翻身坐起,連聲咳嗽不止,雙目微微翕著,好不容易掙開了一條縫,嘴裏卻胡言亂語起來。

    "一隻攘攘骷髏,不去追逐生前欲念,侍在我麵前作甚?走開!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