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旅途與陌生男子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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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鎮鎮長秘書兼會計師阿方索?杜彭先生今年四十歲,他是位身材非常矮小的人,隻有十一二歲孩子的身高。這種身高在帝**隊標準裏屬於“天生殘疾”,所以,他沒有當兵。但世上的事就是這麽公平,裁決之神拿走了一樣東西,必定還你另一樣。阿方索?杜彭先生腦子非常聰明,他上了比亞裏茨大學,以最優秀的成績從數學係畢業,他心算特別厲害,而且對數字過目不忘,是阿爾鎮的實際掌控者。大家都說,杜彭先生是有大本事的人,即使替公爵老爺管理巨大的產業也完全勝任。可惜,杜彭先生出身低微,沒有哪位公爵來邀請他擔任管家,所以,杜彭先生在阿爾鎮擔任會計師半生,一直懷才不遇。
“上了車立刻找地方坐下,不要看外麵。”杜彭先生囑咐說。
我聽話的點頭,站在月台上望著遠方飛快駛近的黑點。這是一列貨運軍列。阿爾車站不通民用列車,所以鎮上人出行一般在軍列上搭個順風車,也就是說——逃票,如果一定要乘坐民用列車,就得先坐馬車跑到百裏外的比亞裏茨,那太遠了,而且花費不菲。我們計劃先搭乘軍列到克羅托,那裏是帝國中部的鐵路樞紐,有許多民用客車經過,我們從克羅托再坐車去帝都。從路線看,繞了遠,走的是三角形的兩條直角邊,但中間隻要換乘一次車,其實是蠻方便的。
阿爾車站的站長利用職務便利給我們安排了這次車。因為是貨運列車,上麵裝載的都是故障或損毀了的車輛和岸防大炮,用防雨的油氈布嚴嚴實實蒙著,三十幾節車廂裏隻有一節作為客運,裏麵塞滿了保護列車的士兵,而且用的是運貨的車皮,人悶在裏麵象肉罐頭。
列車哐當停在我們麵前。杜彭先生領著我飛快跑向載客車廂,咚咚兩下把行李箱從敞開的大門扔進去,衝我叫道:“快上,停車時間隻有半分鍾。”我手忙腳亂的爬上車。
車廂裏坐滿了士兵,他們抱著長槍席地而坐,此時全都好奇的望著我,大概沒想到會突然上來一位女性。我很尷尬的站著。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列車忽然啟動,而且瞬間加速到不可思議的高速,結果,毫無準備的我呼的飛了出去。就在我的腦袋即將撞上牆壁,撞得頭破血流、甚至腦漿迸裂、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時候,淩空伸出一雙大手抓住我的腰把我的身體攔下來,我咚一聲重重咂在那人腦袋上。
“哎呦,不是告訴過你上車立刻坐下嗎?”旅行經驗豐富的杜彭先生埋怨說。
我緊閉著眼睛臉孔發燒,剛才我的胸部正好壓在那人臉上,我從來沒有和任何異性如此親近過,我敢說,如果祭祀大人看見一定會大叫著:“傷風敗俗!”然後抓我去誦經。
我低聲向救命恩人道謝,問:“您有沒有受傷?”我懷疑剛才那一下咂得不輕。
救我的人是一位海軍少校,一身藍色的軍裝在一群土黃軍裝的陸軍士兵中非常顯眼。他長著一頭黑色的短發,黑色的眼睛,鼻梁挺直,即使坐著也顯出英武的身材。
海軍是很絕戶的軍種,即使海軍上將屍沉大海,皇帝陛下也舍不得花那麽多錢打撈軍艦,所以他們要麽全須全尾的回來,要麽就一個零件兒也回不來。於是,海軍成了很尷尬的軍種,不乏英雄,但有魂歸故裏的鄉土情的人都不怎麽喜歡海軍。我以前覺得海軍挺帥的。我還記得小時候,學校組織愛國主義教育,第一次看到雄偉的鋼鐵軍艦在夕陽餘暉下入港的雄姿,當時心情那份激動啊,好象心髒要從胸腔裏跳出來,特別希望我爸爸也是海軍,好帶著我一起出海。長大後,越來越不喜歡看軍艦了,覺得艦炮上粗粗的炮管冷冰冰的,很可怕。
少校先生對我造成的天降橫禍微笑搖頭,連連說:“沒事沒事。”周圍士兵立刻起哄:“好香豔啊!”一個個做出陶醉的表情。少校厲聲道:“閉嘴!你們讓女士害羞了。”少校軍銜最高,士兵們馬上閉嘴。少校向我內疚的賠禮,似乎也很不好意思,臉孔微紅:“別在意,他們就是一群流氓兵。快坐下吧,站著太危險。”
我四下看了看,士兵們坐得很擠,我見門口的位置空著,小心走過去。少校馬上警告:“別坐門口,門開著,拐彎時會甩出車外麵去。”然後,他把屁股下麵坐的軍用背包讓出來,拍拍幹淨,請我坐下。
“謝謝。”我拘謹坐下,看了眼敞開的車門,大風從車門肆無忌憚的刮進來,“不關門難道不危險嗎?”
“關上門,這麽多人悶在裏麵就太難受了,避開門就好。”
我順著門望向外麵。列車速度非常快,鐵路旁的樹木仿佛被拉成了一條直線,綠花花一片模糊,我才看了幾眼就腦袋一暈。“你怎麽了?”杜彭先生問。我鐵青著臉咽了一口酸水,勉強答:“暈。”杜彭先生很煩惱的歎了口氣:“鬧了半天,我囑咐的話你是一句也沒聽啊!”
少校嗬嗬笑,拿出軍用水壺遞給我,和氣的問:“是第一次出遠門吧?”
我喝了一口涼水,點點頭。
“去哪兒?探親嗎?”少校問。
杜彭先生很榮耀的回答:“去帝都,參加選美。”
“哇——!”士兵們一齊驚歎,“怪不得長得這麽美!”他們開始大膽的從頭到腳打量我,“瞧她的眼睛!還有頭發,哇哦——!”
少校馬上又訓斥:“把你們的賊眼統統給我閉上,不許看!與你們無關!”聽上去好象在保護私有財產似的。然後他一個人很好奇的看向我,這回看得非常仔細,一邊看還一邊嘿嘿笑兩聲,聽起來很詭異。“我們真有緣啊!”少校說,問道:“請問小姐芳名?”。
列車哐當哐當,我的胃裏翻江倒海,緊捂著嘴,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辛德瑞拉?李。”杜彭先生禮貌的替我回答,問少校:“閣下這是要返鄉嗎?”
“是呀,先回家看看,我家在雅典省。我在一艘巡洋艦上擔任艦長,擊沉了阿巴斯三艘戰艦,現在已經積夠軍功可以退伍了……”少校開始很驕傲的介紹自己的戰功,而且很詳細,恨不得把自己每一個英雄的瞬間都灌注在聽眾腦海裏,還不時的瞧我的臉色,看我有沒有認真聽。
“真了不起啊!”杜彭先生恭維說。然後,周圍的士兵們不知道為什麽又開始起哄。
我捂著嘴巴,感覺自己隨時會吐出來,腦袋昏沉沉。天哪!這就是傳說的暈車嗎?簡直是地獄啊!
就這麽一直熬著,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停下來。我之所以知道車正在停站,是因為我差點又飛出去。杜彭先生馬上催促道:“快走快走,趕快下車。”我不等他說完就急不可待的爬下車。
少校先生幫著我們把行李放在站台上,又趕緊返回車上。列車哐當一聲開動。少校一手緊緊扒著車門,一手戀戀不舍的向我揮動:“回頭見——李小姐——記住——我叫伊利亞特?西米蒂斯……”嗖——,列車隻剩下個尾巴。我又一陣眼暈,這回再也忍不住,哇一口把早飯全部吐出來。
“哎呦哎呦,瞧你這鄉下孩子,真出不得門啊!”杜彭先生肉疼的掏出兩分錢遞給對我怒目而視的車站清潔工,歎了口氣,扶著我在行李箱子上坐下來,叮囑說:“看好箱子,坐在這兒等我,哪裏也不要去啊,還有,一定記住,千萬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反複強調,然後,杜彭先生一路小跑消失不見。
虛弱的等了一陣,杜彭先生回來了,遞給我一包酸梅,“在嘴裏含著。”他告訴說。我含了幾顆酸梅,惡心的感覺漸漸壓下去,頭也不暈了,隻剩下腿有點軟。杜彭先生道:“咱們得趕緊買票去,今天必須趕到帝都,今天就是報名最後一天。”他扶著我站起來,一個人提著所有的箱子,矮矮的身材拿著那麽多東西,走在高大的我身邊,瞧上去我特別欺負人。
克羅托車站作為南部鐵路樞紐比阿爾站大許多,有七八條鐵路線縱橫交錯。我穿越一條又一條鐵軌,一股帶著暑氣的熱旋風刮過,吹起一片黃沙,我茫然站在鐵路交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不知道哪條鐵路線通往帝都,哪條是返鄉的路,或者通往世界上的其他什麽未知地方,我感覺迷失。這裏是我命運的交錯點嗎?我迷茫問,所以,這個地方才叫作“克羅托”——命運女神,她把鐵軌當作她的絲線,編織著一個個旅人的命運,或偉大,或渺小。
“你們不要站在鐵軌中間,趕快上站台。”一位穿著灰製服的鐵路工人朝我大聲叫,一列車正在駛進,地麵劇烈顫抖,我嚇了一跳,慌忙跑起來。
“感慨什麽呢?這裏可不是感慨的地方。”杜彭先生說,他歎了口氣,似乎想到什麽,“我第一次到克羅托,看到這麽多條鐵軌,也感慨了一陣,覺得乘上某一列車,自己的命運會發生改變,但這麽多年,我還是小鎮會計師,什麽都沒變。”杜彭先生又在懷才不遇。
“杜彭先生去過很多地方吧?”我問。聽人說,杜彭先生喜歡旅行,他所有的錢都花在旅行上,最遠還到過夏國呢!我媽媽有一次曾經說,就是因為杜彭先生見過大世麵,心野了,所以才更不甘心窩在小小阿爾。
“叫我阿方索就行。”杜彭先生親近的說。我沒敢答應,太不尊敬長輩了。
車站有好幾個售票窗口,但沒有一個打開。杜彭先生掂著腳尖挨個敲了敲售票窗的玻璃,一直到最後一個,才有一位車站工作人員打開窗問:“什麽事?”
“怎麽不賣票啊?”杜彭先生問。
“客運全部推遲了。這些天前線正在換防,新兵一車車的往前線運,老兵急著返鄉結婚,忙著呢。你們過五天再來吧。”
“五天?那就遲到了,會被取消資格!”杜彭先生叫道,“我們是到帝都選美的!”
“呦,那可不敢耽擱。”工作人員說著瞧了我幾眼,“你竟然能生出這麽漂亮的女兒呀,可有福了。”
杜彭先生傻笑兩下,沒有訂正。我望著杜彭先生慈祥的老臉,心裏一熱,所以我決定以後叫他“阿方索先生”。
“去找站長吧,讓他給你們安排一下。”
於是我們去了站長辦公室。
“日安,先生,小姐。我能為你們做什麽?”站長先生站起來熱情的問候。
“站長先生,我們是去帝都參加選美的,這是我們的‘阿爾之花’,可是我們買不到票。”阿方索先生說,語氣帶了點抱怨。
站長先生連忙道歉,並解釋原因。他好奇看了我兩眼,頗自傲的說:“沒有我們克羅托之花漂亮。”然後問道:“你們怎麽不早點啟程呢?我們的花魁早出發了。”
阿方索先生憐惜的看了我一眼:“這不是比賽完就生病了嘛,沒辦法啊。您給想想辦法吧。”
我剛嘔吐完,臉正慘白著。站長非常通情達理:“那我給小姐安排個好座位吧。”他從抽屜裏掏出兩張空白票,在上麵手寫了個車次座號,啪,蓋上自己的印章,遞給我們。阿方索先生馬上喜笑顏開,千恩萬謝的拉著我出門。站長摸著山羊胡子,很不懷好意的笑:“小姐可不要被嚇到哇!嘿嘿!”就像清除了一個對手似的。
然後,阿方索先生帶著我提著行李在街上走了好久:“去遠點的地方吃飯,車站附近的餐館都貴。”
我好奇打量克羅托寬廣的街道,激動的指著一棟高大建築叫道:“阿方索先生,你看!那棟樓有四層高!”
“噓!噓!”阿方索先生連忙製止我叫,“這有什麽?別叫得象個鄉下土妞似的,沒一點見識,賊就喜歡偷傻乎乎的外鄉人。”
我滿臉通紅。
吃飯的時候我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阿方索先生,我吃了再吐怎麽辦?”
“總比沒的吐強。”很詭異的回答,“少吃點,但別餓著。”阿方索先生分給我一些綠油油的蔬菜,看起來很可口的樣子,我被阿方索先生的關懷感動了,結果吃了好多,肯定會再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