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兩人出了門，街上人聲鼎沸，熱火朝天，繁雜的集市衝淡了空氣中的冷意。

    蘇合沒有在府裏報備出門，小棗便跑到對街租了車。幾乎沒花什麽功夫，兩人順利上了車，往城南德濟堂方向。

    這輛車外麵圍著青布瞧著灰撲撲的，但裏麵幹淨幹爽。就是車前垂下遮光的簾子，視線有些昏黑。

    蘇合耷拉著眼睛，兩頭挑子一頭熱，她冷靜下來，漸生悔意。

    車軲轆攆過路麵，咯咯吱吱作響，她手扶著車壁，指腹發麻。

    那大夫要說什麽，非要見到人才肯說？藥裏成分是什麽效用，一個大夫怎能絲毫不知？

    她這般草率，被那大夫抓了現行告官可如何是好？

    此舉是自己將自己推入死局！

    蘇合皺著眉頭，不若趁早掉頭罷：小棗並未透漏身份，她那藥丸子在房裏還放著一些…

    吱——

    車身忽然晃了一下，打斷她的思維，小棗頭猛地向前撲去。

    蘇合急忙拉住她，扯動間車又是一急，兩人差點翻下，狼狽不堪。

    “怎麽了，怎麽了！”小棗穩住身子有些氣急敗壞，扶過蘇合就往車邊移，“不知道裏麵坐了人嗎，幹嘛…”

    車夫沒有反應。

    有些奇怪的安靜。

    小棗張了張嘴，下意識看了看蘇合，手抓上簾子。

    刷！

    簾子卻從外掀起。

    極目一片刺亮，蘇合不適應的往暗處藏了藏身子。

    “蘇蘇是要哪裏去？”

    一雙含笑的眸子望進來，從唇角說出的話，在車廂狹隘的空間中，顯得有些狎昵。

    小棗陰鬱的表情忽然轉晴，她坐到一邊，看一眼曾鈺又看一眼蘇合。

    蘇合看見曾鈺，沒由來心裏一揪，身子僵直就脫口而出：“你怎麽會在這裏？”

    語氣太過於驚訝以致曾鈺有些微愣。他輕笑一聲，翻身跳上車頭。

    “去曾府。”

    沒有應她，直接對車夫說道。

    “我。我要去城南”德濟堂…蘇合咬著嘴唇，聲音漸輕。

    她再見他，已經愧疚的根本沒辦法拒絕。

    車上的簾子被放下來，又是一片昏暗。

    …

    一路無言，直到車又停下。

    蘇合在車中遲遲沒有動作，小棗難為的也不敢催促。

    “怎麽了蘇蘇？”

    車外的曾鈺問道。

    蘇合攥了攥手心，隻好打簾下了車。

    曾鈺站在台磯上，對迎上來的小廝說道：“我請林姑娘做客，你速速叫湘煙帶幾個丫鬟端上好糕點煮爽口青茶伺候著。”

    小廝應了忙往府裏跑去。

    蘇合有些不知所措，趕緊就說，“不必勞師動眾，我…”

    “蘇蘇是我曾鈺請來的客人，怎能怠慢？”

    曾鈺斜了她一聲，帶兩人去了前廳。

    廳間，湘煙和幾個丫鬟果真恭敬站好，茶水瓜果擺在桌上精致滿當。

    曾鈺頜首，揮退眾人。

    蘇合拘謹的杵在一旁。

    “好了，別不自在。”

    蘇合咬著唇，故作輕鬆的坐下。

    “你也退下。”

    曾鈺指了指小棗，坐在蘇合另一側。

    小棗這才察覺到蘇合精神不對，她低低喚了句。

    “你先去外麵等等。”

    蘇合對她說道，見隻剩她和曾鈺，便小心翼翼的開口，“哥哥是要對我說…”

    她喃喃開口，想曾鈺是要向她解釋和湘煙的事情了。

    她完全清楚，不會怪他，她現在對他隻有深深的愧疚。

    “夢。”

    曾鈺開口了，蘇合卻一怔。

    “蘇蘇還記得我曾經給你提起的夢嗎？”三番五次，我還是始終沒有說出口，不知道是人為還是天意。“

    曾鈺側身，直直看她。

    蘇合隻覺手腳瞬間冰冷，她啊了一聲，開始不安起來。

    ”你相信前世嗎？“曾鈺勾起嘴角，仿若未曾看見蘇合的情緒變動。”蘇蘇還記得我曾經問過你這句話嗎？“

    ”初見你時，我因想起石頭記的緣故，開玩笑著問你是否是我前世的林妹妹。“

    ”誰想玩笑話不能隨便說，等有一日我真的想問你的時候，你早已不相信。“

    ”我…我…“

    有什麽東西堵在胸口，蘇合嗓子有些沙啞。

    曾鈺在看她，卻也透過她看向虛空。

    ”蘇蘇，你能相信嗎，我有一份特別的記憶，隻是記憶中沒有你。“曾鈺傾身，靠近她。

    ”記憶中，靜心庵依舊失火了，我救了一個昏迷不醒的女孩子，而不是焦黑廢墟中與我對視的你。“

    ”我將那個女孩子接到了曾府，而不是與你兩別，相安無事。“

    ”女孩子失憶了，我千方百計悉心照顧，對她好。我依舊高中，成為狀元郎…“

    ”除了無你，除了有她，仿佛就是我一直的記憶。“

    蘇合望見他淡色眸中自己的影子，模糊不清。

    ”…我外出，她試圖逃脫。但她恢複記憶了，又選擇回來。我來不及欣喜，可最終等待我的卻是燒焦了的小院，和她冰冷的身子。“

    曾鈺語氣平平，沒有一絲波動。

    ”你說，怎麽有那種踐踏別人的女孩子，一次不夠，再二再三，不給喘息，不給餘地？“

    他靜靜看她。

    蘇合張了張嘴巴，”我…“

    她內心鈍痛，沒有辦法開口。

    她不能說她沒有踐踏，沒有不留餘地，她隻是生病了，那個病被曾府裏的嬤嬤發現了。

    所以林府被方靈均帶侍衛封了。

    所以她在方靈均的示意下被太醫院的人用一把火。

    她什麽也說不出口，她也怪罪不了誰。

    ”她負著這麽重的債，可她卻早早撒手人寰。我背負了沉重，即使與現在的我無關，但依舊令我喘不過氣。“

    ”我何其無辜？既然那份記憶中那麽多遺憾，那麽多痛苦，為何我要想起來。“

    曾鈺嗬了一聲，有些嘲諷，”你沒有印象吧，那個教我痛苦不能自已，至今日夜難安的人，是你的三姐姐，叫做林佳葶。她早在蘭汀園失火身亡。“

    ”我，我就…“

    蘇合差點脫口而出。

    ”妹妹想見她，她正好回來林府，那晚正好意外喪生…我知道不是妹妹的錯，一切都是巧合。“

    曾鈺指腹抵住蘇合唇角，”不要害怕，我沒有怪罪你。我也不是妖魔鬼怪。或許根本沒有前世，沒有什麽記憶。這一切都是我做的夢罷了，我隻是入夢太深。“

    不，不是的！

    蘇合心裏酸澀，無論是林佳葶身死的原因還是她前世所做的一切，她不能說。

    ”不過“曾鈺垂下手，”大抵妖魔鬼怪，還要算上方靈均的一份。“

    ”我今日對你說我這荒誕的夢，也主要是想說方靈均。“

    ”那個記憶中林佳葶喪生的院子，正是現今府裏被禁掉的院子。“

    ”是方靈均禁的，沒有緣由，蠻橫的用著他的權利，“

    ”我起先不懂，現在了然，上天怎能優待隻給我一份記憶，分明他也入戲…“

    話沒有說完。

    ”是？“蘇合氣息不穩，她記得自己曾經懷疑過他，不過他並沒有給出回應，這個念頭才作罷。

    ”極有可能，他也做過那荒誕的夢，有那記憶吧。“

    ”我知道蘇蘇愛慕他，但你卻要三思。“

    ”他接觸你不懷好意，或許是因為怪你連累林佳葶…“

    曾鈺的聲音漸小。

    正這時，有一個小廝匆匆過來，附在他耳邊說道什麽。

    蘇合呆呆的看著他，沒有任何反應。

    曾鈺揮退小廝。”蘇蘇。“他又開口，一臉慎重：”你不是要去徳濟堂嗎，不必去了。藥有問題。“

    ”其中一味，大補。“

    大補意味什麽，蘇合最是明白，身子康健的人吃了尚且不適，而如她這般破敗的身子，大補意味著大虧，相當於虎狼之猛。

    ”那藥想必他給你的吧？“

    ”他能害你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他這個人沒有心。“

    ”如果他要的，是你的命。“

    ”你給不給？“

    擲地有聲，字字珠璣。

    蘇合如同墜入冰窖，周身寒冷。

    ······

    方靈均從榻上翻身，薄衾滑落腳墊。遮光的布幔青黑，交接處略微透著微光。

    他束起的發絲散開，額角沁著汗水。初醒時眉眼溫潤而澤，少了三分冷清去了七分疏離。

    阿離聽見動靜探頭進來，方靈均伸手拉開幔布。白皙的指尖如玉，覆在深色幔布上煞是好看。

    阿離嘖嘖幾聲，方靈均已經麵無表情的下了榻。

    ”幾時了？“

    他聲音有些沙啞。

    阿離雙手作一起掐算，嘴裏念念有詞，”無離法師為您…“

    方靈均徑直越過他，竟連一絲表情也不願意施舍。

    阿離悻悻的閉嘴。

    吱——

    門窗推開，冷冽的風吹進室內。

    方靈均淡漠的看著院中綠意。

    踏踏…

    他微側頭，木屐聲由遠至近，長廊上來人一襲青白長衫衣玦翩飛。

    ”方白！“

    安緘大步流星。

    方靈均淡淡看他。

    阿離湊了上來，笑眯眯打了聲招呼，”是安緘啊，好久不見。“

    安緘沒有理他，”周清讓說最近林府沒有請診，林蘇合好像也有意無意躲著他。“

    我聽著有些不對勁兒，便差人打聽了下，她身邊的丫鬟去了城南德濟堂，遞給大夫什麽奇怪的棗紅色藥丸子…”

    “阿離。”

    方靈均抬了下手，看向旁邊人：“無離法師在哪裏？”

    阿離正聽安緘說的興奮，乍一聽自己名字，嚇了一跳。

    “什麽…噢！”

    他及時反應上來：“大抵是回香積寺了，又或者去別的寺院鬼混…”

    安緘曾親眼在香積寺中見過阿離裝模作樣扮無離法師，對於他能知道無離法師的行蹤並不驚訝，他驚訝的是，為什麽在他提起周清讓和林蘇合的時候，方靈均突然問起無離法師的行蹤。

    “方白，無離法師不是在林府當他的陳神醫嗎？”

    你為何問起？

    “你還找陳神醫啊，他早不幹了。”

    阿離瞥了眼方靈均，見他麵色平靜，沒有阻止。

    “我估計就是他給林姑娘說了什麽，或者林姑娘察覺到了什麽，所以才遠了周大夫…說起來周大夫應該也早都知道了，但林姑娘現在才疏遠他…”

    “什麽意思？”安緘問：“林蘇合的事情你們都心知肚明，就我一個人不知道嗎？現在疏遠周清讓，你一早就知道林蘇合要疏遠他了？”

    阿離悻悻閉上嘴。

    他之前無意聽見無離法師和方靈均的爭執，當然是無離法師一麵的歇斯底裏。他還記得那個暴躁的小老頭嚷嚷什麽毒蠱什麽放棄藥…

    有些事情可看不可說，尤其是這種涉及隱秘的，千萬不能多嘴。

    “德濟堂…她這個也察覺到了。”

    方靈均卻不置可否，略微勾起唇，揚起極輕淺的弧度，“真聰明。”讚許道。

    正是刹那芳華，清雅無邊。

    操！

    操操操！

    安緘一陣抑鬱，不知為他無關緊要的態度，或是莫名其妙的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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