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皆可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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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澄觀道:“以要師叔你老人家和淨濟他們四個出去,和兩位女施主動,讓她們折斷足,。倘若折得厲害,難以治愈,從此殘廢,豈不可惜?又如兩位女施主下狠辣,竟把你們五個殺了,豈不危險?”韋小寶奇道:“為什麽又要我們五人去動?”澄觀道:“兩個女施主所學的招數,一定不止這些。師侄既不知她們另有什麽招數,自然不知拆解的法門。五位若不是關上去挨打試招,如何能夠查明?”

    韋小寶哈哈大笑:“原來如此。那也有法子的,隻要你出跟她們動,就不會可惜,沒有危險了。”澄觀臉有難色,道:“出家人不生嗔怒,平白無端的去跟人家動,那是大大不妥。”韋小寶道:“有了。咱二人就出寺走走,倘若兩位女施主已然遠去,那再好也沒有了。這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們便另有什麽招數,咱們也不必理會了。”澄觀道:“是極,是極!不過師侄從來不出寺門,一出便存心生事,立意似乎不善。我佛當年在鹿野苑初轉法輪,傳的是四聖諦,八正道,這‘正意’是八正道的一道……”韋小寶打斷他話頭,說道:“咱們也不必去遠,隻在寺旁隨意走走,最好遇不著她們。”澄觀道:“正是,正是。師叔立心仁善,與人無爭無競,那便是‘正意’了,師侄當引為模揩。”

    韋小寶暗暗好笑,攜著他,從側門走出少林寺來。澄觀連寺畔的樹林也沒見過,眼見一大片青鬆,不由得嘖嘖稱奇,讚道:“這許多鬆樹生在一起,大是奇觀。我們般若堂的庭院之,隻有兩棵……”

    一言未畢,忽聽得身後一聲嬌叱:“小賊禿在這裏!”白光閃動,一把鋼刀向韋小寶砍將過來。澄觀道:“這是五虎斷門刀的‘猛虎下山’。”伸去抓使刀人的腕,忽然想起,這一招是‘拈花擒拿’的法,未免太難,說道:“不行!”急忙縮。

    使刀的正是那藍衫,她見澄觀縮,柳葉刀疾翻,向他腰間橫掃。便在這時,綠衫女郎也從鬆林竄出,揮刀向韋小寶砍去。韋小寶急忙躲到澄觀身後,綠衫女郎這一刀便砍向澄觀左肩。澄觀道:“這是太極刀的招數,倒不易用簡便的法子來化解……”一句話沒說完,二女雙刀揮舞,越砍越急。澄觀叫道:“師叔,不行,不行。兩位女施主出招太快,我可……我可來不及想。你……你快請兩位不必性急,慢慢的砍。”

    藍衫女郎連使狠招,始終砍不著老和尚,幾次還險些給他將刀奪去,聽他大呼小叫,隻道他有意譏諷,大怒之下,砍更更加急了。

    韋小寶笑道:“喂,兩位,我師侄請你們不必性急,慢慢的發招。”

    澄觀道:“正是,我腦子不大靈活,一時刻之間,可想不出這許多破法?!?綠衫女郎恨極了韋小寶,幾刀砍澄觀,又揮刀向韋小寶砍來。澄觀伸擋住,說道:“這位女施主,我師叔沒學過你這路刀的破法,現下不必砍他,等他學會之後,識了抵擋之法,那時再砍他不遲。唉,我這些法子委實不行。師叔,你現下不忙記,我這些法子都是不管用的,回頭咱們再慢慢琢磨。”他口不停,雙忽抓拿,忽點忽打,將二女纏得緊緊的,綠衫女郎去殺韋小寶,卻哪裏能夠?

    韋小寶眼見已無凶險,笑嘻嘻的倚樹觀戰,一雙眼不住在綠衫女郎臉上、身上、上、腳轉來轉去,飽餐秀色,樂也無窮。

    綠衫女郎不見韋小寶,隻道他已經逃走,回頭找尋,見他一雙眼正盯住自己,臉一紅,再也顧不澄觀,轉身舉刀,向他奔去。哪知澄觀正出指向她脅下點來,這一指故意點得甚慢,她原可避開,但一分心要去殺人,脅下立時指,一聲嚶嚀,摔倒在地。澄觀忙道:“哎喲,對不住。老僧這招‘笑指天南’,指力使得並不厲害,女施主隻須用五虎斷門刀的一招‘惡虎攔路’,斜刀一封,便可擋開了。這一招女施主雖未使過,但那位穿藍衫的女施主卻使過的,老僧心想女施主一定也會使,哪知道……唉,得罪,得罪。”

    藍衫女郎怒極,鋼刀橫砍直削,勢道淩厲,可是她武功和澄觀相差實在太遠,連他僧袍衣角也帶不上半點。澄觀嘴裏羅唆不休,心隻記憶她的招數,他當場想不出簡易破法,隻好記明了刀法招數,此後再一招招的細加參詳。

    韋小寶走到綠衫女郎身前,讚道:“這樣美貌的小美人兒,普天下也隻有你一個了,嘖嘖嘖!真是瞧得我魂飛天外。”伸出去,在她臉上輕輕摸了一把。那女郎驚怒交迸,一口氣轉不過來,登時暈去。韋小寶一驚,倒也不敢再肆意輕薄,站直身子,叫道:“澄觀師侄,你把這位女施主也點倒了,請她把各種招數慢慢說將出來,免傷和氣。”

    澄觀遲疑道:“這個不大好罷?”韋小寶道:“現下這樣動動腳,太不雅觀,還是請她口說,較為斯大方。”澄觀喜道:“師叔說得是。動動腳,不是‘正行’之道。”

    藍衫女郎知道隻要這老和尚全力施為,自己擋不住他一招半式,眼下師妹被擒,自己如也落入其,無人去報訊求救,當即向後躍開,叫道:“你們要是傷我師妹一根毛發,把你們少林寺燒成白地。”

    澄觀一怔,道:“我們怎敢傷了這位女施主?不過要是她自己落下一根頭發,難道你也要放火燒寺?”藍衫女郎奔出幾步,回頭罵道:“老賊禿油嘴滑舌,小賊禿……”她本想說“淫邪好色”,但這四字不便出口,一頓足,竄入林。

    韋小寶眼見綠衫女郎橫臥於地,綠茵上一張白玉般的嬌臉,一雙白玉般的纖,真似翡翠座上一尊白玉觀音的睡像一般,不由得看得疾了。

    澄觀道:“女施主,你師姊走了。你也快快去罷,可別掉了一根頭發,你師姊來燒我們寺廟。”

    韋小寶心想:“良莫失。這小美人兒既落入我,說什麽也不能放她走了。”合十說道:“我佛保佑,澄觀師侄,我佛要你光大少林武學,維護本派千餘年威名,你真是本派的第一大功臣。”澄觀奇道:“師叔何出此言?”韋小寶道:“咱們正在煩惱,不知兩位女施主更有什麽招數。幸蒙我佛垂憐,派遣這位女施主光臨本寺,讓她一一施展。”說著俯身抱起那女郎,說道:“回去罷。”

    澄觀愕然不解,隻覺此事大大的不對,但錯在何處,卻又說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師叔,我們請這女施主入寺,好像不合規矩。”韋小寶道:“什麽不合規矩?她到過少林寺沒有?方丈和戒律院首座都說沒什麽不對,自然是合規矩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澄觀點一下頭,隻覺他每一句話都是無可辯駁。眼見小師叔脫下身上僧袍,罩在那女郎身上,抱了她從側門進寺,隻得跟在後麵,臉上一片迷惘,腦一片混亂。

    韋小寶心裏卻是怦怦大跳,雖然這女郎自頭至足,都被僧袍罩住,沒絲毫顯露在外,但若給寺僧侶見到,總是不免起疑。他溫香軟玉,抱個滿懷,內心卻隻有害怕,幸好般若堂是後寺僻靜之處,他快步疾趨,沒撞到其他僧人。進堂之時,堂執事僧見師叔駕到,首座隨在其後,都恭恭敬敬的讓在一邊。

    進了澄觀的禪房,那女郎兀自未醒,韋小寶將她放在榻上,滿都是冷汗,雙掌在腿側一擦,籲了口長氣,笑道:“行啦。”

    澄觀問道:“咱們請這位……這位女施主住在這裏?”韋小寶道:“是啊,她又不是第一次在本寺住。先前她傷了脖子,不是在東院住過嗎?”澄觀點頭道:“是。不過……不過那一次是為了治傷,性命攸關,不得不從權處置。”韋小寶道:“那容易得很。”從靴拔出匕首,道:“隻須狠狠割她一刀,讓她再有性命之憂,又可從權處置了。”說著走到她身前,作勢便要割落。

    澄觀忙道:“不,不,那……那是不必了。”韋小寶道:“好,我便聽你的。除非你不讓別人知曉,待她將各種招數演畢,咱們悄悄送她出去,否則的話,我隻好割傷她了。”澄觀道:“是,是。我不說便是。”隻覺這位小師叔行事著實奇怪,但想他既是晦字輩的尊長,見識定比自己高超,聽他吩咐,決不岔差。

    韋小寶道:“這女施主脾氣剛硬,她說定要搶了你般若堂的首座來做,我得好好勸她一勸。”澄觀道:“她一定要做,師侄讓了給她,也就是了。”

    韋小寶一怔,沒料到這老和尚生性淡泊,全無競爭之心,說道:“她又不是本寺僧侶,搶了般若堂首座位子,咱們少林寺的臉麵往哪裏擱去?你若存此心,便是對不起少林派。”說著臉色一沉,隻把澄觀嚇得連聲稱是。韋小寶板起了臉道:“是了。你且出去,在外麵等著,我要勸她了。”澄觀躬身答應,走出禪房,帶上了門。

    韋小寶揭開蓋在那女郎頭上的僧袍,那女郎正欲張口呼叫,突見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住自己鼻子,登時張大了嘴,不敢叫出聲來。韋小寶笑嘻嘻的道:“小姑娘,你隻要乖乖的聽話,我不會傷你一根毫毛。否則的話,我隻好割下你的鼻子,放了出寺。一個人少了個鼻子,隻不過聞不過香氣鼻氣,也沒什麽大不了,是不是?”那女郎驚怒交集,臉上更無半點血色。韋小寶道:“你聽不聽話?”那女郎怒極,低聲道:“你快殺了我。”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你這般花容月貌,我怎舍得殺你?不過放你走罷,從此我日夜都會想著你,非為你害相思病而死不可,那也不傷上天好生之德。”

    那女郎臉上一陣,隨即又轉為蒼白。韋小寶道:“隻有一個法子。我割了你的鼻子,你相貌就不怎麽美啦。那我就不會害相思病了。”

    那女郎閉上了眼,兩粒清澈的淚珠從長長的睫毛下滲了出來,韋小寶心一軟,安慰道:“別哭,別哭!隻要你乖乖的聽話,我寧可割了自己的鼻子,也不割你的鼻子。你叫什麽名字?”那女郎搖了搖頭,眼淚更加流得多了。韋小寶笑道:“原來你名叫搖頭貓,這名字可不大好聽哪。”那女郎睜開眼來,嗚□道:“誰叫搖頭貓?你才是搖頭貓。”

    韋小寶聽她答話,心大樂,笑道:“好,我就是搖頭貓。那麽你叫什麽?”那女郎怒道:“不說!”韋小寶道:“你不肯說,隻好給你起一個名字,叫做……叫做啞巴貓。”那女郎怒道:“胡說八道,我又不是啞巴。”

    韋小寶坐在一疊高高堆起的少林武學典籍之上,架起二郎腿,輕輕搖晃,見她雖滿臉怒色,但秀麗絕綸,動人心魄,笑道:“那麽你尊姓大名哪?”

    那女郎道:“我說過不說,就是不說。”韋小寶道:“我有話跟你商量,沒名沒姓的,說起來有多別扭。你既不肯說,我隻她給你取個名字了。嗯,取個什麽名字呢?”那女郎連聲道:“不要,不要,不要!”韋小寶道:“有了,你叫做‘韋門搖氏’”。那女郎一怔,道:“古裏古怪的,我又不姓韋。”

    韋小寶正色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鍋,滿門抄斬,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男盜女娼,絕子絕孫,天打雷劈,滿身生上一千零一個大疔瘡,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

    那女郎聽他一口氣的發下許多毒誓,隻聽得呆了,忽然聽到最後一句話,不由得滿臉通紅,呸的一聲。

    韋小寶道:“我姓韋,因此你已經命注定,總之是姓韋的了。我不知你姓什麽,你隻是搖頭,所以叫你‘韋門搖氏’。”

    那女郎閉起了眼睛,怒道:“世上從來沒有像你這樣胡言亂語的和尚。你是出家人,娶什麽……娶什麽……也不怕菩薩降罰,死了入十八層地獄。”

    韋小寶雙合十,撲的一聲跪倒,那女郎聽到他跪地之聲,好奇心起,睜開眼來,隻見他麵向窗子,磕了幾個頭,說道:“我佛如來,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殊菩薩,普賢菩薩,玉皇大帝,四大金剛,閻王叛官,無常小鬼,大家請一起聽了。我韋小寶非娶這個姑娘為妻不可。就算我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拔舌頭,鋸腦袋,萬劫不得超生,那也沒有什麽。我是活著什麽也不理,死後什麽也不怕,這個老婆總之是娶定了。”

    那女郎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並無輕浮之態,不像是開玩笑,倒也害怕起來,求道:“別說了,別說了。”頓了一頓,恨恨的道:“你殺了我也好,天天打我也好,總之我是恨死了你,決計……決計不答應的。”

    韋小寶站起身來,道:“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今後八十年是跟你耗上了。就算你變了一百歲的老太婆,我若不娶你到,仍然死不瞑目。”

    那女郎惱道:“你如此辱我,總有一天教你死在我裏。我要先殺了你,這才自殺。”

    韋小寶道:“你殺我是可以的,不過那是謀殺親夫。我如做不成你老公,不會就那麽死的。”說到這句話時,不由得聲音發顫。

    那女郎見他咬牙切齒,額頭青筋暴起,心害怕起來,又閉上了眼睛。

    韋小寶向著她走近幾步,隻覺全身發軟,足顫動,忽然間隻想向她跪下膜拜,虔誠哀求,再跨得一步,喉頭低低叫了一聲,似是受傷的野獸嘶嚎一般,又想就此扼死了她。

    那女郎聽到怪聲,睜開眼來,見他眼露異光,尖聲叫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退後幾步,頹然坐下,心想:“在皇宮之,我曾叫方姑娘和小郡主做我大小老婆,那時嘻嘻哈哈,何等輕鬆自在?想摟抱便摟抱,要親嘴便親嘴。這小妞兒明明給老和尚點了穴道,動彈不得,怎地我連摸一摸她的也是不敢?”眼見她美麗的纖從僧袍下露了出來,隻想去輕輕握上一握,便是沒這股勇氣,忍不住罵道:“辣塊媽媽!”

    那女郎不懂,凝視著他。韋小寶臉一紅,道:“我罵我自己膽小不用,可不是罵你。”那女郎道:“你這般無法無天,還說膽小呢,你倘若膽小,可真要謝天謝地了。”

    一聽此言,韋小寶豪氣頓生,站起身來,說道:“好,我要無法天天了。我要剝光你的衣衫。”那女郎大驚,險些暈了過去。

    韋小寶走到她身前,見到她目光充滿了怨毒之意,心道:“算了,算了,我韋小寶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向你投降,不敢動。”柔聲道:“我生來怕老婆,放你走罷。”

    那女郎驚懼甫減,怒氣又生,說道:“你……你在鎮上,跟那些……那些壞女人胡說什麽?說我師姊和我是……是……你……什麽的,要捉你回去,你……你這惡人……”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那些壞女人懂得什麽?將來我娶你為妻之後,天下堂子的十萬個婊子,排隊站在我麵前,韋小寶眼角兒也不瞟他們一瞟,從朝到晚,從晚到朝,一天十二個時辰,隻瞧著我親親好老婆一個。”那女郎急道:“你再叫我一聲老……老……什麽的,我永遠不跟你說話。”韋小寶大喜,忙道:“好,好,我不叫,我隻心裏叫。”那女郎道:“心裏也不許叫。”韋小寶微笑道:“我心裏偷偷的叫,你也不會知道。”那女郎道:“哼,我怎會不知?瞧你臉上神氣古裏古怪,你心裏就在叫了。”

    韋小寶道:“媽媽一生下我,我臉上的神氣就這樣古裏古怪了。多半因為我一出娘胎,就知道將來要娶你為妻。”那女郎閉上眼,不再理他。韋小寶道:“喂,我又沒叫你老婆,你怎地不理我了?”那女郎道:“還說沒有?當麵撒謊。你說娶我為……為什麽的,那就是了。”韋小寶笑道:“好,這個也不說,我隻說將來做了你老公……”

    那女郎怒極,用力閉住眼睛,此後任憑韋小寶如何東拉西扯,逗她說話,總是不答。

    韋小寶無法可施,想說:“你再不睬我,我要香你麵孔了。”可是這句話到了口邊,立即縮住,隻覺如此脅迫這位天仙般的,實是褻瀆了她,歎道:“我隻求你一件事,你跟我說了姓名,我就放你出去。”那女郎道:“你騙人。”韋小寶道:“普天下我人人都騙,隻不騙你一個。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小妻子一言不發,活馬好追。”

    那女郎一怔,問道:“什麽死馬難追,活馬好追?”

    韋小寶道:“這是我們少林派的話,總而言之,我不騙你就是。你想,我一心一意要讓你孫子叫我做爺爺,今天倘若騙了你,你兒子都不肯叫我爹爹,還說什麽孫子?”

    那女郎先不懂他說什麽爺爺孫子的,一轉念間,明白他繞了彎子,又是在說那件事,輕輕說道:“我也不要你放,我受了你這般欺侮,早就不想活啦。你快一刀殺了我罷!”

    韋小寶見到她頸刀痕猶新,留著一條紅痕,好生歉疚,跪在地來,咚咚咚咚,向著她重重的磕了四個響頭,說道:“是我對姑娘不對!”左右開弓,在自己臉頰連打了十幾下,雙頰登時紅腫,說道:“姑娘別難過,韋小寶這混帳東西真正該打!”站起身來,過去開了房門,說道:“喂,老師侄,我要解開這位姑娘的穴道,該用什麽法子?”

    澄觀一直站在禪房門口等候。他內力深厚,韋小寶和那女郎的對答,雖微細語,亦無不入耳,隻覺這位師叔“勸說”女施主的言語,委實高深莫測,什麽老公、老婆、孫子、爺爺,似乎均與武功無關,小師叔的鋒妙語也深奧,自己佛法修為不夠,未能領會。後來聽得小師叔跪下磕頭,自擊麵頰,不由得更是感佩。禪宗傳法,弟子倘若不明師尊所傳的微言妙義,師父往往一棒打去,大喝一聲。以棒打人傳法,始於唐朝德山禪師,以大喝促人醒悟者,始於唐代道一禪師。“當頭棒喝”的成語,由此而來。澄觀心想當年高僧以棒打人而點化,小師叔以掌擊而點化這位女施主,舍已為人,慈悲心腸更勝前人,正自感佩讚歎,聽得他問起解穴之法,忙道:“這位女施主被封的是‘大包穴’,乃屬足太陰脾經,師叔替她在腿上‘箕門’、‘血海’兩處穴道推血過宮,即可解開。”

    韋小寶道:“‘箕門’、‘血海’兩穴,卻在何處?”澄觀捋起衣衫,指給他看膝蓋內側穴道所在,讓他試拿無誤,又教了推血過宮之法,說道:“師叔未習內功,解穴較慢。但推拿得半個時辰,必可解開。”韋小寶點了點頭,關上房門,回到榻畔。

    那女郎於兩人對答都聽見了,驚叫:“不要你解穴,不許你碰我身子!”

    韋小寶尋思:“在她膝彎內側推拿半個時辰,的確不大對頭。我誠心給她解穴,但她一定說有意輕薄。雖然老公輕薄老婆天公地道,何況良莫失,失者斬。不過小妞兒性子狠,我一解開她穴道,隻怕她當即一頭在牆上撞死,韋小寶就要絕子絕孫了。”回頭大聲問道:“男女授受不親,咱們出家人更須講究,倘若不用推拿,可有什麽法子?”

    澄觀道:“是。師叔持戒精嚴,師侄佩服之至。不觸對方身體而解穴。是有法子的。袖角輕輕一拂,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指……啊喲,不對,小師叔未習內功,這些法子都用不上,待師侄好好想想。”其實隻須他自己走進房來,袖角輕輕一拂,或以一指禪功夫臨空一指,都可立時解開那女郎的穴道,但師叔既然問起,自當設法回答。可是身無內功之人,不用指推拿而要解穴,那是何等的難事?就算他想上一年半截,也未必想得出什麽法子。

    韋小寶聽他良久不答,將房門推開一條縫,隻見他仰起了頭呆呆出神,隻怕就此個時辰不言不動,也不出奇,於是又帶上了門,回過身來,想起當日在皇宮給沐劍屏解穴,從第一流的法子用到第九流的,在她身上拿捏打戳,毫無顧怨,她雖是郡主之尊,自己可一點也沒瞧在眼裏,但對眼前這無名女郎,卻為什麽這麽戰戰兢兢、敬若天神?

    轉眼向那女郎瞧去,隻見她秀眉緊蹙,神色愁苦,不由得憐惜之意大起,拿起了木魚的錘子,走到她身邊,說道:“韋小寶前世欠了你的債,今世天不怕,地不怕,就隻怕你小姑娘一人。現下我向你投降,我給你解穴,可不是存心占你便宜。”說著揭開僧袍,將木魚錘子在她左腿膝彎內側輕輕戳幾下。那女郎白了他一眼,緊閉小嘴。韋小寶又戳了幾下,問道:“覺得怎樣?”

    那女郎道:“你……你就是會說流氓話,此外什麽也不會。”

    澄觀內力深厚,輕輕一指,勁透穴道,韋小寶木魚錘所戳之處雖然部位很準,解不開被封的穴道。他聽那女郎出言諷刺,怒氣不可抑製,挺木魚重重戳了幾下。那女郎“啊”的一聲,韋小寶一驚,問道:“痛嗎?”那女郎怒道:“我……我……”

    韋小寶又去戳她右腿膝彎,下卻輕了,戳得數下,那女郎身子微微一顫,韋小寶喜道:“成了,少林派本來隻有十二門絕技,打從今天起,共有十門了。這一項新絕技是高僧晦明禪師創,叫作……叫作‘木魚錘解穴神功’,嘿嘿……”

    正自得意突然腰眼間一痛,呆了一呆,那女郎翻身坐起,伸搶過他匕首,一劍直插入他胸。韋小寶叫道:“啊喲,謀殺親夫……”一交坐倒。

    那女郎搶過放在一旁的柳葉刀,拉開房門,疾往外竄去。澄觀伸攔住,驚道:“女施主,你……殺……殺……了我師叔……那……那……”那女郎左柳葉刀交與右,刷刷刷連劈刀。澄觀袍袖拂出,那女郎雙腿酸麻,摔倒在地。

    澄觀搶到韋小寶身邊,右指連彈,封了他傷口四周穴道,說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根指抓住匕首之柄,輕輕提了出來,傷口鮮血跟著滲出。澄觀見出血不多,忙解開他衣衫,見傷口約有半寸來深,口子也不甚大,又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若不是匕首鋒利無匹,本來絲毫傷他不得,匕首雖然透衣而過,卻已無甚力道,入肉甚淺。但他眼見胸口流血,傷處又甚疼痛,隻道難以活命,喃喃的道:“謀殺親夫……咳咳,謀殺親夫……”

    那女郎倒在地下,哭道:“是我殺了他,老和尚,你快快殺了我,給他……給他抵命便了。”澄觀道:“咳,我師叔點化於你,女施主執迷不悟,也就罷了,這般行凶……殺人,未免太過。”韋小寶道:“我……我要死了,咳,謀殺親……”

    澄觀一怔,飛奔出房,取了金創藥來,敷在他傷口,說道:“師叔,你大慈大悲,點化凶頑,你福報未盡,不會就此圓寂的。再說,你傷勢不重,不打緊的。”

    韋小寶聽他說傷勢不重,精神大振,果覺傷口其實也不如何疼痛,說道:“俯耳過來,啊喲,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澄觀彎腰將耳朵湊到他嘴邊。韋小寶低聲道:“你解開她穴道,可是不能讓她出房,等她全身武藝都施展完了,這才……這才……”澄觀道:“這才如何?”韋小寶道:“那時候……那時候才……”心想:“就算到了那時候,也不能放她。”說道:“就……就照我吩咐……快……快……我要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澄觀聽他催得緊迫,雖然不明其意,還是回過身來,彈指解開那女郎被封的穴道。

    那女郎眼見韋小寶對澄觀說話之時鬼鬼祟祟,心想這小惡僧詭計多端,臨死之時,定是安排了毒計來整治我,否則幹麽反而放我?當即躍起,但穴道初解,血行未暢,雙腿麻軟,又即摔倒。澄觀呆呆的瞧著她,不住念佛。那女郎驚懼更甚,叫道:“快快一掌打死了我,折磨人不是英雄好漢。”澄觀道:“小師叔說此刻不能放你,當然也不能害死你。”

    那女郎大驚,臉上一紅,心想:“這小惡僧說過,他說什麽也要娶我為妻,否則死不瞑目,莫非……莫非他在斷氣之前,要……要娶我做……做什麽……什麽老婆?”側身拾起地下柳葉刀,猛力往自己額頭砍落。

    澄觀袍袖拂出,卷住刀鋒,左衣袖向她臉上拂去。那女郎但覺勁風刮麵,隻得鬆撤刀,向後躍開。澄觀衣袖一彈,柳葉刀激射而出,噗的一聲,釘入屋頂梁上。那女郎見他仰頭望刀,左足一點,便從他左側竄出。澄觀伸攔阻。那女郎右五指往他眼抓去。澄觀翻拿她右肘,說道:“‘雲煙過眼’,這是江南蔣家的武功。”那女郎飛腿踢他小腹。澄觀微微彎腰,這一腿便踢了個空,說道:“這一招‘空穀足音’,源出山西晉陽,乃是沙陀人的武功。不過沙陀人一定另有名稱,老衲孤陋寡聞,遍查不知,女施主可知道這一招的原名麽?”

    那女郎哪來理他,拳打足踢,指戳肘撞,招數層出不窮。澄觀一一辨認,隻是她出招甚快,已來不及口說,隻得隨拆解,一一記在心。那女郎連出數十招,都被他毫不費力的破解,眼見難以脫身,惶急之下,一口氣轉不過來,晃了幾下,暈倒在地。

    澄觀歎道:“女施主貪多務得,學了各門各派的精妙招數,身上卻無內力,久戰自然不濟。依老衲之見,還是從頭再練內力,方是正途。此刻打得脫了力,倘若救醒了你,勢必再鬥不免要受內傷,還是躺著多休息一會,女施主以為如何?不過千萬不可誤會,以為老衲袖旁觀,任你暈倒,置之不理。啊喲,老衲胡裏胡塗,你早已暈昏,自然聽不到我說話,卻還在說個不休。”

    走到榻邊一搭韋小寶脈搏,但覺平穩厚實,絕無險象,說道:“師叔不用擔心,你這傷一點不要緊的。”

    韋小寶笑道:“這小姑娘所使的招數,你都記得麽?”澄觀道:“倒也記得,隻是要以簡明易習的法對付,卻是大大的不易。”韋小寶道:“隻須記住她的招數就是。至於如何對付,慢慢再想不遲。”澄觀道:“是,是,師叔指點得是。”韋小寶道:“等她拳腳功夫使完之後,再讓她使刀,記住了招數。”澄觀道:“對,兵刃上的招數,也要記的。隻不過有一件事為難,她的柳葉已釘在梁上了。隻怕她跳不到那麽高,拿不到。”韋小寶問道:“你呢?你能跳上去取下來嗎?”澄觀一怔,哈哈一笑,道:“師侄真是胡塗之極。”

    他這麽一笑,登時將那女郎驚醒。她雙一撐,跳起身來,向門口衝出。

    澄觀左袖斜拂,向那女郎側身推去。那女郎一個踉蹌,撞向牆壁,澄觀右袖跟著拂出,擋在牆前,將她身子輕輕一托,那女郎登時站穩。她一怔之際,知道自己武功和這老僧相差實在太遠,繼續爭鬥徒然受他作弄,當即退了兩步,坐在椅。澄觀奇道:“咦,你不打了?”那女郎氣道:“打不過你,還打什麽?”澄觀道:“你不出,我怎知你會些什麽招式?怎能想法子來破你的武功?你快坑詔罷?”

    那女郎心想:“好啊,原來你誘我動,是要明白我武功家數,我偏不讓你知道。”突然間躍起身來,雙拳直上直下,狂揮亂打,兩腳亂踢,一般的不成章法。

    澄觀大奇,叫道:“咦,啊,古怪!希奇!哎!唷!不懂!奇哉!怪也!”但見她每一招都是見所未見,偶爾有數招與某些派的招式相似,卻也是小同大異,似是而非,一時之間,頭腦混亂不堪,隻覺數十年勤修苦習的武學,突然全都變了樣子,一切奉為天經地義,金科玉律的規則,霎時間盡數破壞無遺。

    他哪知道那女郎所使的,根本不是什麽武功招式,隻是亂打亂踢。她知道不論自己如何出,這老僧決計不會加害,最多也不過給他點了穴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而已,他若要製住自己,原不過舉之勞,縱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結果也無分別,不如就此亂打亂踢。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我偏偏教你查不到。

    澄觀熟知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竟想不到世上盡有成千成萬全然沒學過的武功之人,打起架來,出拳便打,發足便踢,懂什麽拳法腳法,招數正誤?但見那女郎各種奇招怪式,源源不絕,無一不是生平從所未見,向所未聞,不由得惶然失措。

    他畢生長於少林寺,自剃度以來,從未出過寺門一步。少林寺有人施展拳腳,自然每一招都有根有據,有人講到各派武功,自然皆是精妙獨到之招,這些小孩子的胡打亂踢,人人都見得多了,偏偏就是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武功淵博的澄觀大師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人聽說過。他再看得十餘招,不由得目瞪口呆,連“奇哉怪也”的感歎之辭也說不出口了,眼前種種招式,紛至遝來:“這似乎是武當長拳的‘倒騎龍’,可是收式不對。難道是從崆峒派‘雲起龍驤’這一招化出來?咦?這一腳踢得更加怪了,這樣直踢出去,給人隨一拿,便抓住了足踝。但武學之道,大巧不能勝至拙,其必定藏有極厲害的後著變化。啊,這一招她雙抓來,要抓我頭發,可是我明明沒有頭發,那麽這是虛招了。武術講究有實,實虛,為什麽要抓和尚頭發,其深意,不可不細加參詳……”

    那女郎出越亂,澄觀越感學惘,漸漸由不解而起敬佩,由敬佩而生畏懼。

    韋小寶眼見那女郎胡亂出,澄觀卻一本正經地凝神鑽研,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牽動處,甚是疼痛,隻是咬牙忍住,一時又痛又好笑,難當之極。

    澄觀正自惶惑失措,忽然聽得韋小寶發笑,登時麵紅過耳,心道:“師叔笑我不識得這女施主的奇妙招數,隻怕要請她來當般若堂的首座。”一回頭,見他神色痛苦,更感歉仄:“師叔心地仁厚,要我將首座之位讓了給這位女施主,這話一時卻說不出口。”但見那女郎拳腳越來越亂,心想:“古人說道,武功到於絕指,那便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聽說前朝有位獨孤敗大俠,又有位令狐衝大俠,以無招勝有招,當世無敵,難道……難道……”

    他隻須上前一試,隨便一拳一腳,便能把那女郎打倒。隻是武學大師出,必先看明對方招數,謀定後動,既對那女郎的亂打亂踢全然不識,便如黔虎初見驢子,惶恐無已。

    那女郎卻也不敢向他攻擊。一個亂打亂踢,憤怒難抑;一個心驚膽戰,胡思亂想。那女郎亂打良久足酸軟,想到終究難以脫困,心一陣氣苦,突然一晃身子,坐倒在地。

    澄觀大吃一驚,心道:“故老相傳,武功練到極高境界,坐在地下即可遙遙出傷人,隻怕……隻怕……”腦本已一片混亂,惶急之下,熱血上衝,登時暈了過去,慢慢坐倒。

    那女郎又驚又喜,生怕他二人安排下什麽毒辣詭計,不敢上前去殺這老少二僧,起身便即衝出禪房。般若堂眾僧忽見一個少女向外疾奔,都是驚詫不已,未得尊長號令,誰也不敢上前阻攔。韋小寶臥在榻上,也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過了良久,澄觀才悠悠醒轉,滿臉羞漸,說道:“師叔,我……我實在愧對本寺的列祖列宗。”韋小寶苦笑道:“你到底想到哪裏去啦?”澄觀道:“這位女施主武功精妙,師侄一招也識他不得,孤陋寡聞,實在慚愧之至。”用心記憶那女郎的招式,可是她招數變幻無窮,全無脈絡可循,卻哪裏記得住了?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扶牆壁,又欲暈倒。

    韋小寶笑道:“你……你說她這樣亂打一氣,也是精妙武功?哈哈,嗬嗬,這……這可笑……笑死我了。”澄觀奇道:“師叔說這……這是亂打一氣,不……不是精妙武功?”韋小寶按住傷口,竭力忍笑,額頭汗珠一粒粒滲將出來,不住咳嗽,笑道:“這是天下每個小孩兒……小孩兒……都……都會的……哈哈……啊喲……笑死我了。”

    澄觀籲了口氣,心下兀自將信將疑,臉卻上有了笑容,說道:“師叔,當真這是亂打一氣?怎地我從來沒見過?”韋小寶笑道:“少林寺,自然從來沒這等功夫。”澄觀抬頭想了半天,一拍大腿,道:“是了。這位女施主這些拳腳雖然奇特,其實極易破解,隻須用少林長拳最粗淺的招式,便可取勝。隻是……隻是師侄心想天下決無如此容易之事,大巧若拙,大智大愚,良賈深藏若虛,外表看來極淺易的招式之,定然隱伏有高深武學精義。難道這些拳腳,真的並無高深之處?這倒奇了。這位女施主為什麽要在這裏施展,那些招式似乎不登大雅之堂……那豈不是貽笑方家麽?”韋小寶笑道:“我看也沒什麽奇怪。她使不出什麽新招了,就隻好胡亂出。唉,哈哈,嗬嗬!”忍不住又大笑起來。

    韋小寶所受刀傷甚輕,少林寺的金創藥又極具靈效,養息得十多天,也就好了。他是當今皇帝的替身,在寺地位尊祟,誰也不敢問他的事,此事既非從所周知,隻要他自己不說,旁人也就不知。他養傷之時,澄觀將兩個女郎所施的各種招式一一錄明,想出了破解的法子,一等韋小寶傷愈,便一招一式的傳他。

    澄觀所教雖雜,但大致以“拈花擒拿”為主。“拈花擒拿”是少林派的高深武學,純以渾厚內力為基,出平淡衝雅,不雜絲毫霸氣。禪宗曆代相傳,當年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拈金色波羅花示眾,眾皆默然,不解其意,獨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佛祖說道:“我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摩訶迦葉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之一,稱為“頭陀第一”,禪宗奉之為初祖。少林寺屬於禪宗,注重心悟。想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不著一言,妙悟於心,那是何等超妙的境界?後人以“拈花”兩字為這路擒拿之名,自然每一招都是姿式高雅,和尋常擒拿的扳攀腿,大異其趣。隻是韋小寶全無內力根基,以如此斯雅致的法拿到高身上,隻要被對方輕輕一揮,勢必摔出幾個筋鬥跌得鼻青臉腫,不免號啕大哭,微笑雲雲,那是全然說不上了,幸而那兩個女郎地是全無內力,以此對付,倒也用得上。澄觀心想對方是兩個少女,不能粗魯相待,因此教的著重於這路法。

    韋小寶當日向海天富學武功,由於有人監督,兼之即學即用,總算學到了一點兒,此後陳近南傳他武功圖譜,隻學得幾次,便畏難不學了。至於洪教主洪夫人所授的救命六招,也隻馬馬虎虎的學個大概,離神龍島後便不再練習了。可是這一次練武,為的是要捉那綠衫女郎來做老婆,自己做不成她老公便得上刀山,下油鍋,死後身入十八層地獄,此事非同小可,學招時居然十分用心,一招一式,和澄觀拆解試演。

    學得幾天,又懶了起來,忽然想起到雙兒:“這小丫頭武功不弱,大可對付得了這兩個姑娘,我隻須叫雙兒在身邊保駕便是,不用自己學武功了。”轉念又想:“我自己使本事拿住那綠衣姑娘,香香她的麵孔,這才夠味。叫雙兒點了她穴道,我再去香麵孔,太也沒種,這綠衣姑娘更加要瞧我不起。而且叫好雙兒做這等事,她縱然聽話,心裏一定難過,我也不能太對她不住了。就算兩人的臉孔都香,公平交易,她二人也必都不喜歡。”終於強打精神,又學招式。

    這天澄觀說道:“師叔,你用心學這種武功,其實……其實沒有什麽用處的。你這樣拿在我身上,倘若我內力不吐,你的腕……你的腕就這個……那個……”韋小寶笑道:“我的腕就這個地個喀喇一響,斷之哀哉了。”澄觀道:“你老望安,我是決不會對你使上內勁的,師侄萬萬不敢。不過師侄之見,還是從頭自少林長拳學起,循序漸進,才是正途。”韋小寶道:“咱們練的招式為什麽不是正途?”澄觀道:“這些招式沒有內功根基。遇上了高,不論變化多麽巧妙,總不免一敗塗地。隻有對付那兩位女施主,才有用處。”

    韋小寶笑道:“那好極了,我就是要學來對付這位女施。”

    澄觀向著他迷惘瞪視,大惑不解,說道:“倘然今後師叔再不遇到那兩位女施女,這番功夫心血,豈不是費了?又耽誤了正經練功的時日。”

    韋小寶搖頭道:“我倘若遇不到這位女施主,那是非死不可,練了正經功夫,又有什麽用?”澄觀說的是“那兩位女施主”,韋小寶說的卻是“這位女施女”。

    澄觀更是奇怪,問道:“師叔是不是了那女施的毒,因此非找到她來取解藥不可,否則的話,就會性命難保?”韋小寶心道:“我說的是男女風話,這老和尚卻夾纏到哪裏去了?”正色道:“正是,正是。我了她的毒,這毒鑽入五髒六腑,全身骨髓,非她本人不解。”澄觀“啊喲”一聲,道:“本寺澄照師弟善於解毒,我去請他來給師叔瞧瞧。”韋小寶忍笑道:“不用,不用,我所的是慢性毒,隻有她本人才是解藥,旁的人誰都不管用。澄照老和尚更加沒用。”澄觀點頭道:“原來隻有她本人才有解藥。”韋小寶說“隻有他本人才是解藥”,澄觀誤作“隻有她本人才有解藥”,一字之差,意思大不相同。老和尚心下擔憂,喃喃自語:“唉,師叔了這位施主的獨門奇毒,幸虧是慢性的……”

    那女郎武功招式繁多,澄觀所擬的拆法也是變化不少,有些更頗為艱難,韋小寶武功全無根柢,一時又怎學得會?他每日裏和澄觀過招試演,往往將這個白須皓然的老僧,當作了是那綠衫的女郎,有時竟然言語輕佻,出溫柔,好在澄觀一概不懂,隻道這位小師叔妙悟佛法,禪深湛,自己蠢笨,難明精詣。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房談論二女的刀法,般若堂的一名執事僧來到門外,說道:“方丈大師有請師叔祖和師伯,請到大殿敘話。”

    兩人來到大雄寶殿,隻見殿有數十名外客,或坐或站,方丈晦聰禪師坐在下首相陪。上首坐著人。第一人是身穿蒙古服色的貴人,二十來歲年紀;第二人是個年喇嘛,身材幹枯,矮瘦黝黑;第人是個軍官,穿戴總兵服色,約莫四十來歲。站在這人身後的數十人有的是武官,有的是喇嘛,另有數十人穿著平民服色,眼見個個形貌健悍,身負武功。

    晦聰方丈見韋小寶進殿,便站起身來,說道:“師弟,貴客降臨本寺。這位是蒙古葛爾丹殿下,這位是西藏大喇嘛昌齊**師。這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總兵馬寶馬大人。”轉身向人道:“這位是老衲的師弟晦明禪明。”

    眾人見韋小寶年紀幼小,神情賊忒嘻嘻,十足是個浮滑小兒,居然是少林寺與方丈並肩的禪師,均感訝異。葛爾丹王子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這位小高僧真是小得有趣,哈哈,古怪,古怪。”韋小寶合十道:“阿彌陀佛,這位大王子真是大得滑稽,嘻嘻,希奇,希奇!”葛爾丹怒道:“我有什麽滑稽希奇?”韋小寶道:“小僧有什麽有趣古怪,殿下便有什麽滑稽希奇了,難兄難弟,彼此彼此,請請。”說著便在晦聰方丈的下首坐下,澄觀站在他身後。

    眾人聽了韋小寶說話,都覺莫測高深,心暗暗稱奇。

    晦聰方丈道:“位貴人降臨本寺,不知有何見教?”昌齊喇嘛道:“我們人在道偶然相遇,言談之下,都說少林寺是原武學泰山北鬥,好生仰慕。我們人都僻處邊地,見聞鄙陋,因此上一同前來寶寺瞻仰,得見高僧尊範,不勝榮幸。”他雖是西藏喇嘛,卻說得好一口官腔,清脆明亮,吐屬雅。

    晦聰道:“不敢當。蒙古、西藏、雲南地,素來佛法昌盛。位久受佛法光照,自是智慧明澈,還盼多加指點。”昌齊喇嘛說的是武學,晦聰方丈說的卻是佛法。少林寺雖以武功聞名天下,但寺高僧皆以勤修佛法為正途,向來以為武學隻是護寺持佛法的末節。

    葛爾丹道:“聽說少林寺曆代相傳,其有十二門絕技,威震天下,少有匹敵。方丈大師可否請貴寺眾位高僧一一試演,好讓小等一開眼界?”晦聰道:“好教殿下得知,江湖上傳聞不足憑信。敝寺僧侶勤修參禪,以求正覺,雖然也有人閑來習練武功,也隻是強身健體而已,區區小技,不足掛齒。”葛爾丹道:“方丈,你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你試演一下這十二項絕技,我們也不過是瞧瞧而已,又偷學不去的,何必小氣?”

    少林寺名氣太大,上門來領教武功之人,千餘年幾乎每月皆有,有的固是誠心求藝,有的卻是惡意尋釁,寺僧侶總是好言推辭。就算來者十分狂妄,寺僧才迫不得已,出反擊,總是教來人討不了好去。像葛爾丹王子這等言語,晦聰方丈早已不知聽了多少,當下微微一笑,說道:“位若肯闡明禪理,講論佛法,老僧自當召集僧眾,恭聆教益。至於武功什麽的,本寺向有寺規,決計不敢妄自向外來的施主們班門弄斧。”

    葛爾丹雙眉一挺,大聲道:“如此說來,少林寺乃是浪得虛名。寺僧侶的武功狗屁不如,一錢不值。”晦聰微笑道:“人生在世,本是虛妄,本就狗屁不如,一錢不值。五蘊皆空,色身已是空的,名聲更是身外之物,殿下說敝寺浪得虛名,那也說得是。”

    葛爾丹沒料得這老和尚竟沒半分火氣,不禁一怔,站起身來,哈哈大笑,指著韋小寶道:“小和尚,你也是狗屁不如,一錢不值之人麽?”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大王子當然是勝過小和尚了。小和尚確是狗屁不如,一錢不值。大王子卻是有如狗屁,值得一錢,這叫做勝了一籌。”站著的眾人之,登時有幾人笑了出來。葛爾丹大怒,忍不住便要離座動武,隨即心想:“這小和尚在少林寺輩份甚高,隻怕真有些古怪,也未可知。”呼呼喘氣,將滿腔怒火強行按捺。

    韋小寶道:“殿下不必動怒,須知世上最臭的不是狗屁,而是人言。有些人說出話來,臭氣衝天,好比……好比……嘿嘿,那也不用多說了。至於一錢不值,還不是最賤,最賤的乃是欠了人家幾千萬、幾百萬兩銀子,抵賴不還/殿下有?蘅髑罰約盒睦鎘惺!?葛爾丹張口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晦聰方丈說道:“師弟之言,禪淵深,佩服,佩服。世事因果報應,有因必有果。做了惡事,必有惡果。一錢不值,也不過無善無惡,比之欠下無數孽債,卻又好得多了。”禪宗高僧,無時無刻不在探求禪理,韋小寶這幾句話,本來隻是譏刺葛爾丹的尋常言語,可是聽在晦聰方丈耳裏,隻覺其深藏鋒。

    澄觀聽方丈這麽一解,登時也明白了,不由得歡喜讚歎:“晦明師叔年少有德,妙悟至理。老衲跟著他老人家學了幾個月,近來參禪,腦筋似乎已開通了不少。”

    一個小和尚胡言亂語,兩個老和尚隨聲附和,倒似是和葛爾丹有意的過不去。

    葛爾丹滿臉通紅,突然急縱而起,向韋小寶撲來。賓主雙方相對而坐,相隔二丈有餘,可是他身矯捷,一撲即至,雙成爪,一抓麵門,一抓前胸,一股勁風已將他全身罩住。韋小寶便欲抵擋,已毫無施展餘地,隻有束待斃。

    晦聰方丈右袖子輕輕拂出,擋在葛爾丹之前。葛爾丹一股猛勁和他衣袖一撞,隻覺胸口氣血翻湧,便如撞在一堵棉花作麵,鋼鐵為裏的厚牆上一般,身不由主的急退步,待欲使勁站住,竟然立不住足,又退了步,其時撞來之力已然消失,可是霎時之間,自己全身道竟也無影無蹤,大駭之下,雙膝一軟,便即坐倒,心道:“糟糕,這次要大大出醜。”心念甫轉,隻覺屁股碰到硬板,竟已回坐入自己原來的椅子。

    晦聰方丈袍袖這一拂之力,輕柔渾和,絕無半分霸氣,於對方撞來的力道,頃刻間便估量得準確異常,剛好將他彈回原椅,力道用得稍重,葛爾丹勢必會裂木椅,向後摔跌,力道用得略輕,他未到椅子,便已坐倒,不免坐在地下。來人武功高深的,眼見他這輕輕一拂之,孕育了武學絕詣,有人忍不住便喝出彩來。

    葛爾丹沒有當場出醜,心下稍慰,暗吸一口氣,內力潛生,並不給這老僧化去,又是一喜,隨即想到適才如此魯莽,似乎沒有出醜,其實已大大的出醜,登時滿臉通紅,聽得身後有人喝彩,料想不是稱讚自己給人家這麽一撞撞得好,更是惱怒。

    韋小寶驚魂未定,晦聰轉過頭來,向他說道:“師弟,你定力當真高強,外逆橫來,不見不理。《大寶積經》雲:‘如人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恒處寂滅之樂,一會妄心才動,即被諸有刺傷。’故經雲:‘有心皆苦,無心即樂。’師弟年紀輕輕,禪定修為,竟已達此‘時時無心,刻刻不動’的極高境界,實是宿根深厚,大智大慧。”

    他哪裏知道韋小寶所以非但沒有還招架,甚至連躲閃逃避之意也未顯出,隻不過葛爾丹的撲擊實在來得太快,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並非不想掩耳,而是不及掩耳。晦聰方丈以明心見性為正宗功夫,平時孜孜兀兀所專注者,盡在如何修到無我的境界,是以一見韋小寶竟然不理會自己的生死安危,便不由得佩服之極,至於自己以“破衲功”衣袖一拂之力將葛爾丹震開,反覺渺不足道。

    澄觀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讚道:“金剛經有雲:‘無我知,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晦明師叔已修到了這境界,他日自必得證阿扔卩羅藐菩提。”

    葛爾丹本已怒不可遏,聽這兩個老和尚又來大讚這小和尚,當即大叫:“哈裏斯巴兒,尼馬哄,加奴比丁兒!”

    他身後武士突然臂急揚,黃光連閃,九枚金鏢分擊晦聰、澄觀、韋小寶人胸口。

    雙方相距既近,韋小寶等又不懂葛爾丹喝令發鏢的蒙古語,猝不及防之際,必鏢勢勁力急,已然及胸,晦聰和澄觀同時叫聲:“啊喲!”晦聰仍是使“破衲功”,袍袖一掩,已將鏢卷起,澄觀雙掌一合,使一招“敬禮寶”,將枚金鏢都合在掌,射向韋小寶的鏢噗的一聲響,卻都已打在他的胸口。

    這九鏢陡發齊至,晦聰和澄觀待要救援,已然不及,都大吃一驚,卻聽得當當郎郎幾聲響,枚金鏢落在地下,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金鏢傷他不得。

    這一來,大殿上眾人無不聳動,眼見這小和尚年紀幼小,居然已練成少林派內功最高境界的“金剛護體神功”,委實不可思議,均想:“難怪這小和尚能身居少林派‘晦’字輩,與少林寺住持,成名已垂數十年的晦聰方丈並肩。”其實晦聰和澄觀接鏢的段也都高明之極,若非內外功俱臻化境,決難辦到,隻是韋小寶所顯的“本事”太過神妙,人人對這兩位老僧便不加注意了。

    眾人群相驚佩之際,昌齊喇嘛笑道:“小高僧的‘金剛護體神功’練到了這等地步,也可說不為易,隻不過這神功似乎尚有欠缺,還不能震開暗器,以致僧袍上給戳了個小洞。”故老相傳,這“金剛護體神功”練到登峰造極之時,周身有一層無形罡氣,敵人襲來的兵刃暗器尚未及身,已給震開,可是那也隻是武林傳說而已,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人能夠練成。昌齊喇嘛如此說法,眾人都知不過是雞蛋裏找骨頭,硬要貶低敵身價。

    韋小寶給枚金鏢打得胸口劇痛,其一枚撞在傷口之側,更是痛入骨髓,一口氣轉不過來,哪裏說得出話?隻好勉強一笑。

    眾人都道他修為極高,不屑與昌齊這等無理取的鬧的言語爭辯。好幾個人心都說:“你說他這路神功還沒練到家,那麽我射你鏢,隻怕你胸口要開個大洞,卻不是衣服上戳破個小洞。”隻是眾人同路而來,不便出言譏刺。葛爾丹見韋小寶如此厲害,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心想:“少林派武功,果然大有門道。”

    昌齊之道:“少林寺的武功,我們已見識到了,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狗屁不如。隻不過聽說貴寺窩藏婦女,於這清規戒律,卻未免有虧。”晦聰臉色一沉,說道:“大喇嘛此言差矣!敝寺素不接待女施主進寺禮佛,窩藏婦女之事,從何說起?”昌齊笑道:“可是江湖上沸沸揚揚,卻是眾口一辭。”晦聰方丈微微一笑,說道:“江湖流言,何必多加理會?終須像晦明師弟一般,於外界橫逆之來,全不動心,這才是悟妙理,證正覺的功夫。”

    昌齊喇嘛道:“聽說這位小高僧的禪房之,便藏著一位絕色美女,而且是他強力綁架而來,難道晦明禪師對這位美女,也是全不動心麽?”

    韋小寶這時已緩過氣來,大吃一驚:“他們怎麽知道了?”隨即明白:“是了,那穿藍衫的姑娘逃了出去,自然是去跟她們師長說了。看來這些人是她搬來的救兵,今日搭救我老婆來了。他說我房有個美女,那麽我老婆逃了出去,還沒跟他們遇上。”當即微微一笑,說道:“我房有沒有美女,一看便知,各位有興,不妨便去瞧瞧。”

    葛爾丹大聲道:“好,我們便去搜查個水落石出。”說著站起身來,左一揮,喝道:“搜寺!”他下的從人便欲向殿後走去。

    晦聰說道:“殿下要搜查本寺,不知是奉了誰的命令?”葛爾丹說道:“是我本人下令就行,何必再奉別人命令?”晦聰道:“這話不對了。殿下是蒙古王子,若在蒙古,自可下令任意施為。少林寺不在蒙古境內,卻不由殿下管轄。”葛爾丹指著馬總兵道:“那麽他是朝廷命官,由他下令搜寺,這總成了。”他眼見少林僧武功高強,人數眾多,倘若動武,已方數十人可不是對,又道:“你們違抗朝廷命令,那便是造反。”

    晦聰道:“違抗朝廷的命令,少林寺是不敢的。不過這一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的武官,平西王權力再大,也管不到河南省來。”晦聰為人本來精明,隻是一談到禪理,就不收得將世事全然置之度外,除此之外,卻是暢曉世務,與澄觀的一竅不通全然不同。

    昌齊喇嘛笑道:“這位小高僧都答應了,方丈大師卻又何必借詞阻攔?難道這位美女不是在晦明禪師的房,卻是在……是在……嘻嘻……在方丈大師的禪房之麽?”

    晦聰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大師何出此言?”

    葛爾丹身後忽有一人嬌聲說道:“殿下,我妹子明明是給這小和尚捉去的,快叫他們交出人來,否則我們決不能罷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這幾句話全是女子聲音,但說話之人卻是個男人,臉色焦黃,滿臉濃髯。

    韋小寶一聽,即知此人便是那藍衫女郎所喬扮改扮,不過臉上塗了黃蠟,粘了假須,不禁大喜:“這幾日我正愁,老婆的門派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她背夫私逃,卻上哪裏找去?現今知道她們跟這蒙古王子是一夥,很好,很好,那便走不脫了。”

    晦聰也認了出來,說道:“原來這位便是那日來到敝寺傷人的姑娘,另有一位姑娘,確曾在敝寺療傷,不是隨著姑娘一起去了嗎?”

    那女郎怒道:“後來我師妹給這小和尚捉進你廟裏來了,這個老和尚便是幫,是他將我師打倒的的。”說著指著澄觀。

    韋小寶大驚,心道:“啊喲,不好,澄觀老和尚不會撒謊,這件事可要穿了,那便如何是好?”一時無計。

    那女郎指澄觀,大聲道:“老和尚,你說,你說,有沒這回事?”

    澄觀合十道:“令師妹女施主到了何處,還請賜告。我師叔了她所下的劇毒,隻有她本人才有解藥。女施主大慈大悲,請你趕快去求求令師妹,賜予解藥。雖然晦明師叔智慧深湛,勘破生死,對這事漫不在乎,所謂生死即涅磐,涅磐即生死,不過……唉……”

    他顛倒四的說了一大串,旁人雖然不能盡曉,但也都知道那女郎不在寺,而且韋小寶被她下毒,正要找他拿解藥解毒,否則性命難保。眾人見他形貌質樸,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誰都相信不是假話,又想:“就算寺當真窩藏婦女,而住持又讓人搜查,少林寺百房千舍,一時刻卻哪裏搜得出來?當真要搜,多半徒然自討沒趣。”

    那女郎卻尖聲道:“我師妹明明是給你們擄進寺去的,隻怕已給你們害死了。你們這些惡和尚傷天害理,毀□滅跡,自然搜不到了。”說到後來,又氣又急,聲音已帶嗚□。

    葛爾丹點頭道:“此話甚是。這個……這個小和尚不是好人。”

    那女郎指著韋小寶罵道:“你這壞人,那天……那天在妓院裏和那許多壞女人鬼混,又見到我師妹生得美貌,心裏便轉歹主意,一定是我師妹不肯……不肯從你,你就將她殺了。你妓院都去,還有什麽壞事做不出來?”

    晦聰一聽,微微一笑,心想哪有此事。澄觀更不知妓院是什麽東西,還道是類似少林寺戒律院、達摩院、菩提院的所在,心道:“師叔勇猛精進,勤行善法,這是六波羅蜜的‘精進波羅蜜‘,在妓院修行,那也很好啊!”

    韋小寶心卻是大急,生怕他一五一十,將自己在胡鬧都抖了出來。

    忽然馬總兵身後走出一人,抱拳說道:“姑娘,小人知道這位小禪師戒律精嚴,絕無涉足妓院之事,隻怕是傳聞所誤。”

    韋小寶一見之下,登時大喜,原來此人便是在北京會過麵的楊溢之。他當日衛護吳應熊前往北京,想來吳應熊已回雲南,這一趟隨著馬總兵到河南,他一直低下了頭,站在旁人身後,是以沒認他出來。

    那女郎怒道:“你又怎麽知道?難道你認得他嗎?”

    楊溢之神態恭敬,說道:“小人認得這位小禪師,我們世子也認得他。這位小禪師於我王府有極大恩惠,他出家之前,本是皇宮的一位公公。因此去妓院什麽的,又是什麽強逼令師妹,決非事實,請姑娘明鑒。”

    眾人一聽,都“哦”的一聲,均想:“如果他本是太監,自然不會去**,更不會強搶女子,藏入寺。”

    那女郎見了眾人神色,知道大家已不信自己的話,更是惱怒,尖聲道:“你怎麽知道他是太監?他如是太監,怎會說要娶……娶我師妹做……做老婆?但小和尚風言風語,這老和尚也是油嘴滑舌,愛計討人便宜。”說著指澄觀。

    眾人見澄觀年逾八旬,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適才聽他說話結結巴巴,辭不達意,普天下要找一個比他更不油嘴滑舌之人,隻怕十分為難。這一來,對那女郎的話更加不信了,都覺今日貿然聽了她異想天開的一麵之辭,來到少林寺出醜,頗為後悔。

    楊溢之道:“姑娘,你不知這位小禪師出家之前,大大有名,乃是誅大奸臣鼇拜的桂公公。我們王爺受奸人誣諂,險遭不白之冤,全仗這位小禪師在皇上麵前一力分辯,大恩大德,至今未報。”

    眾人都曾聽過殺鼇拜的小桂子之名,知他是康熙所寵的一個小太監,不由得“哦”了一聲,臉上顯露驚佩之色。

    韋小寶笑道:“楊兄,多時不見,你們世子好?從前的一些小事,你老是掛在嘴上幹什麽?”

    楊溢之跟隨著馬總兵上少室山來,除了平西王諸人之外,葛爾丹和昌齊喇嘛那夥人都不知他姓名,聽得韋小寶稱他為“楊兄”,兩人自是素識無疑。隻聽楊溢之道:“禪師慈悲為懷,與人為善,說道小事一件,我們王爺卻是感激無已。雖然皇上聖明,是非黑白,最終能辨明,可是若非禪師及早代為言明真相,這間的波折,可也難說得很了。”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你們王爺太也客氣了。”心下卻想:“我恨不得扳倒了你們這個漢奸王爺,隻是皇上聖明,自己查知了真相,我這個順水人情想不做也不可得。總算當日結下了善緣,今天居然是這人來給我解圍。”

    葛爾丹上上下下的向他打量,說道:“原來你就是殺死鼇拜的小太監。我在蒙古,也曾聽到過你的名頭。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那麽你的武功,並不是在少林寺學的了。”

    韋小寶笑道:“我的武功差勁之極,說來不值不笑。教過我武功的人倒是不少,這位楊大哥,就曾教過我一招‘橫掃千軍’,一招‘高山流水’。”說著站起身來,將這兩招隨比劃。他沒使半分內勁,旁人瞧不出高下,但招式確是‘沐家拳’無疑。

    楊溢之道:“全仗禪師將這兩招演給皇帝上看了,才辨明我們王爺為仇家誣諂的冤屈。”

    那女郎臉色不如先前氣惱,道:“楊大哥,這小……這人當真本來是太監?當真於平西王府有恩?”楊溢之道:“正是。此事北京知道的人甚多。”

    那女郎微一沉吟,問韋小寶道:“那麽你跟我們姊妹……這樣……這樣開玩笑,是不是另有用意?”韋小寶道:“玩笑是沒有開,用意當然是有的。”心道:“我的用意要娶你妹子做老婆,不過這裏人多,說不出口。”那女郎問道:“什麽用意?”韋小寶微微一笑,並不答複。眾人均想:“他既別有用意,當然不便當眾揭露。”

    昌齊站起身來,合十說道:“方丈大師,晦明禪師,我們來得魯莽,得罪莫怪,這就告辭了。”晦聰合十還禮,說道:“佳客遠來,請用了素齋去。不過這位女施主……”他想你喬裝男人,混時寺來,不加追究,也就是了,再你吃齋,未免不合寺規。昌齊笑道:“多謝,多謝!免得方丈師兄為難,這餐齋飯,大家都不吃了罷。”

    當下眾人告辭出來,方丈和韋小寶、澄觀等送到山門口。

    忽聽得馬蹄聲響,十餘騎急馳而來。馳到近處,見馬上乘客穿的都是禦前侍衛服色,共是一十六人。沒到寺前,十六人便都翻身下馬,列隊走近,當先二人正是張康年和趙齊賢。

    張康年一見韋小寶,大聲道:“都……都……大人,你老人家好!”他本想叫“都統大人”,但見他身穿僧袍,這一句稱呼隻好含糊過去。當下十六人齊向他拜了下去。

    韋小寶大喜,說道:“各位請起,不必多禮。我天天在等你們。”

    葛爾丹等見這十六人都是品級不低的禦前侍衛,對韋小寶卻如此恭敬,均想:“這小和尚果然有些來曆。”清製總兵是正二品官,一等侍衛是正品,二等侍衛正四品。張康年等官階雖較總兵為低,但他們是皇帝侍衛,對外省武官並不瞧在眼裏,隻對馬總兵微一點頭招呼,便向韋小寶大獻殷勤。

    葛爾丹見這些禦前侍衛著力奉承韋小寶,對旁人視若無睹,心有氣,哼了一聲,道:“走罷,我可看不慣這等樣子。”一行人向晦聰放丈一拱,下山而去。

    韋小玉邀眾侍衛入寺。張康年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皇上有蜜旨。”韋小寶點了點頭。

    到得大雄寶殿,張康年取出聖旨宣讀,卻隻是向句官樣章,皇帝賜了五千兩銀子給少林寺,修建僧舍,重修佛像金身,又冊封韋小寶為“輔國奉聖禪師”。晦聰和韋小寶叩頭拜謝。張康年道:“皇上吩咐,要輔國奉聖禪師克日啟程,前往五台山。”這事早在韋小寶意料之,躬身應道:“奴才遵旨。”

    奉過茶後,韋小寶邀過張康年、趙齊賢二人到自己禪房敘話。張康年從懷取出一道密旨,雙奉上,說道:“皇上另有旨意。”

    韋小寶跪下磕頭,雙接過,見是人漆印密封了的,尋思:“不知皇上有什麽吩咐。聖旨上寫的字,他認得我,我不認得他。既是密旨,可不能讓張趙他們得知,還是去請教方丈師兄為是。他決不能泄匯漏了密。”

    於是拿了密旨,來到晦聰的禪房,說道:“方丈師兄,皇上有一道密旨給我,要請你指點。”拆開密旨封套,見裏麵折著一大張宣紙,攤著開來,畫著四幅圖畫。

    第一幅畫著五座山峰,韋小寶認得便是五台山。以南台頂之北畫著一座廟宇,寫著“清涼寺”字。他曾在清涼寺多日,這個字倒有點麵熟,寫在別處,他是決計不識的,寫在廟上,便算是遇上了熟人了。

    第二幅是一個小和尚走進廟宇,廟額上寫的也是“清涼寺”字。小和尚身後跟著一群僧侶,眾僧頭頂寫著“少林寺和尚”五字。前麵字,韋小寶也識得,“和尚”兩字雖然不識,卻也猜得到。

    第幅畫的是大雄寶殿,一個小和尚居而坐,嬉皮笑臉,麵目宛然便是韋小寶,但身披大紅袈裟,穿了方丈的法衣,旁邊有許多僧人侍立。韋小寶瞧著畫的小和尚和自己實在相像,越著越覺有趣,不覺笑了出來。

    第四幅畫這小和尚跪在地下,侍奉一個年僧人。這僧人相貌清,正是出家後法名行癡的順治皇帝。

    除了四幅圖畫處,密旨更無其他字。原來康熙雅擅丹青,知道韋小寶識字有限,便畫圖下旨。這四幅圖畫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是要他到清涼寺去做住持,侍奉老皇帝。

    韋小寶先覺有趣,隨即喜悅之情消減,暗暗叫苦:“做做小和尚也還罷了,又要去做老和尚,那可糟糕之至了。”

    晦聰微笑道:“恭喜師弟,皇上派你去住持清涼寺。清涼寺乃莊嚴古刹,建於北魏教帝時,比少林寺尤早。師弟出主大寺,必可宏宣佛法,普渡眾生,昌大我教。”韋小寶搖頭苦笑,說道:“這住持我是做不來的,一定搞得百出,一塌胡塗。”晦聰道:“聖旨畫明要師弟帶領一群本寺僧侶,隨同前往。師弟可自行挑選。大家既是你相熟的晚輩,自當盡心輔佐,決無疏虞,師弟大可放心。”

    韋小寶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皇帝思慮周詳,當時派自己來少林寺出家,早就安排下了今日之事。讓自己在少林寺住了半年有餘,得與群僧相熟,以便挑選合意僧侶,同赴清冰寺。老皇帝既已出家,決不願由侍衛官兵保衛,說不定竟然來個不別而行,從此再也找不到他。少林僧武功卓絕,由自己率領了保護皇帝,比之侍衛官兵是穩妥得多了。

    何況此事乃天大密,皇帝倘若派遣侍衛官兵,去保衛五台山的一個和尚,必定沸沸揚揚,傳得舉世皆知。眾侍衛也必有識得老皇帝的。由一個少林僧入主清涼寺,卻十分尋常,以前清涼寺的住持澄光,本就是少林寺的十八羅漢之一。又想:“倘若小皇帝起初就命我去清涼寺出家,仍然太過引人注目,到少林寺來轉得一轉,就不會有人起疑心了。”想到此處,對康熙的布置不由得大地欽佩。

    當下回去禪房,取出六千兩銀兩,命張康年待分賞給眾侍衛。張趙二人沒想到韋小寶做了和尚,還是這等慷慨,喜出望外,讚道:“自古以來,大和尚賞銀子給皇帝侍衛的,隻有你韋大人一位,當真是空前絕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韋小寶笑道:“前無古僧,後來來僧。”

    張康年低聲道:“韋大人,皇上派你辦什麽大事,我們不敢多問。你有什麽差遣,盡管吩咐好了。給你辦事就是給皇上辦事,大夥兒一樣的奮勇爭先。”趙齊賢道:“倘若韋大人要辦什麽事,一時不得其便,我們或許可以稍盡微力。比方……比方說,韋大人如果要少林寺的武功秘本,我們就來放火燒寺,一場大亂,韋大人就可乘動。”張康年吃吃而笑,悄聲道:“是啊,這叫做乘火打劫,渾水摸魚。”

    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是了,他們一定在猜想皇上派我來少林寺做和尚,到底有什麽用意,這次交來的密旨之,又說了些什麽。他們知道皇上好武,派我來少林寺出家,自然是盜取武功秘本了。”笑了一笑,也低聲道:“兩位放心!這個……我已經得啦。”

    張趙二人大喜,一齊躬身請安,道:“皇上洪福齊天,韋大人精明幹煉,恭喜你立此大功。”趙齊賢道:“要不要讓我們給你帶出去?廟裏和尚若有疑心,韋小寶盡可解衣給他們搜查。”韋小寶笑道:“那倒不用。你們去回奏皇上,就說奴才韋小寶謹奉聖旨,已將圖畫牢牢記住,用心辦事,請皇上放心。”兩位應道:“是。”

    趙齊賢想了片刻,已明白其道理,道:“原來這些武功秘訣都是圖譜,韋小寶看熟後已牢牢記住。”張康年也即省悟,讚道:“那是更加好,倘若將秘本盜去,廟裏和尚自然會知道,終究……終究不如那個最好,看過後記住,卻是神不知鬼不覺。那也全仗韋大人天生的絕頂聰明,像我這等蠢才,就說什麽記不住。”韋小寶見二人誤會他所說的圖畫是少林寺武功圖譜,暗暗好笑,說道:“張兄不必太謙,在寺裏慢慢的看,一天兩天不成,幾個月下來,終於記住了。”兩人齊聲稱是,心想你在寺在半年有餘,少林派武學的圖譜一定記了不少。

    兩人告辭出去。韋小寶想起一事,問道:“剛才在山門見一批人,你們可知是什麽來曆?”張趙二人道:“不知。”韋小寶道:“你們快去查查。這群人來到少林寺,鬼鬼祟祟,看樣子也是想偷盜寺進而的武功秘本。尤其是那個總兵,不知是誰的部下,他身為朝廷命官,竟膽敢想壞皇上的大事,委實大逆不道,存心造反。你們查到是何人主使,倒是一件大大的功勞。”二人喜道:“這個容易,他們下山不久,一定追得上。那總兵有名有姓,一查便知。”韋小寶明知那馬總兵是吳桂的部下,卻故意誣謅,假作不知他來曆,讓一眾禦前侍衛查知,稟告皇上邀功,遠勝於自己去誣告。

    韋小寶又道:“跟這夥人在一起的,有個女扮男裝白少女,她們正在找尋另一個約莫十六歲的美貌姑娘。這兩個姑娘,跟這件逆謀大事牽涉極多。你們去設法詳細查明,兩個女子叫什麽名字,什麽出身來曆。查明之後,送封信來。”這番話自然是假公濟私了。他差皇上的侍衛去追查自己的心上人,他們貪圖賞金,定然落力辦事。禦前侍衛要查什麽案子,普天下官府都奉命差遣,如此雷厲風行的追查,豈有找不到的線索之理?

    張趙二人拍胸擔保,定當查個水落石出,以報韋大人提拔之恩,知遇之恩,眷顧之情,重賞之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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