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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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曉得背上怕是瘀腫得厲害,叫他們取來剪刀,把他攙到榻上後便親自動手從後背剪開他的衣服,上麵道道都是三指寬一指厚的劍痕,一道道疊起來,腫得高低不平。

    父親是氣急了他,下下都是狠手,背上連一塊好肉也沒剩下,整個背部都是青紫交加,淤血腫脹在我的指尖下全部滾燙的嚇人。但又依舊留著些分寸,全用劍背,沒有用到劍刃。不然的話,隻怕現下才不是腫脹,而是血肉模糊的開花。

    然而這要是讓母親看見,隻怕依舊心疼得隻恨不能為他擔了這疼痛,我也著實嚇到了,平日隻看他油滑,以為他終究會討饒,卻忘了夏氏素來倔強,他若是不想做的事情,怎麽也不會答應,正如同今日他說自己不想娶若紫,隻怕父親就算是真真地打死了他,他也不會答應。

    想到這裏,又是心痛他又是氣他,忍不住在他沒怎麽受傷的右臂上使勁一拍,恨鐵不成鋼的罵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現下倒是繃不住了,痛呼一聲後又和我低低的笑,“你以為,這事情為什麽能傳開?真的是她若紫瞞不住麽?還不是因為白家那兩個女人非要將事情鬧大,又特特的添油加醋傳到了父親那裏!事到如今,我哪裏能稱了她們的心!”

    我這回一巴掌拍到他的背上,氣得眼淚都掉出來了,“若不是你做下那等事情,他們又哪裏來的這話柄子說你!說來說去,還不是你自己造的孽!非要推拖到別人身上,既不喜歡她,何必非要招惹人家,你以為,就你一個人苦麽?”

    許是因為我又哭了,所以讓他心裏有了愧疚,我那一巴掌雖然不重卻也不輕,他卻依然咬緊牙關忍過了疼,才放輕聲音和我道,“你也別氣,我不是像你說的一樣麽,不喜歡她,便也不想繼續招惹她,才會像現在這樣死咬著不肯鬆口,我當時是一時糊塗,現下若是答應了娶她,可到底日後我心裏有了這根刺,又哪裏會好好待她?倒不如我現下拚了命攔住,省得她日後和我互相折騰,又惹了你不開心。”

    這話說得我沉默良久,竟不知如何回他,他又放柔了聲音,“聽阿兄一句話,這裏讓白璧守著我就好了,你先下去,別又為了我生氣氣壞了身子。”

    我竟是不知道如何對他了,這塊豆腐掉進了灰堆裏,吹不得,打不得,扔了更是舍不得。

    沉默良久後,我低聲和他道,“那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你要是想要什麽,都和我說,我回去想想看到底有什麽能夠幫你的,不叫你再受苦了。”

    他沉默著不說話,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不一會就濕透了帕子,感覺眼睛腫得發疼。半響才意識到睡蓮伸手要來扶我,到了最後快要出門的時候還是轉過頭去看他,眾人把他簇擁在裏麵,雖然吐了血,但到底年少,想來是沒有問題的。

    可我那苦命的母親,這輩子總共就兩個孩子,一個孩子是我,病怏怏的,怕是二十歲都過不去,另一個是他,三不著調,做的事情總不是正事,老是連累自己吃苦。

    猶豫許久,我用帕子在雙眼上用力按了按,還是忍不住道,“你到底還是改了吧!”

    那邊突然一下就安靜了,眾人寂靜中他聲音幽幽傳來,“再改就不是我了。”

    我都不知道怎麽回他,或許是他心情不好,或許是有很多內情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又或許他到底是少年,情緒多變。

    我完全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麽,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這一瞬間,我感覺這個雙生兄長像是我從未見過的一個陌生人。

    眾人都說我們是雙生兄妹,極為親密,我卻總覺得我看不透也看不懂這個人,這個明明應該和我最為相似的人。

    然而事情並沒有告一段落,言官們的攻擊一波接著一波湧來,沒有人能攔的住,父親思前想後,其實也沒有旁的法子,於是他計劃定下紫硫與若紫的婚事。

    但是這件事情立馬就招來了紫硫的激烈反應,他拒絕娶她,隻要有人一說要他娶她,他就立馬變色,準備發火,就連我也不例外。我勸了他好幾次,發過火也溫言細語過,但是他就是不願意娶她,無論如何。

    父親雖然氣的恨不能再打他幾次,但母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而他背上的傷也依然沒好,隻得作罷。

    白璧也不敢繼續逼他,他這幾日因為背上的傷口,已經反複燒過了好幾次,整個人的麵色呈現出一種紙一般的慘白,眼角與兩頰燒出的暈紅如同當年流行過的飛紅妝,黑發潮濕的堆在他的枕上,裏衣幾乎沒有幹燥的時候。

    背上的傷口雖然不曾破開,但是依然腫脹熾熱。

    連我去看他的時候都不得不多了幾分溫言細語。隻要一看見他虛弱的連完全睜開眼睛都做不到的樣子,誰還能和他吵架呢?我稟了母親,將自己靜思湖上的寢殿收拾隔開,要他和我一起在那裏靜養。

    甘檜他們一直在給他不斷的換衣擦洗,但這次重病就好像他被我身上的病魔纏身了一般,起初他還是清醒的,我還能在他清醒的時候過去指責他,而到了後麵,他越來越不清醒,不斷的囈語,噩夢,甚至痙攣,他夢裏不斷的在叫著喊著,但是我們一個字都聽不清。母親急得自己都坐著小船過來看了他兩次,隨後就宣布自己要回去素食為他祈福,父親也過來看過他,甘檜說父親坐在他身邊許久都沒有開口,隻是伸手撫摩了他的額角就回去了。

    這其中白壁的二十歲生辰也過的亂七八糟,雖說一切都按著禮儀規矩,甚至一半以上的禮節都比照著太子成人的規矩,但是紫琉病的那般厲害,不說父親母親,就連素來與他關係最好的我都略微有些失神。

    我看他穿戴整齊,一身黑衣,袖邊領邊用正紅色錦緞鑲邊,發上束著白玉冠的樣子真正的好看,祭酒的動作也極為熟練優雅,舉止長相都是個成年人的樣子,一轉眼時間過得那般快。眼眶有些微微的濕潤,心裏麵極為喜悅。然而一轉眼看到本該站著紫琉的位置空空蕩蕩,心裏就一下子又沉了下去。

    那是我兄弟,一個發著燒生著病的兄弟。

    最讓人心酸的是,那日我回去時,他們說紫琉曾從高熱中短暫的醒過來,問了日子後淡淡的笑了笑,說,“今日他生辰,隻可惜我去不了。”

    父親雖然不說,但心裏到底是後悔的。我知道。

    於是父親到底還是抗住了陳許兩家的壓力,一切隻以他病的極重為由扛著,陳許兩家雖然需要交代,但是比起陳家,許家更想要的是將女兒嫁給紫硫而不是弄死他。許家願意讓一步,陳家心裏更恨,但是卻也必須冷靜,畢竟父親已經把他打得離死不遠了,再怎麽說,王室自古以來就有特權,父親罰他而不是罰他親近侍人,已經極其的讓步了,到底君臣有別,陳家不能再繼續糾纏。

    而陳家更清楚許家心底裏的盤算。許家隻想把女兒嫁入皇室,至於其他的不作他想,自家麵子確實重要,可是失了君王歡心更是不必,我父親素來看上去重情重義,可當年他去弄死自己姐夫的時候也是這樣賞罰分明的。

    紫硫病的厲害起來,燒三天平靜兩天的,這讓他迅速的衰弱下去,

    這樣斷斷續續連著燒了十幾天,幾乎藥石無望。

    我害怕他燒出肺炎,那可是不治之症。好在靜思湖上麵到底涼爽些,出膿發炎的症狀多少得到了緩解。

    那日我去看他,看他燒的麵色蒼白,嘴唇幹裂,便要了棉絮,自己小心翼翼的沾了水擦拭他的嘴唇,又替他一點點抹了口脂。弄完後握住他滾燙的手,心裏酸楚中又漫出了對自己的怨恨。

    他不過才十五歲。

    這個年紀的孩子有知道些什麽呢?何必把他逼到如此境界?

    他汗濕的發緊緊地黏在額上,高燒反複中短暫地清醒過來,他看著我,微笑地喚我,“青璃。”那雙眼黑的仿佛夜色一般。

    他身上是大量汗水的酸味。還帶著藥汁的苦澀。

    我低聲問他,“你渴不渴?我倒點溫水來給你。”

    他道,“你為什麽要來?別過了病氣。”

    聲音嘶啞幹燥。我扶正了他身子,小口小口的喂他。他那麽重,現在又幾乎失去了力氣,一點點的順著我手移動著自己虛弱的身體。

    說是我扶他,其實我根本扶不動他,全靠他僅剩的一點毅力在苦撐。他勉力趴在枕上,被我用調羹喂著喝了半碗後,眼睛又疲憊的合上,“你不該來,小心被我過了病氣。”

    隨後便又昏睡了過去。

    我心裏一股凶猛的火氣噌的一聲就冒了出來。

    不是對他,是對自己。

    我居然還覺得需要好好的打他一頓,把他打服才成。可是這人心哪有這般容易動搖?他不願意就不願意吧,他不想娶就不娶吧,何必這樣折磨他?

    他才十五歲,小的很,還是個孩子。

    人總得活著,我不想他死。

    這邊廂剛剛結束,又想起多少也該去看看母親,我去給她好好描述一下紫硫的狀態,總比她自己胡亂猜想好些。雖然現今這個情況明顯是要我去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