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風雨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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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兒。“玉幼清轉開目光,楚雲起立在不遠處,向她伸出手,”過來。“

    他沒撐傘,身上卻半分不濕,雨水繞在他身周半尺之處,繞起騰騰的迷蒙霧氣,他裹在其中,如遠山嵐氣裏,扁舟江上的世外之人,很遠,而對她而言,又很近。

    他似乎又在裝作有些醉意,臉上兩團粉紅玉幼清本不想過去,至少不想再此刻,旗幟分明的去靠近誰,可楚雲起此刻的狀態,讓她沒來由風有些擔憂。

    她立在原地,默了很久,或許該獨自離開,猶豫著想開口說些什麽,話到了嘴邊,衛尋卻先側了身,擦著她的肩,慢慢走去,兩道身影重疊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見他嘴角勾起的那一抹苦澀,聽到一聲低低的笑,他的離開,剩她自己一瞬呆在原地。

    鼻尖混雜的氣味有些奇怪,卻因著衛尋的離開而撤去了一絲淡而醇的酒香。玉幼清愣愣的摸著鼻子,走向楚雲起。

    一直靜靜等著她的楚雲起自然的接過她手中的傘,沒有一句質問的話,他伸手抽掉她發髻上的簪子,揉鬆了她一頭微卷長發,玉幼清乖巧的垂著腦袋,舒服的任由他輕柔的撫摸,半晌,小聲問:”你能不能尋輛馬車陪我去趟城門?“

    ”嗯?“

    ”送我扇子的那個大叔,“她頓了頓,仍是顫著聲說出了那兩個字,”他死了,我想給他收屍。“她低低解釋著,又向楚雲起靠了靠。

    楚雲起唇角彎起,每次小野貓安靜下來,就會變得軟萌,瞧得人心都化了。他欲攬住她的手伸到一半,又握著收了回去。

    玉幼清一眼瞥見,在心底小小的厭惡著這個時代的封建,雙手從披風裏探出來,主動環上他的腰,腳尖輕輕踩上了他的腳尖,靜靜的用額頭抵著他的肩頭,埋臉在他胸前,貪婪的深深吸著他身上涼涼的清冽冷香,沒有酒味。

    楚雲起被她的主動驚到,渾身僵硬的微微後仰,玉幼清卻摟得更緊,聲音悶悶的從他懷裏傳來,”我們那裏,貼麵是基本的禮儀,擁抱是打招呼的方式。楚雲起,你是我男朋友,你在忸怩些什麽?“

    忸怩?這丫頭剛才是在說小爺忸怩?楚雲起內心哭笑不得,他單手樓上玉幼清的腰,輕輕鬆鬆將她抱起,讓她在家站好,後仰著身子去看低垂著頭的她,笑著警告:”以後別再說一個男人忸怩。“

    宮門口,一堆冒雨收拾著滿地狼藉的士兵們各個眼睛瞟得快成了斜視,宮牆上頭,臣娘晃著腿嘟嘴冷哼,”原來這臭小子喜歡主動的,小時候我可沒少抱他、哄他、陪他睡覺來著。“她咬著手指,”問題出在哪裏呢?“

    蒙枘黑著一張臉,拎起臣娘的後領子,”你說什麽?“

    臣娘立即打開他的手,逃也似的往楚雲起的方向跑,邊跑邊喊:”主子主子!殺人了,反了蒙枘了!救命啊!“

    玉幼清回頭,看著衛召司裏這個活寶,明明年紀比楚雲起還小些,卻總裝作長他幾歲模樣,她笑笑,攀上馬車。

    馬車寬大舒適,玉幼清脫下披風,露出裏頭單薄的背心、短褲,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的靠在楚雲起身側,像隻貓兒般縮在他懷裏,拿著他的腰帶在指尖繞圈圈。

    楚雲起看不見她的臉,隻慢慢撫著她毛茸茸的發,拿來常備在馬車內的他的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

    玉幼清嫌熱的露出胳膊和腿,語調慢慢的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楚雲起不解。

    ”為什麽會發生那麽多事?為什麽非要弄得家破人亡?萬俟宗是這樣,鐵穀也是這樣,對他們來說,到底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從來到這個異世,她是個受害者、旁觀者,甚至始終沒有在這兩件事中插手,所有的矛頭卻都指向了她,因她而起,因她而亡,太多人這樣說,被扣上紅顏禍水之名,她確然莫名。

    ”唉。“楚雲起歎了口氣,”你知道的,你都知道。“

    ”我不知道!“玉幼清從他懷裏坐起,”萬俟沛珊為了她侄子,甘願放棄一生所愛,鐵於薇為了她弟弟,刺殺納蘭容棤,毅然結束自己的生命。她們為了家族犧牲,可身後之名會是什麽?家族會說,她們沒有幫忙,才導致了這樣的結局。“她目光裏滿滿不解。柔弱如萬俟沛珊,卻有勇氣背上背叛之名,和納蘭容棤從此不見,相忘。冷硬如鐵於薇,心底卻留著一處柔軟,給了她那個不被世人所理解、詬病的養父,給了她那個世人口中殘酷冷血的弟弟。她們的骨子裏刻著同樣的東西,家族是天,男人是天,她們的血液裏流著卑微,把自己擺在最底層的位置,卻時刻扮演著女戰士的角色,衝在最前。

    生而為女子,我很抱歉。

    玉幼清不懂。

    楚雲起撫著她的臉,試圖撫去她的疑惑,她的害怕,”你和她們不一樣,你也不需要和她們一樣。“

    玉幼清垂眸,忽然發覺自己心底的想法變得可怕,可她仍是輕而堅定的說道:”我要爭,我要權。“我隻想要保護我所愛的人,我不要用犧牲來撐起塌下的天,我要這天下,繞我而活。

    楚雲起沒有再開口,他將她抱在懷裏,靜靜聽著馬車外猛烈的風雨,一時心緒難平。

    仍然灰雲滿布的長空已微微泛白,寅時二刻了。

    風雨不歇,反而愈發猛烈,伴著雷鳴電閃,驚了不知誰家女兒。

    玉幼清穿上楚雲起馬車裏常備的衣裳,又穿戴了蓑衣蓑帽,才撐著傘走出馬車。

    甫一出馬車,手中的傘就被風刮得根本拿不住,一下倒翻著飛了出去,玉幼清一聲驚呼。

    ”我未曾擋住貴人的路罷?“略顯低沉而格外好聽的女聲,響在嘩嘩風雨中。

    玉幼清從護住蓑帽的驚慌中回過神來,眯起眼從重重雨幕裏瞧過去,一個小姑娘正站在馬車斜前方,朝著她的這個方向,孤零零而有些不知所措的局促,被雨澆得渾身都濕透了。

    玉幼清忙跳下馬車,連聲呼喚正在馬車後頭安排棺材等事宜的楚雲起,急急走上前去。

    小姑娘卻連著退了好幾步,”貴人別過來,莫誤了貴人的事。“

    玉幼清一愣,停下腳步,才看清了小姑娘胸前捧著一個圓圓的物什,她心中一跳,匆忙撇開眼,倒退著險些摔倒,腳腕劇痛傳來,她無暇顧及,顫著聲問小姑娘,”小妹妹,你是甘大叔的女兒?“

    小姑娘搖搖頭,又怕對方沒看見,加了一句,”不,我不是。“

    玉幼清努力克服著瘋狂跳動的心底的不安,繞開小姑娘手中捧著的物什,盯著小姑娘的臉開口解釋:”小妹妹,我是甘大叔的朋友,是來替他收屍入殮的。“

    楚雲起也走了過來,一眼瞧見小姑娘手裏的頭顱,那一雙眼仍然大大的圓睜著,滿滿的不可置信,他擔憂的瞥了眼玉幼清,順手抽過身邊一個仆從手中的白布,大步走了過去。

    小姑娘警惕後退,楚雲起利落的把白布蒙上茶棚老板的頭顱,接過來遞給仆從。小姑娘猶豫著上前一步,囁嚅著想要開口,手中卻被塞入了一疊東西,她摸了摸,似乎是蓑衣。

    玉幼清的聲音響在耳側,”先把蓑衣穿上吧。“她拉著小姑娘往旁邊屋簷下走去,小姑娘似乎有些不情不願,走得很慢,她心底詫異,看向小姑娘,忽然發現這姑娘眸子水汪汪的,又圓又大,卻有些空洞無神,她小心翼翼伸手在姑娘眼前晃了晃。

    小姑娘笑了笑,”我看不見。“

    玉幼清立即收回手,可惜了這一雙大眼睛,她接過楚雲起遞來的布巾,親自替這姑娘擦著頭發,”你叫什麽名字?這個時候怎麽會在這裏?“

    小姑娘乖巧的立在原地,輕聲答:”我叫內在,是甘大叔收養的孩子。

    玉幼清的手一頓,她是甘大叔的養女。她沉下氣,拿過內在手中的蓑衣,親自替她穿上,“內在,我們先上馬車,你帶我們去你家,到時候再換衣服,可好?”

    內在垂下頭,玉幼清見她猶豫,上前摟住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來平靜,“風雨好大,別讓甘大叔再淋著了,好不好?”

    懷裏,內在小幅度的點了點頭。

    “小心,這裏有台階,要下去了。”

    “小心,他們放了木梯,往上走。”

    “一共三層,腳要抬高些,對。”

    “姐姐放心。”內在笑著扶住玉幼清的手,“我感覺得到。”

    玉幼清正抬手擋在內在的頭頂,以防她撞到馬車頂,等扶著她在馬車裏坐定,才想起她說的這句話來,反問道:“你感受得到?”

    “嗯。”內在甜甜一笑,毫不忌諱的說:“我自小就生有眼疾,叔叔收養我後,就一直教我,我現在能靠聽力去感受,不光是聽得到,也能大致估摸出東西的遠近、大小、高低。”

    她笑起來時唇角有兩個小小的梨渦,圓圓的雙眸微微眯起,襯出較常人要寬一些的臥蠶,真的很好看,玉幼清卻有些揪心,她一眨不眨的看著內在,輕輕歎出一口氣,小聲說道:“對不起。”麵對死亡,這個孩子的平靜讓玉幼清突然害怕麵對,她甚至不敢告訴內在,甘大叔是因她而死,她怕,內在聽到之後,還以的,還是一個平靜的笑。

    “姐姐說什麽?”內在邊揉著發邊問。

    “哦,沒有。”玉幼清收回有些發愣的目光,輕輕靠上楚雲起的肩,她很難說這個世界公平還是不公,有人恃權橫行,缺失道德,有人替親贖罪,缺失自我,有人一心向善,卻生來缺失了感知這個世界的能力,或許也是留下了一片淨土,一片看不見不堪的淨土。

    楚雲起替玉幼清擦著被雨水打濕的衣袖,眼角瞥向很是狼狽的內在,她在笑,純淨的笑容掛在她的臉上,簡單,也讓人心疼。

    內在的感覺當真靈敏異常,她勾起彎彎嘴角,對著楚雲起搖了搖頭。

    楚雲起收回目光,這也是個心思玲瓏的姑娘,失明的她,聽覺更加靈敏,卻假裝沒有聽見玉幼清的道歉,灑脫如是。

    回到甘大叔的住處時,地上的積水已漫過了膝蓋,玉幼清毫不猶豫的撩起衣袍,在膝蓋上方打了個結,回身去牽內在。

    楚雲起跟在最後頭,正撩著簾子,見到玉幼清的舉動,一個眼神飛過去,玉幼清霸氣忽略他噴火的眼神,撲通一聲跳進積水裏,小心的伸手去接內在。

    “內在,水漫過膝蓋了,你小心,慢慢下來。”

    小院不大,一眼就看了遍,玉幼清慢慢走在前頭,把飄在水麵的東西一一推走,因為內在的眼疾,院中地麵似乎很平坦,玉幼清小心翼翼的淌水,連進屋時,也沒有遇到門檻。

    屋內擺設簡陋,目可及處隻剩一個木桌還在水麵之上,楚雲起指揮仆從將棺材抬進去擺在桌上,玉幼清靜靜看著,輕輕問內在,“內在,你以後可願跟著我?”

    內在搖搖頭,撒開玉幼清的手,慢慢靠近棺材,走過去時不小心踢到了漫在睡下的長凳,踉蹌著撲到了棺材上,她沒有驚慌,慢慢摸索著扶著棺材站正,慢慢說道:“姐姐是貴人,我不跟貴人。”

    見內在險些摔倒,欲撲過去扶的玉幼清雙手僵在半空,她緩緩的,收回了手。

    砰!

    狂猛的風吹塌了屋門,屋門砸向水麵,激起的浪花濺了門邊的內在滿身,內在抹抹臉,笑著道:“謝謝姐姐替我將叔叔送回家,這裏不能替貴人姐姐遮風擋雨,姐姐走吧。”

    玉幼清鼻頭一酸,知道無論她再說什麽,這姑娘也不會接收她的好意,“內在,你記得,以後若是碰上什麽事,去城外溫泉山莊,找一個姓玉的姐姐,她什麽都能幫你。”

    內在笑了笑,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玉幼清不放心的看著她,走出門後悄悄拉著楚雲起問:“你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幫幫這個小姑娘?甘大叔雖然和我隻是一麵之緣,但仍能豁出命的救我,才慘遭鐵穀毒手,她還小,也不知今後的路該怎麽走。”

    “人家說了不願得貴人恩惠,你以為我變著法的去接濟她,她就能接受?啊!”楚雲起指著水裏,大叫:“老鼠!”

    玉幼清立即驚慌失措的尖叫著跳到楚雲起身上,扒著他脖子,眼珠子亂轉,“哪兒呢?老鼠在哪兒呢?”

    楚雲起偷笑著抱住她,嫌棄的瞥一眼她那兩條浸在水裏的腿,“嘖嘖嘖,沒法看,回去泡溫泉。”

    “你騙我?還嫌棄我?”玉幼清故意晃腿,啪啪打著水,“我讓你嫌棄!”

    楚雲起側頭避讓濺起的水花,手順勢一鬆,玉幼清立即大呼小叫著摟緊了他的脖子,“王八蛋你敢放手試試!”

    楚雲起失笑,“你叫我什麽?”

    “爺!爺!楚爺!楚小爺!”玉幼清也是很識時務的。

    探聽消息回來,坐在馬車前頭的車娘麵部表情猙獰的看著這一對兒,翻著白眼,“真不明白主子怎麽會喜歡這種女人。”

    回到楚雲起城外山上的別院時,已是辰時了。此山的山勢高,倒沒有積水的影響,早早聽聞兩位要回來的擁蕊正站在門口,撐傘迎過來。

    玉幼清正要扶著擁蕊的手跳下去,楚雲起再一次從後頭把她打橫抱了起來,玉幼清猝不及防的忙摟住他的脖子,正要開口,楚雲起麵無表情的道:“別說話,否則我把你扔下去。”

    玉幼清立即乖乖閉口不語。

    擁蕊還在一旁偷笑,楚雲起卻滿臉嚴肅,一進門就大聲吩咐,“平舟,送藥去溫泉房。”

    玉幼清的腳踝已經高高腫起,撐得皮膚紅得透明晶瑩,又在冰冷的雨水裏泡了很久,再堅持走路,原本幾天能好的傷,得拖半月。

    楚雲起徑直把玉幼清抱到了溫泉房裏,一路上玉幼清絮絮叨叨吩咐擁蕊去她房裏的行李箱裏又是拿這個又是拿那個,以至於她一個人傻傻坐在溫泉房的淋浴室裏等了很久,才有自己的睡衣換。

    擁蕊拿來的兩套睡衣,一套是藕粉色的吊帶長裙,另一套是白色藍邊的衣褲。

    玉幼清衝完澡,換上藕粉色睡裙,抱著厚厚的浴巾,旁若無人的當著擁蕊和李平舟的麵,走了出來。

    擁蕊嚇得趕緊擋住李平舟,又跳起來捂住李平舟的眼睛。當事人倒是淡定,目不斜視的,走進了男房。

    楚雲起正背對著她拆掉肩上的白布,光潔的背部在煙霧籠罩中掛著一滴滴晶瑩水珠,仿似起了霧的夜色下一輪皎潔明月,朦朦朧朧的綻放著獨屬的光彩。

    玉幼清一瘸一拐停住,眼睛直直的盯著楚雲起,不自知的順手拉起浴巾擦了擦鼻子。擦完才反應過來,內心崩潰的看著白色浴巾上一坨紅色印記,愣愣的咽了口口水。

    果然平日裏裹得太嚴實,這才露了個背,她就抑製不住噴鼻血了。

    楚雲起聽到背後動靜,轉過頭來。

    玉幼清趕緊背過身去,絕不能讓他看到自己的花癡樣!否則指不定怎麽嘲笑呢!

    這一轉轉得太急,動作幅度太大,腳腕鑽心的劇痛瞬間傳來,她悲催的在心中大歎一聲,又崴了!隨即身子一歪,她百忙中展開浴巾,準備和她的浴巾來個貼麵禮。

    耳畔嘩啦水聲一響。

    下一秒,玉幼清渾身微暖濕意。

    她瞪大了眼睛,楚雲起半蹲著身子摟住她,沒等他調侃,玉幼清快到模糊的一頭撞上他的左肩,盡顯了一番女子見到男子沐浴的害羞本色,蹭了又蹭之後,鼻尖滑膩膩的感覺少了幾分,又多了幾分,她倏地後撤,滿臉無辜的看著楚雲起道:“我忘記你左肩受傷了。”她眨眨眼,目光發直的往下移了移,隱約感覺到一股熱流又要從鼻孔裏冒出來,忙抬手一把捂住鼻子。

    楚雲起哭笑不得的看著蹭了滿鼻子血的玉幼清,把她抱起,也不送回女房,安安穩穩的放在一側長椅上。

    氤氳霧氣裏,裸著上半身的楚雲起每一寸肌膚都在招搖著對玉幼清呐喊:“來摸我呀!”玉幼清打了個激靈,晃著腦袋想把那些邪惡的思想搖走,越搖,卻愈發清晰的看見他恰到好處的肌肉,每一塊都在發力,每一處都微微泛著淡淡的紅。

    楚雲起正抓著玉幼清受傷的腳,不明所以的看著她搖得撥浪鼓似的腦袋,“很疼嗎?”

    “啊?”玉幼清恍然回神,愣了兩秒,把自己從方才美好的幻境裏拉出來,訥訥點點頭,“啊!疼!”

    楚雲起看著根本不像疼的玉幼清,慢慢摸過她腳腕腫脹的地方,“沒事,上點藥就好了。”他放下她的腳,轉身往池邊走去,邊走邊裝作自然的抬手抹了抹鼻子,順手擦在了左肩拆了一半的布上。沒想到玉府家風原來這麽開放,這丫頭,穿的這是什麽?

    滿腦子都是穿著吊帶睡裙的玉幼清的楚雲起機械的拿起原本放在池邊,盛著幹淨的布和藥的盤子,鎮定自若的走了回去。

    把她的腳抬起擱在自己腿上,楚雲起邊輕輕揉著她的腳,邊沾濕了布巾替她細細擦去鼻周的血。

    腳腕處一陣一陣的疼被他掌心的暖意包裹著,柔軟的布巾輕輕的在鼻尖蹭過,留下溫泉池水中淡淡的鹹味,和著他身上化凍清泉般清冽的冷香,舒服的熨帖道玉幼清的心底,她無處安放的雙眸從他碧玉白瓷般的胸膛一寸寸移過,落在他認真盯著她鼻頭的雙眸,他忽然抬眼,她慌亂的移開目光,竟生出了一種偷窺的感覺。卻瞥見他唇角彎彎一絲笑,立刻懊惱。她在害羞個什麽勁?重整旗鼓,她拿出個自認為足以迷倒萬千粉絲的眼神,惡狠狠撞進他眼底,卻不知這股子狠勁著實是用力過猛了。

    楚雲起在笑,笑得一雙桃花眼滿滿的如水溫柔寵溺,刹那將她攻陷。他擦鼻子的手一滑,落在了她小卻微厚的唇上,隔著濕軟的布巾,似乎也能感受到粉唇的香軟,他情不自禁的靠近,布巾從他手中滑落,他盯著她不似平日裏總是鮮紅的唇,就像她此刻迷離的雙眸裏也隻剩他略顯蒼白的微張的唇。

    一室的曖昧旖旎,一室的熱氣氤氳,一室的……鑽心刻骨。

    “啊!嘶……”鑽心刻骨的是疼,疼的是玉幼清,她疼得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眼淚汪汪的捂著腳腕,恨恨的看著迅速躲到長凳另一頭的楚雲起。殺千刀的!竟然欺騙我感情!最可惡的是,我的吻泡湯了!至少,至少吻到了再正骨啊!玉幼清委屈的盯著腫的老高的腳踝,不行,今天一定要吃到他!

    “是不是沒那麽疼?”楚雲起慢條斯理的拆著肩上的白布。

    玉幼清怎麽聽都覺得他話裏難掩的笑意。她深吸口氣,逼出了一汪眼淚,滴溜溜在眼眶裏打轉,垂頭委屈巴巴揉腳的玉幼清。

    楚雲起看了看她,端著盤子重新坐回她身側,“別揉了,越揉越腫。”他從盤子裏拿出一個布袋子,再次將她的腳抬起來擱在自己腿上,把布袋子係在她的腳腕處。

    冰冰涼涼的感覺慢慢蓋過了一陣陣隱隱的疼痛,他低著頭輕輕的調整著冰袋的位置,左肩的傷觸目驚心,玉幼清的心徹底軟下來,指尖輕輕撫上他的傷。

    楚雲起抬頭,正瞧見她蹙眉心疼模樣,伸手拍拍她的臉,微微一笑,玉幼清拿起盤子裏的濕布,熟練的擦淨傷口,細心的塗上藥,利落的將傷口包了起來。那個時候,把軍營訓練當作體驗生活的她在軍中沒少給人包紮,和齊人包紮的手法也不大相同,但更簡單牢固。

    最後要將白布撕開的時候,玉幼清看了眼盤子,才發現剪刀落在了池邊,沒有拿過來,楚雲起想站起身要去拿,玉幼清卻按住了他的身體,低頭咬住白布,用力一撕,楚雲起一愣,目光再一次落在她的唇。

    她將撕開的白布從他身後繞過,他側頭,她正返身回來要去拿繞到他身前的白布,四目相對,她忽然不自知的舔了舔有些幹的唇,他輕輕按上她的後腦勺,她的心開始突突的加速跳起來,麵對著他慢慢湊近的唇,她垂眸仰起了脖子。

    一抹流暢的弧度揚起,下巴處一點驚心的紫紅也瞬間入了他的眼。楚雲起霍然停住,撫著她後腦的手微顫,他猛地後撤,拿起另一邊的衣服穿上。

    玉幼清皺眉睜眼,他眉間突如其來的一絲陰鶩和那一瞬間的顧忌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麽了?他在顧忌些什麽?

    楚雲起披上衣服,卻沒有心情束好,他緊握拳頭抵在長椅上,冷著臉默然深深呼吸,良久,他輕輕牽住玉幼清的手,麵對玉幼清疑惑的雙眸,他將她攬在懷中,低低道:“對不起。”不小心把你弄丟,對不起;沒能及時救你出鐵府,對不起;所有的委屈,對不起。

    玉幼清莫名其妙的抱住楚雲起,聽他又說:“天一亮,我就要走。”

    玉幼清一把把他推開,“去哪兒?”

    楚雲起認真看著她,“領了三營統領的職,我要住進軍營,隨軍操練。”

    玉幼清翻了翻白眼,就是為這個道歉?“還沒把我娶進門就像夜不歸宿了是不是?你們大半夜還拿著根槍杆子亂戳是吧?想拿哪根槍杆子,戳哪兒啊?啊?”她揪起楚雲起的耳朵,狠狠擰了個一百八十度。

    “疼疼疼疼疼!”楚雲起被她擰得仰著脖子扭著身,連連拱手求饒。

    玉幼清好氣又好笑的把他拎到自己麵前,故意讓他矮她半個頭,好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長點氣勢,拿眼神無聲的質問他。

    楚雲起此刻卻有些心不在焉,實在是他這個角度,眼前美景太盛,他想挪開眼都挪不開,麵前絲質的睡裙領口邊緣露出些黑色蕾絲邊,托著深深的……這丫頭,是故意的不是?

    玉幼清見他目光所及,自個兒低頭瞧了瞧,偷偷一笑,故意展肩挺胸,她無辜抬頭望天,為了這前凸後翹的身材她可沒少費心思,想吃嗎?嘿嘿!吃不到!

    “完了完了完了,謀殺親夫了,小爺要死了,死了死了。”楚雲起抬起無處安放的雙手,揮了半日仍然無處安放,幹脆揪住自己的另一隻耳朵,委屈巴巴裝死。

    玉幼清更氣了,這個人耍起無賴來怎麽連這話都說得出?她啪一下扔掉他耳朵,“我幹什麽了就謀殺你了?你再給我叫一個試試?你看有沒有人進來管你!”

    “小姐……啊!”

    玉幼清翻著白眼回頭瞪著衝到門口的擁蕊。

    “我……我……我聽到少爺……慘叫來著。”擁蕊背轉身,扶著門框,想看又不敢回頭的小小聲解釋。

    怎麽就喊上少爺了?什麽就喊上少爺了?以前不還是一口一個陸小公子?今兒怎麽就變成少爺了?

    “滾!”玉幼清被這丫頭的可愛逗得說不出話來,隻得大吼一聲,把擁蕊嚇得腳不點地的跑了。

    玉幼清回頭看向笑得前俯後仰的楚雲起,“你笑什麽?”

    她拎拎肩帶,晶瑩的玉色指甲滑過圓潤肩頭,無意識的誘惑男人的她正色道:“我問你,我哪裏謀殺你了?掉個耳朵能死嗎?你死一個我看看!”

    楚雲起邊笑邊擺手,擁蕊這丫頭還真的是神助攻,等順過氣來才一本正經盯著玉幼清剛才那處點點頭,“充血而亡。”

    玉幼清咧嘴一笑,自動把楚雲起的油嘴滑舌當成了一種誇獎,她向他伸手撒嬌,“我要去泡溫泉。”

    楚雲起笑著搖搖頭,這丫頭還真是不害臊。他輕輕把她抱在懷裏,她立刻如一隻貓兒一般把自己窩了起來,感受著他身體的微燙,她輕輕靠在他的肩頭,問:“你真要天天住在軍營裏?”

    楚雲起側頭,微微長出青色胡渣的下巴有一下沒一下的蹭著她軟軟的毛茸茸的頭頂,“有什麽事你就找墨綠,平舟每晚也會回來,你若覺著悶,就找他陪你。我還留了一個衛召在你身邊,叫越蘇拙,你若是要找我,就跟他講。他應該明日就會趕到了。”

    玉幼清頂著他的下巴抬起頭,認認真真看著楚雲起,“我怎麽覺得你在給我交代後事?”

    “我覺得我再不把你放下就真的要跟你交代後事了。”楚雲起把她放在漫水的台階上,玉幼清舒舒服服的趴下來,抬起正在冰敷的腳,橫著擱在池沿。

    楚雲起立馬轉開目光,往上爬了兩階台階,橫躺下來。

    玉幼清伸手去摸他的臉,如凝脂白玉一般,隻是臉頰如酒醉般染了兩坨微紅,她一點一點勾勒著他的輪廓,“你就不怕我跟人跑了?”

    她的發因著濕氣貼在臉頰,楚雲起一點一點撥開,又將披在背部的發捋到前頭,遮一遮她前頭春光,全遮嚴實了,才慢吞吞答:“就你這樣,也就小爺我紆尊降貴收了你。”

    “切。”玉幼清不屑的扯扯他臉蛋,“得虧你酗酒濫賭好色,不然就憑你這張妖孽的臉……哦不,衛尋那是妖孽,你是絕色。衛尋回眸一笑,”她作出心馳神往模樣,“述京多少少女尖叫。”

    “那我呢?”

    “你啊?”她故意拖長了尾音,“你回眸一笑,述京萬千少女也要尖叫,尖叫著逃跑!”言罷,她哈哈大笑。

    楚雲起卻斂了笑意,“我怕有一日,你也會跑。”

    “嗯?”看著忽然有些沉重的楚雲起,玉幼清收起笑。

    “你剛才問我不怕你跟別人跑了嗎?”他垂眸,“我怕,我怕你跟別人跑了。因為你不一樣,你跟我見過的女人都不一樣。你讓我害怕,害怕我一個不小心,把你給弄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因為你足夠獨立,足夠自信。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有人比我更懂你,或者我讓你傷心、失望,你會很堅定的轉頭離開。我知道,哪怕是婚約,也攔不住你。”

    低低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敲擊在玉幼清的心上,落下一個一個深深的坑,再一點一點慢慢回彈回來,許久沒有想起的前世十幾年仿似真的隻是前生。

    玉幼清抿嘴笑笑,“那你每天抽半個時辰回來陪我吃飯,好不好?”她努力的想要把氣氛緩和,慢慢的不確定的,不想知道答案的撥弄著池中的水。

    楚雲起忽然起身過來,“折騰了一晚上,我抱你回房休息。”

    玉幼清縮著身子往後躲,“那你把我帶去軍營?”

    楚雲起頓了頓,站直了身子,“慎兒!別鬧!”

    玉幼清蹙眉看他,她在鬧?還是他在鬧?

    楚雲起默了會兒,強硬的把玉幼清抱起來,不顧她的掙紮,冷著臉盡量柔和的說道:“我每日給你寫一封信,讓平舟給你帶回來,平舟會陪你用晚膳。”

    玉幼清不可置信的皺起眉頭,他這是在哄三歲小孩兒?李平舟,李平舟,什麽事兒都叫李平舟來代勞,幹脆讓李平舟來娶她好不好?玉幼清不掙紮了,怒而轉頭對著外麵大吼:“李平舟!”

    外頭沒動靜。

    “李平舟你給我死進來!”

    楚雲起歎了口氣,輕聲道:“平舟,進來吧。”

    李平舟的身影風一般出現在門口,一出現,一落眼,裸著上半身的楚雲起抱著對於李平舟來說相當於全裸的玉幼清,他立刻抬頭望著天花板。

    “過來,抱我回房!”玉幼清向著李平舟伸手。

    李平舟愕然瞪目,還未反應過來,楚雲起竟向著他點了點頭,還親自將她送到了他的麵前。

    李平舟這是騎虎難下,劈裏啪啦一頓眼色眨過去,楚雲起卻完全不接,他隻好僵著手抱了,大氣也不敢出,整個人直得如一塊門板似的,連路都走不來了,膝蓋也不會彎了,從溫泉房道屋門口的十來步路,他愣是走了快十分鍾。

    擁蕊一見這般情形,更是不敢說話,亦步亦趨跟在身側,雙手虛虛在下頭托著,生怕李平舟會把小姐給扔了。

    甫跨過房門,玉幼清刷的一下從他懷裏跳下來,不顧腕間隱隱疼痛,她甩開上來要扶的擁蕊,一瘸一拐的往院門外走去。

    擁蕊急得對著李平舟直跺腳,眼見得玉幼清走得遠了,她忙轉身追上去又是撐傘又是披衣。

    李平舟站在門口,問走過來的楚雲起,“你就沒有別的招了?”

    雨猶在劈啪的下,激起蒙蒙霧氣,夾著一絲絲的涼意,狂風肆虐裏,一柄紙傘根本擋不住這暴雨,楚雲起皺眉,“這丫頭太強,如果我告訴她實情,就算我把她綁在家裏,她肯定想方設法也要跟來。”

    “我看未必,”玉幼清的身形消失在院門外,李平舟故作深沉的捋著並不存在的胡子,“她懶得很。”

    楚雲起挑眉,恰眼角掃到垂頭路過的墨綠,也未多想她怎麽也在這院子裏,高聲道:“墨綠,正好,你去廚房熬一鍋紅糖薑茶,府裏每人一份。”

    墨綠停下腳步,默了好一會兒,才福了福身,往廚房去。

    李平舟看了眼楚雲起,他臉上紅暈愈發的顯,“你就這麽燒著上路?”

    楚雲起擺擺手,“傷口沒問題,就是著涼了,無礙。”他走進屋內,穿上衣服。

    李平舟幫他收拾著托盤裏的東西,不放心道:“你就不怕她去軍營找你?或者一走了之?”

    楚雲起穿衣服的手頓了頓,“那也總比把她拴在身邊的好。”

    一氣之下跑出去,導致澡白洗,湯白泡,又濺了一身雨水的玉幼清對著無辜的擁蕊發了一頓的脾氣,重新泡了個澡,窩床上準備睡覺。

    她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整夜繃著的一根弦終於鬆下來,此時蜷在鋪了涼席的床上,風雨澆熄了連日來的悶熱,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似乎已到了晚上,屋裏點了燭。玉幼清半夢半醒的揉著腦袋爬起來,覺著這燈晃得刺眼,她眯起眼搖搖晃晃往門口去,腳腕似乎一點也不疼了,微微傳來些許涼意,絲毫不影響走路。

    她揉著餓得咕咕直叫的肚子,開口喚了幾聲擁蕊,這丫頭也不知跑去了哪裏,怎麽叫都應聲。

    憑空裏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笑。

    “誰?”玉幼清皺眉四顧,房裏哪有什麽人?剛睡醒的她腦袋仍有些混,以為自己聽錯了,兀自一動不動在兀自中央站了好一會兒,才去推門。

    屋門一開,天光霍然大亮。她忙抬手擋住眼睛,好半天才適應這刺目的光線。

    看著這顯得陌生的院子,玉幼清更是犯迷糊了,楚雲起的宅子都是性冷淡風,什麽時候有了這麽一處小巧精致,似女兒家閨房的小院?

    許是早晨迷了路,她隨意尋了個院子就闖了進來,生著氣也就沒有注意到這處院子的風景。

    她看著歡喜,也未曾多想,隻是這院子倒毫無風雨肆虐後的狼藉。

    高高蔚藍色晴空裏,微風吹拂著舒卷的雲,一行行飛鳥盤旋而來,落在院中一株梨樹的枝頭,嘰嘰喳喳跳著腳。

    玉幼清眸色溫柔的瞧著這難得安逸靜好的一切,仿佛她一出現,就變得調皮的風兒吹亂了她的發,吹落了一樹梨花,這含著金蕊的雪白梨花飄飄蕩蕩,忽然就揚了漫天,繞著那樹下悠悠搖晃的秋千轉了一圈又一圈,將那秋千上的座椅鋪了厚厚的一層白,似雪,卻又溫柔的香軟。

    她伸手撈起半空中一片梨花,放入嘴裏抿了抿,其實沒什麽味道,她卻覺著甜滋滋的,可轉瞬一絲熟悉和一絲不安劃過心底。

    這裏似乎變得熟悉,她似乎來過這裏,也是漫天的雪色梨花,也有一個秋千架,她淡淡蹙起眉頭,記憶裏依稀還有一個人,她覺察到心底的歡喜、不安、隱隱的害怕、興奮,這些矛盾的心緒糅雜在一起,似乎並不是屬於她,她卻真真切切包裹其中。

    唇邊剩下的一半梨花花瓣被風吹走,她毫無察覺的細細感受著這一寸一寸愈發清晰襲來的複雜心緒,可越想去捕捉,卻越是半分也抓不牢,似乎隨風飄散開來。

    鼻尖忽然飄走一陣陣飯菜的香甜,於是肚子又很合時宜的咕嚕嚕一陣的叫喚,先前那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低低笑聲再次響起,玉幼清轉頭四顧,腦袋似乎沒有那麽混了,可眼前的景卻模糊起來,鳥鳴聲如風雨,漫天的梨花雪也刹那變作黑色,忽然飄來蒙住了她的雙眸。

    她抬手去拂,天地驟暗、微黃,玉幼清愣愣盯著床帳頂,暈暈的還沒反應過來,似乎方才做了一個夢,可夢見了什麽卻記不清了。

    “小姐醒了?餓了吧?飯菜已經準備好了。”擁蕊正往床邊的盆裏倒上熱好的水,見玉幼清醒了,放下手中銅壺,遞上幹淨的衣褲。

    玉幼清將衣褲往旁邊一推,在自己房裏,穿睡衣睡褲又何妨?何況,這一身睡衣睡褲不比那套睡裙,這可是哪兒哪兒都沒露,穿著還涼快。她坐起來,看房裏豎了道屏風,不解的問:“擁蕊,好端端的怎麽把屏風豎起來了?”

    擁蕊避而不答,遞上了擦臉的熱毛巾。

    玉幼清接過來,往臉上貼了貼,擁蕊這丫頭瞧著臉色有些不對啊,手腳也拘謹得很。玉幼清放下毛巾,一瘸一拐的轉過屏風,腳腕間的疼痛似乎已覺察不到,甚至還有些清涼,她一愣神,這種感覺為何這麽熟悉?

    “醒了?”含笑男聲將她的神思拉了回來。

    “衛尋?你怎麽在這兒?你來這兒做什麽?你在這兒待了多久?”

    麵前桌上美酒佳肴,衛尋一身黑衣,半露胸膛,同色的披風還未來得及脫下,雪白的胸膛前隻兩條細細黑繩係著。他慢條斯理的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給對麵的位置上一個空杯斟滿酒,然後對著她遙遙舉杯一笑,垂首時目光落在她的腳上,“這麽多問題,你叫我先回答哪一個?”

    伸手不打笑臉人,雖說衛尋的笑大多不懷好意,仍叫玉幼清覺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她慢慢走過去,放柔了聲音道:“你來,做什麽?我記得,你今日是奉了皇命,要接待什麽國的來使的。”

    衛尋往麵前的碗裏夾著菜,“風雨太大,絎國來使被困在城外了。更何況,昨夜宮內出了這麽大的事,若是走漏了半點風聲出去,大齊的臉可就丟盡了。我閑來無事,正好來看看山上竣工的宅子,別經不住這突起的狂風暴雨。”碗裏半滿,他把碗往玉幼清麵前一墩。

    這風雨來得可真是時候,玉幼清在心底冷笑,若不是這風雨,昨日挑事的幕後黑手不知還得想出什麽借口,讓使者進不了城。她輕輕推開酒盞和盛了菜的碗,“你在這山上建了宅子?”

    她記得這山上隻有楚雲起這一處莊子,“你看宅子就看宅子,怎麽還看到這兒來了?”

    衛尋勾唇盯著玉幼清,“順道兒來拜訪一下鄰居。”

    他眸中又探究,笑意裏藏著一絲認真,玉幼清躲開他的目光,“你看過了。擁蕊,送客!”

    擁蕊走上前來,衛尋正好解下披風,手一揚,擁蕊便接了過去,仔細疊好,收在一側。

    衛尋重新拾起筷子,挑著桌子正中一條魚魚腹上的肉,“你這丫頭倒比你懂禮。”

    “你喜歡?”玉幼清挑眉,“送你了。”

    “小姐!”擁蕊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玉幼清麵前,從未見小姐如此冷著臉,語氣冰涼模樣,她委委屈屈埋著頭,大氣不敢出。

    “怎麽?”玉幼清冷冷一笑,“不是你說的?衛相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溫潤如玉、驚才絕豔,迷得你神魂顛倒,怎麽?真要把你送過去,你倒不樂意了?”

    “不是的!小姐!”擁蕊急得直起身子,又驚覺自己失了禮,重又伏倒,“不是的……小姐……我……我……”她話說到一半,心底忽然明白過來,這兩個人這是賭著一口氣,自己正好撞在了槍口上,隻好自認倒黴,她幹脆閉口不語。

    眼前忽然出現一個精致的小瓷瓶,握著瓷瓶的手纖細修長、骨節分明。她一愣,忙受寵若驚的收下。

    衛尋的手卻沒有收回,一轉,轉到了她的下巴處,兩指一捏,擁蕊借著他的力,跪直了身子,衛尋俯身湊過去,擁蕊心驚想躲,下巴卻被他捏得生疼。

    淡淡酒香散在臉頰,他在她耳邊吐氣如蘭,小丫頭未經人事,瞬時紅了臉,聽見他輕之又輕的說道:“這是給你家小姐的藥,每日三次,抹在傷處,可消腫止疼。”言罷,他的臉往擁蕊的方向轉了轉,從玉幼清的角度看過去,兩人似乎正當著她的麵調情。

    砰!

    玉幼清一掌拍在桌上,笑得咬牙切齒,“衛相,不送!”

    衛尋笑得更可氣了,他慢悠悠放開擁蕊,看看窗外,很是無辜的說道:“外頭風大雨大,小魚兒你舍得我就這麽走?”

    看著衛尋可恥的笑,玉幼清忽然就不氣了,她笑眯眯拎起桌上酒壺,“聽聞衛相素喜飲酒,衛相怕這外頭風雨濕了身,應該不怕這酒壺不長眼,哦?”

    衛尋單手支頭,笑而不語,大有一種你盡管來,我走算我輸的無賴氣質。

    玉幼清眉頭漸漸蹙起,把酒壺往桌上重重一墩,“好,你想待在這裏是不是?那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恕不奉陪!”言罷,怒而轉向門口。

    甫要開門,房門卻忽然從外頭往裏推開,玉幼清驚得連連倒退,奈何腿不利索,險些摔倒,衛尋立即起身將她扶住。

    急急推門而入的墨綠看見這一幕,愣在原地。

    玉幼清扶著衛尋站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般正色問:“墨綠,什麽事?”

    墨綠看了眼笑得神秘的衛尋,臉上陣清陣白,欲言又止。

    玉幼清見狀,拉著墨綠走到門外,輕聲問:“怎麽了?”

    墨綠深吸兩口氣,才靠到玉幼清耳邊,“少夫人,門外來了一群江湖劍客,說是來尋盟主。”

    “盟主?楚雲起嗎?”玉幼清的臉垮下來,“他這會兒不是應該在城外三營營地裏嗎?怎麽你不知道?打發了他們去那兒找吧。”

    “不,少夫人。”墨綠轉身繞到欲走的玉幼清麵前,“他們說的盟主姓玉。”

    “姓玉?”玉幼清瞧著臉色古怪的墨綠,難以置信的挑起半邊眉毛,難道這玉慎兒還是個大人物?虧得她居然還曾無數次可憐同情過玉慎兒的遭遇。但是,他們為何會找到此處?難道玉慎兒跑路前沒通知她盟中屬下她的去處?如果自己前去,豈不是要露出馬腳?

    她在這兒瞻前顧後,墨綠在一旁低聲催促,“少夫人,那幾人說又性命交關的大事,請少夫人務必出麵。”

    性命交關的大事?這是要她出麵主持大局?她一個冒牌貨,怎麽上?

    “墨綠,你出去回他們,就說我不在。”

    墨綠猶豫一瞬,點頭應喏,轉身往外行去。

    玉幼清還是不大放心,又高聲道:“你就跟他們說,我出遠門了,很長一段時間都回不來!”

    “嗬嗬嗬……”

    玉幼清扭頭,就見衛尋靠在門邊低低的笑,她頓時有些惡聲惡氣,“你笑什麽?沒聽見嗎?我要出遠門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回來了,你可以走了!”

    “哦?”衛尋斂了笑意,“有人找你?為何推辭?萬一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呢?”

    本來準備抬腳要走的玉幼清,腳步一轉又轉了回來,她觀察著衛尋臉上表情,直覺這件事似乎在衛尋的掌握之中,他不該隻是來見她那麽簡單,有他在的地方,即便沒有他布下的局,他也有他的目的,有他攪局的能力。

    他似乎是猜到了什麽。

    看來,她要是不出麵,還不行了。

    “擁蕊,把鬥笠給我拿來。”薄紗遮麵,總能蒙混片刻。

    玉幼清抬腳,欲沿著長廊先往外走一段,眼前忽然一黑,什麽東西兜頭罩了下來,她下意識往後縮,衛尋伸手攬住她腰,她未看清發生何事,本能抵觸,衛尋雙手一番,將披風上的風帽給她戴好,就退到一側,讓開了路。

    玉幼清低頭,身上是衛尋方才披著的那件玄色披風,她頓了兩秒,猶豫著想要解下披風。

    “這是皎月結,解不好,就成死結了。”衛尋接過擁蕊推來的輪椅。

    玉幼清一聽,一句話未經大腦衝口而出,“那就拿剪刀剪了!”說完她也一愣。

    他推輪椅的手微微一頓,雨滴順著狂風吹落他指尖,吹亂他心底的章法,吹起了一絲燥意,“不過一件披風罷了。”他話聲低,她卻聽出了一絲涼意,如這炎炎夏日的悶熱裏摻了的突來的一場風雨的冰寒,不涼,撓心的讓人莫名煩躁。

    玉幼清默然不語,再脫,倒顯得她矯情了,她接過擁蕊手中的鬥笠戴好,繞開推著輪椅候在一側的衛尋,兀自往外走去。

    衛尋跟上前,“要麽我抱你,要麽坐輪椅。”

    玉幼清霍然扭頭,心底當真起了微微怒氣,他憑什麽給她選擇?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無形的火光劈裏啪啦,他還是那副散漫的笑,她恨得牙癢癢,也知道他說到做到,是在懶得和他置氣,一屁股坐了下來。

    快到宅子門口的時候,玉幼清遠遠就瞧見了一群人在於墨綠爭執,說是江湖劍客,除卻風雨兼程的模樣,倒是各個相貌堂堂。瞧著像是今日見不到她便不罷休,卻也並不粗魯動手,隻是麵露急色。

    其中一個眼尖的發現了停在門內不遠處的玉幼清,不動聲色的觀察了片刻,才上前和最前頭正在與墨綠理論的一個交頭接耳了幾句,那人亦看過來。

    墨綠順著那兩人目光,回頭。

    玉幼清無聲歎息,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的,她扭頭,“衛尋你是不是該避一避?”

    話音剛落,擁蕊很識時務的上前,衛尋也不再堅持,退到一側,站在廊下,遠遠的瞧著,如瞧一場戲般,勾著唇等待最精彩的部分。

    墨綠和那些人不再爭執,她垂目讓開,那些人並不進門,隻是有禮的候在門外,擁蕊把玉幼清推到門邊,玉幼清剛要站起,忽聽兩聲稚氣的大喊。

    “姨姨!”

    她震驚望去,門外階下一輛馬車裏,忽然奔出兩個小小的身影,馬車很高,那兩個小小的身影一邊喊著“姨姨”,一邊踟躕著不知該如何下馬車,著急的趴在車上,倒過身子一點一點蹭著爬下馬車,弄了滿身的汙髒,徑直搖搖晃晃衝著玉幼清奔過來。

    納蘭連城?納蘭方覺?

    玉幼清急急站起來迎過去,這兩小隻怎麽來了?她瞧著馬車裏似乎沒有大人跟著。

    納蘭方覺當先一頭撲進玉幼清的懷裏,不管不顧的嚎啕大哭,玉幼清忙蹲下來將他摟在懷裏,拍著背安慰,她瞧瞧猶豫著不敢上前的納蘭連城,也不顧忌一旁站著的江湖劍客了,掀開鬥笠,對著納蘭連城張開手臂,連城瞧清楚了玉幼清的容貌,這才也顛顛的走上前來,張開手要抱。

    玉幼清把兩小隻統統摟在懷裏,“怎麽了?啊?你們怎麽來了?爸爸媽媽呢?”

    納蘭方覺哭的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口水一大把統統往玉幼清懷裏抹,想說卻什麽都說不出來,撲在她肩頭直哭。

    納蘭連城一張小臉慘白,水汪汪的大眼睛裏慢慢的淚水在打轉,她咬著唇努力憋住,聽見玉幼清這一問,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玉幼清心疼的摟著她,“沒事了,沒事了,先不哭,好不好?”

    玉幼清回頭用眼神示意擁蕊過來,輕聲對著懷裏的兩小隻道:“連城,方覺,乖,先跟擁蕊姐姐進府去換身衣服,吃點東西,好不好?姨姨有事要跟這些哥哥說。”

    納蘭方覺一聽要離開,哭得更凶了,緊緊扒著玉幼清的脖子不肯鬆手,嘴裏呼嚕呼嚕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納蘭連城雖然不哭,也垂著頭默默攥緊了玉幼清的披風。

    “好好好,不走不走。”玉幼清無奈安慰著,她拍拍納蘭連城的肩,先抱著納蘭方覺站起來,又騰出一隻手牽住納蘭連城,略帶歉意的看向那群始終沒有出聲打擾的江湖人士。

    站在最前頭的一個男子抱拳,“玉姑娘,在下歸豐羽,此次前來,是有要事要與玉姑娘商榷。”

    玉幼清點點頭,看來這群人並不認識玉慎兒?她側身,示意墨綠前頭帶路,一行人進了議事堂。

    玉幼清抱著始終不肯鬆手的納蘭方覺,擁蕊則立在一側,抱著納蘭連城,玉幼清理理身上一灘灘印記的披風,不知該從何處下手,歉然道:“抱歉,小孩子離不了我,隻能這樣待客。”

    歸豐羽搖手,“無妨。”

    玉幼清歉然一笑,“我和各位似乎並不認識?”

    歸豐羽抬頭看了一眼擁蕊,默默端起了桌上的茶盞,熱氣嫋嫋騰起,遮去他垂下的眸子裏一絲難辨的心緒。

    玉幼清看出這些人的顧忌,“先生有什麽話盡管說,這裏沒有外人。”

    歸豐羽沉吟良久,“此事事關重大,姑娘還是謹慎些好。”他說著,悄悄拉開外袍,亮出了裏衣腰帶上一個繡金邊的三叉戟模樣的刺繡,不動聲色的喝了口茶。

    這個標識!玉幼清想起姬嬈當初贈她的那塊鑲金紫玉牌,這兩小隻是這群人帶來的?當初就覺得姬嬈並不簡單,後來從楚雲起那裏問起,堂堂皇族王菲,可追溯到的背景,卻簡單到隻是一個無名小村裏的農家女,而且毫無破綻。也正是這一份毫無破綻,讓姬嬈更加神秘。

    當初,她以為姬嬈隻是因為那紫玉牌看起來比較值錢,才贈給了她,後來一直想找機會還,但事情太多,就擱置了下來。現在看來,姬嬈才是他們口中所說的盟主。

    玉幼清淡淡蹙眉,起身向歸豐羽點了點頭,走到門外招來李平舟,低低吩咐了幾句,才又轉身回來,讓擁蕊捂住連城的耳朵,又拉著方覺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走到桌邊,抬手就砸了桌上茶盞!

    “放肆!本想出城兩日圖個清靜,你們又給我惹了什麽事?竟然還找到了這裏!”玉幼清邊大聲說邊循序拿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一個“襄”字。

    茶盞粉碎,歸豐羽反應極快,起身弓腰,對著玉幼清點了點頭,“屬下無能,讓盟主費心了。”說著,也沾了茶水迅速寫了幾個字,“襄王死,王妃追凶。”

    玉幼清浸在茶水裏的手一顫,房中一時靜謐。

    良久,她坐下,慢慢道:“說吧,到底何事?讓你們這麽急著現身見我。”

    歸豐羽見狀,隨口編道:“啟稟盟主,屬下尊盟主令,日夜監視襄王府。今晨襄王與王妃突起爭執,襄王懷疑王妃不守婦道,王妃羞憤離府,不想這兩個孩子受到牽連,因此將他們托付給盟主。屬下隻好親自將兩個孩子送來。”說著,在桌上寫下幾行字,“襄王死,王妃秘而不宣,孩子托付於你,等。”

    茶水微燙,燙在玉幼清的指尖,她卻覺涼。趴在肩頭的孩子仍在低低抽泣,輕輕拍撫著方覺的背,千言萬語到得最後隻化作了兩個字,“放心。”

    把那群人送走,和擁蕊一起給兩個孩子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玉幼清坐在床邊哄兩個孩子睡覺的時候,神出鬼沒的衛尋再一次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了房裏。

    “盟主?”他拖長了聲音。

    玉幼清輕輕給好不容易睡熟的方覺掖了掖被角,拉著衛尋快步走了出去。

    她吃不準衛尋聽到了多少,也不知他是否看到什麽,隻冷冷下了逐客令,“你到底想說什麽?鄰居你拜訪了,藥你送了,飯你吃了,楚雲起馬上就回來了,衛尋,你是不是該離開了?”

    慣常的笑意慢慢收起,衛尋默默凝視著玉幼清,她眸中有些許的不耐,她語氣裏透著一股子煩躁,她看著遠處,撩開被風吹亂的碎發,他站到她的身旁,看向她看的方向,“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其實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的態度,又會是什麽樣的?”

    玉幼清撩起惹得她脖子裏發癢,引得心情更煩躁的長發,紮成一個馬尾,離開。

    衛尋伸手拉住她臂膀,轉到她麵前,這一刻不屬於他的那一點點卑微讓玉幼清有些無所適從,她垂頭避開他的目光,這是她的仇敵,所以她更不敢確定,亦不敢開口。

    “楚雲起到底有什麽好?”

    玉幼清掙開衛尋的手,胳膊甩到褲子口袋上,口袋裏白色瓷瓶掉了出來,“啪”一聲落在地上,碎裂。

    她愣愣的看著這個小瓷瓶,風一吹,瓷瓶裏的藥粉刹那散了。她從來沒有將楚雲起和衛尋做過任何的比較,也不想作比較,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不應該拿來比。

    “我告訴你為什麽。”玉幼清撩起衣袖,指著淡的幾近看不出來的疤痕,“這裏。”她指指胸口,“這裏。”她指著背,“這裏。”她撩起褲腳,幾道新疤猶清晰可見,“還有這裏,我的身上各處,大大小小幾十道疤痕,哪一道不是因為你?衛尋,你讓我怎麽看你,怎麽對你?”

    玉幼清蹲下身,撿起碎成兩瓣的瓷瓶,重又拚起,“衛尋我希望真的有一天,我會發現你其實並非我想象的那樣。到那個時候,你就會直到我的態度了。”她把瓷瓶放在他的掌心,轉身離開。

    這一種打一巴掌給一顆棗的做法,她不可能接受。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玉幼清早已忘了今夜兩人的對話。當她安靜的等著衛尋為她披上披風,係上獨屬於他的皎月結的那一刻,連她都沒有發現,她對他,早就變了。

    衛尋慢慢握起手掌,一絲鮮紅順著掌心的紋路緩緩流下,原來在她心底,他衛尋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惡人,一步一步將她推向深淵。

    他敗了,徹徹底底的敗了,不因衛家,因的是他自己。皇帝禁了衛雀和納蘭錦彥的足,陸騰被派去北境,最大的軍權已被削弱,因而他自請思過,不上朝堂,也不再去插手納蘭錦彥背後的那些小動作。皇帝始終忌憚他的影響力,朝中的大人物都歇了,皇帝也好喘息一陣,可惜,這片刻的喘息,迎來的恐怕是更大的風雨。

    衛尋轉頭閑閑靠在門邊,抱胸盯著虛空之處,“聽了這麽久的牆角,也該現身了罷?”他滿不在乎的攤開掌心,任由長風吹散掌心裏化作齏粉的瓷瓶,看向突然出現的灰衣蒙麵人,一笑,笑意起的刹那,他眸光一厲,指尖微藍寒芒已向那來路不明的灰衣人疾射而去。

    灰衣人毫無防備,不及躲避,騰身而去,急急後退,才掙來瞬息微微側身,饒是如此急智,那暗器猶擦著灰衣人脖子,一縷斷發緩緩飄落,衛尋眯起眼眸,灰衣人脖間未見血絲,倒是綻開一層缺口,戴了麵具,還戴了一層人皮,真真好防備。

    灰衣人毫不在意的撫著脖間人皮麵具的那處缺口,缺口下皮膚灼熱,竟是不見血的毒,他麵具下那雙平靜時也顯鋒利的眸子掠過衛尋淌血的手,輕蔑一笑,“美色誤人。”

    “誤不誤人我不知道,”他抽出一條錦帕,一點一點擦淨掌間血痕,“我隻想知道,先生來此,目的為何?”

    灰衣人冷冷道:“與閣下目的相同。”

    衛尋不厚道的笑了,他挑起半邊眉毛,饒有興味的說道:“哦?先生家裏也丟了人了?”

    “你……”灰衣人深吸口氣,“我不與你逞口舌之快。”話未畢,身先動,他直直竄向玉幼清的房門。

    衛尋後發先至,身形一閃已擋在門前,笑眯眯問:“先生家裏丟的恐怕不是女人和小孩兒吧?”他眸中在笑,手中卻是利劍出鞘,直挑灰衣人門麵。

    灰衣人一個倒翻躲過一招,足尖踢上劍身,一股巧勁震在劍身,錚然一鳴,衛尋腕部發顫,長劍險些脫手,他凝眸斂眉,不及卸下腕部的力,灰衣人手剛觸地,瞬間彈起,徒手迎上衛尋的長劍,竟是刀劍不入的一身硬功夫。

    他伸手向前,一手兩指夾住衛尋長劍,一手直衝衛尋脅下而去。

    被夾住的長劍動彈不得,武器脫手是對戰大忌,衛尋手握長劍不動,雙腳踏上身後屋門,騰騰騰幾步懸空,灰衣人左手恰好落到,力打在空處順勢向上,衛尋借機發力推動長劍,同時側身。

    啪!

    長劍竟被生生折斷,灰衣人冷笑一聲,反手將手中斷劍射了出去,卻不是對著衛尋,而是向著映上屋門的那道人影。

    衛尋此刻正淩空在灰衣人正上方,頭下腳上,正瞧見這一幕,已經追不及斷劍速度,他立刻出聲提醒:“蹲下!慎兒!”話音未落,他雙腳蹬在廊柱,彈射出去。

    屋內,一直靠在窗邊細細聽著外頭動靜的玉幼清聽到衛尋提醒,斷劍已破窗而入,她雖入過軍隊,反應極快,然麵對如此短距離、衝擊力極大、速度極快的斷劍,她隻來得及先退,未等她作出其他反應,胸前劇痛刹那襲來,她竟硬生生被這刺入的斷劍撞得倒飛出去,衛尋已經趕到,滿麵急色的將她抱起,腳不點地的就往外走。

    灰衣人親眼看著斷劍刺入玉幼清前胸,鮮血順著斷劍滴落,忽如千鈞重般滴在他身,他挪開眼,隱在袖中的手指,不知是因用力過猛,還是因為其他什麽,微微發顫。

    聽到動靜匆匆趕來的李平舟、擁蕊和墨綠等人各生反應,擁蕊下意識追上衛尋揚長而去的身影,墨綠抽出腰間匕首,一頭鎖鏈纏在腕間,匕首直直向著灰衣人飛射而出,李平舟卻愣在原地,似乎被這場麵震撼到,沒人注意到他眉間閃過的猶豫不安。

    灰衣人揮袖擋開墨綠匕首,麵具下的雙眸目光不知落在何處,他似乎已無心纏鬥招招躲避,且戰且退,隻想抽身離開。

    他一記掌風抽向墨綠麵門,墨綠一個旋身躲過,眼角掠到李平舟竟還愣在原地,將腰間另一柄匕首扔過去,沉聲催促:“李平舟!”

    李平舟接住匕首,手指微動,腳剛踏前一步,頭頂忽然一聲大喝傳來,“呔!”

    聲到人到,一人攜風雨而來,如此短的距離,竟抽出背上箭筒中的重箭,彎弓搭箭一氣嗬成,箭射而出,帶動疾風嗚嗚鳴響,人比箭更快,手中重弓哢哢連響,竟瞬間化作一根長棍,那人手握長棍直搗灰衣人下盤。

    上下齊攻!

    灰衣人目光一凝,抓住墨綠匕首狠狠向前一拉一鬆,墨綠中心一偏,微微擋在了灰衣人身前。

    那人單手持棍舞出一個弧度,看看擦著墨綠腰腹而過,灰衣人趁此機會轉身撞進風雨中,來人要追,忽然腕間一緊,他回頭看著拉住他的李平舟,未等李平舟開口,罵道:“無恥!卑鄙!拿女人做擋箭牌,不是什麽好貨色!沒有俠義之風,不配……”

    “蘇拙,蘇拙,越蘇拙!”李平舟大吼一聲打斷了越蘇拙的滔滔不絕,越蘇拙癟著嘴不過兩秒,又小聲嘟囔,“卑鄙!無恥!打架竟然扯女人,不爽!不盡興!”

    李平舟無奈的看著衛召司裏這隻出了名的話癆活寶,眉間憂色不去,墨綠卻是個有話放心底的性子,沉默走開。

    “墨綠,你去哪兒?”李平舟出聲問道。

    墨綠冷著臉半側身,“通知公子。”

    李平舟走上前,忽然瞧見大破的窗口內,相擁瑟瑟的納蘭連城和納蘭方覺,姐姐抱著弟弟,死命的捂住弟弟的嘴,一雙大眼睛驚恐如見獵豹的麋鹿般盯著他們,他心下微定,“墨綠,你先去安撫小世子和小郡主,我來通知公子。”

    “蘇拙。”安頓好墨綠的李平舟返身對著猶在碎碎念的越蘇拙道:“你快去找玉慎兒!”

    “哦對!”越蘇拙一拳砸在掌心,“把她弄丟了我可就慘了,前一個任務沒完成,我還戰戰兢兢的呢,這個任務再做不好要被其他人嘲笑了,本來就是半路插進來的,還……”他默默念叨著,身影瞬間消失在雨幕中。

    世事總是無常,看似平靜的背後或許大風大浪將來,看似狂風暴雨的處境卻未必寸步難行。而此刻,“風雨”未歇。

    衛尋抱著玉幼清一路下山,心中急躁的他竟忘了此刻風雨,任雨水重重拍打在身上,原本還有力氣搭在他肩上的玉幼清的手慢慢滑落,風雨中掙不開的眸子緩緩合上,衛尋緊緊將她摟在懷裏,似乎這樣摟著,就不會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她一點一點離他遠。就如那日麵對空落落的斷崖,他亦渾身濕透,彼時他抗拒著心底的浪潮,將所有歸結於她的身份和價值,但是此刻,他不為衛家,如她所言,為了自己。

    時辰已過,城門緊閉,遠遠瞧見飛身而來的一個人影,城門上的守衛立即戒嚴,大聲呼喝:“來者何人?今日城門已關,不得進城!”

    黑影不停不慢,示這巍巍高牆如無物,示城門守衛如無物,一眨眼的功夫,黑影當麵,守衛大驚失色,不明白這人是如何瞬間攀上這幾丈高的城牆,手中長槍下意識刺出,衛尋怒而抬腳踢斷長槍,冷聲道:“瞎眼的東西!”

    衛尋長發淩亂飛舞如張揚嗜血的獸,他眸色血紅,一腳踢在守衛膝蓋,“等下有個姑娘要進城,放她過。”

    守衛何時見過如此失態的衛相,當下瑟瑟發抖著揮手大喊:“開城門!開城門!”

    衛尋沒有時間再等,直接從城頭飛身跳下。

    城門外,一輛馬車上,一隻手搭上車前木門,打開一條小縫,眯眼看著這一幕的車內人問:“這是誰?”

    車夫眼力極好,“回世子,像是衛相,懷裏還抱著一個……女人。”

    “女人?”燕回坐回車內,沉吟半晌,“城門開了嗎?”

    “回世子,已經開了。”

    “去衛府。”

    當荼蘼花瓣上的鮮紅慢慢褪去,花瓣漸漸縮小,化作漫天金蕊梨花的時候,玉幼清掙開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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