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我喜歡你,楚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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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先生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對待,他溫和的目光裏含著笑,看向不遠處那棵樹。掩映在枝葉裏的光芒努力的尋找著突破口,希望能夠到達未知的地方,縱然隻是黃土地。是了,希望。他麵帶微笑的看著從樹上跳下向他走來的楚雲起,心中已準備好了如何應付他的問。

    跳下樹的楚雲起臉上戴了個鬼怪麵具,他走過來的步伐顯得幾分急促,又似乎按捺著,可到了蘇先生麵前,出口的話,語氣裏仿佛又帶了幾分孩子氣的笑意,他說:“蘇先生,你看臣娘從城裏帶回來的這個麵具,好看嗎?”

    蘇先生含笑點了點頭。

    楚雲起忽然蹦起來,像是一個得到讚揚的孩子般欣喜,“好看我就一直戴著。”孩子得到來一個新鮮玩意兒,總是舍不得放手的,他蹦跳著在這樹林子裏轉圈兒。

    跟過來的臣娘在後頭怯怯瞄著蘇先生,小心翼翼拉了拉楚雲起的衣袖,低聲道:“你瘋了?戲過了啊!”

    楚雲起霍然回頭,青麵獠牙的鬼怪麵具衝著臣娘一湊,是地獄火光自深淵中迸發。他轉開臉,一張麵具似乎有了生氣,他踏出的每一步,都似乎讓這麵具大上一分,表情怒上一分,可這步子到了蘇先生麵前,又成了草原上怪異的舞蹈。楚雲起揮著手、跳著腳,朗朗笑聲驚起了林中排排不知名的鳥雀,驚起了睡得七倒八歪的雪狐衛。

    雪狐衛見怪不怪的看著他們這個總是舉止出奇的主子,心底猜測著,蘇先生這回又做了什麽讓主子惱怒的事情。

    楚雲起旁若無人的跳了半晌,直盡了興,手一招,氣喘籲籲的笑道:“今日,我們進城,好好玩一日!”

    雪狐衛看著他麵具底下發著光的那雙眸子,沒有興奮,沒有歡呼,如往常一樣,說說笑笑的醒醒神,心底鬱悶的收拾收拾,按著楚雲起說的,進城。

    楚雲起走到蘇先生麵前,“蘇先生,這連日趕路,大家都累了,我想給大家放一天的假,您覺得如何?”

    蘇先生笑意更濃,看著在他麵前裝著似乎總也長不大的楚雲起,淡然問:“少主要去哪兒?”

    楚雲起也在笑,語氣卻有些冷,“蘇先生覺得我要去哪兒?”

    “蘇某覺得,少主應該去木槿花開的地方。”

    楚雲起背脊一震,掩在麵具下的臉色慢慢漲紅,良久,他才又問:“是要,不是該。”

    蘇先生還是和煦的笑臉,“少主要去哪兒,蘇某不知也不敢置喙。但少主該去哪兒,蘇某應當替少主著想。”

    楚雲起慢慢拿下那青麵獠牙的麵具,麵具後頭那張臉映在蘇先生和煦慈愛的眸子裏,一派朗然坦蕩的笑,他拉了臣娘,往樹林外頭走,“蘇先生會錯了意,林外天元城可是蘇先生早年住過的地方,蘇先生忘了?”

    手中青麵獠牙的鬼怪麵具被棄如敝履的扔在了地上,慢慢搖晃。

    一雙腳路過它時,停了下來。蘇先生微微側頭,揚著下巴垂眼。良久,他的手動了動。

    一陣風忽然吹過,劃過蘇先生頓在半空的手,那隻手微微蜷起,背到了身後,他抬起的平靜眸子裏光芒鋒利一閃而過。

    再路過那外麵看起來並無異樣的麵具時,那雙腳半分猶豫也無,直直跨過,猙獰麵具刹那化作齏粉,隨風散了。

    那些藏在麵具裏麵的一字一句,從心上刻過,風吹不散,但總有一日,都會成為回憶裏的過去。

    他們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這片林子裏,恢複了安靜的林子,隻有風聲呼呼,一雙手穿過那些隨風而散的粉末,掌間紅痕猶在微微滲血。

    雪狐衛一行人進城太過張揚,在城外十裏處就各自散了。

    蘇先生自然是跟在楚雲起身側的,楚雲起以怕別人誤會為斷袖為由,揪著臣娘的後領不放。臣娘死活不願意,在楚雲起的威逼利誘下拉上了蒙枘,這才消停。

    既然要好好玩一日,自然是要在城中住下。

    蘇先生進城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客棧。

    靠城門便有一家,蘇先生上前去問,客棧小二見四人雖看似穿著樸素,卻各個氣質高華,殷情上前為蘇先生介紹了好一會兒,問清需求,又備好了四間房,談好了價。

    楚雲起卻這時才走過去,搖搖頭,“靠城門太近,人太雜,環境太吵。”

    店小二一愣,蘇先生好脾氣的笑笑,那就換一家。

    第二家位置稍偏,背靠湖水,勝在僻靜。

    楚雲起被害妄想症發作,表示,萬一有人識破他的身份,要來行刺,那湖不就是天然的屏障?不行不行,換!

    第三家靠近官署,樓高,四麵開闊,專治被害妄想症。

    楚雲起搖頭,小爺可是美名傳天下,萬一被哪個官兒認出來怎麽辦?此行絕密,不能泄露,不行不行,換!

    高大軒敞,製式豪華,前靠寺廟後靠園林,位置極好。

    太大了沒安全感……換!

    小巧精致,裝修考究,花園假山鬧中取靜,也算天元城數一數二的。

    太小了怎麽住……換!

    折騰了半天,跑了大半個城,楚雲起悠哉悠哉買了支簪子塞給隻要有吃有喝有禮物就不鬧的臣娘,臣娘隨手往已滿是珠翠的發間插了,繼續剝栗子。

    楚雲起閑閑評論,“這天元城也不怎麽樣。對了,蘇先生早年間的住處呢?不如我們住你那裏?”

    “隻合一人住的小宅,早已租借出去了。”蘇先生緊走幾步,指著前麵,“少主,前麵是天元城最後一家客棧了。”

    剛剛還要求極高的楚雲起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連招牌都沒有看清,“好,就這家了。”

    蘇先生“呃”了一聲,提醒道:“這家客棧下一個街口就是青樓,晚上可能會很吵。”

    “那叫熱鬧。”

    “來來往往的人多眼雜,還會有很多官兒出沒。”

    “大隱隱於市,人多才沒人注意到,況且那些官不會希望自己逛青樓的事情別傳揚出去的。”

    “花街後麵的河與護城河相通,不大安全。”

    “晚上正好去遊河,順便看看美人。”

    蘇先生不說話了,臣娘埋在一堆綾羅、吃食後麵偷偷笑到發抖,理都被楚雲起占去了,誰叫他是主子?

    好巧不巧,城中所有客棧幾乎都有很多空房,唯獨這一家,隻剩了三間。楚雲起沒說話,便也沒人提出來要換客棧。

    店小二帶四人去看房時,蘇先生頻頻落在後頭,等的次數多了,店小二也有些不耐煩,楚雲起幹脆靠在欄杆上,抱胸看著慢慢跟上來的蘇先生,“要不要等蘇先生先逛一圈,我們再去看房?”

    蘇先生收回目光,“公子,蘇某隻是看這許多房間似乎都還空著。”

    “哦?”楚雲起看向店小二。

    店小二臉皮一紅,看看臣娘,斟酌著話解釋道:“各位有所不知,小店位置特殊,先生看到的這些空房間其實都已被預訂了。”

    啪。

    楚雲起收腳,尷尬的磨了磨腳邊一排豎著的欄杆的其中一根,空蕩蕩的晃啊晃,“你們都看著我做什麽?”他挪挪屁股,若無其事的擋在被他踢斷的那根欄杆前,隱隱用力,幹脆把連著的那部分也踢斷了。

    蘇先生看向瞧著隻當沒看見楚雲起的作為的店小二,剛要開口再問,樓下堂中忽然熱熱鬧鬧擠進了一大堆人,似乎認識,卻又並非相約而來。

    蘇先生細細眯起眼,那些人錦衣華緞翩翩而來,整襟理袍,入門前自帶微風,一雙眸子裝作鎮定的直往客棧裏瞟;入門時偶遇熟人,自如裏藏了一絲尷尬的彼此作揖,目光相接時又多了一分了然的笑;入門後,這堂內莫名便多了一股寒風,那些人縮在袖中的小動作和暗地裏的較勁兒一清二楚的落入站在高處的蘇先生眼裏,這些人看著並不眼熟。他容色不改的收回目光,對楚雲起說道:“公子,既然隻有三間房,那不如蘇某和你同住?”

    楚雲起正看向別處,像是沒聽見,掩嘴咳了兩聲。

    臣娘縮縮脖子,抱著吃食往上抬抬擋住臉,接口道:“不行,我從他光著屁股開始,就每天抱著他哄他睡覺,我要跟他住!”

    蒙枘聞言,把臣娘往身後一拉,“我跟公子住。”

    剛還裝聾作啞的楚雲起此刻大手一揮,“我跟蘇先生住。”

    臣娘手一歪,手中栗子瞬間掉了一地,方才是誰給的暗示?這是把她和蒙枘當炮灰來使?她不明白為什麽到現在她還能為這樣一個主子賣命。

    一包糖遞過來。

    臣娘立即眉開眼笑的掃去滿臉陰鬱,拉著蒙枘和店小二跑了。

    這大一些的房自然就分給楚雲起和蘇先生。

    楚雲起旁若無人的脫下衣服給傷口換藥,蘇先生略尷尬的立在房間正中,半信半疑的盯著他看。

    楚雲起雖沒瞧他,卻也無法忽略他赤裸裸毫不掩飾,或者說忘了掩飾的目光,他笑笑,“蘇先生,好看嗎?”

    蘇先生忙調開目光,正愁不知如何開口緩解尷尬,房門忽然響了,他立即前去開門。

    敲門者訝然看著門後麵色微紅的中年男子,眨了眨眼,正巧瞄到在穿衣的楚雲起,臉上起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神色,憋著不讓這絲念頭在麵上露的太過分,他垂下眼告歉:“抱歉,我大約是走錯房間來,先生見諒。”

    蘇先生被人誤會,薄怒著關上門,他認得前來敲門的這個男人,是方才湧入堂中的男子中的一個,這些人,說不準是為什麽而來。

    方才的尷尬已拋諸腦後,他走到桌邊,方要坐下,敲門聲又起。

    這回是店小二。

    店小二扛了一床被褥進來,邊照著蘇先生的指示,在地上鋪了,邊斜眼偷偷看楚雲起,“掌櫃的說了,委屈二位,讓其中一位打地鋪,實在是過意不去,這銀兩就隻收一半,二位公子有什麽要求就盡管提。”

    楚雲起和蘇先生都沒說話,店小二也就麻利的鋪好地鋪,關上房門時猶豫片刻,似乎終於有些忍不住,一腳又跨進門內,“公子……是否需要找個大夫來瞧上一瞧?”

    他見楚雲起不置可否的看過來,似乎是得到了肯定,兩隻腳都跨進門內,“公子,我知道城中一個很有名的大夫,剛才我看公子傷口似乎反複,像是不大好。”他頓了頓,像是在瞄蘇先生的眼色,總覺著這位先生挺親和,此刻心底不知為何卻有些怕,隻是拿了好處,話總要說完才是,他吞了口口水,又道:“隻是那大夫古怪得很,必得公子親自前去求醫問藥,才會出診……”

    店小二話未說完,蘇先生已上前將手一攤,一個請姿。

    楚雲起看著蘇先生擅作主張的動作,並沒有出聲阻止。

    消停不過一刻,敲門聲又響起。

    蘇先生已不耐煩去開門,隻作沒有聽見。

    敲門之人等了一會兒,見房中沒有動靜,開口道:“房中可有人?”

    開口聲音清脆溫柔,是個女子。

    “我家公子遣我遞來請帖,請陸小公子今夜一同賞花飲酒,陸小公子?”

    房門唰地一下被打開,門外婢女未及反應,已被猛地拉了進去。

    蘇先生手腳不輕,將那女子拉的一個趔趄,他麵色凝重,“你家公子是誰?”

    婢女眸中有驚色,姿態倒仍是不慌不忙,她穩穩當當行完禮,站定了,才開口答:“我家公子姓關,是這城中都尉,陸小公子可能不識。公子兩年前進京述職時,有幸得見公子一麵。今日再見,又恰逢花燈盛會,故而遣了奴婢前來遞上請帖。”

    蘇先生那雙淡然平和的眸子此刻卻略顯鋒利的瞥著那婢女,素來溫和的臉上多了幾分威嚴,“去回你家公子……”

    “蘇先生!”楚雲起出聲打斷了蘇先生的話,他拉上肩頭衣裳,走到那婢女麵前,淡淡一笑,如斑駁經年後,回到物是人非的院門口,看見那人又站在那處,如當初一般笑看著自己,一刻心底翻湧而來的諸多滋味卻又隻能化作眸中的一絲無言的激動。

    那婢女垂下頭。

    楚雲起的眼掠過她微微攥起的手,“我姓雲,家中排行七。你家公子認錯人了。”

    他拒絕得幹脆,連蘇先生也啞口無言。

    他滯留城中,不是為了找機會,回去找那個女人?

    遣退那婢女,楚雲起回身看向蘇先生,笑得意味深長。

    蘇先生神色複雜。

    楚雲起擦著他的肩,翻身閑閑躺在床上,如看他獨角戲般唇角揚起張揚,沒有半分要離開的模樣。

    蘇先生拂袖在桌邊坐下,原以為他知道玉慎兒受傷出京的消息,安排這一日出城,是為了留出時間偷偷跑回去看她。

    可他卻主動要求和自己住,拒絕了所有能夠離開的機會,甚至看來根本沒有出門的打算,或許是自己小人之心惹怒了他,也未可知。

    “蘇先生覺得,我為何進城?”他還在發愣,楚雲起已先開口。

    蘇先生端著茶,“蘇某不知。”

    “先生在山上日久,對山下的事有些不熟悉了。”楚雲起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懶散的說著,“先生可還記得前幾日山中遇到的那十幾個草原漢子?臣娘昨日下山,聽聞這城中也有草原來的人,而且來頭不小。便就借住於青樓中。我原本猜測他們是衛尋的人,今日才知道燕回已獲準回到草原。這條路,當有人替他鋪平了。”

    杯中水紋微微一漾,蘇先生握杯的手輕輕靠在桌上。

    “你下山之時,你師父便叮囑於你,切莫參與朝政。下山五年,你小心藏匿鋒芒,對待朝政始終也隻是觀望狀態。如今是怎麽了?是不是那個女人一出現你就……”

    “蘇先生是不是有點太激動了!”前半句他語氣很淡,後半句卻陡然音調轉高變厲,從床上坐起,站到蘇先生麵前隻是一個眨眼,他拎起茶壺往蘇先生茶杯裏添著水,看似寡淡的眸子裏刀鋒寒涼,“玉慎兒是我楚雲起的未婚妻子,蘇先生若還有一句大不敬之言,恕我不念情麵。”

    杯中水堪堪斟滿,差一滴便要溢出,難得蘇先生茶杯端得極穩,難得楚雲起收手及時,他慢慢放下茶壺,背轉身,“皇帝賜婚,把陸家推到風口浪尖,我不過是出手保她,我不管這天下最後姓什麽,至少在我查清楚當年那樁事前,原來在位的,都不能退。”話畢,他卻自己皺了皺眉,為話裏那句不過出手保她。

    轉著微亂的心,他又道:“現在這事,牽扯到草原,也是一樣。”

    現在這事,牽扯到草原,也是一樣。

    燭火照亮蘇先生平靜時也略顯鋒利的眸光,他立在窗口,心中轉著楚雲起的那句話。

    遠處畫舫上,始終落在他視線裏的那個白色身影。那身影舉杯換盞,談笑風生,不時遙遙向蘇先生舉杯,遞上一個眼色。

    楚雲起終究還是踏出了這間房,在蘇先生無力反對的情況下。

    蘇先生在心底慢慢歎了口氣,這孩子長大了,不,一直以來他在自己麵前耍小脾氣、使小性子,和雪狐衛笑在一塊鬧在一塊,不過是做給自己看罷了,他所背負的,注定在少年模樣下有一刻累累壓痕的心。

    一陣風過,散開幾圈漣漪,河中一盞花燈又遠遠漾開了去,有人在疾奔。

    “主子,為什麽不騎馬?”

    “馬不夠快,還容易被發現。”

    “我怎麽覺得還是馬比較快……那你幹嘛非得拉上我?我好不容易能和蒙枘有一天放假。”

    “被發現了拿你作墊背的。”

    “你還怕蘇先生?再說了,隨便找個人在畫舫上扮你,蘇先生能信嗎?”

    “你以為,就這麽簡單?”

    “那還有什麽?”

    短短停頓。

    “繞城一周,是為了讓我的人有時間熟悉。你看到堂中的那些富家子弟,整個畫舫上至尋歡貴介下至仆婢藝妓,都是我的人。”

    “所以,所謂的認出你的都尉和那個婢子,是你故意安排的?店小二的話,也是你故意找人讓他說的?你居然瞞著我們雪狐衛,私下藏了那麽多人?”

    “你們各司其職。蘇先生不知道,才有機會騙過他。更遑論他心中對師父有愧,我拿這點壓他,他沒心思再來追究我。”

    “主子,到了,前麵那家客棧就是。主子?”臣娘停下來,看看空落落的身側,不明所以的回頭,遠遠看著忽然停住的楚雲起。

    楚雲起抬起頭,自言自語:“四個時辰,我能有半個時辰。”一直穩定綿長的呼吸此刻急促起來,難捱以至快要窒息,臣娘連連的催促響在耳中的嗡嗡聲裏,他驀然清醒,身形連閃,跳上客棧後院的牆頭。

    漆黑院中,一個人影正轉過牆角離開。

    楚雲起在牆頭靜靜等了一會兒,正欲跳下牆頭,臣娘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楚雲起定定神,方才轉過牆角的人影又轉了回來,走到門前廊下坐了。

    那人眼尾一抹天生上挑的弧度,妖而魅,仿若暗夜裏的靈,勾起的唇角無聲亦無知的便能撕扯下未眠的無知懷春少女那一抹魂,心甘情願遞上,自此墮落深淵,永不回頭。

    衛尋。

    楚雲起眯起雙眸,“他怎麽在這兒?”

    他不是一直跟在他們屁股後頭?

    臣娘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隻探聽到,玉慎兒受傷後,隨行在燕回的車隊裏。”

    這時候,楚雲起也再沒時間去作他想,時間緊迫,不能浪費在無謂的猜忌中。

    他放眼環顧,沿著高牆走了幾步,打算繞到後頭,從後窗翻進去。

    “你怎麽還不走?”底下房內忽然傳來的話聲迫使他停住了腳步。

    玉幼清費力的背靠著房門。

    她輕輕撫著蒙在眼前的一層白紗,想要從鏡前看看自己究竟成了什麽模樣,可身上腫得連屈膝這樣的動作也做得艱難。

    她撲跌在地,身上立時疼得如被被火燒一般,紅了一大片,唇間愈發失了血色。爬不起,也便就坐在地上,知道他走了,可鼻尖淡淡的若有似無的冷香卻去而又返,讓她心安的味道。

    門外沒有聲音,隻有指尖輕而有節奏的叩擊著木板的啪啪聲,在這鬧劇剛剛收場的夜裏,回響成一段清晰的悵惘。

    “如果被人發現你不在述京,又有多少唇槍舌劍要射向陸家?”她頓了頓,忽然一愣,自己又說了個成語呢,唇邊的笑未揚起,已暗了下去,想起了自己在他懷裏撒嬌般討賞時的情狀,玉幼清輕輕一笑,他聽得見她的笑,隻要他看不見她拚盡全力也掩藏不住的難過。

    “你放心啊,我跟著燕回回到草原,治好傷就回來。那時候的我,還是我。”

    “我陪著你。”門外叩擊聲不斷,他嗓音低沉,話音模糊,聽不出本來聲線,像是久不開口的人忽然說話時的滯澀,又像是斟酌了許久的話出了口,才發現已承受不了這話裏的分量。

    玉幼清的淚刹那決堤,她立即抬起手臂擋在眼前,拚命壓抑著口中嗚咽。

    她足夠堅強,無論多少莫名強加在她身上的謠言、傷害有多深多重,甚至要了她的命,她不過冷漠無言,她強忍著不去想,告訴自己不要陷進去,不要去參與,任何害她的人終會得到應有的懲罰,所有這些事,她一旦參與進去,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然而,是他們逼她。是那些連麵都沒有見過的人逼她,拿她和不相幹的人的命作掌間玩物,作步步腳下的墊石,汙她禍水之言何其容易潑墨紙上,是他們一步一步將她拉入地獄深淵,以汙髒腥臭的手染她滿身皚皚,這滿身原能照出世間所有顏色的皚皚,終將看不出本來灼彩。

    玉幼清慢慢放下手臂,在門外的叩擊聲中慢慢安靜下來,她輕輕問:“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

    楚雲起再次抬起的腳又落了下來。

    廊外,衛尋的頭低垂著,然唇角那一抹似揚非揚的弧度,卻刺到了他。

    “其實,我一開始對你沒有什麽好感,隻是好奇。後來覺得你和述京那些高高在上的富家子弟沒什麽兩樣。直到……你讓我看到了真正的你,和我一樣的你,”門後忽然傳來一聲笑,很輕,也很短。

    衛尋走到門前,垂下眸子看著靠坐在門那邊的那個碩大的黑影,微微抬起手,閃爍的目光裏露出些微的迷茫,然而轉瞬,這些紛亂的情緒都因為牆角突然傳來的落石聲而消失,他的手撫上那一點點輪廓,點滴珍惜。

    玉幼清傻傻擦著因為破涕而笑而不小心噴出來的鼻涕,“當然,我承認我貪戀你的顏值、八塊腹肌和大長腿,秒殺國內外各種小奶狗、小狼狗,要是放到我……”

    衛尋聽著,不自覺的笑了笑,玉幼清的聲音卻弱了下去,好半晌才聽到她落寞的低喃:“要是放個到我們那裏,肯定會圈粉無數。但要是讓他們知道我是你的女朋友,以我現在這個樣子,大概要被唾沫淹死。”她摸著身側一地脫落的長發,緊緊攥起。

    試問,誰能接受一個臃腫得滿身贅肉的光頭女人?

    “主子……”牆頭上,臣娘不安的看向身側,原本楚雲起蹲的地方卻已空空如也,她心中一驚,生怕楚雲起幹出什麽事兒來,急忙借著地勢四下尋覓一圈,正瞥見一抹黑影在客房後頭一晃而過,她立即跟了上去。

    擁蕊知道玉幼清一向貪涼,是以房內的後窗支著,又掛了一層薄紗。往常是沒有的,隻因玉幼清受了傷,這窗又是正對著床頭,雖是炎夏,仍是怕她受了風。

    這層薄紗飄啊飄,飄的楚雲起心很亂,房裏她還在絮絮叨叨說著話,落在後窗卻聽不分明了。

    千裏迢迢,一刻不停奔襲四個時辰,聽到的卻是這樣一番話。再遠的距離,隻要他願意,生死亦可翻覆。如今一窗之隔,薄紗後她身影隱約可見,他卻猶豫了。

    也隻是一瞬猶豫,他單手撐在窗棱上,跳起。

    腰間忽然一緊,生生將他拉開。

    楚雲起回頭瞪著臣娘,“你幹什麽!”

    臣娘緊緊從背後抱著楚雲起的腰不撒手,“楚雲起,我口口聲聲說玉慎兒是個禍害,說你瘋了,但我從來沒有不喜歡她,甚至覺得她在某些事情的處理上,對你將來要走的路是有所助益的。我曾經鼓勵你去追她,告訴你她是個需要把一切都說清楚道明白的女人,你可以利用她,將她當作你手中的一柄利劍,但她容不得一絲一毫的欺瞞。你為了保護她,將所有的事情都壓了下來,我可以理解。這段時日她對你的所作所為我也看在眼裏,可這樣一個天生媚態的女人,哪怕骨子裏良善純澈,我也看不出她心意到底向著誰。或許根本就是為了衛尋而靠近!”

    “啊!”楚雲起掙紮著脫出臣娘的禁錮,低吼一聲一拳砸在牆上,連呼吸都在發顫,久久不能平複。他豁然回首抓住臣娘手腕,一字一句弟弟從喉嚨裏發出來,“我!信!她!”

    “那你為什麽還要翻後窗進去找她?”臣娘一把甩開他的手,揪住他的領子將他拉到自己麵前,何曾見過他雙目發紅,怒意至此?何曾見過他放棄理智,衝動至此?“主子,你為她,打破了太多禁忌。今夜,我不是要攔你,否則你不會在這裏。我隻想讓你先冷靜下來,無論她到底是誰,到底站在哪一邊,你要記得你是誰。”

    我是誰?衣領被放開,楚雲起驟然失力,倒退兩步。

    他看著臣娘轉身離開的背影,心頭一痛。

    臣娘錯了,正是因為他從未忘記他是誰,從未自由,也從未失去理智,才更痛,更覺虧欠。否則今夜,他不會在後窗,而是從大門,堂堂正正走進去。

    玉慎兒滿心交付,他卻隻能在無人的角落予她一分溫暖。隻這一分的溫暖,她便能歡喜的像個孩子,從不在乎她每一個危急時刻,他落在人後的猶豫,從未抱怨他因為不可言說的因由而在她需要幫助和支持的時候袖手旁觀。所以他害怕,而不是不信。害怕她今夜的話,是真。

    楚雲起理理衣領,背對著窗戶,手撐在窗棱上,他抬起頭,時辰不多了。

    一根長棍驀然橫在他身前,趁他愣神間未及反應過來,長棍狠狠一抽,將他打得倒退幾步,“哎!少夫人說了,你不能進屋!”

    楚雲起驚疑回頭看向越蘇拙,屋內暖黃燈光照在他的臉上,越蘇拙愣了一下,瞪大眼,“主子?!”

    越蘇拙迅速收起長棍,垂頭後退,瞧瞧窗內,又偷偷瞄著楚雲起,突然心花怒放,“主子你可來了!我跟你說……”

    “閉嘴。”楚雲起黑著臉打斷這個話嘮,看越蘇拙方才那架勢,今夜他似乎沒有必要再翻這個窗了。

    “哎!主子你別走啊!”越蘇拙噌噌噌跟在楚雲起身後上躥下跳,“你怎麽不進去了?我不攔你,不攔你了啊,主子!你要是不進去,那少夫人怎麽辦?這一次差點要了她的命!不過我也是來了才知道,其實哪一次不是幾乎要了她的命。但這次不一樣,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我給你的信都傳出去了,還好後來攔了下來。你都不知道,死了一炷香時間的人,身子都冷了,突然就活過來了。昏迷的時候一直念叨你的名字,醒來看到你在身邊……哎呦!”越蘇拙滔滔不絕,一個沒注意,猛地撞在了突然停下的楚雲起背上,他這一停,才發覺自己方才貌似說錯了話,可楚雲起好像壓根沒有發現錯處,冷著一張臉又往回走。

    越蘇拙嘻嘻咧嘴,“主子,你去看少夫人,少夫人一定特別開心,啊不,不不不。”他想了想,猶豫著要不要再把楚雲起攔下來,前頭卻有話聲傳來。

    “你跟我走!”臣娘怒氣衝衝拉著楚雲起往外走。

    楚雲起淡淡蹙起眉頭,怎麽都掙不脫臣娘的手,“你突然發什麽瘋?”

    臣娘驀然站住,卻沒有回頭,頓了一會兒,她又提起腳步,“總之,你現在就跟我走!”

    “我知道分寸!”

    “我也懂分寸!”臣娘霍然回身貼到楚雲起麵前,比他矮出一個頭的她,揚起腦袋抿嘴看著他。

    楚雲起一愣,臣娘眸子底有令人生疑的晶瑩,他放軟聲音,“怎麽了?”

    臣娘猛地低下頭,拉著楚雲起往外走,聲音悶悶的說道:“天元城那邊,出事了。”

    楚雲起皺眉,兩城相距甚遠,更遑論兩人出城是瞞著所有人的,這丫頭怎麽知道的?看她這模樣……他心中疑惑更甚,“蒙枘出事了?”

    “沒有!”話音未落,臣娘已截斷了他的話,又放低聲音,“我偷了兩匹馬,不到卯時應該就能到天元城了。”

    這夜色留下太多的無法言說,卻未曾留下誰走過的痕跡,那夜楚雲起最後一次回頭,模模糊糊看見的,是她撲入他懷中的刹那身影。

    衛尋抱住想要掙出他的懷抱的玉幼清,他已重新戴上了楚雲起的人皮麵具。玉幼清的腰如今勉強能用雙手環住,突如其來的發胖讓她的皮膚有些承受不住,撐得緊緊繃著,膝蓋因此很難彎起,他抱住她時,她的重量便幾乎都落在他的身上。他卻渾然不覺一般,把臉埋在她的頸邊,輕輕問:“你說什麽?”

    玉幼清淚流滿麵的笑答:“我喜歡你。”

    衛尋雙目空空的勾起唇角,“再說一遍。”

    “我喜歡你。”玉幼清勉力回抱住衛尋,在他耳邊一遍一遍說:“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楚雲起。”

    衛尋背脊一震,他自己親手築起的一場夢碎了一道痕。明知,而向。

    可今夜,楚雲起誤會了你,陪在你身邊的,始終是我。如果拿下這張麵具,玉慎兒,你是不是仍要給我看你的堅強?你到底還有多少堅強能消耗得起?

    如果今夜之後,他還能信你如舊。

    手掌展開,掌間一陣微白煙霧嫋嫋升起,她仍在低低說著什麽,身子卻軟了下去。

    衛尋將她橫抱而起,一步一步沉重卻穩定的走向內室。

    這最不和諧的畫麵,卻讓後知後覺趕來的,平日裏開口常不經腦的話嘮越蘇拙,也隻是收起長棍,默然立在門外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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