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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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至陽春三月,本一番春意,桃紅柳綠。卻突來冷風,挾了大片飛雪。一瞬間長安城銀裝素裹,那爍爍桃花,也盡數化作桃花雪翩然而下。

    隻這詩情畫意,落在富貴人家眼裏方可消受。拿了厚襖子抵錢,早早換上輕薄單衣的窮困人家卻是叫苦連天了。

    仰頭望了望屋簷上結的冰溜子,銀紅小襖的折枝搖搖頭,搓搓凍得通紅的指尖,哈了一口熱氣便推過油黑大門,進了正院。

    青灰地板上薄薄的灑了一層雪霜,瞧著左右無人,她先是彎下身子抹了點在指尖上,後又用手細細的碾磨。待感受到有顆粒輕微的硌感後,她便偷偷的抬手,用舌尖舔了點。

    早聽說大夫人院裏婆子殷勤,這落雪想也是落不下來的。這看似雪霜的東西,恰恰就是那精細鹽吧…果不其然,嘴裏有些鹹,卻不同自己家用的那種再粗製不過澀然的了。

    折枝邊想邊踏上白玉石刻造的台階上,在地上猩紅的厚毯子上小心地蹭去腳底的汙垢。

    待她一推開厚重的墨綠簾子,溫暖的淡淡熏香便迎麵撲來。折枝打了個哆嗦,接著舒服的舒展開麵容。

    “夫人剛提到你呢。”

    聽聞此話,正揉著耳朵的折枝忙正色立好,整了整袖口褶皺。金絲牡丹屏風後走出來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鬟,向她點點頭示意著。

    折枝抿了抿唇,細聲的道了聲謝,走向西暖房。

    還未走到跟前,嬌氣的撒嬌聲就傳了出來:“娘,是真的嗎?她馬上就要來了?”她小心地掀開粉白色的珍珠簾子,嘩啦啦的珍珠相碰聲使室內陷入一瞬間的冷凝。折枝不敢抬頭,直屏息細細的道:“請夫人安。”

    “咦,這丫鬟不曾見過?怎麽好跑到娘這裏來了?”那女孩子驚訝的又開口道。

    折枝餘光見一道纖細的身影在左前方晃動,看身形想是年芳十三的五姑娘。

    “茵兒。”上首的大夫人輕輕地搖了搖頭,嗓音柔和卻不容置疑。

    “如何?”大夫人問向她。

    折枝忙又行了禮,低頭拘謹道:“回夫人話…雪大封了路,姑娘又生了病,想還需要些日子才能趕到。”

    “哎呀,這樣啊,真真好呢,我正不想見著她,不來才好呢!”那五姑娘拍手,樂嗬嗬的笑道。

    大夫人輕斥了一聲沒在說話了,像是在思索著什麽。

    折枝不敢胡亂猜忌,更不敢弄出動靜。她保持一直行著禮的姿勢,直到身子開始忍不住顫抖有些支撐不住了,才用眼微微的斜著西暖閣,讓注意力分散一下。

    暖閣裏較廳外更是暖和,人呆久了未免覺得煩悶。但是她非但不覺得悶熱,相反還有一絲冷意,卷著淡淡的冷香。

    她將視線移在窗邊靠著的矮幾上,那上麵置了件精美的玉盞,圓潤的盞口露了冒尖的白雪似的物事,融水順著盞沿滴答的打在下座的蓮蓬上麵,發出清脆的啪嗒聲。

    “跟著六姑娘的羅大是你誰?”

    不知何時,大夫人突然開口了。折枝愣了愣,忙回過神道:“回夫人,是奴婢的父親。”

    “你父做的好,你也機靈…且去,讓胡林家的都走一趟,要過來侍候罷。”大夫人後又轉身柔聲對旁側的嬤嬤說道。

    折枝以為自己聽錯了,她麵色發紅,身子忍不住的顫抖,甚至不可思議的飛快瞥了眼大夫人,可是僅僅隻看到那瑪瑙綠石的耳墜子。

    “娘,這個丫鬟怎麽回事兒啊!她做了什麽,您還要賞賜…”五姑娘尖叫一聲不可置信的道。

    折枝將厚重的簾子放下,裏麵的談話聲便被徹底擋住了。

    她輕呼一口濁氣,麵色止不住露出喜色,趁著身子暖和,急匆匆地穿進冷冽的風中。

    ……

    畢竟不再寒冬,雪下了幾日便落成了雨。雖春雨融了積雪,但冷意依舊,溶雪的日子,甚至比積雪時更加寒冷。

    淅淅瀝瀝的雨聲一直不曾停下,臨著長安城牆根拐角的雜貨郎老朱家後院,除過雨聲,近些日子還時不時響起嗚嗚的燒水聲。

    院裏本放雜物的茅草棚裏,去了雜物,卻升起來個不大的火爐子。一個十二三有餘,穿著半舊襖子的黑瘦丫鬟坐在杌子上,神情專注的盯著爐上罐子。周遭一股濃鬱的藥味,非但澀而且刺鼻。可那丫鬟卻像是沒了嗅覺,聞不見似的,眉頭也不曾皺一下。

    等嗚嗚的聲音更大了,她便飛快掀了蓋子,立馬的又將手伸到耳垂上摸了摸,嘴裏念念有詞。

    掀了蓋的罐子先是湧出一股股熱氣,接著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白沫子便翻了上來。丫鬟拿著小勺。小心翼翼的拂去白沫子,輕輕叩在一旁的小碗裏。

    “別再熬了,媽媽不讓了。”

    忽然,身後一道低低的女聲響起,丫鬟手抖了抖,鐺的一聲,勺子打在瓷碗上麵。她擰過身,眉間的川字皺的格外深。

    “媽媽別著氣,她終究還是要我熬的。”丫鬟咬著唇,悶了勁兒的說道,黑瘦的臉上,圓溜溜的大眼睛瞪著那人。

    “小棗!”那人伸出手,緩緩的搖頭,將她眼睛遮住,兩人都沉默下來。

    嗚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白汽從藥罐裏湧出,又一下子被風吹的七零八落。

    離丫鬟們兩箭之地的平房裏,也傳來嗚嗚聲,這聲音不是水聲,似水聲,又比水聲多了幾分破碎。

    剛過不惑的婦人在低聲哭泣,她手掩著口,扭著身子,臉朝向門。她臉上密密麻麻爬了許多皺紋,眼角周圍也出了許多大小不一的褐斑。她膚色暗沉,一雙眼紅赤腫的如核桃大小,黃白的眼垢布滿眼角。

    她的背後,是一方小小的床榻,上麵靜靜地躺著一個消瘦的女孩子,仔細看被子正微微的起伏,女孩子瞧著是睡著了。

    “姑娘到底是怎麽了,不舒服跟媽媽說啊,你不說我…”

    細碎的,嘶啞的語調從婦人的口中溢出,床上的身影動了動,輕輕的咳嗽聲傳了出來。

    原來她並沒有睡著,隻是平躺在了床上。

    婦人一聽見咳嗽,忙俯身要扶她。斷斷續續的咳嗽吊著人神經,一會兒深了淺了,一會兒輕了又重了。終於,女孩子停了下來,受累似的極輕地喘息著,喉嚨裏發出嗚嗚的鳴聲。

    “姑娘。”

    婦人的心都快碎了,她眼淚珠子吧嗒又往下掉:“我還是早早去了閻羅府,好判我個畜生道!”

    “何媽媽,別…”貓叫的聲音弱弱的響了起來,那床上的女孩子艱難的仰著頭。

    “都是我這該死的,被豬油給蒙了眼蒙了心,若不是這樣,何苦老天要來懲罰我!”

    何嬤嬤見女孩子這般憔悴,心裏又一陣抽搐,她又哭著,扇自己巴掌。

    “不值得的,媽媽不要為了我傷身子。”

    女孩子難受的喘著粗氣,一雙淚眼婆娑,絕望滿是。臉色青白,極盡嬌弱之姿。

    “你不值得,媽媽的賤命又值得什麽?姑娘這病是我害的,姑娘不吃藥是我害得,我如何對的起夫人,我如何對得起老爺,如何對的起姑娘錦衣玉食的將來!”傷心欲絕之下,何嬤嬤幾近跌倒。

    女孩子擔心的看著她,微微咬著的唇卻也綿軟無力。

    “姑娘吃藥吧,求你吃吃藥吧,好嗎?老奴,老奴給你跪下了!”

    通一聲,她跪了下來,頭磕在地上。

    “我…”

    床上的女孩子張了張口,眼底閃過一絲絕望。

    “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卻隻重複著這一句話,枕頭眼看著又濕了一片。

    何嬤嬤知道她仍未勸動女孩子,過了許久,顫抖著從地上爬起,踉蹌的轉身,閉門出去了。

    女孩子望著空無一人的房門,抓了抓枕角,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