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續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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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眉低語撲流螢,羅雀驚啼冷竹屏。紫蘭開落吹風雨,翠柳不折故人離。

    歸去來兮無人聽,相送十裏莫相迎。淪落凡塵非吾願,三生為君訴思情。

    “真是首好詩,但可惜了這架好琴。”

    虞情默默撫過古琴身上道道傷痕,仔細辯讀著兩行鐫刻在琴骨上的小字,字跡有些歪扭,外寬內窄,開口斜平,有很明顯的刀刻痕跡。這是她自己刻下的吧,為誰而刻呢?三生為君訴思情,她又在思念著誰?虞情搖搖小腦袋,大人的世界太深奧,小孩子真是搞不懂。

    “唔,琴骨受了點擦痕問題不大,主要是琴弦斷了很多,不對呀……怎麽這麽多?”虞情扒拉開木頭碎屑,在琴身的空腹裏找到絞纏在一起的一團琴弦,看來指望著把這玩意兒理好是件麻煩的事兒。

    虞情掏出一個小布包,攤開來平鋪在地攤上,一排碼整齊的小刀針具和精鑄琴弦。

    “小姐,這是古琴,和現在的長琴不同。”廳堂采光的一麵窗子設計成落地扇形,此刻正中的一麵窗門洞開,琴慵懶地依靠在邊沿,翠色長裙飄搖,衣帶翩翩飛舞在雪裏,明麗動人。她身後是天都洛陽的萬家燈火錦萃,船燈節已經拉開帷幕,千條一葉船掛上喜慶的紅燈籠,在船夫們一致的喊號子聲中遊拽在濱河粼粼江水之上,壯觀至極。

    “古琴,傳說由儒家孔大夫子整理天下禮樂後創得一本樂譜,但當時世間百般樂器不得完美將其演繹完美,孔大夫子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機緣之下他根據音律和音色,反過來摸索出來了最早期的琴。”

    “哇,還有這麽厲害的人。”

    “我記得太學的百家史記講堂裏,關於儒家,朱夫子可是不隻講過一遍。小姐,我還記得我是和你一起聽的講。”

    “……”討厭,明知道我不喜歡曆史這種枯燥無味的課程還有在打盹睡覺這種事情就不要說出來啦!

    “小姐,成大事者,禮賢下士,博古通今,服人以理,待人以誠,你呀,唉!”

    虞情撇撇嘴,什麽禮節的好麻煩,尊重又不是那些假惺惺的禮數能夠體現出來的,色愈恭,禮愈至,要麽忠心真誠,要麽心謀不軌,本郡主什麽品色的人沒見過。不過自己還是要多讀讀書了,品行再好,也沒有哪位賢士願意追隨一個草莽吧?

    “對了琴姐姐,那本琴譜流傳下來了麽?”

    “這個沒說,不過在長源書院的藏書塔裏我翻閱過一本殘本。”琴從袖子裏摸出一包花生酥心糖,就著洛陽夜雪的美景開始享受。“說是殘本,隻不過幾頁而已,和《尋梅芳》的譜子合訂在一起的。”

    “殘本叫什麽呀?”

    “長樂鑒誌。傳聞在大漢之前,還有過其他劉姓政權,不過現在已經無從考證,也可以這麽說,除開極少一部分得以保留的史書,我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們的祖先是誰,我們來自哪裏,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對啊,我們就像飄搖不定的浮萍,是沒有根的流浪者。”虞情用小刀輕輕劃開一道口子,素手飛轉,將新的纖細琴弦重新穿插進弦柱裏,然後拉直固定。“不過長樂鑒誌這個名字我很熟悉呀。”

    “以小姐從來不看聖賢書的性格,我想你一定是記錯了。”

    “……”虞情掀桌了,還能不能愉快地對話下去啊!聖賢書什麽的我也很努力在看好不好,但不對我胃口有什麽辦法呐。

    “說起來,這本長樂鑒誌也是一套專攻琴音的武術典籍,傳聞能夠以聲破定,亂人心智,進而內功紊亂,血脈不暢,嚴重的導致死亡。”琴咀嚼著脆香的花生米糖:“很可惜,很多曆史悠久的秘籍失傳的失傳,殘缺的殘缺,雖然很多高手都在彌補,但武學浩瀚,前人們對武道的理解遠遠超過我們,所以殘缺的秘籍不能補全無人敢修煉,終究是個遺憾呀。”

    “武功萬變不離其宗,我虞家曆代研習槍法,也是借鑒了軒轅劍派的劍譜中對速度的理解,才得以獨樹一幟,受得皇室重用,為保家衛國出一份力。”

    虞情將最後一根琴弦在琴柱上架好,拍拍手站起來。“當今武林門派林立,但真正能夠憑借自身對武學深研而獨步武林的怕是屈指可數。”

    “是啊,我們將流傳下來的武功看做無上珍寶,卻忘記了武道本身在於悟道。”

    “我弄完了,除開劃痕,演奏基本沒問題,琴弦都是這家樂坊最好的。”虞情扭過頭,卻看到琴慢條斯理地吞咽下最後一塊點心,再掏出手帕優雅地抹幹淨嘴巴,頓時不安逸了。

    “哇,琴姐姐你居然偷吃!”

    “小聲點啊小姐,這可不是我們的房間,不要一驚一乍的。”

    “事兒幹完了,我們翻牆回去吧。誒,我們再去逗逗露台上那隻長相奇怪的馬,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頭上有角的呢。”

    “……”那是鹿我的小姐。琴無奈地扶額,真是受不了她滿口開黃腔,看來有必要回去給太姥爺請示一下為小姐加課的提議了,想來太學的那些老夫子們會非常樂意教導小姐的。

    渾然不覺的虞情在琴的袖子裏倒騰了好一陣子,居然翻出了一大堆東西,什麽小糖麻花啊,芝麻糕啊,龍須酥啊之類的零嘴都用小包碼好,一排排縫在外袍的寬大袖子裏,把虞情看得一愣一愣的。

    “琴姐姐,你一直說我是吃貨來著……”

    “都,都是給你準備的,我才不會吃這些東西!”琴被小女孩盯得萬分不自在,小秘密被戳破,她俏臉一紅,卻又沒找到合適的借口搪塞過去,氣惱之下直接扛起虞情,縱身躍出窗口,虞情被突發情況嚇了一跳,驚叫出聲,帶著長長的破音消失在夜空中。

    沒錯,這倆是翻牆溜進來的,常言道月黑風高之夜是做壞事的好時機,咳咳,當然不是什麽壞事。

    燈火被敞開的窗戶裏吹出的風壓低了火焰,雖然燃著暖爐,但這股寒流還是讓人明顯感受到屋內氣溫的變化。內室裏,曲嬗兒跪坐在床前,細細地溫燙一爐草藥,明書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著,趕來的大夫正在為她取出嵌進皮膚裏的碎瓷片,沒有麻藥的年代,任何傷筋動骨的治療都令人受盡折磨。

    “明書,明書!”曲嬗兒扶上她的手,但明書因為劇烈的疼痛反而將她的手緊緊握住,直到泛白。曲嬗兒用另一隻手拿過一旁的濕毛巾,為她把額頭上布滿的汗珠擦幹,但無濟於事,大夫每一次挑出一顆,明書的汗就不會停止,一次又一次,曲嬗兒為她輕輕拭去,還有眼角微不可見的淚珠。

    “呼,好了,所有的碎瓷片都已經取出來了。”大夫放下小刀,用熬好的藥水製成的布帶為明書包紮好。

    “大夫,她怎麽樣?沒有事兒吧?會不會有危險?”

    “曲姑娘,這位姑娘算是命大,碎瓷片避過雙眼,隻傷了皮肉,沒有擱到骨頭,注意休養幾日,傷口就會好轉。”

    曲嬗兒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她微微屈膝謝過大夫,將大夫送出門外。正是她喚去侍女拿藥的空檔,曲嬗兒被一陣風吹得打個噴嚏,她還穿著百蝶裙,這裙子雖然精細但並不保暖,樂坊內燃著西域傳來的壁爐,所以異常暖和,她才敢穿著比較透風的衣服。

    “誒,窗子怎麽開了,真是怪事兒。”曲嬗兒將洞開的窗子重新合上,把呼嘯而過的風雪阻攔在外,不放心的她還特意插上了窗銷,推推完全打不開後才轉過身來。但她的目光落在擺放正中的古琴上後卻定格在了那裏。

    有一張字條卡在不知何時已經重歸完好的琴弦之間,曲嬗兒俯身拿過來,沒有第一時間翻看,卻是顫巍巍撫上琴弦,緊繃筆直的弦線受到波動,竟是空靈地振奮出不成調子的音符,四十八根弦,每一根如同新生嬰兒一般稚嫩,與曲嬗兒前後翻飛的纖細修長手掌合成絕美圖畫。

    一曲完畢,餘聲回轉,如空穀傳音。曲嬗兒用衣袖掩淚,控製不住喜悅的情緒,低聲啜泣起來。

    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失去,最心喜的事莫過於失而複得。

    那麽,誰會把琴修好呢?曲嬗兒張開字條兒,上麵是兩行娟秀小字:

    曲姐姐安好,我把琴修好了,也幫你把煩人的蒼蠅拍掉,估計一時半會兒那蒼蠅不敢出來蹦噠了。嗯,技巧無貴賤,術業有專攻嘛,我很喜歡你的曲子,希望今晚能夠有幸聆聽你彈奏哦。你還衣服的時候和小英哥說一聲,我想要見見姐姐,就這樣,不多說,祝姐姐琴技更上一層樓!

    蒼蠅……曲嬗兒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這口氣怎麽像個任性的小女孩子呢?對了,還衣服?曲嬗兒看看身上的百蝶裙,這留字條兒的不會是水佩風裳的東家吧?看來自己很有必要去那家點心鋪探探風了。

    曲嬗兒默記下內容,便將字條放進暖爐銷毀。回過頭來,她再次拂過琴身,既然琴已經修好,那我還是按照約定演出吧,畢竟技巧無貴賤,想來這還是他當年說的一句話。

    敲門聲響起,侍女的聲音傳來:“客人,草藥熬製好了。”

    “拿進來吧。”

    侍女輕輕推門而入,將湯藥送到案幾上。

    “去和管事說一下吧,我會按時演出。”曲嬗兒輕飄飄留下一句話,便轉身將湯藥端進內室。

    侍女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曲嬗兒回心轉意了,她趕緊退出房間,直奔掌櫃而去,這可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啊,曲嬗兒能夠重新答應,掌櫃也不用擺著難看的臉色,自己這些侍女更不用受罰了。

    這出鬧劇圓滿收場,事情回到正軌,今年重陽的花燈節繼續熱火朝天地進行,酒桌上的人們繼續大口喝酒,大聲劃拳。

    燈火真好啊,洛陽的夜景,一輩子也看不夠。虞情站在窗邊,靠在琴的懷裏。

    來年會更好的,小姐。

    也許吧,不過。

    不過?

    不過有琴姐姐在身邊,一切都很美好。

    ------題外話------

    明天首推哦,各位看官支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