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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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蘇合所說,周清讓並沒有輪休。

    他端坐在案首,卻沒有拿著什麽醫書在看。他的麵前鋪著一張六尺鬥方的素白生宣,旁邊擱著一支蘸了墨的小筆,扁圓的硯台裏,墨卻幹了。

    周清讓麵色如玉,眼瞼下卻透著青色,神色亦有些疲憊。安緘過來時也沒有什麽反應,頗有些無精打采。

    “看不得,看不得。”安緘掩著袖子,坐在他的一旁。

    “你還不走?”周請讓出聲,聲音有些嘶啞,卻對他這刻意誇張的舉止沒有什麽反應。

    安緘見逗不了他,便有些掃興,放下衣袖。

    “何時走?”周清讓又問。

    “我走不走和你有什麽幹係,寫你的信便罷。”

    三番五次被人追問,就算是泥人兒一樣的性格也惱了,再說他亦不是那種性格。安緘指著周清讓桌上的宣紙,“你就算將它看破了,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他該知道終究會知道。”

    哦,周清讓怏怏的點了頭,起身抱來一摞醫書,壓在紙上。安緘氣的笑了,這是幹脆圖一個眼不見為淨。卻不料周清讓又轉過身子看他,雙眼定定的看他,專注又探究。

    安緘不自覺的側了側頭。

    “我知道了!”

    他說。

    知道什麽?

    安緘心跳加快。

    “你若能走,也不會遲遲沒傳信過去。”

    安緘啪一聲掀桌而起,“你又知道了,你怎知道我走不了!”

    周清讓卻皺著眉,說:“你這麽大聲做什麽…現在情緒不對,我不和你爭。”

    啪!

    周請讓又是一甩,茶盞飛了出去,直直砸在冒頭進來的門役身上。他哎呦一聲,又委屈,又哆嗦:“大…大人…院外有個林姑娘找…”

    ……

    蘇合在門外等了許久不見門役出來,也有些心急。落梨見此便說:“姑娘可好受嗎,日頭這般高…”

    “我覺得有些胸悶,姑娘可還好?”落梨接著也問道、

    蘇合看了她一眼,幾人站的位置不熱,又有穿堂風吹過,她尚且覺得能接受,小棗卻怎地叫起熱來。不過這話也沒說出口,她見兩個丫鬟麵色實在不好,疑慮是否真受了暑氣。還沒問話,卻見門役從裏院跑出來叫她。

    可門役實在是怪,先是叫了她,卻又接著一言不發。隻睜眼看著她。蘇合被他看的古怪,不自覺的摸了摸臉。那門役便尷尬一笑,欠著身子說。“林姑娘快請吧,這裏熱。”

    態度和之前截然相反。

    蘇合應了,轉過身見兩個丫鬟隻杵在門口,似乎不願進院。她皺了眉頭,小棗便壓低聲音說。“姑娘,我就不進去了。”

    “我們在外麵等姑娘吧。”落梨也說,麵有難色的又說:“我瞧著那些大人,腿肚子打彎的,姑娘饒了這一回。”

    原來兩個丫鬟竟是為了這事才古裏古怪,蘇合的疑惑便一下子解了,她隨即對兩個丫鬟說,“這裏熱可怎麽使得?”

    那門役聽了,忙說在院門裏麵一點是自己的住房,要是丫鬟們不嫌棄可以在那裏等。

    兩個丫鬟自然是願意,蘇合便點頭也應了。

    跟著門役穿過大堂,蘇合心跳開始加快。等到了門役將門打開,請她進去,她便呼了口氣。

    隻是一地狼藉令她頓了頓腳,頭還未抬便有腳步過來,“丫鬟服?姑娘真是好本事!”

    說不上是熟稔還是抱怨,總之語氣有些奇怪。

    她一愣,抬起頭來,安緘詫異,便向後一跳,“你誰啊!”

    她也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她呢,她在哪裏?”安緘又問。

    蘇合不知道他說的什麽,隻能微微行了一禮,“林蘇合見過兩位大人。”

    “她…是那位林姑娘。”周清讓緩緩的從桌後走上前,蘇合見他眼裏發紅,忙驚得低頭,卻看見他常服上濺了墨。

    安緘便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坐在椅子上。

    蘇合覺得兩人之間氣氛怪異,又擔心貿然開口不為妥當,便也靜立在一邊,不先開口。

    “那誰。”

    安緘叫了一聲。

    蘇合忙應,“林蘇合。”

    “且問你。”安緘又說:“林佳葶真…死了?”

    蘇合一呆,愣愣的看向安緘。

    安緘穿著隨意,坐姿也懶散,寬大袍子被他撅到一旁,露了裏頭的中衣。見她看過來,安緘露了個笑容。

    蘇合忽然覺得尷尬,又低下頭去。

    “是。”

    她應道,麵色的羞紅散去:“家姐,已經…”

    安緘將身子往後一靠,木椅吱呀呀搖了幾下。

    又是一陣沉默。

    “林姑娘所求何事?”周清讓聲音低啞的問道。

    蘇合忙收斂起心情,現在,不是時候悲傷。她慎重的向他行了個禮,“請問小周大夫,有何藥物服用後,身上便起紅疹並伴有噴嚏。鼻涕等一類症狀。”

    “為何求我?”

    周清讓聽了後,卻不問為何求藥,求藥為何,而是問為何求到她身上。

    “我…”

    蘇合聲音發澀,她不知道怎麽回答,在她製定的計劃裏,第一反應便是求周清讓。他是她的大夫,她是他的患者,她信任他,從之前就一直信任他,全身心的信任。而他也對她很好,什麽要求都不曾落空,她並沒想過,他也是會拒絕她的。

    蘇合便覺得麵紅耳赤,周清讓是太醫院的大夫,更是大家裏的子弟,他又如何不知深家大院裏的蠅營狗苟,她這番衝動的來求,是將她當成了構陷別人的那種人看待嗎,所以問她為什麽要求她,他和她熟悉嗎?

    久等不到回應,周清讓便皺了眉頭,“林姑娘。”他又道:“周某雖不知你為何事,卻要奉勸…”

    “我有病!”

    蘇合卻忽然仰起頭,直直的看向周清讓。

    “肺癆。”

    她抿著唇,聲音止不住的顫抖,眼睛看不清楚了,周清讓的影子和那位大人的影子在她的身邊晃動,她心一酸,複又蹲到地上,抱著膝蓋嗚嗚的哭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不知道為什麽就這般委屈,就這麽輕易的對周清讓說了出來,她千瞞萬瞞,她壓在心底梗在喉邊,為什麽就輕易的開了口。

    模糊間,周清讓走了下來,他說了一句抱歉還是什麽,略帶涼意的指腹便搭上了她的脈博。

    她仿若回到了最初,周清讓診斷她的那天。

    那天也是這麽個晴朗的日子,那天也有風微微的從窗戶邊滲進來。

    她看見周清讓仿若那天的凝重,她看見周清讓永遠帶著笑的嘴角抿起,她看見周清讓仿佛扯出一個笑,告訴她不用擔心,隻是個小小的病症,但她卻又分明看見,那笑容是多麽的牽強。

    於是她哭了,如同當時那般,抽回她的手腕,瑟縮的抱著膝蓋嗚嗚哭泣。

    …

    女孩子走了,空氣裏仿佛還留下細細的一聲:“蘇合打擾大人們了。”還留下她身上淡淡的,混雜藥味的一縷甘菊的苦澀。

    案上的生宣被風吹的沙沙作響。側影西斜,硯台裏的墨泛出幽冷的光。

    “真巧,不是嗎?”

    安緘站了起來,凳子刺啦一聲,他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