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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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走到中午,風水周剛在米老板建議下找了個開闊的草甸歇腳,高茂才就迫不及待地指揮林慧梁虎鋪開塑料布帶著馮晉華一屁股坐了上去。我們也放下背包,各自拿出幹糧,找了樹蔭坐下啃吃。馬隊則就近在米老板視線範圍內歡快地吃著被山間清泉滋養得挺拔茁壯的肥美嫩草。

    這是我們出發至今第一頓野餐,雖然啃得是幹巴巴的壓縮餅幹,但呼吸著戶外這獨有的新鮮空氣,眼看遠處巍峨的山巒走勢,背靠大山的挺拔開闊,在青草邊席地而坐,偶爾聽到飛鳥叫山雞鳴,我竟感覺五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滋養,合上一口甘泉水,嘴裏的壓縮餅幹似乎都淡淡地回起甜味來。

    正在抒發逃離都市喧囂,盡情回歸自然的小資情結,突然聽到阿霞叫我。和耳朵來到她身邊,原來她發現陽光下的青草從中,竟然獨獨長了一枝妖冶的野杜鵑,那紅紅的花枝,挑釁般地開著,與四周那濃鬱的嫩綠是顯得那麽地格格不入。

    耳朵見狀,自然想摘下來送給阿霞樂得獻個殷勤,走上前去正要伸手,卻被牽著走遠的頭馬回到草甸來的米老板一聲喝止。他惶恐地招手讓我們過去,圍坐在他旁邊,遠遠地指著那孤零零一枝漸漸沒入草叢的野杜鵑,吸了一口旱煙,跟我們講起一件他小時候親身經曆的事兒來:

    那是他十五六歲時候的事兒。那時他還跟他媽留在隔壁山頭的老家,盤著祖上留下的田地。由於每天都要幫她媽上山砍柴燒炭賣,就這樣,他結識了一個比他小兩歲,同樣住在山上老屋的牧羊女秋豔。兩人經常在山上的草甸相遇,一來二去就熟絡了。秋豔話很多,每天都要纏著砍柴的米老板說這說那,二人也都很歡愉。隻是,漸漸地,米老板拾到的好柴火越來越少,害他回家幾乎都要被她媽罵。終於有一天他跟秋豔吵了一架,對她吼道:你是放羊的,我是砍柴的,你每天都讓我陪你聊天,你的羊是長得越來越肥,我的柴呢?砍了多少?秋豔一愣,呆立了很久,還是落魄地走了。後來,她就變得內向起來,偶爾遇到米老板,也不搭理,放羊也獨自走得越來越遠。

    後來,米老板有一次砍柴時,遠遠看著木然的秋豔追著吃草的羊群走進了一片紅彤彤的野杜鵑地,太陽底下開得豔豔地,很紮眼,在藍天白雲青山綠草映襯下,卻又有種莫名其妙的美。砍完柴後,米老板準備回家時也沒看到她,隻看到那些羊還在悠閑地吃著嫩草,以為她貪玩兒就沒管她,自己回家了。結果隔天準備去砍柴時路過秋豔家,才聽說,秋豔家的羊早上自個兒回去了,一隻沒少,隻是,秋豔沒有回家。他家連續找了幾天沒找著,剛好懷孕的秋豔媽又生了個兒子,他爹索性也就不找了,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隻是,後來米老板砍柴時再也不敢接近那片美麗的野杜鵑地。後來翻過年,他就跟著他爹來到了大黑山跑馬幫,遇著了苗寨的媳婦。再後來,他就在離苗寨比較近的富縣紮了根,也不回老家。隻不過,每每走過那些肥沃的草甸,他偶總還是會想起幽怨的秋豔那張鬱鬱寡歡的臉,也忘不了她失魂落魄地走近野杜鵑地那邪門的一幕。

    耳朵聽到這裏,忍不住插話:“那秋豔明明就是喜歡你!哪裏有姑娘討厭你還總纏著你說話的?你還真虧欠她。”幾句話直說得神情本就顯得有些愧疚的米老板愈發尷尬。隻見他頹唐地猛吸一口旱煙,應著風水周的叫聲,默默地牽馬走了。耳朵卻還坐在那吐沫橫飛地繼續胡說:興許剛才那朵寂寞獨自開的野杜鵑就是他那相好的秋豔變的,哪知這小老兒一把年紀了還是這麽不解風情。要是天底下有哪個女孩子像那樣粘著我,老子上天下海都不會虧待她,說著,偷眼瞟了下看也不看他的阿霞……我看他越說越離譜,趕緊起身推了他一把,催他背起包上路。

    隊伍穿過一片遮天蔽日的黑鬆林後,周圍草木的變化明顯加快了許多,從闊葉係到針葉係,又到草葉係,種類繁多讓我認不上來。我從小喜歡戶外運動,也知道些常見的野生植物,卻還是感覺周圍植被變化太快,有點目不暇接,逮了個歇腳的機會問米老板什麽情況,米老板背靠一顆斑紋古鬆說道:這顆樹我爹從小就帶我認過,叫五裏鬆。這地兒,地如其名,就叫五裏不同天,兩個含義,一個是指長的樹木,一段路一個樣;另一個意思嘛,是指天氣。說話間,我也感覺到樹縫裏漏下的縷縷陽光,竟然越來越弱,天色,也隨著冷風顯得黯淡了許多。

    我們趕緊跟著米老板走近一塊拱橋模樣的大石頭,石頭像個天然的蓋子,所幸夠十個人擠在下麵。米老板聞了聞空氣,趕緊叫我們幾個年輕人幫他把馬隊上的貨物卸下來放到石頭底下。耳朵剛放完那最後一擔子,瓢潑大雨就嘩啦嘩啦下了下來,冷風凍得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趕緊從背包裏翻出防風衣套在了外麵。米老板的馬兒就慘了,六匹好馬隻得乖乖地洗了個涼水澡,暴雨裏還夾雜了點冰雹,不時把馬兒打得生疼,那一聲聲嘶叫,卻瞬間就被嘩啦的雨聲淹沒。

    所幸這雨也就肆虐了十多分鍾。不多時,雨點就小了許多,再一袋煙功夫,樹林裏隻有樹上還不時落下點積攢在葉片上的雨水,樹縫裏又開始落下斑駁的陽光,空氣也在升騰的水汽中溫暖了起來。這叫“過山雨”,見我還在唏噓不止,阿霞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致地跟我講解到。同時還解釋道,在內陸山區,海拔突然發生巨大垂直變化的地方,比如盆地中央的一座高山,很容易帶動周圍物候的階梯狀變化,進而能夠在周圍有限的地區,呈現出亞熱帶、溫帶、寒溫帶、寒帶等多種氣候特征,從而讓其中的植被順應氣溫和濕度變化,長出平時在熱帶甚至地中海氣候下才能生長的喜好濕潤的植物。而在高海拔的山脊和山巔,又同時長有寒帶的苔蘚類植物。反過來,這種多樣化的植被環境,又能夠逐漸左右山地環境的內部大氣水循環,所以天氣才會愈發複雜多變……我一聽阿霞雖然解釋得很詳實,但專業術語越來越多,有點感覺腦子不夠用,隻得尷尬地回應著。好在大川叔似乎對阿霞豐富的地理物候知識和實際考察經驗讚賞有加,不時提出些有趣的問題比如探討這種情況下野生菌和藥材的生長區和采摘時節之類,虛心向基本功紮實,分析能力出眾的阿霞請教,才把我從阿霞老師那旁征博引,思路活躍的地理課中解放了出來。

    之後,隨著冷杉林漸漸稀疏沒落,前頭的山脊果然出現了阿霞所預見的苔蘚類植物,一路上高大的樹木已不見蹤影,偶爾有幾棵低矮的灌木沾著雪片長得萎萎蔫蔫。不經意間,我們竟然跟著馬幫隊跨過了雪線。前頭高茂才等人停了下來,跟著大川叔上前察看,原來是梁虎和張燕發現了些動物的糞便和一些梅花形的腳印。大川叔折了一根木棍把糞便挑開,發現了些沒消化的皮毛,又用手占量了下腳印尖端的爪痕,斷定是狼的糞便。林慧一聽,趕緊抓緊了高茂才的胳膊,高副也惶恐地決定隊伍行進緊湊些,同時讓馮晉華和林慧跟著自己聚在隊伍中間,讓梁虎和張燕緊跟前頭的風水周和米老板,把大川叔我們幾個拉在後麵壓陣。我心中也有一點懼怕,忍不住還是問大川叔雪線上的狼凶殘不?大川叔笑了笑,對我說道,肯定不如老樹林子裏的凶。踩雪線的,無非是找些凍死動物的屍體吃的,不足為懼。說著順手折斷一根牢固的硬直灌木枝幹,連同手裏的那根,分別遞給我和阿霞。我稍感安心,而前頭的高茂才幾個,則是擠成一堆,亦步亦趨地左顧右盼著倉惶趕路。

    走著走著,一路上積雪越來越多,而天氣卻越來越好。周圍連灌木從也看不到了,隻在偶爾露出的墨色土石表麵,稀稀拉拉長了些深綠色的苔蘚。高茂才幾個甚至梁虎和張燕包括耳朵,已經不知不覺被我們落在了後麵,隻見前頭停步喘氣的風水周一指,我順著他手的方向仰頭一望,果然看到遠處的山頂石坡下,微波站信號塔尖端的小旗,在那寒風中一伸一展地扯動。

    我心中正在激動,突然,邁出的一隻腳一陣驚悸,頭頂一陣暈眩,差點摔了一個踉蹌。被大川叔托住一隻手站定少時,才覺得有些習慣。不用他說,學醫的我自然反應了過來,這就是我們常說的,高原反應。難怪剛才開始耳朵他們就有些步履蹣跚,原來各自都已經先後遇到了自己的臨界點。我定了定神,前後一望,一隊人除了氣定神閑的大川叔,稍微兩頰微紅的阿霞,還有經常爬這條馬幫路的米老板,都多少有些萎靡。我隻得趕緊從藥箱裏翻出一小袋西洋參含片,自己先含了兩片,又遞給阿霞五片,讓她和大川叔、米老板每人一片,剩下兩片,幫忙分發給風水周。交待完,我自己則回身向後麵二三十米開外被拉下喘粗氣的人們走去,先給耳朵喂了兩片,隨後依次給其他人各自分發了兩片。

    和眾人歇息了少許,大家才一起往頂上走去,走沒幾步,耳朵大叫起來,順著他手指望去,隻見山脊那邊雪原雲海深處,竟然隨著雲開霧散,現出兩圈套在一起的彩色光暈,隨即又似乎發散成四圈七彩套環,綻放出一陣陣讓人舒服的柔順光華,好比那靈感廟壁畫上菩薩頂上光環……我還在驚詫,卻被周圍幾人哢哢的手機拍照聲打岔,回過神來,趕緊也忙不迭地拿出自己的手機怕了幾張,隻是這時光暈已經消退,隻拍到一兩張殘像。

    “佛光!佛光呐!”“真的是佛光耶!”高茂才和馮晉華回顧著剛才拍下的景象,顯得十分激動,不時露出手上係著的開光佛珠手鏈。也算善男信女的他倆,見是吉像,不由得露出一副誌在必得的模樣。我一聽是吉兆,趕緊望了望前頭的風水周,他和大川叔正在交談著什麽,兩人各自用自己的方法打量著雲海,似乎在根據剛才佛光的跡象定位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