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皇後又要訓導我。我趕緊穿戴整齊，趕往鳳坤宮。不想到了附近才看見，抬皇上上朝的全副儀仗都杵在鳳坤宮牆外。

    “皇上和娘娘正說話呢，統領先在這兒等會兒。”鳳坤宮門口的內監們閃了點陰涼地兒給我。

    “還什麽統領，都停職思過了！”我也收了收膀子，省得擠著他們。皇上一會出門回禦書房忙事的時候，就會看見乖乖來聽訓導的我，便會覺得皇後辛苦操勞。我難得明白一次主子們的用意，就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地站在鳳坤宮門外。

    蟬聲在樹上一浪一浪地聒噪著。幾個粗使的小內監舉著粘竿兒忙忙叨叨地跑出來，在鳳坤宮外仰著腦袋到處找。

    沒過多久，就聽見院子裏有了腳步聲。隨即就聽見皇後幾近失態地追在後麵尖聲喊著：“皇上！皇上！”

    皇上麵色如常地邁出了鳳坤宮門檻，跟在旁邊的總管內監拂塵一甩，抬轎子、打傘蓋的立即精神抖擻地準備起來。

    皇後提著裙子跌跌撞撞直追到門檻前，不顧外麵候著的一眾下人，扶著門框就喊道：“皇上可是忘了？！臣妾的夢一向非常準！”

    皇上不置可否地回頭一笑，坐上轎子走了。

    鮮豔奪目的華蓋羽扇香爐一陣風全都遠去了，鳳坤宮門邊隻剩了皇後，一門內監和我。

    皇後一直傾斜著身子，怔怔地倚門望著已經什麽都看不見的長街，臉上漸漸滑過兩行眼淚。

    不過，也隻是兩行眼淚而已，她隨即用絹帕拭去，站直了，甚至帶著笑意轉臉對我說：“來了？進正殿吧！”

    我也許又看見了不該看的事情。我尷尬地跟在皇後背後走進鳳坤宮，等在正殿。皇後到內室整理了一番妝容之後，出來坐在正殿椅子上，說：“趁早上頭腦清醒，再把昨天夜裏算過的賬拿來再對一遍！”

    四個宮女魚貫而入，各自捧著賬簿算盤筆墨等物。

    “你念著。”皇後娘娘用手一點，一個宮女便把一本賬捧到我麵前。

    “微臣……”

    “念。”皇後微微一笑，倚在椅子扶手上，手裏玩弄著與身上湖綠衣裙相配的祖母綠耳墜。

    我隻好接過來，就著宮女翻開的那一頁念了起來。另一個宮女搬了矮桌和蒲團，坐在皇後娘娘腳邊，隨著我念的一項一項撥動著算盤珠。

    “燈燭費：鳳坤宮三十五兩，赤榮宮四十兩，金華宮三十二兩……”我一項一項滿滿念下去。皇後娘娘左手支著頭，右手裏捏著另一本簿子，漸漸半閉了眼睛，像是在打盹。可是正當我以為她聽得無聊睡著了的時候，她卻突然跺了下腳，說：“念的是四十三兩，你少撥了十兩！”

    “皇後娘娘恕罪！是奴婢疏忽了！”被抓出錯漏，打算盤的宮女雖然慌，卻也不亂，立即改了數目，重新不緊不慢算了下去。

    過了幾乎一整個上午，宮裏四月份的開銷才算是念完了，念得我嗓子冒煙。

    皇後娘娘打了個嗬欠，拔出根碧玉簪子挑了挑鬢角，安排宮女賜茶給我喝，隨即轉身對捧著筆墨的宮女說：“都記下來了？去告訴內務司那幾個人，下個月再讓本宮挑出錯來，就別幹了！趕緊告老滾出宮去！”

    “是。”那宮女一抬手，兩個後麵垂手等著的小宮女上來捧著兩本簿子，匆匆出宮去了。

    “唉。”皇後娘娘慵懶地捏了捏眉心，衝我一笑，說：“鳶英領辛苦！”

    “娘娘言重了！微臣不敢。”我說完趕緊接過宮女端過來的茶盞。

    “喝口茶再說話。”皇後娘娘自己也端起茶盞，說：“本宮去年冬天裏讓人采摘的梅花，用熱石頭烘幹了存著，你嚐嚐如何？”

    潔白的茶盞底上繪著一點粉紅，和水麵上漂著的殘存一點紅意的一片花瓣相互呼應。這碗茶看著極美，我卻喝得太急，沒嚐出想象中的寒香清涼，隻覺出回味有些苦澀。好在皇後娘娘也沒打算和我論茶，自己喝過幾口茶，用過一道點心後，抬頭問我：“現在覺出這後宮家大業大了吧？”

    我們僅僅核算了一個月的開銷。與之相比，鳶英衛的開銷已經不值一提。

    皇後又打了個嗬欠，直起身子自己捶了捶腰。宮女剛要上前，被她揮退了，她笑著說：“嗬，那肥婢子以為自己應付得來？”

    我隻好應了一句：“皇後娘娘實在辛苦。”

    “成日應付這些事情，人都熬老了！”皇後娘娘憂愁地低頭看著自己保養得極好的一雙玉手。上來添茶的宮女連忙勸慰，說皇後娘娘儀態萬千，一點都不顯老。

    民間的這個年紀的女人，早已枯槁不堪。我也跟著那宮女笨拙地奉承了幾句，與民間婦人相比，皇後娘娘的姿容實在是沒有什麽可憂慮傷懷的。

    “昨日去過靜思堂了？東西送下了？”

    這話是問我，我趕緊回答：“回皇後娘娘，東西送到太子妃那裏去了。”

    “親手遞過去的？”

    “本來是給了靜思堂宮女。後來恰好太子妃娘娘得空，見了微臣。”

    皇後微笑著，讓宮女捧過一個匣子來放在桌上，自己對我說：“那昨日怎麽不立即來回？是不是本宮不召你今日再來，便不知道自己賞的東西何處去了？”

    我一時語塞。

    到底是不曾在主子近旁伺候，隻知道皇上那邊辦的公差要回話。皇後娘娘這兒“順便”帶過去的東西便覺得不打緊，甚至從沒想到要來回。

    “真是的，進宮都這麽些年了！還得本宮從頭兒教著你當差！”皇後娘娘繼續笑著，從那匣子裏拈起一根銀線，說：“還是說，你就這麽害怕見本宮，能躲過去就躲過去？”

    “娘娘恕罪，是微臣疏忽了！”我隻好趕緊跪下請罪。第二個罪過像是比第一個還大呢。

    “以後記得，別再讓本宮這麽操心！上前來！”皇後把那根銀線遞給我。“借你這雙年輕好眼睛穿上這根針，本宮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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