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1.699·【回歸篇·之四】·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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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無疑問, 這句話裏“無可取代之人”所指的對象,似乎很清楚。

    柳泉並不是毫無eq的傻瓜,雖然不會瑪麗蘇到自作多情地以為自己身為審神者就可以將整座本丸都收為後宮,但是三日月宗近一直以來對待自己的態度,現在細想起來,都已經超過了武士對主人、或者久經世事的長輩對待一腔孤勇的晚輩(霧!)應有的範圍。

    雖然大家都知道不娶何撩的意思, 但是三日月宗近身為天下五劍中最美的那一位, 一直以來都是在將軍家族手中傳承,沒有人會不明白他的重要性和意義,根本不需要通過這種細枝末節的小手段來為自己正名、爭取關注或擴大影響。

    大包平尚且要為自己未能名列天下五劍而惱怒;鶯丸本體刀的中心鐵未經加工、因此從未上過戰場;一期一振與燭台切光忠都遭受過燒身之苦;小狐丸其實隻存在於能樂“小鍛冶”的傳說之中;數珠丸則中間遺失過兩百年、身世存疑, 就連最初供奉的神社後來也拒絕重新接收;鶴丸國永身世漂泊, 從墓中被盜走、又從供奉的神社裏被盜走;大典太光世糾結於自己一直被放置在倉庫中無法出陣的冷遇;江雪左文字則根本不想出戰——

    幾乎所有的太刀,都有自己的傷心事。隻有從誕生之時起就被眾人欣賞和尊崇的三日月宗近,輾轉於貴人之手, 受到最高最鄭重的對待,在永祿之變中也曾與當時的將軍一起對敵……

    這樣的人, 或者說,這樣的一把名刀, 是不需要再獲得現主人的特別對待,才能得到額外的滿足感的。

    ……除非,是他自己認為那種特別對待, 對自己來說是必要的, 是非常重要、必須得到的。

    然而柳泉沒法回答他什麽, 也沒辦法像那些單純而甜美的可愛少女一樣, 驚訝而歡喜地從他那裏接收這些好意,因為天下五劍之中最美、地位最高的那一位付喪神的青睞而激動得雙眼發光、內心小鹿亂撞,然後把滿腔的愛情和仰慕都一股腦地傾倒給他,就像是他所期望得到的那樣。

    她的下巴被他托起,無法移動,也不能轉過臉去避開他的視線;於是她隻好閉起了眼睛,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說出了惡役的台詞。

    “……我以前,曾經聽過一首歌。”她低聲說道。

    “有幾句歌詞,我很喜歡。”

    沒得到她熱烈的回應,三日月宗近仿佛也並沒有失望或氣怒,而是輕聲笑著應道:“哦~?”

    柳泉低聲念道:“‘數不盡的悲傷沉澱於此,無可取代之人長眠於此;見證了戰爭的朵朵白雲啊,將這些英魂送至充滿光明的天上吧……應該踏上的旅程,除了前行別無他法;不遠處等待的未來,即使未知,也要邁向前方’——”

    三日月宗近似乎沉默了一下,才應了一聲:“……哦。”

    柳泉雖然閉著眼睛,也能感到他的氣息仿佛不像剛才那麽無限接近自己的臉龐了。雖然他的左手仍然握住她的手臂、右手彎起五指托住她的下頜,然而那種前一瞬間還彌漫在庭院裏的某種微妙的、有點曖昧的氣氛,已經被她背誦的這幾句歌詞驅逐得無影無蹤。

    她自失地勉強勾了一下唇角,重新睜開雙眼望著他,語調裏也帶上了一抹黯然之意。

    “在箱館的弁天台場……還有,在無量光院……”

    “在離開那些地方之前,我都想起了這首歌。”

    “有的時候,並不是我不夠努力……而是即使我再怎麽努力,我也不可能留下來。”

    “這樣的話,我就不應該再去做多餘的事情……”

    “因為我不能夠主動去製造更多的悲傷,這是不應該的。”

    三日月宗近沉默良久,忽然嗬嗬一笑。

    “……是這樣啊。”

    他托住她下巴的右手五指緩緩張開,從她的下頜處滑到她的頰側,以指尖輕輕在那裏一劃,勾勒出她臉頰的弧線,然後收手、緩緩退後了一步。

    “那麽,當初您對土方歲三的那些來勢洶洶的好感呢?那些不顧一切的追隨呢?那些不惜暗墮也要改變曆史、讓他活下來的勇氣呢?其實,也都是因為那是你必須去做之事,是嗎?”他一針見血地反問道,先前那種已經被他拋棄的敬稱也重新冒了出來。

    柳泉沉默了片刻,然後作出了回答。

    “……是的。”她低而清晰地答道。

    三日月宗近:“……”

    很難得地,她這種肯定的回答,換來的卻是付喪神難得一見的無言以對。

    三日月宗近沉默了一瞬,忽然又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啊哈哈哈哈。”他笑著搖了搖頭,又拋出了一個更加尖銳而令人難以回答的問題。

    “……那麽,當初您在……淺草的那座寺院前,也是故意讓我把您殺掉的,是嗎?因為反正您也不可能留下來和那位新選組劍法很好的年輕人在一起,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所以您幹脆就在最後時刻玩了那麽一手慘烈無比的退場,以最後的死亡來穩定那個世界,而您自己其實也並沒有什麽損失——是嗎?”

    柳泉:“……”

    啊,終於被直接問到了這個問題。

    從他們在這座本丸裏重逢的一瞬間開始,她就知道自己遲早都是要麵對這樣的質問的。三日月宗近並不是傻瓜,也不會單純地被感情或內疚衝昏了頭腦——經過抽絲剝繭的分析,他總會接近真相。

    即使他不可能猜到她是被係統菌控製的玩家這一真實身份,也會從她神奇的死而複生這一事實當中,得出“即使死那麽一次也於你無礙,因為你現在複活了,好好地站在我的麵前,毫發無傷”這樣的結論吧。

    而這樣的結論就足以讓人憤怒到極點。雖然三日月宗近作為刀劍活了一千多年,修養工夫無人能及,也不代表他會想想“哦原來她也是迫不得已,沒辦法啊”然後輕易寬容這種慘烈的退場背後的欺騙。

    現在,怎麽回答他好呢?

    柳泉這一次沉默了比之前更久的時間。而三日月宗近也就那麽站在她麵前幾步遠的地方,耐心地等著。

    最後,她垂下了視線。

    “是的。”

    她清清楚楚地回答道。

    “因為當時我想的是——假如我們兩人中間必定要有一人死去,才能夠穩定那個世界的話,那麽還是我去死吧。”她說。

    “因為我知道我有複活的機會,但我不知道讓你死去之後,你有沒有這樣的機會。比起來,我認為自己去死會是更兩全其美的選擇——可以保全我們兩個……這隻是最簡單的取舍而已。”

    她不會推卸責任,可也不會為了玩什麽誤會的虐梗而故意不把自己的考量說出來。

    雖然說出來以後,聽上去這也不算是什麽高尚到讓對方無話可說的動機,但事實就是事實。

    事實就是,雖然不知道自己死去之後他會活在哪邊的世界,但她覺得自己去死能夠讓他們兩人同時平安無事,於是她就這麽做了。

    很難得地,三日月宗近聽了這樣的話,也並沒有什麽格外激動或震驚的反應。

    他的目光閃了閃,嘴唇微動,作出“哦”的口型;然後輕輕一頷首,用一種非常正式的措辭說道:“您當初選擇了以自己的生命來交換我的安全,對此我銘記在心,非常感謝。”

    然後他也沒等她回答,就轉身大步流星地往自己的房間方向邁開了腳步,將她一個人留在了深夜的庭院裏。

    這在她來到這座本丸以後,還是第一次——把她扔在原地、自己離開什麽的……

    柳泉目送著他那隨著步伐而微微飄動的藍色狩衣的寬大下擺,不知不覺地露出了一個苦笑。

    “啊……果然是生氣了吧……”她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夜深人靜。空無一人的庭院裏,隻有偶爾傳來的蟲鳴聲。夜間的花木逸出格外清新的、屬於植物的香氣。

    誰又知道作為這麽一座美麗的本丸的主人,駕馭無數曆史上的名劍,背後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柳泉望著三日月宗近的背影消失的長廊轉角處,有點自嘲似的一笑。

    “……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啊。”她喃喃道。

    低頭思考了一下,她深思似的從口中吐出了一個名字。

    “九郎……義經。”

    她玩味地將舌尖卷了起來,仿佛這樣做,這個名字的發音就可以在齒間多留一會兒似的。

    “為什麽是你呢……”

    為什麽穿越了曆史和生死,成為審神者、活在其他所有人都到達不了的後世的人,隻有你呢。

    【就這樣和你永別之後,我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去戰鬥了】

    一個熟悉的、和三日月宗近的聲線無比相似的聲音,忽然又在她腦海裏回響起來。

    ……藤原泰衡。

    這個名字幾乎是和“源九郎義經”這個名字是同時湧上心頭的。與之而來的,還有難以名狀的傷感和遺憾。

    【我要你在悔恨和遺憾之中度過漫長的人生……那樣就是我的勝利了。】

    她還記得那雙如同鷹隼一般銳利而深刻的眼睛,在她大步走出無量光院的時候,一路上,那雙眼睛都如影隨形,目光有若實質,緊緊釘在她的背後,像是要用目光將她的背影鐫刻進回憶裏那樣。

    然而他的回憶,在那之後又持續了多久呢?一個月?兩個月?

    他必須按照曆史去死……然而曆史上先於他而死的源九郎義經卻活了下來,來到了現代的塵世,頂著一個化名,指揮著那麽多曆史上的名劍,做著和她一樣的事情——

    這不公平。

    這樣大逆不道的念頭忽然在她的心中湧起。

    為什麽?!假如有這樣額外能夠獲得寬宥、得以重生的機會的話,為什麽是九郎,而不是泰衡?就因為曆史上的九郎替他哥哥打過很多勝仗,而泰衡徒有“泉冠者”的名銜,卻將整個平泉輸給了源賴朝嗎?

    “九郎……泰衡……”

    她又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幾乎能夠形成對照組的、曾經作為友人而存在著的名字。

    這裏的時之政府,既然連曆史上的戰神都能夠驅使的話,就必定有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係統菌,那可是無利不起早的家夥。隻是為了友情援助時之政府?對它自己毫無好處?就是為了優秀玩家的畢業安置嗎?然而,把玩家撒手不管又怎麽樣?玩家難道還會反過來把係統黑到服務器崩潰嗎?……

    我會找出這背後的真相的。因為我就是為此而來到這裏的。

    她這麽默默地想著,卻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