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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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合是被一陣心揪疼起來的,她睜開眼睛,望著黑黝黝的一片。而後,手撐在柔軟的棕屜床上,坐了起來。
柔緞般的青絲劃過她削弱的圓肩,散在素白的中衣上麵。
她稍微喘息片刻,用手拭去額角的薄汗。沒過多久,中衣被打濕後帶來的涼意卻凍得她發抖起來。於是她又蜷起雙腿,身子伏在膝蓋上麵。片刻,她手指抓著絲被,再次仰起頭。
周圍一片寂靜,偶爾聽見幾聲門簷下畫眉鳥的咕咕聲音,間或偏房裏丫鬟淺淺的呼吸聲。
咚…咚咚!
相對下的寂靜,蘇合更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同鼓點般,越來越急,越來越重。忽然,嗵的一下!鼓點停了,她嘶的一聲,臉色也隨之一變,胸膛像是被一雙狠勁的大手握住了一樣,痙攣下,心跳漏了一拍。
無意識間,她雙手已經使勁壓住了胸膛,牙根緊緊咬著,全身都在繃緊。
咳…唔…
衝出胸膛的一聲低咳,令她渾身一顫,顧不得劇痛。就是伸手掩住口鼻,堵住了又衝上來的咳嗽。
“姑娘?”
偏房內一道細細的聲音響起,沒過多久,篤篤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又是咳了?”
門被輕輕的推開,一道苗條的黑影摸索著進來了。
她手攥著拳頭,動作慌張的將身子藏在被子裏麵。又睜大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黑暗中丫鬟的舉動。
丫鬟摸到了桌前,點了燈,橘暖的光便罩了下來。蘇合眯著眼睛,模模糊糊的瞧見丫鬟身著單衣,手裏拎著小銅壺。
嘩…
丫鬟將水倒入小盞裏,熱氣絲絲的朝上打著卷兒。
“一直溫著梨水,姑娘喝一些?”
放了小銅壺,丫鬟抬起頭,眼睛裏滿是擔憂。
“不,你出去…”
蘇合垂下頭,含含糊糊的支吾道:“我困了,你也去歇息…”
“可這咳嗽…”
丫鬟抿著唇。小心翼翼的朝過來走。
“不,不要…”
話音未落,嘩啦一聲,煙色帳幔被拉開,丫鬟進來便坐在腳踏上麵。
她被嚇了一跳,直愣愣的瞧著丫鬟。
“姑娘陸續咳嗽快小半年了,小周大夫也經常見著,藥也煎了…可終歸不見好…好歹喝這一口潤潤嗓,晚上睡著也安省些。”丫鬟苦口婆心的勸著。
蘇合抿起唇角,想拒絕,可不知道怎麽開口,又見到丫鬟湊了過來,心裏一抖便急忙就道:“我喝…我喝就是了。”說著剛想伸手接過丫鬟手中的小盞,卻又猛地想起什麽,她頓了頓,手壓在腿下麵,抬頭:“你,你喂我喝…”
丫鬟小心的將她身子支起,又拿過小盞送了過來,她淺淺的抿了一口。
梨水雖甜,可她嚐到的盡是澀意。
蘇合靠著床頭背枕,又道:“春桃你千萬不要生氣…我,我並非有意要使喚你的…”
“今,今天是最後一次,我保證以後不會…”
“姑娘在說什麽呢?”春桃抬起頭來,微皺著眉頭:“伺候姑娘是我們的本分,這話,您不該提的。”
順著,她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姑娘休息罷。”
她便合起眼睛等丫鬟出去,卻遲遲不見動靜。一驚,她猛的側頭,發現丫鬟把著床幔,顫抖著。
“你…”
“姑娘的小日子又不準了…”
春桃喃喃自語道,撲到床邊:“血又不小心的得弄到了床上…姑娘還小,不會…不會自己照顧自己…姑娘你還小…”
蘇合便順著丫鬟的視線朝被角看去,不知何時濺落其上的血漬,已變成暗紅。
她心裏咯噔一下,腦子裏哄的一聲:“我…我…”
“姑娘的小日子又不準了!”春桃直直的盯著她。
她於是細細的嗯了一聲,就聽丫鬟鬆了一口大氣:“姑娘…姑娘要好…好好的…”說著便哽咽起來。
“你哭什…”
她本想安慰丫鬟,一時之間又覺的悲從中來,擰過頭也無聲的落淚。
“姑娘…姑娘。”春桃用衣袖蹭去淚珠,喚道:“沒事的,沒事的。”接著又在懷中掏了帕子,輕輕的將蘇合臉上的淚水抹去。
“以後。以後就好…姑娘好覺!”
丫鬟聲音不知怎麽又哽咽開來,她飛快的轉過身,腳步匆匆。
吱呀一聲,門也被帶上了。
蘇合沒有聽見多餘的動靜,好一會兒才顫抖著將縮在被角裏的手伸了出來,她雙眼緊閉,感覺到手心是那麽濡濕,那麽潮膩。
窗杦外的長燈昏暗,初初適應後,她將掌心對著自己。一抹暗紅粘稠刺入眼底。
漫了天的絕望毫無征兆的潑了下來,耳邊傳來千軍萬馬般的嘶吼,又像是誰在尖銳的在耳旁鋸著什麽…
說不上什麽反應,嘴裏苦苦的,又腥腥的…隻一會兒從心裏衝出來的酸澀席卷了她的五感。她視線漸漸模糊,可又分明的看清了那抹刺了眼的紅。
不知不覺間,嘀嗒下來的淚珠濕了被單,柔綿的布料濺成一朵朵梅花。
“以後,還有以後嗎?”
夜風微涼,隻她自言自語的輕問著,可答她的,卻是畫眉格外淒厲的慟哭。
…
咳咳!
將手從被中伸出,蘇合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痕。夜色正濃,她又再一次的夢魘了。
吱呀一聲。
門被輕輕推開了,她將頭微微的垂下,兩個小丫鬟輕輕的交談聲傳了過來。
“怎麽樣了?”
“現在好歹肯喝了藥,姑娘想開了…”
稍涼幹燥的掌心附在自己額頭,她沒有動靜。
“呀,怎麽又燒了!”綠豆驚呼一聲,手抖了抖,忙道:“小棗快去請媽媽,我給姑娘揉揉腳。”
說著,小棗便急忙跑了出去。蘇合感覺到綠豆將手探入被中,握住了自己冰冷的腳心。
“姑娘…”綠豆輕輕的,又帶焦急的喚著,她隻能強打精神應了一聲。
聽到她的聲音,綠豆似乎舒了口氣,緊繃的身子也放鬆下來:“不怕哦,過了今夜就好…”
帶著些口音的官話漸小,蘇合輕歎一聲。
綠豆這樣是在哄著她嗎?
不過也難怪,綠豆十五了,“自己”才不過十二周歲。
蘇合搖搖頭,隻覺得太過於荒誕不及。
她本是長安城林府裏的林三姑娘,一睜開眼,卻變成了上京尋親的女孩子,蘇合。
她十日前醒來,原身蘇合正病著,是極重的傷風。她實在不能接受自己變成了別人,又加上那病…便不吃藥,硬生生的求死。
想她多麽悲哀,當林三姑娘的時候病怏怏,擔心著哪天就見不到清晨。成了蘇合的時候,也病怏怏,卻希望哪天就見不到清晨了。
蘇合又歎息,她應該已經病死了吧,病死在夢魘裏重複出現的那夜吧?
畢竟,除了那夜,她身為林三姑娘的記憶,就戛然而止了。
蘇合心裏五味雜陳,十日前,她方一睜眼,先是覺得頭沉重的無法抬起來,接著,便又感覺到身上的不對勁,生疼。
心。一時之間跳的那般快。
意識到什麽後,她便用粗糙的被子蒙住頭,身子縮成一團,哽咽著…
蘇合細細的婆娑著瘦弱的硌人的骨骼,床那頭,綠豆仍在細心的揉著她依舊冰冷的腳心,沒察覺到她細微的動作。
那時候,她最初是哭了一會兒,止住了哭聲便哆嗦著握住小小的,細細的指尖。她將身子從這被子中伸出來,睜大眼睛瞧著這陌生的漆黑一切。
她不敢相信,已來月事的自己,竟然如同未發育的幼童一般。
就在呆呆愣了片刻,她張開嘴巴,毫無意識的小聲的咳了聲。
一聲過後,她愣了愣,又顫抖著身子,使勁兒的張大嘴巴,用力逼著自己去咳嗽。一咳嗽,她又緊張的伸手去捂。
這咳嗽聲不是以前那種,那種呼嚕嚕的破風聲,而是細細的,脆脆的像貓兒一樣的。而她的手心裏…
當時她將手敷在臉上,湊到鼻尖,幹幹淨淨,沒有,沒有那股濃鬱又腥甜的味道。
咳咳!
她又開始咳嗽了,可是她卻咧開了嘴,似痛苦似悔恨又似欣喜的表情在她臉上出現,接著又哭了出來。
當時她是那麽的雀躍,未來未明。她卻有了生的**,她想,她是有將來了。
可隨後呢…
蘇合啊了一聲,輕輕的嗤弄。
上天給了她一個蜜棗,待她正要欣喜著吞下去的時候,又扇了她一巴掌。
蜜棗還在,隻是卡在了喉嚨裏,不上不下,又甜又腥。
她作為蘇合重生,生前林三姑娘的一切富貴拋去,獨獨惡症,與她:
形影不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