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憶紅顏

字數:4193   加入書籤

A+A-


    記得第二次來北京是大學畢業半年後。剛剛大學畢業那會,他騙阿爹說在西安一家公司上班,然後拿著張沒多大用處的畢業證一頭紮進“燃情歲月”酒吧,過了幾個月自認為比較理想的,黑白顛倒的生活,他一直認為那段時間是他和薔薇最快樂的日子。他每月會向阿爹報聲平安,並寄給他一些錢。

    後來,他來到北京在黑人酒吧駐唱,也參加一些小演出,實在沒事的時候,就到步行街,要麽廣場扯開嗓子吼幾句悲傷的情歌,獲得一些路人的同情與喜歡,掙點微薄的收入。夏月和歐陽靜就是那時在三裏屯一個黑人酒吧認識的,認識他們後不久,就和他們在東三環磨坊胡同一處老宅二樓租了一間古樸的房間開始為夢想奮鬥。那時他的親身體會就是,隻要放下麵子和尊嚴,錢其實並不難掙。有時在天橋上唱歌聽著人們的掌聲和不堪入耳的批評,心裏反而覺得踏實,覺得離夢想越來越近。然而每天的大部分時間,他很少說話,也很少笑,不管夏月和歐陽靜怎麽鬧騰。

    半個小時後,南風來到東三環的磨坊胡同。隻不過離開幾個月時間,再次回到老宅樓下,發現落滿灰塵的,彩漆剝落的朱紅門窗上,無情的歲月在上麵刻下了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裂痕,打眼一看有點像位越發滄桑的老人。此情此景,讓他倍感淒涼,時光在此擱淺,夢似乎也被丟在這時光的彼岸,失水了,幹癟了,荒涼了,萎縮了。

    聽到隔壁的說話聲,南風來到大鐵門前。六十多歲的劉大爺正在打太極,雖然隔著五六步的距離,但是他那古銅色的窄臉盤在這清晨明亮的陽光下還是顯得那麽瑩潤和健康。以前,他常坐在院子裏的石榴樹下拉二胡,夏月和歐陽靜就拉著他站在陽台聽著那淒涼婉轉的曲子,感覺像利刃在心上劃過來又劃過去……。

    精神矍鑠的劉大爺把一套拳腳練完,正要進屋,南風輕輕敲了敲門,衝他微微一笑:“大爺你好!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劉大爺慢慢扭過頭,眯著眼睛瞅著他。他跨進門走到台階下,劉大爺扶了扶老花鏡眯著雙眼望著他:“哦!小夥子是你啊!我,還好,還好。”南風看著他謙和,慈祥的麵容開門見山:“大爺,我想向你打聽一下我那兩個朋友,以前住在你隔壁的,還記得嗎?”劉大爺走下台階,將銀亮的寶劍插進劍霄,皺起眉頭想了片刻才說:“他們啊!好像搬走了,對,是搬走了。”南風又問:“那,你知道他們搬到哪裏去了嗎?”劉大爺抬手扶了扶老花鏡:“這?我倒不太清楚,天冷進屋喝杯茶吧!嗬嗬。”南風有點失落的說:“哦,這樣啊。謝謝您了!我還有事,就不打擾您了。”然後轉身出了院門。劉大爺站在原地望著他走遠才踏上上房的台階。

    太陽像貪玩的小孩,在潔白的雲層裏時隱時現,狂風把酒店門口的五麵旗幟吹得啦啦作響,旗杆似乎隨時都有傾倒的跡象。南風站在胡同出口的馬路邊一時有些迷茫,薔薇打了幾次電話他都沒有聽見。

    這時,一雙冰涼,柔軟的手從背後伸過去捂住他的眼睛。劉瑩頑皮的眨著如水雙眸正在偷笑。南風驚恐的問:“你,你是誰?快把手放開。”劉瑩將嘴唇貼在他的耳邊,柔情低語的說:“你猜我是誰呀?猜中了我就放手。”一股熟悉的玫瑰香水味直衝著南風的鼻子,他一時竟沒想到背後的女孩就是劉瑩,於是用雙手抓住她的手說:“請你把手拿開,負責,負責我就不客氣了。”劉瑩撅著嘴鬆開手,有點失望的站在一邊暗想,看來他早把我給忘了。南風轉過頭,看著她愣了大半天才驚訝的說:“劉,劉寶!怎麽是你?你不是出國了嗎?”看到她,回憶的閘門便慢慢打開了。

    似乎是第一次來北京的時候,他去酒吧唱歌,一不小心撞翻她手中的酒杯,原以為她會發火,於是趕緊賠禮道歉,但她卻輕描淡寫的說沒關係。後來再去酒吧時,就看見她獨自一人坐在酒巴黑暗的角落裏喝酒,他免不了要點頭微笑打個招呼。一來二去,算是認識了,要了電話號碼,算是有了個女性朋友。後來,在他窮困潦倒的時候,她便及時伸出援手給了他很多幫助,為此,他心存感激,請她吃飯,喝咖啡,拚酒。漸漸的,兩人的關係越來越好,但卻純粹,簡單,一如明媚的陽光。

    原以為那種純潔的友誼會一直保持下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一次生日聚會上,劉瑩卻當著很多朋友的麵說,南風,我喜歡你,我真的很喜歡你,我已經喜歡你很久了知道嗎,你可不可以做我男朋友。他有些訝然,聚會散後,他向劉瑩坦言,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名叫薔薇,他很愛她。可劉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有就有,我才不在乎呢。我可以和她公平競爭。

    後來他沒錢租房子,劉瑩家的房子又大又舒適,可是爸媽又不在,她就以請家教教她學吉他為由,讓他暫住在家裏。

    有天晚,三點多鍾,劉瑩敲開房門鄭重其事的問,如果沒有薔薇,你會愛我嗎。他明顯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矛盾使他沉默了好久,不,不會。他從不做違心的事情,也沒必要用善意的謊言欺騙她。愛就愛,不愛就是不愛。

    劉瑩睜大通紅的淚眼問,為什麽、為什麽、為……她一連問了很多個為什麽。等她哭夠了,鬧夠了,他才抱著她安慰,沒有為什麽,有些事等你冷靜下來自然會明白。聽到他的回答,劉瑩瞪大雙眼聲撕力歇的哭喊,你這個魔鬼,你這個魔,魔鬼……。

    看著眼前這個著裝潮流的女孩,南風有點疑惑:“你不是出國了嗎?怎麽又回來了?”劉瑩望著手指微微一笑:“想你了,就回來了唄。”眼前這個披著金黃卷發,把自己打扮得像芭比娃娃的劉瑩和之前那個劉瑩簡直判若兩人,南風有點訝然:“你變了,變的我都快不認識了。”

    心情還算不錯的劉瑩卻在他眼前轉了一圈,然後歪著頭看著他:“變難看還是變好看了?”南風望著她期待的眼神湊近耳邊說:“變得像鬼了。”他剛說完,劉瑩揪住他的衣襟斜著那雙大眼睛瞪他:“你再說一遍。”南風作出一副要哭的樣子,可憐兮兮的求饒:“我不說了,不說了。”劉瑩不肯善罷甘休,準備擰他。南風背著吉他趕緊躲避,吉他有些沉重,他喘著氣說:“去了一趟美國脾氣見長了啊?別忘了你是中國人,要多學習中國婦女身上那些傳統美德understand?”劉瑩看到他像女人一樣翹著蘭花指就捂著胸蹲在地上大笑起來:“你才是中國婦女呢。”

    風一陣緊過一陣拚了命似的從北京城上空呼嘯而過,天空的雲朵時而被它吹到天邊,時而又被它拉到高空,太陽早已不知去向,放眼望去,頭頂像是罩著一層風化的灰白色破布。

    劉瑩帶著南風在北京一家不錯的餐館吃過午飯,兩人便在街上瞎逛。寒冷的天氣永遠阻擋不住人們瘋狂購物的激情,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像胖胖的蟲蛹一樣蠕動的人們。

    疲憊的南風哭喪著臉跟在劉瑩後麵從東街竄到西街,又從西街竄到東街,轉眼之間,太陽已經偏西。各色霓虹把北京的夜晚裝點得如同風情萬種的女人。天邊的晚霞透過毛茸茸的雲層照耀著冰冷的北京城,可沒有多久就被黑夜全部吞噬了。南風望著消失的晚霞,真想伸手把這黑色的天幕撕破,讓它們盡情的釋放出來,然而人於天而言,畢竟太過渺小,最終是不能夠的。

    在去劉瑩家的出租車上,她一直將頭靠在南風的肩膀上,南風心生不願,可也沒有躲避,心想不管她把他當成什麽,而他永遠隻把她當成很好的朋友,絕不會越過那條曖昧的界限。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出租車在東三環“京客隆”對麵的胡同停了下來。依稀記得,這馬路邊有一排柿子樹,如今早已不知去向,馬路向兩邊拓寬了一些,站在這個當初站過的地方,總覺心裏空蕩蕩的,像是缺少了什麽。“還記得這裏嗎?”劉瑩走在南風前麵轉過身問。南風說:“記得,可是已經變了。”胡同的牆壁不久前剛用灰色塗料刷過,小孩子用彩筆畫的金魚和藍天都不見了。就像一個人換了件新衣服,看著光鮮,可也讓人覺得生分。

    來到胡同盡頭,一座晚清時期的朱門大宅院便橫在眼前。南風跟在劉瑩身後,走進大門,繞過假山,穿過迂回的走廊進了西廂房。這裏南風再熟悉不過,可每次來都有種和以往不同的感覺。

    西廂房是劉瑩的閨房,粉紅的水晶珠簾從圓形拱門垂向地麵,夜晚門外的風溜進來吹得珠簾叮叮當當一陣搖擺,一股讓人迷醉的熏香從眼前織錦梅花屏風後幽幽飄散出來,恍惚之間,南風像是被狐仙誘進了深山洞府,於是趕緊止住腳步,等劉瑩打開燈才慢慢走進去毫不客氣的在茶幾旁坐下。逛了一天街,走了不少的路,他用雙手捶打著酸痛的雙腿,目光在屋裏四處遊移。

    紅木五鬥櫥,梳妝台,衣櫥,雕花箱櫃,梨花木筆架,八仙桌。宣德年間的銅質暖手爐,熏香爐。明清時期的瓷器花瓶,痰盂,蘇繡紗帳,珠簾……樣樣都是那麽精巧,那麽別致。劉瑩一邊煮咖啡,一邊透過珠簾望著有點疲倦的南風:“要不要加糖?”南風說:“不用。”或許是好久沒來的緣故,他顯得有些拘謹,而且對這香氣四溢的女兒閨房充滿了無限好奇。一個時髦女孩住在這種古色古香的宅子裏,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卻能毫無衝突的融合在一起,這多少讓他覺得匪夷所思。作為這個房子的主人,劉瑩無疑是另類的,但這另類僅僅體現在表象上,其實她本人和大多數女孩並沒有什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