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今生護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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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今生護你周全
“唔……”迷迷糊糊中,玉幼清覺得渾身酸疼,後背更是撕裂般的疼,她不安的扭動著,腦子裏渾得辨不清身在何處,似乎被捏住了鼻子,唇上濕濕軟軟,清冽的香,她下意識蠕動著嘴唇,有些貪戀的微微伸出舌頭舔了舔,那濕濕軟軟的物事似乎顫了顫,似乎更用力了,慢慢的更深更近了,她潛意識裏覺得奇怪,想著用牙齒去啃,那物事卻又刷的不見了。
玉幼清腦子又糊塗了,想不起來剛才那感覺是夢還是真,然而那物事不見的刹那,帶著腥味的河水瞬間順著她通暢的鼻子和微張的唇倒灌而入!她猛地被嗆醒,眼前白影一晃而過,她大睜著眼睛迷茫的瞧著眼前渾濁的世界,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被大水淹沒,頭腦清醒的她立即發現此刻似乎已不在密道之中,看環境像是在室外,忙閉氣向上遊。
她手腳還沒劃開,身側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扯著她的衣袖就把她往下拽,她驚慌中來不及去看是誰,隻邊拿腳踹邊拚命向上遊,再不上去尼瑪她就要憋死了。
那隻手顯然並不想鬆開玉幼清,稍稍加力,玉幼清活活被拽了下去,水下極深,巨大的水壓卷著玉幼清,身體覺到似炸裂前般膨脹。她惱羞成怒的回頭看向拽她的人,那人卻隻是不容抗拒的拽著她,警惕的看向河麵。隻一個側臉,玉幼清便有刹那的恍惚,那人的線條輪廓太深太硬朗,以至於她看到他的瞬間,便移不開眼,不同於衛尋的魅、清音閣“美人”的驚豔和燕回的如玉溫潤,他就如同是一個努力掩卻掩不住荷爾蒙的男人,幽幽的散發著屬於男性的獨有氣息,令她有那麽一瞬忘記了自己的處境,異世果然處處美男,可惜一個都不是她的。
不過現在,什麽都比不上她的命要緊!她伸出雙手將那人腦袋掰過來正對著自己,手舞足蹈的比劃了半天,最後指著自己的口鼻,拚命示意那人,她一口氣憋到現在,不是憋死就是要嗆死了。
那人看她模樣,顯見得也有些不知所措,臉卻倏地紅了,習武之人氣息悠長,他忘記她隻是閨閣女子了,他轉開眼不去看她,猶豫著望向河麵。雖知有雲起在,他不必擔憂,但他擔心露出馬腳,仍然來得很快,依照時間來算,府裏的人該還要些時辰才到,他猶豫著望向河麵,眼角餘光裏,女子的身影因強大水壓和缺氧而漸漸不再掙紮,他知道已不能再拖,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攬過玉幼清,奮力向上遊。
水壓在減弱,玉幼清身體的難受慢慢減少,但缺氧依舊令她大腦漸漸混沌,意識愈發模糊,隱約感受到那人帶著她在水中左右遊移,身側似乎時不時呼嘯著劃過一條條黑色的影子,她辨不清那是什麽,隻努力的提醒自己保持清醒,露出水麵的那一刻,新鮮空氣霍然灌入她的口鼻,她張開嘴貪婪的大口呼吸喘氣,誰說瀕死時生前事會如電影般一幕幕在腦海中放映的?她剛剛明明一片空白,然後漸漸轉黑,一件偉大的事都沒想起來!
玉幼清浮在河麵上,什麽也沒做的隻大口喘氣,身邊那人好像也沒有再拉住她的意思。她慢慢回過神來,腦海中一個機靈,忽然想起方才水中幾次險險擦著她身體而過的,是箭!此刻驚覺,不知為何,她霍然轉頭看向河岸邊,隨即她眯起眼,那裏有一棵大樹,樹後站著一個人,沒來由的,她覺著自己認識那個人。
城外九裏河,位於城門西北角,不遠處便有大大小小墳堆,向來鮮少有人踏足,所以這裏所發生的一切,無人知曉。
玉幼清慢慢後退,她先前因大水衝擊而昏厥,又經曆方才一番生死掙紮,此刻體力已消耗大半。九裏河很寬,水流亦湍急,她明明離這棵樹所在的河岸很近,卻仍舊慢慢後退著向著另一邊的河岸而去。
她不明白,為什麽掩在樹後的那個人沒有再下手。她已露出水麵,此處又荒無人煙,按理說要殺她易如反掌,為何此刻卻罷了手?難道是怕暴露身份?不,死人是不會暴露身份的,那個人處心積慮要殺她,就不會輕易放棄如此大好機會。
正這麽想著,那人卻從樹後轉了出來,玉幼清愕然大睜著眼,衛尋?如何會是他?且不說他會不會親自動手,這般並非萬全的法子又怎麽可能是他的手筆。
河岸上,衛尋並不看玉幼清,隻是眼神古怪的看向她身後的男人,“陸豐?”
玉幼清回頭,陸豐已迅速擋在她身前,護著她向後退。衛尋無所謂的笑了笑,單手一抬又一招,玉幼清瞬間身子一輕,再回神時已落在岸上,她腿腳驟然踩到實地,有些發軟,身子一晃就倒,衛尋眼疾手快一把攬住她的腰,眼神落在她身上。
她隻著一件白色古怪衣服,濕透之後緊緊貼在身上,白色衣服薄軟透光,領口又是敞開,他一眼便將她一覽無餘,內裏樣式亦古怪的鵝黃色衣物托著她傲人雪峰,噴薄欲出,腰肢卻纖細得驚人,盈盈一握似若無骨,如雪一般的肌膚上渾圓水滴簌簌滾落,他忽然吞了口口水,覺著有些燒,又突然想起他奪去的那件豹紋的,樣式似乎和這件鵝黃的差不多?他覺著更燒了。
玉幼清站穩腳步,一抬頭就瞧見衛尋耐人尋味的眼神和笑容,愣怔著垂頭看了看自己,臉上蹭一下紅透了,霍然從他懷裏跳出去,她雖以自己身姿為傲,也從不介意外露自己的性感,然而冷不防讓人這般**裸的看著自己,難免不自在,她幹咳著攏起襯衫,裝作沒事人一樣,其實攏或不攏也沒什麽區別。
此時陸豐也到了,站在玉幼清身側,沉聲道:“衛相什麽意思?”玉幼清此刻才從正麵好好看了他一眼,他一身湖藍色長袍已經濕透,緊緊貼在身上。端正,太端正了,簡直端正得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了!端正到她無法在他麵前姿態懶散、言語隨意,端正到她隻想遠遠看著,不想靠近相處。
“什麽什麽意思?”衛尋扮著無辜,“尋無意間路過此地,恰見到陸公子和這位姑娘落水,好心一救罷了。”他語氣忽轉,“啊,方才看這姑娘會水,莫不是……”他又神神秘秘,連連抱歉,“還是怪尋多事了,叨擾了陸兄的好事,你瞧瞧尋這麽個粗人,還望陸兄莫見怪,莫見怪。”
玉幼清冷笑看著衛尋,哼,裝,你再裝。
陸豐眼神不知往何處放,尷尬的咳嗽兩聲,道:“這位是玉家大小姐。”衛尋說話就是太有分寸,讓人吵吵不得,罵罵不得,否則顯得自己多小心眼,無論多大的氣也隻能往肚裏咽,這裏隻有他們三人,這話,還不是任憑衛尋說。
“啊?啊!”第一句恍然,第二句了然,衛尋看了眼遠處奔來的一輛馬車,又說了一句,“哦。”
玉幼清挑眉,什麽意思?
陸豐亦轉頭,看向漸近的馬車,鬆了一口氣,對著衛尋道:“既然衛相如是說,已經無事了,告辭。”言罷,對著玉幼清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玉幼清這回不糊塗了,她依舊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她知道,這已經是第三次暗殺了!她靜靜看了會兒不敢看她的陸豐,她記得衛尋提到過“陸豐”這個名字,她後來仔細想過,也許楚雲起是異姓之子,但至少現在,她可以相信陸豐。她沉默半晌,平靜的道:“我想單獨和衛相……說幾句話。”
衛尋笑著挑眉看向陸豐,陸豐心中稍有疑惑,沉吟片刻,終究走遠了些。
玉幼清麵無表情的看向衛尋,然後徑直向著那棵先前他藏身的大樹走去。衛尋立即拉住她的臂膀,皺著眉頭將她拉回來。
她卻並不說話,隻是直勾勾的看著他。衛尋此時倒不再拿他那雙天生生魅的眸子看她了,他的眼神慢慢的瞟了一眼樹後,一把將她攬入懷裏,擋住她的視線,她蹙眉想退,他卻隻是脫下他的披風,披在了她的身上,又替她係好係帶,攏得緊緊的,便放開了她。
“你身子有些燙,大約是河水汙髒,感染了傷口。回府後記得找府中醫女瞧瞧,噥,藥。”衛尋從懷裏掏出一個大些的玉瓶遞給玉幼清,玉幼清緩緩伸手接了,眼神掃過衛尋的手,她狐疑於衛尋突如其來的溫柔,想問的話問不出口,他的動作似乎昭示了一切,她卻不知道該不該信他。她隻是直覺,官場波譎雲詭,衛尋救她一次是為衛家,害她一次也是為衛家,然而他不可能冒著風險再害她一次,否則一步行差踏錯,便一樣會陷衛家於水火之中。
想問的話終究還是沒問出口,馬車已轆轆行到她的身後不遠處,她蹙眉轉身,心不在焉的登上馬車,路過陸豐身側時,想起什麽似的看了一眼陸豐的衣裳,湖藍色。
衛尋未送,隻立在原地,站了許久,直等到再見不到馬車蹤影,才冷著臉慢慢走到樹後,一腳踹出一具屍體,和他一樣的一身黑衣,他冷冷看了那屍體一眼,隨意將屍體踹進了九裏河。
馬車內,玉幼清緊緊握著手中玉瓶,玉瓶冰冷,她掌心滾燙,她看見了樹後那一角黑衣,也看清楚了衛尋全無痕跡的手,她在現代時也學過射箭,遠程射箭入水殺人,必會對拉弦的手造成一定的痕跡,但衛尋的手,沒有。他大概又救了她一次,可他卻又替殺手遮掩,為什麽?這多出來的一個暗處的敵人,到底又是誰?
此時的玉府,已亂成了一鍋粥。玉伯牙不知道陸豐隻是通知了府裏派出一輛馬車,暈倒後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嚇得玉府上上下下大氣不敢出。吳嬤嬤又一直跪在老爺門口鬧,一大把的年紀鬧騰了半天,又累得一堆小丫鬟一齊跪著伺候,生怕這位再出什麽事兒來。
直到馬車將玉幼清送回玉府,掀開馬車簾一瞧,玉家大小姐早就暈了過去,府上大夫醫女又是一陣鬧哄哄的簇擁著玉幼清回她的小院,換衣的換衣,燒水的燒水,擦身的擦身,把脈的把脈……吳嬤嬤又是一路哭著跟到小院,吵得下人們頭疼。
玉幼清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她一動,床邊立時站起來一個人,嚇了她一跳。
“小姐醒了?餓不餓?擁蕊給您溫著粥呢,您多少先吃點,才好喝藥。”擁蕊捋了捋衣裙,去端粥。
“擁蕊?”玉幼清坐起身,揉著依舊有些暈的頭,一眼瞧見鋪展了覆在被麵上的黑色披風。
“今日府裏亂的很,老爺也倒下了,沒顧上我。”擁蕊輕快的說著,將粥端到玉幼清麵前。
玉幼清輕輕拂開,“我不餓。”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經被換過的新衣服,皺著眉摸了摸被子,又轉頭去瞧枕頭兩側,似乎在翻找什麽。
擁蕊見了,將粥放回去溫著,又快步走到外間,再回來時手上已多了一個瓶子,“小姐可是在找這個?”
玉幼清正拿著一枚令牌細細打量,見擁蕊拿著玉瓶過來,點了點頭,道:“這裏麵是藥,你替我抹在傷口上。”
“是。”擁蕊應聲道,利落的替玉幼清上了藥,“小姐怎麽會有衛家的令牌?還有這披風……”小丫頭欲言又止。
玉幼清拉好衣服,瞄了擁蕊一眼,道:“剩下的你拿去用吧,姑娘家,留疤總是不好的。”她將令牌收到袖裏,慢慢拉過披風邊折疊起來邊道:“馬車回來的路上遇到衛相,他問了幾句,便送了件披風進馬車,這令牌大約是鉤住了披風吧。”
擁蕊愣了愣,默然將玉瓶收好,不再追問。
“擁蕊,我不想喝粥,你幫我去四喜坊買些我平日裏最愛的糕點,再去悅來酒樓買些酒菜回來。”玉幼清說著,下床慢慢走到桌邊倒了杯茶。
擁蕊看著醒來後有些奇怪且過分平靜的玉幼清,心中雖覺不對,也不敢有半分質疑,想著快去快回也就是了。
擁蕊一走,玉幼清立即起身,細細聽了半晌門外的動靜,才利索的拉出自己的行李箱,將箱內有些雜亂的東西理了理,現代的東西全都擺在右半邊,她在房內轉了幾個圈,細細思忖了要帶的東西,她沒有銀兩,隻能挑著昂貴的幾樣首飾帶著,又帶足了玉慎兒的衣物和鞋,再挑了幾樣她認為用得上的東西,塞了滿滿一大箱子,她最後又檢查了一遍,謹慎起見,仍是穿上衛尋的披風,拍拍箱子,拖著往門口去。
玉府就是個坑,當初就算是拚著一死也不該答應假扮玉慎兒這份苦差事,一次兩次三次刺殺還不夠,明裏暗裏敵人簡直沒法預料,此時再不走,她就是個十足十的傻瓜!隻是……她站定,現在已經有很多人都見過她,認定了她是玉慎兒,她走了之後……玉幼清晃了晃腦袋,繼續向前走,應該也不會發生什麽大事吧,隻要玉伯牙好好跟皇上解釋解釋,再將正牌玉慎兒推出去,皇上應該會寬宏大量的吧,她心虛的催眠著自己,腳步卻越來越慢,明知玉府下場難逃慘淡,可……她深呼吸,重振精神,目光堅定的看著眼前房門,隻要推開它,外麵就是康莊大道,天大地大,不愁沒有我玉幼清容身之所!憑什麽我要留下來承擔生死的風險,憑什麽我要將玉府上下的處境考慮周全,那誰考慮考慮我的感受我的生死?嗯!她再次深呼吸,給自己一個大大的微笑,推開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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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繡兒急匆匆進入殿內,人未到聲先至,隻是多年宮中打磨,束縛得她規規矩矩,直直疾步行到衛皇後麵前,才跪倒在地,急急回稟:“娘娘,衛……”
“姑姑。”門外屏風後又轉出一個人,打斷了繡兒的話,繡兒憂心忡忡回頭,終究不敢再有言語,戰戰兢兢拜倒在地。
衛尋徑直走到衛皇後麵前,衛皇後攏起雙手,不動聲色的看著自己這個今日沒規沒矩的侄兒,轉身走到內室坐下。
衛尋揮揮手示意繡兒退下,跟著進到內室。衛皇後瞧著平日裏總是笑意掛在嘴邊的衛尋,此時麵無表情似是無聲質問般瞧著自己,撇了撇嘴角,道:“怎麽了?”
大殿之內燈火通明,按理說這個點,未得通報的他不該出現在後宮,但他仍是悄無聲息的來了,他慢慢的環顧了一圈內室,目光停留在一處,他走過去蹲下身,手輕輕在地上一抹,放在鼻下嗅了嗅,心中的疑問隨即了然,他站起身,背對著衛皇後道:“姑姑今日所為,欠妥了。”
衛皇後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那件事後續的風聲,她半點都未收到,城中、宮內也沒有任何消息,衛尋卻夜訪未央宮,她一拍桌案站起,繞到衛尋麵前問:“她死了沒有?”眼角眉梢帶著鋒利。
衛尋眸色深深的看著眼前滿目急切的姑姑,傳聞裏她性子狠毒潑辣。然而在他眼中,她卻總是溫婉慈愛,生起氣來也柔柔弱弱,雖有時會因衛家而耍些小小手段,也不過是婦人家的心思,翻不出天去。而此刻滿身戾氣的她,叫他忽覺陌生。
衛皇後不知是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還是感受到衛尋的不解,微微收斂的垂下頭,輕聲道:“你知道,玉陸兩家一旦聯姻,對衛家來說,終究是個威脅,一天不除,都是姑姑的心頭大患。父親老了,早已遠離官場,本宮不想再讓他擔憂,你父親又去得早,本宮一直待你如子,萬萬不能看著你因此而失意啊。”
“姑姑這次棋差一招了。”衛尋扶著衛皇後坐下,“陸家那邊早已看透,先我們一步動了殺機,被我攔下,此後我本想借獵場狩獵意外除掉玉慎兒,卻沒成功,不過倒也算是破壞了皇上對玉伯牙的信任。隻是此後,我們不能再動玉慎兒半分,隻要玉慎兒一死,陸家早有準備,加之皇上……衛家終會萬劫不複。”
衛皇後思忖半晌,細細看向侄兒,這個侄兒自小聰敏,丞相之位也是一步一步靠著自己的經世之才坐上的,她總是信他。燈火明滅裏,他的臉有些搖晃,她心中說不出哪裏不對,也道不明一種異樣感覺,隻歎了口氣,“是姑姑太過著急了。”
衛尋正有些發呆,聽到這句,隨意敷衍著點了點頭,道:“姑姑以後若有計劃,不妨先與尋商量商量,夜色深了,尋府上還有事,先行告退。”言罷,也不行禮,匆匆便退了出去。
衛皇後話在嘴邊,還未出口就不見了衛尋的蹤影,今日他的舉止著實怪異,規矩不守,笑意不含,竟是對著自己姑姑動氣了麽?衛皇後攏起眉頭,勉強收起心中不快,喚了繡兒進來準備洗浴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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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幼清滿懷心事自欺欺人的推開房門,剛抬起的腳頓時停在半空,瞠目瞧著跪在廊下的吳嬤嬤。
“小姐這是要去哪兒?”吳嬤嬤哭鬧了一日,難得還能如此筆挺的跪在冰冷的地上,聲音清冷的問。
“我……”玉幼清答不上來,掃視了一圈小院,院兒裏的人似乎統統被趕了出去,隻剩麵前的吳嬤嬤,吳嬤嬤有吳嬤嬤的嚴厲,嚴厲裏也自有一股子慈愛,玉幼清不敢看吳嬤嬤的眼睛,將箱子往門後推了推。
“唉。”廊下,吳嬤嬤歎息一聲,一手撐著柱子一手撐著膝蓋慢慢站起來,玉幼清忙伸手去扶,吳嬤嬤也不推辭,另一隻手輕輕抓著玉幼清的手,她掌心寒涼,覆在玉幼清的手背上,涼得玉幼清的心也是一顫,更是過意不去的扶著吳嬤嬤進屋坐下,她隨即轉身關上房門,心裏盤算著能不能把嬤嬤敲暈,再伺機逃走。
一轉身,卻訝然見到吳嬤嬤又跪倒在地,屋內昏暗,吳嬤嬤的臉垂在陰影裏,看著更添幾分蕭索,她忙上前要將嬤嬤扶起,吳嬤嬤卻擺手道:“小姐聽老身說幾句話,若是老身說完,小姐仍然要走,老身絕不會留。”
吳嬤嬤話中透著堅定,玉幼清弓著身子,伸出去的手扶也不是收也不是,她又不想跪下,幹脆盤腿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你說吧。”任憑你再怎麽說,為了我的小命著想,我還是要走。
吳嬤嬤訝然看了玉幼清一眼,慢慢笑開,皺紋縱橫的臉上滿滿的慈愛,卻也露出幾分歉疚,隻是玉幼清不願看她,看不到她的疼惜。她收起驚訝,帶著走過人世幾十載的滄桑,聲色娓娓道:“我是小姐的乳娘。看著小姐從繈褓中的嬰兒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大家閨秀不能拋頭露麵上私塾,我便親自請了一個教書先生,每日請教書先生先教我讀書習字,再由我教小姐,小姐自小聰明伶俐,一學便會。七歲時已精通詩詞歌賦,此後琴棋書畫更是樣樣不在話下,也是因此,有了‘大齊第一淑女’的美名,齊人雖未見過小姐真容,但人人知曉小姐名聲。”說到此處,吳嬤嬤又歎了口氣。
“那時,老爺寵愛小姐,為了保護小姐,將我攆出了府邸。直到您出現,我才歸來。一開始,我也不讚成老爺所為,一直勸誡老爺放棄這個李代桃僵的法子。可後來,老身常常見到您在花園中晨練,和下人們打招呼、一起勞作,老身從未見過氣質身段這般好,笑容這般燦爛的姑娘,心中也曾猜測,您莫非是大齊哪國的王族小姐,或是遠離大齊的北晉、緬因或是西乾的哪位皇族公主,但不論您是什麽身份,老爺此舉說到底都是毀了一個姑娘的一生。”
玉幼清左手托著腦袋,右手不停地轉著腰上玉佩下垂著的紅穗,吳嬤嬤囉裏囉嗦半天不講重點,看似說得感動人心,其實不過試圖說服她留下,硬的不行來軟的,她兩套統統不吃!
“老身一直於心不忍,但如今,您已在人前露麵,便就是我們玉府大小姐。您若此時離開,就是陷玉府於十八層地獄!欺君罔上怕是要滿門抄斬!玉府上上下下百十人的性命和玉家一族數不清的子弟,統統係在您一人的一念之間。”吳嬤嬤不得不字字句句點清楚道明白,她生怕玉幼清不懂得朝律,無法理解一旦離開之後,玉府的下場。
吳嬤嬤看了一眼不動聲色的玉幼清,是這姑娘不懂情理還是太懂情理?“老爺愛女心切才行事如此荒唐,但您嫁入陸府,後半生也是不愁榮華富貴的。”
見玉幼清冷笑,吳嬤嬤立即改口:“老身知道您多少受了委屈,一生迫不得已被人主宰命運,可自古以來女子何嚐不都是如此,您的一念,牽扯了多少人命啊。老身不勸您留下,隻勸您靜下心來想一想這些無辜的人們,莫要追求一時自由,染上一輩子鮮血淋漓。”
“無辜?”玉幼清終於啟唇,語氣森寒。命運的輪盤裏終究是誰無辜?偌大生死棋盤之上究竟是誰錯了一子?為何是她一個小小女子身上背負了玉府全族人的性命,若她當真離開,玉府一族就此滅亡,曆史的長夜之上是否又要多添一個紅顏禍水,寥寥幾筆勾勒她模糊卻染血的背影,教不明真相的世人詬病,將黑白分明的色彩硬生生扯出五彩斑斕。
今夜無星伴月,冷冷月色下,她的背影決然,半掩的房門在風中搖晃,靜謐中發出“吱呀”聲響,留門內一個筆挺跪地的身影,縱橫淚水中模糊了雙眼和唇角淡淡欣慰。
述京長而空曠的主街上,玉幼清獨自一人吃力的拎著行李箱,輪子摩擦地麵的聲音太響,她不敢放在地上拖。她沿著街邊慢慢的走,偶爾遇上巡視的衛隊,躲得及便藏身進街邊小巷裏,躲不及便借衛尋寬大的披風和風帽遮掩容貌,亮出代表衛府的令牌,所幸那些衛隊一見衛府令牌,皆未多做詢問和盤查,就放她離開,她心中還暗暗嘀咕,怎麽齊都的守衛都這麽好騙。
過城門時,她早已做好被搜身盤查的準備,哪知守城的將士一見衛府令牌,同樣什麽也不問,就放她過了城門,一過城門,她就放心的拖著箱子,腹誹衛尋平日裏一定常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以至於這些將士們都見怪不怪了,才僥幸讓她順利逃脫。
“啊!”玉幼清獨自一人立在城外的大道上,雙手高舉過頭感歎。良久,她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高大城牆,城牆之上人影來回走動著,出來了,終於出來了,但是為什麽心裏,卻提不起半分的高興呢……她黯然垂頭,深而長的一呼一吸,默默拉著箱子,擇著九裏河的方向而去,一來若有追兵,必會向著城外主道去追,而九裏河向來荒涼,不會有人看見她。
孤月倒映水中,玉幼清低頭看著九裏河中自己的身影,在這異世度過這近一月的時日,轉了一大圈,竟又轉回了原點,她為逃離而逃離,但終究不一樣了,這個世界對她來說是陌生的,現代那一世,她無論怎麽逃,終有一個家等著她,終有一個人和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可在這裏,無處安穩落腳,也無人始終記掛,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一個人,生生被逼著快要患上抑鬱症了!她忽然氣上心頭,怒氣衝衝對著腳邊的石頭發泄,一腳踹進河裏。
“嗬。”
玉幼清猛地轉頭,石頭入水聲大,隱約蓋住了一聲似乎笑聲,她警惕的看著四周,將箱子擋在身前,蹙起眉頭皺著鼻子嗅了嗅。
“嗬。”空氣中又是一聲笑,“怎麽這麽大的氣?”語調緩緩帶著小小拖音。
玉幼清猛地轉頭盯住河對岸,細細辨認許久才辨出一個身影,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然而他遠遠立在對岸,語聲卻似乎就在她耳邊,她不可置信的後退兩步。
下一秒,她的後背撞在一個結實的胸膛上,嚇得她一個激靈,條件反射的一步跳開,轉身看著那個黑影連連後退,誰料腳下一步踏空,整個人後仰倒下去。
驚恐中她揮舞著雙手,衛尋卻已經瞬間來到她的身側,一把攬住她的腰,止住了她後仰的趨勢,而她也下意識環住了他的脖頸,月光下他笑意綻開,印在她仍顯驚恐的眸中,她不敢亂動,整個身子已離開河岸,此時相當於完全掛在衛尋身上,隻好如小獸般輕聲道:“救……救我。”
衛尋卻不理,借著月光一寸寸瞧著她那張絕色嬌媚的臉,“第一次遇見你,你鎮定潑辣;第二次遇見你,你……好色……聰慧;第三次遇見你,你狡黠可愛;第四次遇見你,你陰陽怪氣咄咄逼人;這是第五次,唔……楚楚可憐。”
玉幼清忍住欲待爆發的小宇宙,硬生生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咬牙切齒道:“救我上去!”
“哦。”衛尋看向別處,“我覺得這樣說話,很方便。”他慢慢俯身低頭,玉幼清動彈不得,隻得轉頭,衛尋身上魅惑暗香縈繞在她鼻尖,她心中焦躁,耳朵處他溫熱鼻息弄得她微微發癢,“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玉幼清心裏忽然“咯噔”一下,衛尋立即察覺出她身子一顫,攬住她腰的手鬆了鬆,玉幼清立即故意大呼小叫著勾緊了他的脖子,胡亂扯開話題:“雖然男女授受不親但是畢竟你是迫不得已為了救我我感激你但我絕對不會纏著你今夜的事情你知我知絕對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你現在拉我上去你我就此別過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我兩不相幹就當彼此不曾相識你看好不好?”
衛尋眯起眼細細看著玉幼清的神情,似乎想從其中尋出一絲不對來,她卻裝瘋賣傻,懸在半空中不安分的亂踢亂蹬亂扭,衛尋一時被吵得頭疼,著實拿她沒辦法,終究沒有撒手了之,用力一提,將她抱到了岸上。
玉幼清雙腳一踏到實地立即後退,保持安全距離,嘻嘻笑道:“謝啦,我說到做到,你我就此別過,再見再見!”她打著哈哈企圖蒙混過關,一眼瞧見箱子正在衛尋身後,也隻好先放棄箱子,離開之後繞個圈子再回來拿就好了。
“玉慎兒。”衛尋開口,玉幼清立即站住腳步,忐忑不安的背對著衛尋,不停在心中打著腹稿準備應對衛尋,細細思量之下沉下心來。
“玉慎兒。”衛尋重複了一遍,這回他一字一字說得慢而重,他繞到玉幼清麵前,玉幼清低垂著的小臉猛然揚起,衛尋愕然瞧見她滿麵淚水,一雙盈滿水汽的眸子哀哀看著他,又似乎不願被他看到如此狼狽模樣,側過頭去,輕聲苦笑:“我不過是不想嫁給那個楚雲起。為何身為男子便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為何女子就不可以抉擇自己的命運?為何我就要乖乖聽從父親和皇帝的安排淪為政治工具?是,我離經叛道,我根本不願意背負‘大齊第一淑女’的美名!所以我逃了,可是第一次,我遇見了你,依舊是你們棋盤上博弈的一子。第二次,我想從玉府密道離開,沒成想又落入了不知是誰的圈套。這是第三次,你是要殺了我,還是要將我送回去?”她淚水落了滿臉,語氣卻依舊倔強。
風聲過,衛尋良久不作言語,不知過了多久,他靜靜走開,拉著她的箱子交到她的手裏,她轉頭訝然瞪著衛尋,她的淚水,開始時假,最後卻成了真,狠狠發泄著這近一月來受的委屈,越哭越凶。
衛尋無奈看著她,“離開,這世上便再無一人能護著你。留下,兩個月後,你定一生安然無虞。”話出口,他自己也有些訝然。
“嫁給楚雲起,然後一輩子呆在府裏,從此抬起頭隻看著那一塊四四方方的天空嗎?”玉幼清質問。
衛尋認真看著她,掏出一塊帕子慢慢拭去她臉上的淚水,他始終疑惑她的身份,今夜才會出現在此處,故意將令牌藏在披風中,事先打點了守夜將士,除卻為了能讓她順利離開,也是想證明心中對她身份的那絲疑惑。所有的一切,仍然是為了衛家,是為了將過錯全數推到玉家頭上。然此刻,他卻開始思忖,眼前這個小小女子,尚且懂得爭取自己的人生,而自己,似乎永遠活在衛家的陰影裏,所有事,都是為了衛家,從來沒有為自己……做過一件事,可為了自己,能做什麽呢?
玉幼清哭夠了,僅存在心底的一絲理智湧上來,吳嬤嬤的話一字一句嗡嗡在她腦中轉悠,她終究不夠狠心,終究無法背負著這麽多人的性命一走了之浪跡天涯,可是回去,等待著她的,又會是多少次的暗殺?胸中發悶,她糾纏在這團亂麻中,無聲的捶打呐喊,企圖尋找一絲光明。
“好。”衛尋突然開口,“走吧,玉府不過沒落結局,你不必承擔生死。”
玉幼清抬頭看著衛尋,不知此刻他在想什麽,衛尋看著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重燃希望的眼神,無聲笑了笑,又道:“對不起,把你牽扯進這一場漩渦裏,我衛尋在此起誓,今生護你玉慎兒周全。”女子無辜,本已淪為政治聯姻的工具,又陷入官場爭鬥的棋局,他的保護不算什麽沉重的誓言,今後天涯海角,隨意派出手下暗中跟隨便是,亦能讓玉府從此失去她的音信,一樣淪為這一盤棋局的輸家。
衛尋好笑的看著驚訝的玉幼清,負手越過她身側,悠閑離去,“令牌也送你了。”今後正好護你,這半句話他並未說出口。
玉幼清轉身,猶疑的看著教她著實捉摸不透的衛尋,他為什麽大半夜出現在這裏?又勸她留又勸她走,現在立個莫名其妙的誓言就走了?剛剛發生了什麽?她仰頭望天,細細回憶了一下方才發生的事,似乎從此闖蕩就有了依靠?但玉家一脈究竟是如吳嬤嬤所言,還是像衛尋所說?
“月兒啊月兒,我究竟該走還是該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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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嬤嬤?”擁蕊拎著剛剛去廚房熱過的飯菜跨進小院,一眼便瞧見從房裏慢慢退出來,關上門的吳嬤嬤,她上前行了一禮,徑直要往裏去。
吳嬤嬤虛虛一攔,緩緩道:“小姐說她乏了,已經睡下,你也退下吧。”
吳嬤嬤年輕時也曾是大皇子和長公主的乳娘,威嚴自在,擁蕊聽了,道一聲“是”,乖乖退了下去。
吳嬤嬤獨自立在這清冷小院中,看著夜空下一輪冷月,幽幽歎出一口氣。她輕輕掩住小院的院門,並未上鎖,她的眸光最後落了落院門上的鎖,轉身離開。
月總是那一輪月,無聲俯瞰著人間事,它說不出無奈,道不出蕭瑟,盈盈缺缺瞧著世間萬物人生百態,在夜色裏輕推出日頭光芒萬丈。
“小姐,您起了嗎?”擁蕊一手端著盆,一手敲了敲房門,等了半天,裏頭卻全無動靜。小丫頭想著小姐大概是因著昨日的事著實疲累,加之身上又有傷口,心中願小姐再多睡些時候,便端著盆輕手輕腳退了出去,一轉身又瞧見吳嬤嬤立在院門口,嚇得她險些鬆手跌掉手中的盆,她穩穩心神,對著吳嬤嬤行了一禮。
“小姐沒有回你?”吳嬤嬤的手摩挲著院門上的鎖。
“是,奴婢想著讓小姐再多睡一會兒,便沒有進去。”擁蕊答道。
“嗯,你退下吧。”吳嬤嬤跨進院子,看著靜靜關著的房門,她昨日言語裏**裸將玉府下場攤開在玉幼清麵前,卻也在最後幾句拿“無辜”二字相激,她這是逼著玉幼清自己做出抉擇,麵前的路她已明明白白替玉幼清鋪開,她不願毀了一個姑娘的一生,亦放不下玉府這一脈,無論玉幼清最終踏上哪一條,都不再是玉府的逼迫和囚禁,玉幼清再怨不得怪不得,她為這個姑娘和玉家所能做的,也僅僅如此了。
看來,這姑娘,選擇了掌握自己的人生。吳嬤嬤轉身拿起院門一角的掃帚,慢慢的掃著青石板。刷刷聲響裏,年過半百的她忽然豎起耳朵,扔下掃帚,以從未有過的利索衝向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