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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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夜幕籠罩下的大荒原,黑暗是永恒的主題。

    瘠薄的土地難以滋養茂盛的植被,隻有荊棘等一些極具耐性的草木才能在岩縫裏紮下根係。這些寒酸的草木不僅未能豐富荒原的生機,反而更為其增添了幾分涼薄之意。

    鄭浮帶著兩名飛垚驛修士,每人背上都背負著高高的柴草。這些柴草大多是蓬鬆帶刺的荊條,易燃卻不持久,並不是取火的最好選擇。然而僅僅為了搜羅這些,就頗費了三人好一些功夫。他們繞過幾道彎,回到了臨時的營地。經過一天一夜的倉皇兼程,騎士們不得不停下腳步,尋了個背風的山坳略作休整。

    借著隱約的月色,可以看見山坳裏已經搭起了四五座簡陋行帳。大家突圍得極為倉促,這些物資還是從每一個騎士的行囊裏拚湊出來的。飛垚驛騎士們一言不發地聚在一起,一個個低垂著腦袋,氣勢低到了極點。他們身上的甲衣破損極為嚴重,幾乎找不到一塊囫圇的地方。周身都被血汙侵染,顯出暗沉的顏色,同時散發著臭烘烘的氣味。

    薑族騎士則圍坐在另一頂行帳前,他們的狀況比飛垚驛騎士要好一些,這要歸功於身上所著的暗紅色盔甲。按照常理,這樣精良的盔甲作為定寰修士的護具,即便放眼整個怒焰精騎,也是十分奢豪的配置。

    盧熙甲端坐在最大的一頂行帳前閉目養神,手邊放置著一杆青銅戰矛,矛尖閃爍著幽幽寒光,令人望而生畏。這根戰矛看起來平平無奇,卻是落神峰上一位極負盛名的器匠打造而成。他身上鮮有傷損,然而一身氣息卻不複平時渾凝,而是變得若有若無。盡管腰杆依然挺得筆直,然而滿麵的風塵卻隱隱泄露出了他的疲倦。大元境的實力固然令他在麵對蠻人大潮之時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利,卻也因此遭受了最猛烈的攻擊。在極為艱難的時刻,盧熙甲孤身一人應付著無休無止的蠻潮衝擊,除此之外,還有蠻人大祭司以及數名定寰強者的圍攻。在所有人都深陷在蠻人海洋中的情況下,他所能依靠的,隻有手中的一根青銅點鋼戰矛而已。

    鄭浮尋了一塊寬敞的空地,將柴草堆放齊整,走到盧熙甲麵前請示。盧熙甲掃視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騎士們,眉頭微微皺起。

    “燃起篝火。”

    鄭浮領命而去,另外兩名騎士眨眼的功夫已經搭好了火塘。不多時,一叢篝火冉冉升起,照亮了整個山坳。薑族的騎士們率先起身,靠近火堆坐下。過了一會兒,見沒有飛垚驛騎士上前烤火,便都回頭大聲招呼。

    即便時值盛夏,荒原的夜晚也透著刺骨的寒冷。然而騎士們心裏,自有比寒冷更難忍受的情緒存在。聽到呼喚,飛垚驛騎士們相繼走向火塘。鄭浮結結實實地添了幾把柴火,他默默地點數了一下人頭,一股淡淡的悲意湧上心頭。

    驛舍一戰,飛垚驛騎士損失慘重,成功突圍的人數僅二十出頭。途中與蠻人追兵和執光者一路纏戰,又相繼折損了幾人。殘存的十餘人,便都坐在了這火塘邊。薑族騎士也折損了兩名騎士,乍看之下沒什麽大不了,然而對於走精兵路線的怒焰精騎來說,卻是不小的戰損比。

    騎士們圍著火堆,相顧無言。沉悶的氣氛夥同無邊的夜幕,一點點地擠壓著這片山坳中微弱的光明。薑族騎士臉上戴著冷峻的麵具,飛垚驛騎士臉上則籠罩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傷與彷徨。

    枯瘦的荊條極其富含油脂,一經點燃,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響,火苗子眨眼竄上了天,隨著徐徐微風搖曳著曼妙的身姿,終於將騎士們的麵龐鍍上了一層暖意。

    “該死的!”一名薑族騎士倒吸一口涼氣,罵咧咧地道。他被旺盛的篝火烤得渾身暖洋洋的,情不自禁地舒展了一下腰身,卻不料牽扯到了左肋下的傷口,登時痛得向後栽倒。

    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名飛垚驛的騎士,個子不甚高,顯得非常敦實,探手穩穩地扶住薑族騎士。

    薑族騎士穩住坐姿,扭頭向飛垚驛騎士道:“謝了,哥們兒!”

    飛垚驛騎士大嘴一咧,灑然一笑。

    薑族騎士一抹肋下,患處不知何時已經化膿,不停地滲著惡水。這處傷口卻是陷戰於蠻潮之中時,被岩魈蠻人中的定寰強者偷襲所致。那蠻人隱在眾多普通的族裔中,潛至騎士身旁將一杆鋒利的骨矛刺進他的左肋。烏黑的矛尖,散發著令人聞之欲嘔的惡臭。騎士略略感知了一下,傷口深處分明有異物之感,那是斷裂的矛尖。

    騎士又暗罵了一句,忍著劇痛將患處用左臂遮住。

    “朱涉!”一聲呼喚冷不防地自騎士背後響起。

    薑族騎士應聲而起,將身板挺得筆直,隻有左臂顯得不那麽自然。

    “騎長大人!”團團而坐的騎士們都起身向盧熙甲寒暄。盧熙甲頻頻點頭,示意大家入座。

    “抬起你的左臂!”盧熙甲命令道。

    “大人…”朱涉極不情願。

    “抬起你的左臂,或者盧某使人幫你!”盧熙甲的聲音中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朱涉身軀一震,然而命令不可違抗,隻好依言將左臂高高舉起。騎士們先是都有些不明所以,然而待看清了朱涉那不停顫抖的手臂,以及左肋下觸目驚心的傷口,便都齊齊變了臉色,雖未驚惶到立馬避開的地步,也都暗暗地屏息運氣。

    盧熙甲緩緩踱步走到朱涉身前,朱涉個頭很高,足有九尺,然而在盧熙甲麵前依然略顯單薄。盧熙甲低頭睨視著騎士,伸出手指沾了一點膿水,質問道:“你可知這是什麽?”

    如紙一般輕薄的麵甲不足以掩藏朱涉的窘迫,他情不自禁地偏過頭顱,不敢正視騎長的灼灼雙目。盧熙甲目不轉睛地逼視著他,騎士抵敵不住,諾諾地低聲道。

    “疫種…”

    “卸下你的麵甲。”盧熙甲的聲音忽然變得溫和了些。

    朱涉依言取下麵甲,露出一張連頜下都未蓄須的年輕麵龐來。淋漓的汗液順著蒼白的腮幫滾落,“啪嗒啪嗒”地打在胸前微微隆起的甲葉上,將戰甲上暗紅的紋路渲染得鮮豔如血。騎士們都扭頭注視著他的臉龐,作為並肩作戰的同袍,哪怕有麵甲遮擋,大家也早已熟悉了彼此的氣息。但對於麵甲之下的臉龐,卻陌生得好似初見。

    盧熙甲扭過頭去,向其餘薑族騎士命令道:“卸下你們的麵甲!”

    薑族騎士們長身而起,挺拔的身姿好似一杆杆筆直的標槍。他們一齊取下麵甲,動作整齊劃一,好似在進行某種儀仗。一股肅穆的氣氛悄然散開,眨眼充斥了整個山坳。

    仿佛預料到了將要發生的事,飛垚驛的騎士們也都紛紛起立,默默地注視著朱涉。不遠處的行帳輕輕啟開,田紅雨自其中走了出來,侍立在帳門前,靜靜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盧熙甲麵向眾騎士,鋒利的目光剜過每一個人。

    “好好看看這張臉,銘記將要遠行的兄弟。”

    他又轉過身,向著朱涉說道:“好好看看這些兄弟,記住為你送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