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父愛如山(下)

字數:4123   加入書籤

A+A-


    車上滿滿的都是去西安的乘客,唯一的一個座位,父親卻讓給了她。逼仄的過道上,放著幾張小而矮的木板凳,父親非要坐在那裏。車上的人見他全身濕透,瑟縮發抖,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父親也不管那些,笑嗬嗬的。幾十年沒去過西安了,交通比以前便利了許多,路線也不同了。他感到非常新奇,時不時就扭頭望著深穀中陡峭的懸崖。

    寬闊的公路看似平坦,但卻像一條巨龍在秦嶺的穀地裏彎來彎去。載滿人的汽車少不了要忽左忽右,東拐西拐,顛簸在所難免。

    車子剛剛進入秦嶺腹地,父親就開始暈車。隻見他緊閉著嘴唇,眯著深陷的雙眼,斜靠在左排座位的側麵。車子一晃,他隨時都會倒下去。

    她趕緊起身扶著他說:“爸,你還是坐我那位子上吧,我坐久了腿酸,想站一會。”他堅訣不肯。她再三肯求,可他就是不肯。車子到了深山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又沒帶暈車藥。滿滿一箱衣服都是她的。她想讓司機停車隨便拿一件讓她穿上,可他卻說:“不冷,一點都不冷。你乖乖坐著不要管我。”她無計可施,隻能眼巴巴看著他白白受罪。

    雨時大時小,始終不肯停止。雨刷在玻璃上擺來擺去。為了安全起見,司機把車開的很慢。約莫過了一個小時,父親和個別乘客說要上廁所,司機隻好把車停在公路邊,並大聲說:“想解手的快點去,去了立馬回來,不要讓大家久等。”

    司機說完打開車門,父親急忙起身第一個跑下車子。車裏的空氣太難聞了,他想吐,再不下車,恐怕要吐在車上了。吐在車上不好,不僅汙染空氣,還影響大家的心情。忍耐了那麽久,已經是極限了,他真不能再忍了。

    荒山野嶺的,路邊又沒有廁所,下車的人,包括父親,隻能往車後走上五十餘米,然後就地解決。那個時候,雨卻出奇的下大了。劈裏啪啦的,把路邊的樹木和石頭砸的砰砰直響。

    跟著父親一起下車的都是些身強力壯的青年,見雨大了,解完手扭頭就往車上跑,唯獨父親,體衰年邁,即便使盡力氣,可就是跑不快,隻能遠遠落在後麵。

    那些人上車後,司機也不看人數,開著車就走。車子前行七八十米,粗心的薔薇才發現少了父親。那一刻,她心急如焚,痛苦萬分。睜大雙眼瞪著司機,真想把他的臉給撕爛。司機見她站在身旁,目光如炬,就問:“咋了?你不好好坐到座位上,跑到前麵來幹啥?”她本來想開口大罵,但還是忍著心中的怒火喝止:“停車,你快停車。我爸還在後頭沒有上來呢。你快停車啊。”最後一句,她的聲音異常的大,大得把車裏眯著眼睛睡著的人都給驚醒了。

    司機這才猛的把車刹住,然後扭頭把車裏的人挨個兒瞅了一遍,然後打開車門,略顯愧疚的說:“那他人呢?人到哪裏去了?”薔薇跑到車後麵,轉過身,透過車窗望去,隻見父親在離車約一百多米開外,不停的跑,不停的跑。似乎那是世上最遠的距離,怎麽跑都追不上。

    遠遠望著父親渺小,佝僂的身影,薔薇隱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湧出眼眶,車裏的人都被她的反應給嚇壞了。有的乘客見她那麽傷心,幹脆瞅著司機抱怨,哎呀,你看你,是咋開車的嘛,人還沒上齊,你就把車開走了。你也真是的,你看把那個老人累成啥咧。有人隨聲附和,是麽,六十多歲的人了,跟著車不停的跑,跑了那麽久,要是哪裏出了問題看你咋辦。大部分人都有同感,但隻是悶著不作聲,因為那司機經常往返於大荊鎮和西安,僅有的幾趟車就是他和另外兩三個司機開,抬頭不見低頭見,把他得罪了不好。

    薔薇從他們的眼神裏看出了這一點,但又不能完全怪司機。大雨天的,他拉著一車人,勞心傷神,要確保大家的安全,也著實不容易。她那麽想著,就不再和他針鋒相對了。看了看司機,發現他的臉上全是嫌意,於是說,你不是有意的,我不怪你。不過,你能不能先把車停在這裏等一下,我要去把我爸帶回來,行嗎。司機見她那麽客氣,趕緊說,行,行。你去,你快去。我在這等著,你放心好了。

    這時,車裏睡著的人全都醒了。一場誤會,耽擱了他們的時間,雖然心有不悅,可也隻能忍氣吞聲。

    薔薇剛下車,父親已經到了車門口,她心疼的抓住他冰冷的胳膊說,爸,爸你沒事吧。他嘿嘿笑著點了點頭說,哎呀,看把你嚇的,我沒事,沒事。走,小心被雨淋濕了,快,快上車。

    薔薇呆呆的站在那裏,瞅著他越發濕的不成樣子的衣服,欲哭無淚,隻覺得他是那麽高大,那麽偉岸,就像一位舍已為人的英雄,高尚得讓她欽佩,讓她心生敬畏。

    司機見他們父女倆愣在雨地裏,著急的喊,哎呀,趕緊上來啦,外麵雨那麽大,快上來,快上來。父親聽見喊聲正想上車,見她還站在那發呆,就扯了扯她的衣袖,你看這娃傻的,還愣著幹啥,上車麽。她這才跟在他後麵上了車子。

    司機說,沒事吧。還在喘著粗氣的父親說,沒事。司機說,沒事就好,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咋就把你給落下了。父親坐在小板凳上一邊擰衣服上的水,一邊說,都怪我,都怪我,把大家的時間給耽擱了。真是對不住大家了。司機說,沒事就好,沒事咱就走了。

    薔薇呆呆的站在父親身旁,眼巴巴看著水滴不停的從他身上往下滴,心像刀割一樣疼。她從背包裏掏出一條媽媽給她買的毛巾,遞給父親讓他把貼在頭皮上的花白頭發和臉擦擦。他接過毛巾胡亂擦了兩下,就塞到她手裏說,站著幹啥嘛,趕緊坐好。

    車裏的人無不為他們的父女深情所動容,車子從口前橋啟動時,他們都冷著臉,誰也不和誰說話。可現在,車裏一下熱鬧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問父親和她到西安幹啥去。父親樂嗬嗬的說,送我娃去西安上大學去。司機聽了,大著嗓門說,哎呀,你這老人真行麽,家裏出了個大學生,功勞不小哇。車裏的人都說,是麽,功勞真不小。父親隻說,有啥功勞嘛,都是娃自己爭氣,自己爭氣。

    薔薇聽到他們和父親的談話,不禁羞的麵紅耳赤。隻不過考了個專科,父親就高興成那樣,早知道,她就再補習一年,加把勁考個本科,那樣,父親恐怕要在祖墳裏燒高香,放鞭炮了。

    近幾年,有人考上大學,家裏就會大辦宴席,慶賀慶賀。父親本來也想辦,可被她給製止了。說考個專科有啥好辦的嘛。父親說,專科咋了,專科也是大學嘛。她說,你要辦,我就不去上學了。父親拗不過她,隻好說,行,聽你的,你說不辦就不辦。

    一想起父親疼她疼到放下一家之主的威嚴,為了不惹惱她,遷就,妥協,甘願吃苦受罪的地步。她就覺的愧疚,難過。

    車裏的人,因為他們父女倆變的熟悉起來。東拉西扯,無話不談,無話不說。可薔薇一點也聽不進去,沉重的心猶如黑雲壓頂,蓄勢待發的眼淚隨時都會決堤。

    一路上,父親和那些人說說笑笑,絲毫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又髒又破的穿著。雖然洪水和大雨把他淋的那麽狼狽,但今天,卻是除了薔薇出生那天之外,他感到最開心的日子。

    司機在車上預備了塑料袋,有人暈車嘔吐時,他就會發一個給他。

    在去西安的路上,父親斷斷續續吐了三四次,後來就昏昏沉沉的,歪在小板凳上不說話了。車裏的人連同司機都被他嚇壞了,生怕他出了什麽意外。他們和她把他扶到座位上,有人帶了個保溫杯,裏麵的茶水不太熱了。他拿起杯子給父親灌了幾口,他就又有了精神,但一直等車到了西安都沒跟大家說話,因為一張口就惡心反胃。

    西安也在下大雨,放眼望去,一片汪洋。

    一點多鍾,車剛進站,還沒停穩,父親就撲了下去。

    司機看著他說,哎呀,這老人真是了不起,難過成那樣,硬是堅持下來了。父親一臉嫌意的說,師傅,你再別誇我了,給你添了那麽多麻煩真是對不住啊。司機說,沒啥,沒啥。你老慢走。

    西安市真大啊,站在馬路邊,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薔薇一下子變的暈頭轉向。長這麽大,她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商洛市,那時,看到滿大街的車輛和人群,她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世界真大啊。如今到了省城,驚愕之情可想而知。

    寬闊的馬路,直入雲霄的高樓,擁擠的人群和車輛,還有那多的數不清的商鋪和飯店……都把她和父親的眼睛給看花了。父親嘖嘖兩聲說,哎呀,我的媽呀,你看這人多的。多少年沒來了,變化也真大。我都分不清東南西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