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雖然越來越熱了，但還沒到用冰的日子，所以禦書房隻是四處大開著窗戶，讓風從淡若輕煙的碧色窗紗裏透過來。屋裏的光影隨之落上了一層淡淡的綠蔭，顯得清涼了幾分。龜鶴銅爐裏的香也換了，氤氳的煙霧裏帶著絲絲幽微的涼意。

    一踏進禦書房，我後背的汗霎時就冷了一半。在門口給皇上行禮時候，心裏已經為下午為什麽要奏這麽一段喜樂曲子羅織了幾百個不像樣的理由。

    “平身。”皇上把手上正讀著的一本折子扔下，轉眼向我這邊看過來。

    折子旁邊擺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碗兒，碗中盛著碧瑩瑩的一碗冰鎮糖水。旁邊一個水晶碟子裏盛著切成塊兒的新貢枇杷。看著那對如冰如玉的碗碟都覺得直口渴，我便把頭垂得更低了些。

    “鳶英領，今日怎麽站這麽遠呢？！”

    “回皇上，練劍出汗多，身上餿。就站這兒吧。”我越說聲音越小。

    皇上帶著一絲戲謔的語氣說：“原來是怕熏著朕？！朕還以為是你知道做錯了事情，不敢上前！”

    做錯了事情？！

    聽見這句話，我頭盔底下扣著的那點熱氣也冷透了。這件事情果然這麽快就傳到了皇上耳中。在來路上想的那幾百個理由刹那間消失了——在孝期奏歡曲這事情解釋不過去，記得也沒用，還是乖乖認罰為好。我和梅師父肯定跑不了了，隻希望不牽連到尤師父，否則他也太冤了。我提心吊膽地豎著耳朵，等著皇上接下來的話。皇上卻拈起細銀叉子，挑著一塊兒枇杷慢慢品起來。嚼完了枇杷，皇上嘴角的笑意又添了幾分，喝道：“這宮裏有過多少任鳶英領，現在出了一個敢在宮裏罵街的！”

    “微臣該死！”我趕緊俯身跪在地上請罪，那一刻心裏卻輕鬆了許多。如果皇上要追究的隻是這件事，我一個人還擔當得起。

    “聽說罵得還理直氣壯，窗欞上的灰土都震下來了。這麽大的嗓門？！沒啞了喉嚨？！”

    “回皇上，微臣用的是內力，掉灰是掉灰，聲兒不算大。”

    “大膽！”皇上噗嗤一聲笑出來了，說：“鳶英領啊，你可真是個小孩子脾氣！叫朕說你什麽好？！手下有人不聽使喚，有一百種法子去收拾，你這算是想了個什麽法子？哪有自己撕破臉去扯嗓子對罵的？！真是前朝後宮獨一份兒的二愣子！”

    “微臣知錯了。”我老老實實挨了皇上的罵，滿心等著皇上把那一百種法子說個一兩樣出來。

    皇上歎了口氣，端起那個琉璃碗兒吃了幾口糖水又放下，回頭對大公公發牢騷說：“甘草土腥氣這回總算是沒了！蜜還是放多了些！不清爽！回頭告訴他，這點兒事再不上道就不用做了，回去乖乖削皮去！”

    “哎，老奴記著了！回頭定好好教訓他！”大公公陪著笑直點頭。

    皇上抹抹嘴，丟下明黃絹帕，回頭看著我，說：“朕很遺憾啊！”

    我心裏咯噔一聲，臉上一陣麻——先前怎麽老是在想掉腦袋的事情，怎麽沒想到還有降職這個罰法兒？！

    “你開罵前也不喊朕去看看熱鬧？！”

    “皇上……”我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該告罪還是該辯解了。

    “罵得那麽精彩！你自己聽聽都說了些什麽！大庭廣眾地嚷嚷：誰要當副領就去巴結你，這像話麽？！夠不夠參你一折徇私枉法？”

    “夠……”

    “早上那麽神氣，現在畏畏縮縮的，成耗子了？！”皇上氣呼呼地抄起了他特別喜愛的那柄折扇，說：“過來！”

    “皇上……”雖然皇上麵前點著香爐，可是我還是怕蓋不住我身上的汗味。

    “過來，朕要罰你！”

    “是。”我趕緊拿膝蓋往前挪了挪。

    “啪”的一聲沿著腦殼散開，皇上一扇子敲在我頭盔上。“以後還敢不敢在宮裏這麽亂吵了？！”

    “回皇上，微臣不敢了！”

    “真不敢了？！”皇上又是一扇子。

    “真不敢了！”

    “給朕記住！”皇上氣呼呼地丟下扇子，打了個嗬欠問：“劍練得怎麽樣？”

    “皇上到過節那天不就知道了麽？”說練得有多好，我心虛；說練得不好，又怕皇上動怒怪罪到其他人和兩位師父，隻好自己伸著腦殼等著那柄扇子。

    皇上白了我一眼。“嘿，還學會賣關子了？！那朕再問你，琅兒的書讀得怎麽樣了？”

    “哦，回皇上，四殿下這些天上心多了！每天自己高高興興往學堂跑，現在班上屬他識字最多！”

    “哼哼。”皇上冷笑了一聲：“肯去就好。識字多這事情竟然也好意思提？！他幾歲開的蒙？教他的都是什麽師父？比這些寒門子弟多認識幾個字本來就是應該的！當年瑞兒三歲識字、七歲作詩，七病八災地長到琅兒這年紀，念的書已經追上他大哥了！你可聽瑞兒笑話過誰識字少？”

    三歲識字、七歲作詩……我跪在下麵聽得滿心敬畏，縱然梁娘娘有才，可是這麽小的孩子就真能狠得下心去教麽？！

    皇上沉思了片刻，拿銀叉舉起一片枇杷看了半天又扔下，歎道：“算了！朕上次為琅兒讀書的事情發過火，怕是把他們母子都嚇著了，現在也不好再多說。鳶英領，你給朕好好盯著。若他一直這麽盲目自大，也提點著他些！咦，我記得你這丫頭也多少認得些字吧？”

    “回皇上，微臣認得幾個。”

    “後宮宮女識字的不多，有的還是進來後學的。瑞兒跟朕說過一次，你的字寫得還不賴。朕也看過你抄的賬本，雖然不算好字，總之還整齊。就你這麽個小家女子，也不容易了！誰人教的你寫字？”

    我心裏一緊，決不能提李慕賢的爹娘來！便隨口編道：“鄉裏的教書先生！”

    “哦，先生？送女孩子上學的鄉下人家可是少見。”

    “不是，沒上學堂……是先生教他家女兒，他女兒和我們玩時再教我們。我們都跟她學的！”我這個大謊扯得自己冷汗直冒。

    “小孩教小孩，倒是有趣。怎麽個教法？”

    “拿棍在土上寫，我們照葫蘆畫瓢。”

    “瞧瞧！”皇上搖著頭對大公公說：“這樣都能學出字來，琅兒他還有什麽借口念不好書？！”

    “皇上說的是！四殿下不是也越來越懂事了麽？”大公公跟著陪笑，笑得我直發毛。

    皇上又回頭看著我，拿折扇拍了拍我的肩膀兒。“你這家夥，今天早上這叫‘知書不達理’？”

    “微臣該死。”我誠惶誠恐地低下了頭。

    “好了，也跪半天了。起來吧，好歹也是識文斷字的人，別跟市井潑婦似的！這是宮裏！”皇上端起桌上的琉璃碗，喝完剩下的糖水。大公公趕緊去接空碗。皇上擺擺手，說：“剛才的話別忘了去說，明日再少加點甜。今日剩的就賞了這丫頭吧。”

    我沒聽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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