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5.533·【回歸篇·齋藤線】·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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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達了京都之後,當然並沒有下榻於二條城。
雖然將軍如今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權勢和地位,但二條城的象征意義還是巨大的。因此寧可讓它空置著, 也不可能隨意讓其他人入住。
而且, 九條則子說了,即使可以,她也不會讓道治君去住那種地方。
九條道治當然不明白這其中的關礙——或者說, 有則子在身邊的時候, 他放心得很, 根本沒有在這方麵花心思的意思——隻是聽了則子對他說“二條城是是非之地,意義非凡,我們隻不過是來完成迎奉任務的, 說到底也並非地位高不可攀的那些華族, 寧可謹慎一點,因為我當然不願意看到道治君為著什麽細節上的事情被人為難啊”,然後他就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他們的行程安排得並不緊張,在京都這個地方住上幾天再從容地回去, 也是應有之義。體貼的九條則子甚至給九條道治留出了充分的時間讓他去京都附近的山上研究植物。
開心的九條家大少爺想要邀這位名義上的mèi mèi一道前往, 然而他還沒開口, 就看到則子用小手帕捂著嘴,打了兩個小小的噴嚏。
然後她放下手,鼻頭可愛地微紅了起來,一臉抱歉地對他說“我對花粉好像不太行呢,每到這個時候就不能去植物太多的地方,否則就會一直這樣不器用呢”。
九條道治隻好微帶一絲遺憾地自己去了,身後還跟著幾個他體貼的mèi mèi替他安排好的隨從。
被他mèi mèi以“新來的隨從還不太了解情況,如果可以的話還是盡量留在駐地不要外出,以免生事”為由,留了下來的“新來的隨從”藤田五郎:“……”
騙誰呀!以前她可從來沒有表現出對花粉完全受不了的症狀!
目送著九條道治一行人走遠,他名義上的mèi mèi表情十分自然地回過頭來。
“今天,偶爾也想去參拜一下這裏的寺院呢。”她輕描淡寫地說道。
“藤田君,作為隨從,你也一道來吧。”
然後,當他們跨入那座曾經無比熟悉的寺院時,藤田五郎的手一瞬間就在身側緊握成拳。
他並沒有像數年前在這裏時那樣,腰間佩上他信賴的刀劍。現在已經不是刀劍能夠生存的時世了——他也換上了低調而樸素、適合他此刻“隨從”身份的洋服。
進入西本願寺之後,清原雪葉就徑直向著大殿旁邊的那條小路走過去,站在那棵當初小一為了潛伏而加入禦陵衛士時,兩個人話別的櫻花樹下,仰著頭望著那棵樹。
完全是一副來緬懷過往的態勢,並且連假裝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就那麽掠過了三三兩兩前來上香的人們,也無視那些人對她這一身洋服長裙的側目,清原雪葉和當年那種自我而堅定的態度一樣,站在同樣的樹下。微風起時,偶爾會有星星點點的花瓣飄起來,再從半空中緩緩落下。
雖然說已經稍微過了櫻花的花期,但枝頭上還有零星的花朵頑強地點綴著。
上一次他們在此處默默佇立之時,他們都還穿著和服,腰間插著自己信賴的、能以性命相交托的佩刀。他們身後的大廳裏,大家都聚集在那裏,或許後來有人站起身離開了,然而大家在某一時刻確實全部都匯聚於此;近藤,土方,衝田,山南,源桑,原田,新八,平助……
那一個個名字從他們的心頭滾過,那些熟悉的發音幾乎要從咽喉裏跳出來,躍動在他們的舌尖上。然而今天站在這裏的,卻隻剩下了他們兩人——和當初分別的那一天一樣,站在這棵巨大的櫻花樹下的,隻有他們兩人。其他的同伴們,都已經被永遠地留在了他們身後的大廳裏——被永遠地留在了他們身後的時光裏。
自己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深刻體會到“物是人非”的含義。柳泉想。
然後她聽見了那位唯一留下來的同伴的聲音,和當初的那一天一樣,冷靜,鎮定,嚴肅,然而仔細聆聽的話就會發現語調緊繃,帶著一絲不易發覺的輕微波動。
“時代變遷,萬事無常……無論是時局、思想,還是……”他很難得地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
“……新選組。”
吐出最後那個關鍵詞的時候,他似乎很艱難地在壓抑著心底浮出的種種情緒。而那些複雜而沉重的情緒以及回憶,都沉沉地壓在他的心上,一瞬間好像令他連呼吸都困難了。
“大家……一起在這裏度過人生中最燦爛的那些日子的大家,都已經——”
他非常艱難才說出這句話來,仿佛有巨大的沉痛化作硬塊梗在他的喉間,讓他難以喘息,也難以視聽。雖然是春光明媚的正午,他卻感覺自己的眼前仿佛籠罩著黑色的幕布,就像那些離開新選組、wěi zhuāng著自己的心情潛伏在禦陵衛士裏的時刻一樣,自己仿佛沉溺在黑色河流的最底層,眼耳口鼻中全部被水浸透,眼前一片黑暗,找不到一個出口,隻能漫無目的地等待那眼前突然出現光亮的一刻降臨——
突然,他聽見她的聲音。
“迷兮複惘兮/吾誌憫然卻決然/法度無猶豫——”
藤田五郎:!!!
他猛地轉過頭去望著她。
沒錯,他還記得這首俳句。
這是當年他離開這裏、去加入禦陵衛士的那一天,在這棵櫻花樹下,當他對自己的未來產生迷茫的時候,她念出來的俳句。
……也是,副長寫的俳句。
他一直回避去想的那些往事,以及那些已經被留在往事裏的那些人,終於無可避免地在這一刻重新浮現在了心頭。
現在想起副長的時候,他的腦海裏最先出現的,並不是副長平時在屯所裏的咆哮和炸毛,也不是副長英明神武地率領著大家在京都的街道上巡邏和抓捕不法浪士的英姿,甚至不是在大家同去島原喝酒的時候,副長在聚會中那種意外地能夠放下平時繃緊的警惕心和氣場、從容地微笑著,和大家融洽地打成一片的樣子。
……而是,在鳥羽伏見之敗以後,新選組出陣甲府、經過多摩時,被當地的鄉親們熱情地宴請的那個晚上,他注意到副長因為被鄉親們問了什麽不愉快的話題而借故站起身來離席;不久之後,當他也因為稍微覺得喝得多了一點而不敢再在熱鬧的大廳中停留,起身走到庭院裏的時候,聽見庭院中不被人注意的一角,傳來的副長的說話聲。
“……不管她是不是女人,打扮得怎麽樣……都是新選組重要的同伴。”副長這麽說道。
新選組裏的女人……能夠被稱之為“同伴”的女人,除了清原雪葉之外,還能有誰?!
他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在那一瞬間根本就沒有想到過同樣在新選組呆了好幾年、也曾經應大家的要求接受過島原內探任務的另一位女性,雪村千鶴。
也許是因為在他的心目裏,能夠真正稱之為“重要的同伴”的女性,唯有她一個人吧。
雖然知道窺探別人的對話是不好的行為、他也一向不屑於主動去做那種事,但當時不知道是出於何等心理的影響,等他發覺的時候,自己已經走到了那個庭院的角落附近,隱在簷下和圍欄形成的陰影裏,不動聲色、甚至連呼吸聲都下意識放輕了。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非常不得了的一幕。
他看到那個對她口出惡言的年輕女子似乎受了巨大的打擊一樣,啜泣著跑走了。然後,她語調輕鬆地故意開著玩笑,而副長毫無意外地又被她氣得快要炸毛了。
然而副長炸毛的反應之下,隱藏著一抹hé píng時不太一樣的東西。
他思考了很久很久,才反應過來那應當是名為“溫柔”的事物。
沒錯,在那夜皎潔的月色下,家鄉熟悉的小小庭院之中,副長注視著她的神態,對她說話的語氣,甚至為了掩飾那一抹突生的不自在感而故意粗魯起來的措辭——說著“你這家夥作出這種震撼的發言簡直都要把人嚇死了好嗎!對於能夠作出這種發言的家夥,不可能不注意到吧!”的時候,所有的表現,都能夠稱之為“溫柔”。
那是他崇敬的、強大而細心,既有武力值也有謀略,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會表現得很出色的副長,是新選組和武士道最後的靈魂。
同樣地,那是他信賴的、強大而充滿勇氣,對同伴細心溫柔,又會在重要的時刻不顧一切地拔出刀前來支援同伴的,世上絕無僅有的女性。是在無數他都無法預料的時刻,以一種他根本想像不到的方式,溫柔而堅定地支撐了他的人。
藤田五郎下意識想要習慣性地去握緊自己腰間佩刀的刀柄——在以前的很多時刻,在他茫然無措的時候,在他陷入迷茫的時候,他總是會下意識地這樣去做,仿佛握住了刀就可以獲得足夠強大的力量,支撐著自己往下走一樣——然而這一次他的右手握了個空。
他不禁自嘲地哂然一笑,心想原來已經不是過去的時光了啊。
西本願寺裏的櫻花年年都會盛開,然而那些曾經在此留下足跡的同伴們卻永遠地消失了。
就像他曾經插於腰間、幾乎片刻不離,用全副身心和生命去信賴的刀劍一樣。如今,也從他的身側、他的生命裏消失了蹤影。
突然,他聽見她輕聲地哼笑了起來。
藤田五郎:?
“我還記得自己在這裏說過,‘再見麵的時候,我會砍了你哦’。”她含笑說道。
“……沒想到,再見麵的時候,我們果真差點砍了對方啊。”她開玩笑似的續道。
藤田五郎一口氣噎在咽喉裏,險些沒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