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島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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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漁船載酒日相隨,短笛蘆花深處吹。湖麵風收雲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這是平江府笠澤湖的寫照,笠澤湖在平江府西南三十餘裏之外,方圓八百裏,中有四十八島,七十二峰,湖光山色,相映生輝。昔人謂江南山水毓秀,而笠澤尤勝,這話實在不假。

    諸島之中以林屋島景色為最,林屋島坐落笠澤東南,笠澤七十二峰中二十一峰在此島。島上四麵皆水,地隔囂塵,境稱靈秀,主峰名為林屋,環島翠竹千霄,青林蔽日,端的是水木清華,風景幽絕,每年到此遊山賞景之人著實不少。加以林屋島神權頗勝,廟宇道觀不下數百,更有無數善男信女來此進香朝拜。

    這一日恰是穀雨,清晨時分,島上下起了綿綿細雨,不多時雨越下越大,點點雨水連成了一條條的銀線,遠近山水都仿佛蒙上了一層薄紗。大雨天氣讓平時香火旺盛的林屋島寂靜了許多,雨水打在青竹上,發出了淅淅瀝瀝的聲音,同島上的鍾聲遙相呼應。辰巳之交,天色仍十分晦暗,日頭隱入陰雲中,隻剩一團淡白的影子。

    沈長寧抄完了一頁經書,見天色越發黯淡,幹脆擱筆起身走至廊下,屋外梔子花的香氣隨著沁涼的空氣隨風撲來,回廊旁幾株梔子花樹淋了一上午的雨,落了滿地殘花,留在枝頭的幾朵倒越發的顯得葉綠花白、雅致娟秀。她揀了幾朵花型完好的落花,洗淨後養在青釉筆洗中,雪白的花瓣在水中層層展開,輕香嬌軟浮在水麵,她把幾顆朱紅剔透的瑪瑙壓在花|心,花沉入水底,白花紅蕊,頗是好看。

    青黛端了一盞花露進來,見姑娘在擺玩筆洗,抿嘴一笑,“姑娘,你都抄了一個時辰經文了,先休息一會吧。”

    長寧回頭問,“什麽時辰了?阿翁回來了嗎?”

    青黛搖了搖頭,“阿郎還沒回來,今天雨那麽大,阿郎應該留在平江府了吧?”

    “難道那隻紫砂花盆有什麽不妥?不然阿翁為何還不回來?”長寧有些擔憂。照理祖父不可能出事,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她祖父沈摶三日前聽說有人在平江府出售一隻前朝名師製作的紫砂花盆,就興衝衝去了平江府,原本說好當日就回來的,結果去了三天都沒回。

    青黛提議道:“要不我讓阿成去平江府看看?”阿成是青黛的弟弟,她的母親是長寧的傅姆,父親是家中管事,長寧和祖父就由他們一家伺候。

    長寧想了想,“再等一天,明天阿翁還不回來,你就讓阿成去平江府。”

    “好。”青黛應是,瞧見香爐裏的檀香快燃盡,從博物架上取下一隻香匣想續香。

    長寧漫不經心的捏了幾條木雕小魚丟入筆洗,“別續了,梔子花也挺香的。”

    青黛放回香匣,轉身給長寧收拾書案,“姑娘,這筆洗用來養花也挺好看的,回頭我讓阿成撈幾條小魚養著。”

    長寧說:“讓他弄幾條小鯉魚來,我想養盆碗蓮。”

    青黛笑道,“好。我讓他找小紅鯉,紅鯉最好看了。”

    長寧點頭,主仆兩人說話間,門外響起了開門聲,長寧欣喜的起身,快步往門口走去,“阿翁!”大門口站著一名頭戴鬥笠、身披老者,長寧迎上前,“阿翁,你怎麽現在才回來。”

    老者聽了小孫女的抱怨,笑嗬嗬的脫下雨衣,“在平江府見了一個老友,耽擱了幾天,是阿翁不好。”這名老者穿著一身青葛道袍,雖已須發皆白,但依然麵如冠玉,清俊爾雅,雙目湛黑,絲毫不見渾濁,他左手輕若無物的提著一隻約有一尺見方的紫砂盆。

    長寧看著祖父手中的紫砂盆好奇的問:“阿翁,這就是你買的紫砂盆?”

    “對。”沈摶脫了雨衣,興致頗高的拎著紫砂盆同孫女去書房,他把紫砂盆放在地上,解開盆上的麻繩,“鶴兒,過來看看這花盆。”長寧小名鶴兒。

    長寧湊近細看這隻紫砂盆,這隻花盆外形類似竹根,色紫古雅,裏胎指痕宛然,外有浮雕的竹節和竹葉,造型渾厚古拙,一看就知是大家手筆,她伸手輕輕的摩挲了下盆身,質地精密細膩。

    沈摶讓給長寧細賞花盆,他先去沐浴換衣。長寧賞玩了半晌,注意到盆內底部印了兩個蠅頭大小的陽文,她對著光線細看,是“鬆柏”二字,“阿翁,這是前朝大家宋柏年的作品?”

    “鶴兒眼光越來越好了。”沈摶洗漱完畢換了一身細麻道袍,聽到孫女的判斷,不由撚須微笑。

    “宋柏年還做花盆?我以為他隻做紫砂壺。”長寧訝然道,要不是阿翁把這花盆帶回來了,她也不會認定這是宋柏年的作品,她沒聽說過他有紫砂盆留出,但阿翁肯定不會買贗品的。

    “這是他為友人特製的花盆,他那位友人得了此盆後從不示人,我也是無意從古籍中看到才得知。”沈摶得意的說。

    長寧笑問:“阿翁你準備用這花盆種什麽盆栽?”

    沈摶道:“我不是有一方靈璧石嗎?擺放在盆中,再配株靈芝,綴隻仙鶴,靈藥仙鳥為伴,給我當陪葬都足夠了。”

    “阿翁!”長寧瞪著祖父,“您胡說什麽?”

    沈摶哈哈一笑,“你這孩子,人豈能無一死?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長寧怒道:“反正我不愛聽,您不許說!”

    沈摶素來嬌縱慣她,小丫頭對他大聲嚷嚷,他也不生氣,“好好,阿翁不說了,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說著放下茶盞,從懷裏取了一串毫不起眼的黑木手串。

    長寧接過手串,手中輕輕一撚,輕嗅了下味道就喜上眉梢,“是奇楠!阿翁,這是奇楠手串?”長寧又驚又喜,她想要奇楠香很久了,隻可惜奇楠是舶來品,要從交趾國運來,連宮中都極少見,屬於有錢買不到的稀品。

    “喜歡嗎?”沈摶笑著問。

    “喜歡。”小丫頭樂得眉開眼笑。

    沈摶疼愛的望著她,“鶴兒想去府城嗎?”

    “府城?”長寧一愣,不解的望著祖父,“阿翁,你要去搬去平江府?”

    “我不去,就你去。”沈摶抬手輕撫長寧的發絲,“你剛到阿翁身邊時,才小小那麽一點。”沈摶用手比了下,“轉眼你都這麽大了。”

    長寧聽著祖翁感慨萬千的話,思及他剛才莫名提及的生死之事,心頭浮起不祥的預感,她小嘴嘟了嘟,“阿翁,你是嫌我煩了?要趕我走?”

    “當然不是。”沈摶輕敲小丫頭的額頭,“你來年都十一了,不能留在這鄉野荒島,去府城你伯父家,跟你大伯母學些女孩子該學的東西,不然將來都嫁不出去。”

    長寧聞言鬆了一口氣,“我不去府城,我不嫁人。”原來祖父是想自己的將來了,她的將來她早就想好了。

    “孩子話,女孩子怎麽能不嫁人?”沈摶隻當小丫頭不願離開自己,“再說府城比這裏熱鬧繁華多了,也好玩多了。你還記得你大伯母嗎?她一向最疼你。”沈摶準備把她沈家這代家主夫人,她向來端莊賢惠,定能善待鶴兒,為鶴兒找戶好人家。時人嫁女不就是看嫁妝嗎?沈摶決定給孫女準備十裏紅妝!

    “大伯母疼我,可她自己有子女孫子,她要是最疼我,她孩子怎麽辦?最疼我的不是阿翁嗎?”長寧反駁道,她是孤兒,從小就是祖父養大的,她長大十歲,也就去過兩次府城的沈家,伯母跟幾位堂姐對她的確不錯,但那僅僅是待客之道,哪會有什麽真感情?她也沒把她們當親人,能奢望別人把自己當親女兒看?

    沈摶被孫女說的無言以對。

    “再說女孩子也不一定要嫁人,清華真人不就沒嫁人嗎?阿翁我也不要嫁人,我不要離開這裏。”長寧說的是前朝有名女冠清華真人。清華真人出生高貴,母為公主,父為首輔,她是父母的獨女,因信篤道教,終生未嫁。

    “你想出家?”沈摶不想孫女竟然想出家,“你能熬得住出家的清苦?”

    “我們現在就跟出家人沒兩樣,我也不覺清苦。”長寧不以為然,“我還要練功,去了府城我怎麽練功?阿翁你不是說,練功需守得清靜二字嗎?府城沒清靜。”她自八歲起修煉周天通脈術,目前已經衝開了十條正經,哪有什麽心思嫁人生子。阿翁都說了,沒打通大小周天前,最好別嫁人,不然很難入先天之境。她一定不能讓阿翁送她去府城,她可不想待在大宅院裏等嫁人。

    沈摶失笑,“清靜二字同在不在府城無關,你若在這裏清靜,去了府城就不得清靜,那便不是真清靜。”

    “但我去了府城,就沒時間能練功了,那裏人太多了。”長寧隨祖父去過兩次平江府,第一次住了三個月,身邊丫鬟仆婦環繞,她就沒安心讀書修煉過,後來她跟祖父兩人跟逃似地離開了府城,第二次隻待了三天。她修煉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身邊有人是肯定不能修煉。

    孫女的話讓沈摶心有戚戚,他也不愛去府城,人氣太重、雜念太多,實在不利於修行。他暗忖鶴兒資質好,又肯用心修煉,若她能如現在這般刻苦修行,不出十年,定能成一朵出色的玄門奇葩,讓她嫁人生子的確可惜。要是鶴兒自己不想修煉,他肯定不會強迫她,可如今她一心隻想清修,要是逼她去府城嫁人生子,反而耽誤了她。沈摶麵上神色不動,可心中已打定主意,他故意對孫女歎氣道:“你現在剛修煉不久,正在興頭上,定覺得修煉好,等過上十多年,看別人錦衣玉食、富貴滿堂,自己卻在荒島苦修,到時你還願意?心裏不悔?”

    長寧問:“阿翁,我要是清修,會住在這裏嗎?你會陪著我嗎?”

    “不會。”沈摶板著臉道,“我豈能陪你一世?不過這裏是沈家的私產,你自然能住。”

    “哪有什麽好清苦的?”長寧不解,他們現在住的地方是一個二進小院,建造的精致舒適,後山還有果園茶林,供他們平日開銷,這樣的日子神仙都不換,哪裏稱得上清苦?

    沈摶道:“你也見來此進香的香客,你就不羨慕那些跟你年紀差不多的小娘子?”

    林屋山寺廟道觀繁多,香火旺盛,時常有富貴人家來此進香,那些前來的貴婦、貴女,各個衣著華麗,仆傭前簇後擁。沈摶年少時也是錦衣玉食的貴公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享盡了世間榮華,故對孫女格外的愧疚,這孩子打小隨他住在孤島上,該有的享受都沒享受過,所以府城沈家傳信來詢問鶴兒時,他才動了把鶴兒送到府城去的心思。

    “不羨慕,至少她們沒法隨興遊曆各處,人各有所求,不能樣樣都占。良田千傾不過一日三餐、廣廈萬間隻睡臥榻三尺,我有靈植仙鳥為伴,能蒔花弄草、頤養精神,為何不願?有何可悔?且我衣食無憂,談何清苦?”長寧覺得她對清苦的認識,跟阿翁有很大區別,她吃的精致的素齋,用的是檀香、奇楠,出入有人伺候,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這樣的生活再說清苦,天下大半人都別活了。

    沈摶不想孫女竟能說出這番話,沉默半晌,拊掌大笑,“好!不愧是我沈圖南的孫女!”

    要是換了一個莊重嚴謹的人聽了長寧的話,定會認為小丫頭放縱太過,需要好好拘束教養,可長寧是沈摶養大的,性情像足了沈摶,沈摶聽了她的話,隻會認定她心性剔透,不染塵埃,歡喜都來不及,哪會嚴加拘束?沈摶正色問孫女:“鶴兒,你這些可是出自肺腑?”

    “當然。”長寧不假思索道,她一直認為自己是老天眷顧之人,不僅讓她投胎時帶著記憶轉世,而且即便到了對女子拘束嚴謹的古代,都能遇上阿翁這樣的好祖父,什麽都願意教自己,還讓她習武修行,這麽好的機會她不把握住,難道等著入大宅門,一輩子當籠中鳥?如果她沒享受過這種自由,對高門生活她會認命,會努力經營,讓自己過的更好,可她已經享受過了,就絕不會再自投羅網。

    沈摶起身往二樓靜室走去,“鶴兒,你隨我來。”

    長寧心中一喜,阿翁是答應她出家了?

    沈摶的靜室除了兩個蒲團和一個香爐外空無一物,沈摶和沈長寧盤膝趺坐蒲團,沈摶問孫女:“鶴兒,你可知煉氣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