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1.729·【回歸篇·之四】·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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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由得有點不合時宜地, 油然想起了新選組的前任局長, 近藤勇。

    想起來, 近藤先生對“虎徹”也有種莫名的執著呢……花了五十金, 在一家刀屋裏買了明顯是贗品的虎徹。不但頑強地堅信那是真品虎徹, 還在池田屋大戰之後,因為這把贗品虎徹的結實程度而特意找來刀匠, 又多賞賜了他五兩……

    這麽說來,麵前的這個年輕女人,確實也在奇怪的方麵和他們新選組局長的某種畫風……十分接近了啊?

    這個念頭不知為何讓他忽然緩和了神情。

    他並沒有再嚴肅地指出“不, 這把‘一期一振’一定是仿造品,因為真正的‘一期一振’在文久三年就已經被尾張德川家獻給了陛下,現在是皇室禦物, 你又怎麽能夠得到它呢”。

    想了想, 他最後隻是模棱兩可地說道:“……是嗎。”

    他還沒想出接下來要說什麽,就聽到遠處的敵軍仿佛一時間得了什麽命令一樣, 子彈橫飛的聲音嗖嗖地在那邊響了起來。

    隨即,純義隊理應守備的方向就混亂了起來。人喊聲, 雜遝的腳步聲,嗖嗖的流彈飛過聲,簡直隻憑那些聲響就可以想像出一副人間地獄的景象來。

    而且,從空中降落下來的那些怪物, 也是不會等待它們的對手從容準備妥當再發動攻勢的。

    血紅眼眸、身形高大, 渾身繚繞著黑氣的怪物們嗥叫著蜂擁而至, 全部衝向了如來堂這邊。

    而從它們的行動之中, 柳泉終於確定了時間溯行軍這一次的目標。

    它們不會去幫助已經山窮水盡的新選組和會津藩翻盤,獲得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勝利——而是會加速新選組和會津藩消失的進程!單就今夜而言,它們想要在此讓新選組的重要人物——元三番組組長,現任的會津新選組隊長齋藤一,違背曆史的真實,犧牲在這裏!

    她來不及詳述自己的推斷,隻能握緊自己手中那柄“一期一振”,高喊一聲:“三日月!一期!大家跟我上!”然後,就縱身躍出了戰壕。

    而齋藤一來不及詢問她剛才為何唯獨招呼自己帶來的那些人跟著她一起迎擊那些怪物,就眼睜睜看著她——以及那兩位英俊的青年和三位還長著娃娃臉的小少年——幾乎同時一躍而起,衝向那些身形比他們巨大數倍的怪物。

    雪亮的刀鋒發出金屬相撞時的嗡鳴聲,伴隨著戰鬥時帶起的風沙聲,以及怪物們的仰天咆哮以及痛吼聲,不斷地在齋藤麵前的曠野上響起。

    甚至,那些交戰聲,一度掩蓋了從純義隊撤退的方向傳來的、混亂的槍響和吵雜聲,以及從蟹川的方向傳來的嘩啦啦的水聲。

    齋藤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冷靜地給如來堂這裏僅剩的幾位新選組隊士布置守備任務,派個人去接應純義隊方向潰退下來的、自己稍早前派去支援那邊的隊士,再派上一個人去蟹川那邊好好看清楚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以不管渡河過來的長府報國隊、全力攻擊這邊的薩摩步兵……然後再派幾個人在迎擊薩摩兵的正麵——

    他的思緒還沒完全成形,就愕然地為之一頓!

    他注意到,她和她帶來的那些人手,每斬殺一個怪物,天空中裂開的橙紅色大洞就會有一個愈合。而那十幾個怪物,雖然數量上占了優勢,但好像也並不是他們的對手,天空中的大洞一個個地逐漸消失——

    突然,有一個從齋藤的角度來看,高大到近乎遮天蔽日的怪物的身影,從一座距離他非常近的小土丘的另一邊忽而現出來——而他起初並沒有發覺。

    那個怪物先前落地的時候也許剛巧落在了那座小土丘的另一側,而那座小土丘並不是它們來襲的主要方向,因此那位自稱名叫“筱田一緒”的年輕女人並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那邊。

    而齋藤的注意力又分出了一部分在她的戰鬥情形之上,所以當那個巨大的黑影乍然在他的側後方猛然顯露出全部的身形之時,他最先察覺到的,竟然是一股背後驀然襲來的洶湧殺氣!

    齋藤還沒有來得及回頭看個究竟,身體便下意識作出了條件反射一般的反應——他在戰壕中猛地矮下身來,就地打了個滾;在他彎下腰去的瞬間,一道猛烈的刀風就貼著他的頭頂橫掃而過!

    然而他已經作出了倒地閃避的動作,雖然戰壕極為狹窄、約束了他的退路,但他仍然得以在一個翻滾之後,仰麵向天、也因而看清楚了剛剛那股刀風的來源——

    一個看似戴著草帽、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楚麵部的高大怪物,手裏握著一柄大太刀,刀鋒橫過來,剛巧在那一瞬間淩空懸停在戰壕的上方。那柄大太刀的刀鋒上泛起不祥的黑色;仿佛是察覺到了他竟然躲過了這一擊,那個怪物喉間發出一陣低沉的、惱怒的咆吼聲,複又雙手持刀舉高!

    在這種姿態之下,齋藤要舉刀與它對戰顯然是不可能實現的;然而戰壕狹窄,阻隔了他繼續翻身閃躲的去路。這麽說吧——他現在幾乎是被困在這淺淺的、簡陋的戰壕之中了;除非有人現在跳出來架住對方的刀,為他爭取寶貴的一點點時間、讓他有機會翻身跳起,躍出戰壕與之對戰,否則他隻有束手待斃這一條路了。

    一股強烈的憤怒和不甘驟然湧上齋藤的心口。然而他並沒有時間想得更加深遠些。

    久經戰陣的身體先於大腦作出了反應。他一把撈起因為剛才的翻滾而掉落在自己身旁的、已經多處砍卷了刃的愛刀,舉起來橫在麵前,幾乎將自己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雙手上,靜等著麵前那個握著大太刀的怪物居高臨下的沉重一擊——

    唰!

    他等到的,卻是一聲金屬的破空之聲。

    一柄短刀劃破沉悶到極點的空氣,直直朝著那個手持大太刀的怪物飛過來!隻不過是轉瞬之間,沒有人能夠看得清楚那變故是如何發生的、也沒有人有時間作出應對,那柄短刀已經發出篤的一聲,刺入了那個怪物的右肩!

    雖然這並不能夠將那個怪物斬殺,但肩頭中刀也的確延滯了那個怪物一瞬的動作。它高揚起長著長角的頭顱,發出一陣仿佛被冒犯了似的怒吼。

    ……可下一刻,那聲怒吼倏然中斷!

    因為,隨著那柄飛過來的短刀一道衝過來的,還有一個人影!

    那位名叫“筱田一緒”的年輕女子,拖著自己那柄號稱就是“一期一振”的太刀,壓低身子極力前衝,整個人繃得如同一支離弦之箭。齋藤就這麽仰麵朝天地倒在戰壕裏,甚至沒有看清楚她是怎麽行動的,就看到被戰壕的形狀割裂的、自己視野的一側,她躍起在半空的身影陡然出現在那裏!然後,未及停頓,就一刀揮向麵前的那個怪物!

    雖然這一切都發生在片刻之間,然而在齋藤的視角看來,筱田一緒的這一連串動作卻忽然慢得仿佛像是蒙在走馬燈上慢慢轉動的畫影。

    她從戰壕下陷的邊緣忽然縱身而起、躍過壕溝的上方,在空中的同時右手握住刀柄、左手飛快移動到刀柄末端,掌心抵住末端,改握為推,將刀尖對準那個怪物的胸口,利用前衝之勢、壓低上半身,將幾乎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自己手中的太刀之上——下一個瞬間,唰地一聲,那柄太刀徑直貫穿了怪物的胸膛!

    齋藤:!!!

    那個怪物發出一陣更響亮的慘叫,然後和其它被刺中的怪物一樣,化作一道黑煙,嫋嫋消散在黑夜裏。

    啪嗒一聲,是她的腳步輕盈地在戰壕的另一側落地的聲音。

    齋藤就這麽仰躺在戰壕下方的泥土上,聽著她似乎在落地的那裏撿起了那柄疾飛過來刺中怪物右肩的短刀,然後喊了一聲:“謝啦!博多!”,緊接著好像把那柄短刀又拋回給了不遠處的什麽人。

    隨即,一個元氣滿滿的少年音——帶著很明顯的九州腔——在他頭頂的某處揚了起來。

    “嗚哇——你,男子力上升了五十點嘛!”

    齋藤:“……”

    啊,這個好像快到變聲期的九州腔小少年到底在說些什麽啊。

    他感到頭腦一陣微微的混亂,這個時候正好因為有其他人在壕溝頂端走動的關係,洞口沒有夯實的一些渣土簌簌地落了下來;為了不被沙土迷住眼睛,他下意識閉上了雙眼。

    隨即,一道微微帶著氣喘、卻仍然含笑的聲音,在他頭頂上輕輕揚起。

    “喂,還好吧?”

    齋藤聞聲睜開眼睛,看見筱田一緒半跪在壕溝的邊上,低著頭往下張望著他的狀況。

    看到他睜開了雙眼,表情也沒有什麽痛苦之色,她似乎放心了一些,咧開了嘴笑了起來,十分自然地把上半身俯得更低一些,向著他伸出了一隻手,像是打算助他一臂之力、把他從壕溝的底部拉起來似的。

    然而齋藤就那麽睜著眼睛,瞪著那隻從他上方、向他伸過來的右手,一時間卻並沒有行動。

    那隻手五指張開著,手背上有一道新的血痕。齋藤就這麽仰麵朝天地躺在壕溝的底部,注視著筱田一緒俯下身打算來拉他的身影,幾乎要占據他的多半個視野;現在已經到了下半夜,月光也仿佛變得明亮了一些,那皎潔的月色從她背後投射過來,在她的輪廓上鑲了一層細細的銀邊。

    “……山南先生……早在元治二年的時候,就不在人世了。”

    他突兀地說道。

    她仿佛微微一怔,因為背光而顯得並不那麽分明的五官之間似乎浮起了一層困惑之意。

    齋藤繼續說道:“但是土方先生還在。他往仙台去了。”

    說到這裏,他深吸了一口氣,並沒有同樣伸出手去夠她那隻向他伸過來的手,而是靜靜地說道:“……你去找他吧。他才是那個當初在大阪幫過你的人……假如要報恩的話,也應該找他才對……”

    筱田一緒似乎因為他驟然提起了這兩個人名而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訝之色。然後,在他眼前,那層驚訝之色就漸漸變為了惆悵,最後化為無形。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依舊保持著那個向他伸出手來的動作沒動,說道:“你想讓我離開這裏,去找土方先生,是因為他那裏比這兒安全些,是吧?”

    齋藤沒說話。

    筱田一緒好像也沒打算從他那裏得到什麽答案似的。她唇角微微一勾,臉上就浮現了一絲令人費解的笑容。

    “我不能去找他。……我已經走不到那兒了,土方先生那裏……”她輕聲說道。

    “……所以,我隻能報答在你身上了。就這麽爽快點接受吧。”她眼中浮現的一絲名為惆悵的事物很快一掃而空,抬起頭看了看夜色,又回過頭去張望了一眼純義隊先前應該守備的方向,最後又把視線轉了回來,居高臨下地落在他的臉上。

    “……因為你不快點接受的話,敵人馬上就要殺上來了。到時候你不想接受也沒辦法了。”她的聲音裏重新帶上了一絲有點鬼畜般的笑意。

    齋藤歎了一口氣,終於微微欠起身來,向著她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她伸過來的手,借力一下站了起來。

    然後,他聽到她頗為愉快地笑了。

    “很好。……你,男子力上升了五十點喲。”

    齋藤:“……”

    啊,這不是抄襲剛剛那個九州腔少年的台詞嘛。然而什麽是“男子力”,她說著的話又是什麽意思,不知為何,他一點也不想知道。

    齋藤借著筱田一緒來拉他的那股力量,左手同時一按壕溝邊緣,翻身躍上了地麵。

    可就在他在地麵上站穩的那一瞬間,遠處仿佛有什麽巨大的響動。

    嗡的一聲,空氣裏有什麽不祥的響聲劃破黑暗,隨即一團火光就在距離他們不太遠的地方炸響。

    強大的火光卷起一團湍急的氣流,瞬間掀起地上的沙石、塵土和樹木,爆出巨大的衝擊波,把那團火光周圍的人們也都幾乎要掀翻。

    其實那團火光的爆點距離如來堂這邊的陣地還有一點距離,但氣流瞬間掀起、也讓齋藤和其他人都站立不穩,踉蹌了幾下。

    齋藤下意識一把托住筱田一緒的手臂,及時替她穩住了身體的重心。

    這一發炮彈的彈著點很不精確,但齋藤立刻就格外警惕起來。

    這也許隻是敵人的一輪試射。等到兩三發炮彈過後,他們找準了位置,如來堂說不準就要陷入一片火海。

    不管怎麽說,當炮彈打過來的時候,躲在壕溝裏總比呆呆地站在地麵上當靶子來得好點;齋藤立刻厲聲吼道:“全員!向後退入戰壕隱蔽!”

    隨即,他揪住筱田一緒的手腕,重新向後一翻身,又跳回了戰壕裏。幾乎與此同時,一發炮彈呼嘯著朝著他們的方向飛過來——

    好在那發炮彈掠過了如來堂上空,落在了後麵小山坡的樹林裏。咚的一聲地動山搖,還發出樹木吱吱嘎嘎地折斷倒下的聲音,十分刺耳。

    齋藤聽見自己身旁的筱田一緒發出一陣被土灰嗆到的咳嗽聲。她一邊嗆咳著,一邊問道:“怎麽……?”

    “彌助炮。”齋藤言簡意賅地回答道,同時探手到壕溝底部,摸索了片刻,一把撈起先前被丟在那裏的一柄步槍,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張臉去,把步槍架在了壕溝的邊緣上。

    筱田一緒好像終於奮力平複了自己的呼吸,剛要說話,旁邊就有個人貓著腰小跑了過來。

    “隊長!俊太郎可能不行啦……”

    是先前用步槍攔下這一行所謂的“可疑人員”的那個青年,新井。

    他此刻也是灰頭土臉,帽子也不知道被氣流吹跑到哪裏去了,臉上黑烏烏的,眼下卻有一道白白的豎線。當他走近了以後,齋藤才發現,那道豎線原來是他的眼淚衝開了他臉上覆蓋的灰土和髒汙。

    “池田那家夥也找不到啦。他們剛剛都在純義隊那一邊……”新井年輕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哭腔。

    齋藤在心底微微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