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3.641·【回歸篇·之四】·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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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 藤原泰衡突然明白了這個美男子的言辭和態度之中,是什麽令人感到不快。
因為那個人的言語和語調之間,處處都在暗示著“我與泉禦前才是同一個陣營的”這樣的事實。
那些恭謹有禮的措辭,斯文溫和的風度, 全部都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暗示,在不知不覺間就使用“客套”和“禮節”這樣的東西, 將他和九條則子之間劃出了一道疏遠的鴻溝;就像在無聲地告訴他,他和她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同一個陣營的人, 即使曾經並肩戰鬥過, 即使達成過互相理解,然而最終那一切都隻是白費力氣;即使她不再是鐮倉那一方的人,但也不會是奧州這一方的人, 不會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人——
藤原泰衡冷著臉, 直接略過了和這位令人不快的美男子對話, 把目光投向站在他身旁的九條則子。
“不要躲在別人身後。……假如有話要對我說的話, 你就自己來說。”他冷冷地說道,目光直視著因為經過了一番艱苦的戰鬥、因而外形稍嫌淩亂的她。
她的目光閃了閃, 並沒有立刻開口。
這個時候, 堀川國廣小少年忽然按著腰間的脅差, 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主人!”他聲音清脆地向她報告道, “殘敵都已被肅清。泰衡殿的隨從之中有三人重傷,兩人陣亡!現在要怎麽辦?”
怎麽辦?
她又把目光投向奧州藤原氏的總領, 以眼光示意“現在你說該怎麽辦吧”。
結果對方無動於衷。那雙深色的眼眸緊緊地盯著她, 仿佛持續著剛才怒氣衝天的氣場, 等著她開口似的。
她隻好咳嗽了一聲,不得不開口提醒他道:“……您的隨從,現在已經沒有幾位了吧?”
藤原泰衡微微皺起了眉,似乎把這句友善的提醒誤認為是想要阻止他前往無量光院的險惡用心;他冷冷地答道:“即使那樣我也一定會去無量光院。”
九條則子大聲地歎了一口氣,顯得非常傷腦筋似的,垂下視線表情好像痛苦萬狀地思考了一下,然後無可奈何似的說道:“……那麽,隻有我和……呃,我的‘六花’一道護送你去了。”
她身後那位姓“三條”的美男子臉上的笑容猛地一滯。
“……什麽?”
那位腰際隻佩著脅差的小少年:?
藤原泰衡更是震驚。他睜大了眼睛,像是完全不能理解這個女人口中說出來的每一個字一樣,喃喃地反問道:“……你說什麽?你不是不想……”
九條則子苦笑了一聲。
“……啊,就當我是對無量光院很有興趣,想看一看那裏的景色吧。”
藤原泰衡:“……”
很難得地,他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才合適。
剛剛他還在因為那位姓“三條”的美男子說著令人生氣的微妙言辭而感到不快,因為那個人的言辭忽然讓他想起了平泉城裏飄蕩著的傳言,說泉禦前的“六花”其實都是很得她歡心的情人,隻不過為了掩人耳目才借口是鐮倉殿送來給她的家臣而已……
然而這一刻,他卻忘記了那樣惡意的傳言。
他極力繃緊自己的臉,因為不這樣做的話感覺好像自己的臉就會瞬間垮下來,而垮下來之後那張臉會擅作主張地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梗著嗓子,壓低聲音,簡短地說道:“……隨你。你想去的話就去吧!”
說完,他轉身就大步流星地走回山道上,一邊走一邊喝道:“河田!河田在哪裏?!清點一下我們這邊還有多少人能繼續行動?派一個人回去報信,讓他帶人回來把傷員和遺體都運送回去!”
河田次郎那畏畏縮縮的聲音隨即遲疑地響起。
“……是、是!可是……泰衡殿,我們這邊原本就隻剩下三個人行動無礙,可以跟隨您繼續前往無量光院了……現在又要分出一個人回城報信,那麽您身旁就隻剩下……”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個女性的聲音,尾音裏帶著一點傲慢的氣息,微微上挑。
“哦~?!河田君的意思是,泰衡大人身旁不能隻有我的隨從護衛嗎?”
泉禦前也從道旁的樹叢裏走了出來,順手啪地一聲把那柄拾來的太刀隨手丟棄在腳旁,冷冷地站在那裏盯著正在向藤原泰衡報告的不識相的部將。
“你對我所信賴的家臣們有什麽看法?還是說……你覺得我不可信,所以我的家臣們也同樣不夠可信?”
傲慢的貴女咄咄逼人地追問道。
河田次郎立刻就感覺自己的背上機伶伶出了一後背冷汗。
“不……在下並沒有……”他分辯道。
然而泉禦前壓根就不聽他的辯白。
“你是打算阻止我也去無量光院嗎?哈,笑話!在奧州,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還不需要讓別人來告訴我哪裏不能去!”
……完全是徹頭徹尾的惡毒女配的台詞。
河田次郎似乎被這個跋扈的、身後又有鐮倉殿作為靠山的貴女弄得完全沒有了辦法。他隻好望著奧州的總領,求助似的喊了一聲:“……泰衡大人,這……”
然而,藤原泰衡並未釋出平時麵對泉禦前之時那種冰冷的憤怒。
他隻是瞥了河田次郎一眼,簡單地說道:“無妨。……我們已經在此耽誤了太久,立刻出發吧。”
河田次郎瞠目結舌地盯著奧州的新任主人。
……那張臉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寫著【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喂!】。
然而,既然總領都這樣說了,他也隻能無奈接受。
隨即,他們一行人上了馬,繼續往無量光院的方向飛馳而去。
解決了這一波攔路的暴民(?)之後,前往無量光院的路途意外地順利。
當他們一行人衝進無量光院的時候,神子與八葉的話別好像剛剛結束。銀也在送行的人群裏,於是他們一行十人,再加上以成年形態現身的白龍,就很詫異地齊齊盯著這些趕在最後一刻突然出現的送行隊伍【大霧!
神子率先反應過來,很高興地迎了過來。
“您來了……真是太好了,泰衡君!”
藤原泰衡停在她的麵前,冰冷的眼眸向下俯視著她的臉。不知為何,那眼眸顯得溫和了一些似的。
“我記得曾答應過神子大人要來送行的。”他說,“這樣的話,與神子大人的約定也就算是達成了。”
八葉和銀也都走了過來。九郎似乎有點為了神子的回歸現世而感到傷感,不過他仍然衝著藤原泰衡高興地笑著。
“不管怎麽說,這樣的場合能夠見到你還真是意外哪……一直以來,都承蒙你的關照了,泰衡殿。”他鄭重地說道。
藤原泰衡瞥了他一眼。
“哼,真罕見哪。你竟然會好好地道謝,說這樣的話。”他說。
九郎抗議起來,“喂喂!我可也是會認真感激別人的!別把我說得像個笨蛋一樣哪!”
藤原泰衡淡淡說道:“你不是嗎?”
九郎爆炸了。“喂!我說真的!”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原先充斥著離別的感傷氣氛的無量光院裏,一時間忽然飄蕩著愉悅的空氣。
笑聲方歇,神子的神色慢慢地嚴肅起來。
“您今天能來,這比什麽都好。”她麵色認真地對藤原泰衡說道,聲音明澈清脆。
“我永不會忘記,在我們山窮水盡的時候,是奧州……是秀衡殿和您收留了我們。然後,又一起勇敢地戰鬥過了……”
“雖然……有的時候常常覺得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麽好,有的時候,也曾經覺得你所做過的一些事,至今仍無法讓自己認為是正確的……像是,那天晚上包圍高館,把我們統統都逮捕起來,還把我關進那樣的籠子裏……”
藤原泰衡似乎微微動了動唇角,像是想要露出一絲笑意,最後卻什麽都沒有做。
“不過,”神子直視著他,用一種坦率的語氣說道,“能認識你真是太好了……現在的我,是這樣想的。”
藤原泰衡輕微地移動了一下唇角,終於在那裏很快地露出了一絲笑影;雖然那絲笑影下一刻就已經消失,但他的表情似乎也因此變得稍微柔和了一些。
“哼,我的決定,並不需要你們的理解。”他說,然而語氣裏那種慣常的冰冷氛圍消失了。
“不過,神子殿和諸位的事,最後也解決了。這樣很好。”
他頓了一下。
“畢竟,父親大人曾經命令過,要確保你們的安全。最後,我也算是完成了父親大人的交待。這樣,我很滿意。”
他語氣平靜地提起了自己的父親,已經身染重屙、為了奧州而甘心赴死的藤原秀衡。聽上去他就像是已經邁過了這道令人沉痛的深刻傷口,會繼續毫不猶豫地前行,繼續堅持自己那種無法被很多人理解的行事方式一樣。
神子好像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似的沉默著,雙手在身前交握,不引人注意地絞扭著十指,顯得有點難過、也有點不安。
藤原泰衡注視著神子的臉,然後,他靜靜地移開了視線,望著神子身後有著清澈池水和朱紅拱橋的美麗庭院。
“應該,不會再見麵了吧。”他緩緩地說道,並沒有再看向神子。
神子啊了一聲,好像不知道說什麽好。
恰在此時,有個聲音適時地插了進來,打破了這層令人茫然且不安的氣氛。
“那麽,就祝願您在您想要回到的那個地方一切安好吧,神子。”
……是泉禦前。
她原本一直站在藤原泰衡身後數步遠的地方,此刻卻緩步走了上來,站到了藤原泰衡身邊,含笑注視著神子。
“能和您並肩作戰,真是美好的一段記憶啊。”她含笑說道。
神子的表情緩和了一點。她轉向泉禦前,衝著泉禦前友善地微笑了一下。
“……這也是我想說的。”她說。
“您當時的英姿,真令人印象深刻……今後,我也祈願您會一切順利。”
泉禦前笑了笑。
“我啊,還真的有點喜歡這種陳腐的互相讚美啊?”她開玩笑似的說道。
神子一愣,隨即也笑了。
這個時候,成年形態的白龍說話了。
“神子,時空的裂隙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